纱帘与油漆背后的伊斯坦布尔
2024-11-20王威廉
内脸与东亚面具
(2024年5月16日)
伊斯坦布尔原本不是非来不可,假如没有俄乌战争,我会直接从圣彼得堡飞往罗马。倒不是不向往伊斯坦布尔,而是我原本并不想跑这么多的国家,想着早点参加完文学活动就可以回国老老实实写作了。因此,我直到买机票的环节才发现问题:俄罗斯直飞欧洲的航线都被取消了。之前肯定看到新闻,西方对俄罗斯进行了各种封禁,但要不是亲身接触,似乎那些封禁都很抽象。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先回国,再出国;要么去伊斯坦布尔中转,顺便在那里玩玩。我选择了后者,并且顺势决定了一个横贯亚欧的计划。
我购买了土耳其飞马航空公司的机票,很显然,它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俄罗斯航空的欧洲业务。我坐上飞机后,发现整架飞机里只有我一个东亚面孔。在俄罗斯这段时间,一直有朋友相伴,这种感受不明显,但从此刻开始,这种感受强烈起来了。
不过,乘务员很友善,年轻的土耳其小哥和小妹,黑色的卷发,圆圆的眉毛,让人想到那些典型的土耳其符号,似乎都是带有圆弧形的,有一股可爱劲儿。
我望着座位前的屏幕,没有什么看电影的心情,便点开本次飞机的飞行航线,进行反复研究。如果没有战争,从圣彼得堡往西飞,到罗马实际上非常近。
现在,我只能垂直往南飞,伊斯坦布尔跟圣彼得堡差不多位于同一个经度。不过,我注意到,向南的过程中还要稍微偏西绕一个弧度,绕开的部分正是乌克兰领空,而且距离基辅很近。万一防空炮弹打偏了呢?不敢往下想了。
飞机上大多数乘客都是俄罗斯人,吃的餐食也是俄餐,他们很安静,小声说话,去往阳光明媚的南方。
伊斯坦布尔机场到了,果然阳光明媚,但我有些忐忑了。
我原本联系了一个中国名字叫李光忠的土耳其朋友。几位朋友在土耳其旅游时跟他结识,他们说他汉语和学识都很好,而且还在中山大学留学过,便热情地将他推荐给了我。我和李光忠在微信上取得了联系,但他飘忽不定,一会儿说要去意大利,一会儿说生病了,最终,在我来伊斯坦布尔的前两天,他说他确实没法接待我了。我原本对他抱有很大期望,这下落空了,我赶紧硬着头皮在携程上摸索,发现有接机和海外订酒店服务,我便下单了。我不是一个非常喜欢研究旅行攻略的人,一方面是以前被人照顾得太好了,走到哪儿都有朋友们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另一方面,我不喜欢过于细节化的旅行安排,只需要知道一个大概情况就行,那种很出名的景点是不可能错过的。我不想把行程排满,我需要在抵达之后还有自由度。这种对未知的期待与探索,让我得以持续保持一种旅行的热情。
在机场,除了我,我只看到了一个东亚面孔。这跟想象中的不一样,不是说中国旅客满世界都是吗?而且,日本和韩国人为什么也没看到?反倒是美国人很多,一听那美式腔调你就能判断。在入境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一行汉字:伊斯坦布尔欢迎您。
这里对入境人员是非常严格的,各色人等汇聚于此,有些人被带到另一侧小黑屋里严格审查,所幸,中国人不在此列。
我等到了我的车,一辆黑色的大商务车,里边的座位是面对面设计的,司机相当于在一个小的驾驶室里,这适合一家人乘坐,而我一个人坐在里边,显得空空荡荡。机场到酒店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车费需要近四百元人民币。
酒店到了,这是老城的一家希尔顿欢朋酒店。入住之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多,窗外的光线依然明亮,周围很安静,我坐下来休息,能够隐约听到大海的潮声,以及军舰鸟的鸣叫声。
饥饿感来袭,准备按照导航出去觅食。百度地图在这里是可以用的,有中文标识。记忆中,五年前出国时,百度和高德几乎都没法用。我也下载了谷歌地图,但我还是怀着测试国内软件的一种想法。说到这里,对了,在土耳其,抖音和Tik Tok都是禁用的。我偶尔无聊时会刷刷视频,在这里要停止这个习惯了。
走出酒店,向老街走去,道路左边是一片废墟和农田,右边是一面巨大的土耳其国旗,鲜艳的红色,上边是白色的月亮和一颗白色五角星。走过国旗,前方是一个古老城墙的门洞,只容得下一辆小汽车进出。这就是古老帝国的遗产,人们生活在历史遗址的窄门中。
夜色是一瞬间暗下来的,这条老街可不是旅游景区,而是一条实实在在的生活街,我这唯一的东亚面孔漂浮在夜色中,一个迎面而来的当地人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其实我的内心也带着一点点紧张,但他的反应让我忍俊不禁。随后,我不得不审视我的东亚面孔,我不得不跌落到某种边界之内,尽管我主观上并不想这样,但我依然要被他者的目光所塑造。而且,最关键的是,这种塑造并非毫无依据,而是来自我实实在在的东亚面孔。于是,我感到人的面孔像是粘在“内脸”之外的面具,所有的人类在文明意义上都有一张相似的内脸,但这指向种族、美丑的面具遮蔽了内脸,形成了矛盾与冲突,也因此制造了一种文明内部的斗争结构。这不同的面具在内部塑造着他者,如果没有他者,我们将迷失在自我当中。
内脸,我多年以前写过以此为名的小说,现在这个题目重新冲出脑际。
我找了个大点的餐厅走了进去,小哥迎了上来,对我用中文说:“你好。”我的东亚面具瞬间消失。
拿起餐单,发现物价比广州略贵,但还可以接受。据说这里的货币(里拉)贬值得很快。我坐在最靠里的位置,面向门口,这样可以观察这个餐厅的情况。我观察着人们,可没人与我对视,我的面具不仅不在了,我整个人都透明了。我总算松了口气,享受肉球之类的晚餐。这里喜欢把甜辣椒焗得烂熟,国内搞成这样要被骂的吧?还有一种白色的软体食物,老板说是用豆面做成的,还挺好吃,我对老板说像中国豆腐,他笑了。
在这里,彼此说的都是支离破碎的英语,反而毫无压力。
我买单的时候,看到了一大玻璃箱的白色脑子,应该是羊脑,对我这种不吃内脏的人来说,光是看着都觉得不适。
饭后,继续散步,看到了街边拖着小车卖的土耳其烤肉,可惜已经吃饱了。
再往前走,来到一座清真寺下边,正在观察之际,忽然清真寺顶端的大喇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唱经声,让我倏然一惊。很快,我意识到,不仅是这里在唱经,整个伊斯坦布尔都在唱经,那声音悠扬、苍凉又神秘,在城市上空此起彼伏。我赶紧向回走,因为现在不仅是面具的问题,还是灵魂的问题,这个没有经历过宗教练习的灵魂感到了陌生与孤独,想躲进房间里藏起来。
我回到房间里,那声音萦绕在外边,房间像是一个寂寞灵魂的壳子。
人类文明作为整体的历史进程
(2024年5月17日)
我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那种典型的背包客,我总觉得那太刻意了。但人生有时必须刻意,刻意也是一门必修课。
没有了李光忠,还得自己玩。我加入了一个来伊斯坦布尔玩的中国人旅行群,我看里边很多人在吐槽土耳其物价贵,说花了几千里拉都没有吃饱。我在想昨晚也确实花了不少,八百里拉,接近两百元人民币。有人说打车更是贵得离谱,这样一来,我决定徒步逛伊斯坦布尔了。说好听点,叫city walk(城市漫步),这也是近距离考察这座古老城市的好方式。
在酒店吃早餐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另一张中国人的脸。据说欧美人分不清中日韩的脸孔,但中日韩之间彼此看一眼,就分得清清楚楚的,这里面的感受非常微妙。
背上书包,来到了烈日照耀下的伊斯坦布尔老城,我的首个目的地就是声名赫赫的蓝色大清真寺。
老城区路窄,灰尘大,车多,而且全是烧油的,所以空气非常污浊,甚至有些呛人。我这才意识到现在中国的道路上电车变多之后,空气质量确实变好了。我还记得二十年前,我走在广州的马路上,被汽车尾气呛得一直咳嗽。触景生情,今昔对比,变化还是惊人的。
在街上没看到一辆国产车,但看到了小米手机的店。
街上跑得最多的车的品牌,是FIAT(菲亚特),这是意大利的车,我想说一个冷笑话:也许这是东西罗马之间最后的亲密联系了。
我走的这条街全是批发衣服的,生意热火朝天,将原本就狭窄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我不得不从各种缝隙中穿过。我甚至看到有一栋楼全在售卖小孩的衣服,这种感觉让我瞬间穿越回到二十年前的广州。那时候在“北京路”“上下九”或“状元坊”逛街,人潮汹涌至极,好像那些衣服是不要钱的。现在国内线上经济发达之后,连广州这个服装批发的核心城市都日渐寂寞了。
走了很远,终于望到了蓝色清真寺的尖顶,我心底涌出了一股唐僧西天取经抵达雷音寺的情感。对于中国人来说,《西游记》提供的宗教情感体验是极为重要的。我过了马路,转过街角,又看不见大清真寺了。我跟着网络不好的导航继续前进,走上了山坡,忽然,看到了一个小号的蓝色清真寺,通过放在玄关的鞋子推断里边有人正在祈祷,正是因为他们的祈祷,周围显得异常安静。我坐在角落,安静地感受了一会儿阳光,然后继续起身前行。
这时,我明显感到很多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前行,我便知道这个方向没错了。果然,走出这个小巷,就看到了一座古老的埃及方尖碑。这出乎我的预料,因此对我形成了强烈的震撼。
埃及方尖碑由粉色花岗岩制成,原本是古埃及法老图特摩斯三世为纪念他的胜利而建造的,位于埃及卢克索的卡纳克神庙门前。公元390年,罗马帝国狄奥多西一世大帝将其运到君士坦丁堡,并竖立在帝国竞技场的中轴线上。这座方尖碑已有近三千五百年的历史了,碑身上刻有当时的象形文字,碑石安放在一个高约三米的基座上,那个基座上有很多小眼,像是子弹留下的痕迹。
方尖碑前方还有一座青铜雕塑,类似两条蛇缠在一起,被称为青铜蛇柱,是德尔斐阿波罗神庙的普拉提亚三脚祭坛,建于公元前5世纪,是为了庆祝希腊人在波斯战争的普拉提亚战役中战胜波斯人而建造的。它的顶端原本由三个蛇头支撑的金碗,后来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期间被盗,蛇头也在17世纪末被破坏,现在只剩下青铜柱的主体部分,也就是蛇的身体部分。
方尖碑和蛇身雕塑所在的广场是苏丹艾哈迈德广场,也被称为古竞技场,是拜占庭帝国时期君士坦丁堡的体育和社交中心;而蓝色清真寺就矗立在一边,是奥斯曼帝国时期的重要建筑。
因此,站在这里,你能感受到来自至少四个不同历史时期、四种不同文明的冲击。伊斯坦布尔最致命的吸引力就在这里:不同的文明沉积在同一个空间,直接呈现出人类文明的多样性。
伊斯坦布尔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世纪。这座城市最初由希腊殖民者建立,名为拜占庭,后在公元330年被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重建并更名为君士坦丁堡,成为罗马帝国的新首都。在随后的几个世纪里,这里逐渐成为罗马帝国东部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公元537年,查士丁尼一世为君士坦丁堡修建了圣索菲亚大教堂,使其成为基督教的圣城,是基督教世界的中心之一。
1204年,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期间,这里曾短暂被拉丁帝国占领。1261年,尼西亚帝国皇帝米海尔八世从十字军手中夺回了君士坦丁堡。1453年,奥斯曼帝国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征服了君士坦丁堡,并将其改名为伊斯坦布尔,它也随之成为了奥斯曼帝国的新首都。在奥斯曼帝国时期,城市继续扩张,建造了许多著名的清真寺、宫殿和其他建筑,伊斯坦布尔成为了伊斯兰世界的中心之一。
20世纪初,奥斯曼帝国衰落,1923年土耳其共和国成立,首都迁至安卡拉。尽管如此,伊斯坦布尔仍然是土耳其最大的城市和重要的经济、文化中心。
我站在广场上,时间仿佛停止了,然后开始回流……我沉浸在这座城市的历史地层学中。
“朋友,帮我们照张相吧。”一对肤色黝黑的夫妻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我认真地给他们拍照。然后,不同的人也都上来请我拍照。东亚面具此刻摘下了,到处都是内脸。我也让他们帮我拍照。我们跟这里的文物一样,尽管带着不同的文化记忆,但到这里都是为了暂时卸载它们,让彼此互相看到。
好了,高峰体检即将来临。我缓步向宏伟的蓝色清真寺走去。脱下鞋子排队,然后小心翼翼进入大寺内部,那种宏阔的空间感与艳丽的装饰令我犹如穴居人第一次见到星空一般惊奇。这么壮美的景点,居然是免费的。
这座清真大寺始建于1609年,由奥斯曼帝国苏丹艾哈迈德一世下令建造,以展现奥斯曼帝国的雄厚实力。因此,它的正式名称为苏丹艾哈迈德清真寺。设计者是著名建筑师米马尔·锡南的学生——赛德夫哈尔·穆罕默德·阿加。
清真寺的建造目的是与旁边的圣索菲亚大教堂相媲美,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它。
这是奥斯曼帝国时期最后一座大型清真寺,以其内部装饰的蓝色瓷砖和六座尖塔而闻名于世。这些尖塔的数量在伊斯兰教中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清真寺内部装饰着超过两万块手工制作的伊兹尼克瓷砖,这些瓷砖以蓝色和白色为主,蓝色清真寺因此而得名。富丽堂皇的红地毯覆盖了整个空间,带有古兰经经文的书法装饰着墙壁。
这座蓝色清真寺尽管对游客开放,但它并不仅仅是景区这么简单,它依然是“活的”——作为一个极为重要的宗教圣地,每天都有穆斯林前来进行五次祈祷。清真寺跟其他宗教寺庙最大的不同,就是它里边没有任何塑像,因为任何塑像都是对神的定义,那是不可能的。其实佛教一开始也是不允许造像的,大约在公元一世纪在古希腊艺术的影响下,才开始造像。佛教传入中国之后,造像反而成了一项非常重要的形式。因此,习惯于进庙就看到造像的我来说,在这里是极有陌生化体验的。
清真寺里人很多,能听到各种语言,能看到各个种族,但内心有一种奇异的宁静。在里边徜徉良久,直到体验的水池蓄满,方才依依不舍走出。我在阔大的庭院中找了一处阶梯坐下来,这里可以看到大寺的全景,也可以看到天空。这时,在寺庙的尖顶之上,蔚蓝的天空中,一架战斗机如一道神启掠过。这传统与现代的直接拼贴,让人心醉。
既然蓝色清真寺是为了媲美甚至超越圣索菲亚大教堂,那怎么能不去圣索菲亚大教堂呢?
远远望去,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建筑风格极为神奇,厚重的墙体,敦实的身体,加上四周挺立的宣礼塔,显得笨拙又可爱,我居然想起了宫崎骏漫画中的城堡。
它最初是在公元6世纪由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一世下令建造的,是基督教东正教的大教堂。它不仅是当时建造技术的杰作,也是基督教艺术和拜占庭文化的中心。在拜占庭时期,圣索菲亚大教堂内部装饰有丰富的马赛克,描绘了基督教的圣经场景和圣徒形象。
它是全球唯一宗教混血的教堂,因此,它的混血史很重要,我在这里简述一下。
1453年,奥斯曼帝国征服了君士坦丁堡,并将圣索菲亚大教堂转变为清真寺。在这一转变过程中,许多基督教的马赛克和壁画被覆盖或替换,周围增加了四个尖塔,并在内部添加了米哈拉布(指示麦加方向的壁龛)和其他伊斯兰建筑元素,以适应伊斯兰教的礼拜需求。
近五百年后,1934年,土耳其共和国的创始人凯末尔将圣索菲亚大教堂转变为博物馆,一些被覆盖的马赛克艺术品得到了修复和展示,同时也保留了清真寺时期的一些特征。
又是近一百年后,2020年,土耳其政府决定将圣索菲亚大教堂再次转变为清真寺。当然,作为清真寺,圣索菲亚大教堂继续保留着其丰富的历史和文化融合,包括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元素。因此,我漫步在里边,既看到了耶稣的马赛克头像,也看到了阿拉伯书法,基督教的马赛克艺术和伊斯兰教的文字装饰就是如此真实地共存于这座伟大的建筑之中。那种感受是极为复杂的,但在这复杂之中,我感受到了一种希望,那就是人类文明作为一个整体的历史进程。
其实,这座伟大的建筑还有一个不对游客开放的地下层,那里边应该是早期基督教的圣徒墓穴以及地下礼拜堂,以及很多我也不知道但感到很好奇的元素。这个地下层的存在,完善了这座建筑的历史结构。
从圣索菲亚大教堂走出来,我感到体验的海绵已经吸满了水,不能再去托普卡帕皇宫了。去了之后,又是信息的密集轰炸,我会难以承受。更何况,皇宫是权力的展示区域,作为中国人从来都不会感到陌生。冬宫带来的现代帝国震撼在心中尚未散去,一个前现代的奥斯曼帝国只会与故宫更加相似。我恰好知道这样一个历史掌故:奥斯曼帝国喜欢用黑人当太监,这样一来,即便黑人太监没有“去势”干净,宫内嫔妃怀孕生子,根据肤色也立刻就能判断这血统来源是否纯正。
奥斯曼帝国的苏丹皇帝从15世纪到19世纪,近四百年都生活在这座宫殿里,这里可以说相当于中国的紫禁城。即便是初步了解这样的宫殿,也需要一本厚厚的书,而我想暂时逃离宫殿。我看到了一条通往大海的道路,随即向大海走去。
身后是一大群旅行团的游客,其中一个人还牵着一只大狗。大狗很激动地摆脱了牵引绳,跑来跑去。我加快了脚步,心想这狗可千万别跑我这儿来,可一回头,它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径直冲着我跑来。我原本还想装一下勇敢,但眼看它越来越近,我一个转身,冲进了旁边的一家民宿的小巷。狗跟了过来,迎面走来了一对情侣,隔开了我和狗。我惊魂未定,那对情侣还专门走回来告诉我,狗已经跑走了,我一脸尴尬。
等我走出去,发现那狗已经在跟当地几个土狗一起撒欢了,我肯定安全了。我小时多次被狗惊吓过,有次还被咬伤了一点点,打过狂犬疫苗,因此,我总觉得狗的热情里边隐藏着一种危险。我理解爱狗人士,也希望爱狗人士理解我。
到海边了。
我曾经到过中国海岸线的不同位置,当接近走过一半海岸线的时候,我开始畅想着有朝一日走遍中国海岸线,然后写本书,也许是一本长篇小说,但我现在还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写,怎么来处理这复杂的主题。
此刻,我面对的是博斯普鲁斯海峡,它分割了欧洲和亚洲。其实对于大海来说,哪里分什么欧洲和亚洲,只有海洋和陆地。
走在海边的道路上,左手边是古老的奥斯曼帝国的城墙,右手边是更加古老的大海。城墙已经千疮百孔,苟延残喘,而大海依然年轻,活力澎湃。
海边的岩石很有意思,都是同一批从远处运来的大青石。曾有人把石头搭建成房屋,在里面钓鱼,然后烧烤,但现在已经人去“楼”空。当然,还有一些钓鱼的人,风很大,他们瑟缩在风中,依然想要有所收获。
一个中国的年轻人——留着小胡子,个子不高——跟一位土耳其大叔在聊天。不知他们在聊什么,但我再次看到了面具,因此,我不能说欧洲和亚洲的划分是虚无的,欧洲和亚洲也有它们各自的面具。不远处,人们登上游船,过了海峡就是欧洲,回来又到了亚洲,人们为此在船上雀跃欢呼,他们的欢欣就来自两个巨大面具之间的碰撞。人们把自己变成乒乓球,被两个大面具击来打去,那是一种想象中的神秘之力。
我独自走了很远,走到了跨海大桥的地方,海边停靠着奢华的邮轮。在这突出的海岬上,竖立着巨大的红色字母“Istanbul”,后边是几面在风中猎猎招展的红色国旗。在这海边,有一家餐厅,我意识到自己饿了,于是我走到里面,选择了一个可以看海的窗边座位。
只有汉堡和薯条,分量还超级大。至于物价,似乎还行,毕竟眼前有景道不得。中国有个成语“秀色可餐”,这字面意思原也可以指风景的,可现在全用在女性身上了。
吃饱喝足,继续上路。我走到了繁华的街区,进了一家书店。我看到在最显著的位置上,放着村上春树、石黑一雄和保罗·奥斯特(我想起他刚刚于上月底也即4月30日过世了)的小说,仔细看,旁边还有帕慕克的小说,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在我的想象中,帕慕克应该是这座城市的骄傲。我已经计划好了,明天去参观根据他的小说建构的纯真博物馆。据说帕慕克现在生活在美国,要不然真应该尝试去拜访他一下。我其实知道,很多土耳其人并不认同他的一些观念,他的长篇小说《雪》出版后,他甚至收到了恐吓信,里边是一发子弹。
步行一天,疲惫不堪,只能打车了,让我看看到底有多贵,被宰一次也挺好的。我上车,司机果然也不打表,我也不管,到了酒店后,我问他多少钱,他说200里拉,我很爽快就给他了,折合人民币40块钱左右,就刚刚行驶的距离来说,在广州也是差不多的价钱。
洗漱之后,瘫在床上看电视。我把所有的频道都扫了一遍,大概有六十个频道,里面有很多是关于历史的,显然,土耳其对于自身的历史是怀有极度自豪感的。我看到有中国频道CCTV4,但是打不开,不知道什么原因。
更加真实的生命隐藏在物件的内部
(2024年5月18日)
去纯真博物馆。发现司机并不宰客后,我便敢打车了。跟司机用支离破碎的英语聊天,他跟我说他是德国人,会四种语言,但我没找到跟他的共同语言。我只是赞美他,并想象他是一个神秘的逃犯。路上有点塞车,他把车停靠在地铁站旁,问我如果赶时间的话,要不要坐地铁过去?这也太贴心了,我说没关系,请继续开便是。
到达一个街口,车进不去了,司机让我下车走左侧小路,上一个高坡便是。我下车,看到这街口有个小清真寺,便打算去参观一下。这时有个人贴了过来,跟我搭讪,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看了他一眼,他用蹩脚的汉语说,他喜欢中国,他曾经去过北京。我应付着,知道没啥好事,果然,他说着一些不着调的话,忽然说他没有见过中国的100元钞票,能不能给他看一眼。这种骗局,我之前听朋友说过,朋友曾在泰国遭遇类似情况,他太天真,竟然真的拿钱给那个白人看,那白人拿了钱就准备跑,结果他的朋友正好回来,挡住了那白人的去路,这次抢劫才没有成功。所以,我马上说我没有带中国的钱。我甚至微笑着说:“我不需要带呀,因为我是在伊斯坦布尔。”他只能作罢离开。
我一步一步向山坡爬去,昨天已经看了大景点,今天非常放松,有种从旅行到度假的转变。我经过了一家门口挂着黑色猫咪画的旧书店,走了两步,还是折返回来——爱书之人在哪儿都没办法。我一本本挑选着旧书,看到了一本关于中国音乐的英文老书,这就是这家书店里关于中国的全部。我买了一本《叶芝词典》和一本阿瑟·克拉克的《2061》,都是英文版,价钱很合理,诗歌和科幻的搭配也让我感到满足。这里还卖很多旧画,但我对画没什么研究。我看到一个镜框里镶着一个信封,我虽然看不懂那上面的土耳其文字,但它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观看良久,知道了这是一封1948年发出的信,尽管我不认识发信人和收件人,可我被迷住了,我把这个信封买了下来。我就像时空行者一般,截获了这封漂流在历史隧道中的信件,有了这个信封,里边的信件我迟早可以复活再造。
写信和写作是不同的,前者让特定的人看,后者让任何人看。我的迷恋,属于后者对前者的迷恋。
导航提示纯真博物馆到了,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硬着头皮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然后,一回首,发现它就在马路的斜对面。
据说,拿着《纯真博物馆》这本书的某一页在这里可以免门票,我没有带书,可我心甘情愿买门票。
平时我们参观的博物馆都在强调着某种历史的真实,但这座博物馆恰恰相反,它是依照作家帕慕克的小说《纯真博物馆》加工而成的,所以它是虚构的虚构。纯真博物馆并不大,但是密度很大。来这个博物馆参观,你必须事先读过小说,至少要知道小说写了什么故事。书中的主人公为他的爱人颂芙建了一座博物馆,而现实中就有了这么一座博物馆。文学对于我们文化最重要的地方,就在于这种无中生有的能力。我们经常说现实模仿艺术,这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博物馆里面充满了各种小物件,按照小说所涉及的物件线索,按照一定的序列,它们密集地陈列着。这些小物件的密度堪比帕慕克叙事的密度。在里面参观的时候,我心中充满着一种感动,我思考的是人与“人之物”的真正关系。
人的生命,如果没有物作为参考系,将会变得像真空一样空洞。正是物赋予了生命以形状、方向。所以我们看的是物,实际上我们心中所能感受到的恰恰是那个真实的生命,那个超越了时空的真实生命。因为我们与他者相遇,只能在一个具体的时空当中。我们没办法亲眼看见他的来路和去处,虽然我们依靠语言可以获得理解,但语言有时候很难让我们感同身受,语言在描述事物的时候,总会多多少少产生漂移。而这些与生命息息相关的物品,似乎吸纳了生命的气息,在生命消失之后,让更加真实的生命隐藏在了这些物件的内部。
就在我沉溺在自身的情绪中之际,忽然听见了标准的普通话。我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我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看到一男一女正在直播,男的正在讲故事,而女的一脸崇拜地看着男的,男的手持自拍杆,把俩人锁在屏幕里。
中国人的直播事业真是无处不在,在国内的时候就让我大感惊异,菜市场、篮球场、江边、旅游景点、超市里,到处都是把自己锁进屏幕里的人。
在伊斯坦布尔的大街上没见到几个中国人,但在可以直播的地方就见到了。从另一个方面说,中国人看世界的窗口已经足够大、足够多了,而世界看中国的窗口却很难找,总是充满了镜面的反射。但如果目光不是双向的,恐怕单侧的目光也不免带着想象的变形。
从纯真博物馆出来,像是做了一场梦。这种梦跟蓝色清真寺是不一样的,它不是要把人的精神世界投射出去,而是有很多东西映照进了人的精神世界。
街对面有一家卖古玩的杂货店,我在里面淘了两件小东西,一件是银制的小鞋子,据说能带来好运,一件是小小的木质茶壶,让人想起阿拉丁神灯。在这个过程中,我充分享受了讨价还价的乐趣。走出来,到街口的位置,还看到了一家名为“布罗茨基咖啡”的书店,里面全是俄文书。布罗茨基,你离开了俄罗斯,才能到达土耳其。
我一路走,一路欣赏街头的猫。伊斯坦布尔的猫,无处不在,从商店门口到海滩岩石堆里,到处出没着猫的身影,这里简直可以称为猫城。这些猫不怎么理人,但偶尔碰上一个投缘的,它会在你脚边打滚撒野。你挠挠它的脑袋,它舒服得闭上了眼睛。它还真不见外。
走到了Taksim公园,这里有着巨大的雕像,关于国家主题的。周围的街上,有好多红色的土耳其国旗。
我靠在栏杆上休息一会儿,这时,又有怀着复杂目的的人来搭讪,我变被动为主动,指着国旗旁边的巨幅头像问他:“那个人是凯末尔还是埃尔多安?”凯末尔是他们的国父,埃尔多安是他们现在的总统。这个问题显然很奏效,他很激动,他说:“当然是凯末尔,凯末尔在这里——”他把手举过头顶,“而埃尔多安在这里。”他把手放在腰部以下。我们哈哈大笑,然后我友好地跟他道别了。
我走进一家街边的餐厅吃饭,特意坐在临窗的位置,各种长相和肤色的面孔从我面前不断掠过。吃完后,服务员特意送我一杯茶,透明玻璃杯装的红茶,还有一块白糖。我举起茶杯,透过这晃动的液体,在伊斯坦布尔的大街上看到了一如中国假期时的汹涌人潮。
全世界的人们,你们来这座城市想要获得什么呢?
马尔马拉海沿岸的微妙伤感
(2024年5月19日)
下雨了,问前台拿了把伞,但没过一会儿,雨就停了。伊斯坦布尔的温差特别大,白天穿短袖,可只要太阳一落山,天气立刻冷了。虽然这里在海边,但湿度也不高,比广州的湿度差远了。当然,我个人是喜欢干爽的,广州让人感觉Xj9YD6NMem+Z8i+fnE1N1fBQoQvt+Q9AA6oTCWmV41A=常年像是一颗快要融化的糖,黏手。
去附近的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餐厅吃饭,我换购的里拉已经用完了,我拿着信用卡,心中倒也不慌。但一大顿羊肉吃完后,我发现信用卡不能用。服务员是个留着胡子的小哥,很耐心,可怎么试,都不行。
因为新冠肆虐,我大概有五年没出国了,而在国内已经不需要信用卡了,更不用带现金。现在不知道这个卡出了什么问题,光从表面上来看,它没有过期。眼看要被扣押在这儿了,我使劲在口袋里搜寻,没想到发现了一些人民币。人民币硬过里拉。服务员给我倒了杯茶,让我休息,他帮我去附近兑换了。我付了账,给了他一点小费,还有盈余。
散步时,我不再追求景点,选择就近转悠。我所住的这个区域,叫作宰廷布尔奴(Zeytinburnu),是伊斯坦布尔欧洲一侧的一个社区,位于马尔马拉海沿岸,紧邻古城墙的外面。在拜占庭时期,这里已经是一个堡垒和定居点,是守卫通往君士坦丁堡的沿海公路的一系列堡垒的一部分。在674年和717年,阿拉伯军队两次进攻君士坦丁堡时,这里被用作登陆点。在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后,这里也被放弃。从19世纪初开始,宰廷布尔奴成了一个以皮革工业为中心的工业村。直到20世纪中叶,这里的居民主要是希腊人、亚美尼亚人、保加利亚人、犹太人和土耳其人的混合体。从1950年起,大量来自安纳托利亚(有时称作小亚细亚)的移民来到这里定居,宰廷布尔奴的面貌发生了变化。
宰廷布尔奴也是土耳其城市规划的一个重要案例,早期大部分建筑都是非法建造的,没有基础设施,也没有任何美感。20世纪60年代,土耳其通过立法来阻止这种类型的建筑,但实际上,它已经变得不可阻挡。小房子只是被多层混凝土公寓楼取代,成排建造,中间没有空间。在大多数情况下,底层被用作小型纺织车间,大量居民住在车间上方。所以,我走在这里,总感到很熟悉,因为这与珠三角的很多城区有相似的地方。我是完全偶然住在这里的,但没想到还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我可以毫不掩饰地说,也许这里才是今天真实的土耳其。那些景点,那些皇宫,离当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有点远。大部分人都生活在被历史碾碎的边缘地带,他们在奥斯曼的废城墙下兢兢业业生活,就是为了忘记那些帝国争夺战带来的苦难。
去附近最大的商场Olivium考察。进商场还要安检,很严格,还要把手机掏出来。
商场里一眼能看出是中国生产的,就是小米手机,这里有专卖店。肯定还有其他的小商品以及各种服装,但很难一眼分辨出来。
上电梯时迎面遇见一对中国情侣,走出商场的时候又碰见了一个中国女孩,虽然一眼就能辨别出他们是中国人,但大家心照不宣地把对方当成外国人。我不知道其他国家的人,在国外遇见自己的国人是不是也这样?
在商场里兑换了一些里拉备用,然后去海边。经过了一个巨大的墓园,一只怪鸟站在墓园的门楣上。越过墓园,来到了一大片荒凉的废弃场所,杂草丛生,也有建筑垃圾,难以描述。穿过了一个高架桥的桥洞,终于来到了海边。
我恐怕再也无法忘记这美景,它是如此自然与平静。
我直到今天才知道,马尔马拉海是世界上最小的海。看多了深蓝色的天空和大海,但这小小的海为何透着如此温柔的光?巨轮安静地停在海面上,像是熟睡的蓝鲸。海边有许多空着的椅子,我坐在上边看海。海边的防波堤下面,有好多老人在那儿钓鱼,还有闻到腥味的猫咪在礁石缝隙里寻找着食物。
周围非常安静——实际上,各类声音层出不穷,但都被那柔光给消解了。
忽然,我的脑海中有音乐的旋律升起,可这是陌生的音乐,不是记忆中的。这对我来说也是首次,我哼唱着,用手机录下了旋律。这一刻,我成了作曲家。我体验到了作曲家的创作过程。
晚上九点过后,风逐渐变大,天越来越黑。我起身回去。经过墓园的时候,里面聚集了大量的乌鸦,它们在黑暗中鸣叫。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回到宾馆,被孤独与寂静包裹,突然间,我特别想听电影《天国王朝》的配乐。我反复听了几遍,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伤感。虽然那是发生在耶路撒冷的故事,但不知怎的,我总是想到拜占庭,想到伊斯坦布尔。
后来,还是忘不了纯真博物馆,于是配上了《海上钢琴师》的音乐,把心中当时所想的一段话录进了拍摄的视频里面,发到了自己从不运营的视频号上面,作为一种情绪的即时纪念。我知道,假如不这样做,我在纯真博物馆里脑海中浮现的话将消失在马尔马拉海的风中。
伤感与孤独过头了,就想接触人了。我此前在南京开汉学家会议的时候,跟土耳其当代最活跃的汉学家、翻译家吉来老师有过一面之缘,我对他的印象很好,颇想去拜访他。我给中国作协外联部的蒋好书老师发去信息,告诉她这个意图。在这次出行前,我和蒋老师一直有交流,她也希望我这次能有更多的接触。蒋老师告诉我,吉来在安卡拉,不在伊斯坦布尔。我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对呀,安卡拉才是首都。但她还是把吉来老师以及中国驻土耳其文化参赞周美芬女士的微信都给我了,建议我们在线聊聊也是好的。我立刻联系了他俩,没想到我的运气好到爆棚:吉来老师明天到伊斯坦布尔来参加一个上海过来的文化团的活动,周美芬女士后天来伊斯坦布尔主持一个国际茶文化节的活动。我这完全是“守株待兔”了,否则,从这里去安卡拉还是挺远的,驾车要七个小时,高铁建成后也得三个多小时。
顺便说一句,这段高铁是中国十年前参与修建的,是中国首次在海外修建高铁。我有点小感慨:在海外不容易“看见”中国,但看见“中国制造”还是容易的。
从游牧、科幻到孙子兵法
(2024年5月20日)
实际上,信用卡无法使用会让我面对严重的问题。接下来的旅程还很漫长,我的现金根本无法维持旅途开支。我的出国准备工作堪称大意,我不知道自己的卡没有全球服务功能,只是选择了手机里自带的流量包购买服务,想着有网络就有一切。因此,我陷入了悖论:我要重新开通信用卡就必须打电话给国内银行,但国内银行需要我收到验证码,进行验证。没有全球服务,我是无法收到短信的。
我找到了电信APP上的人工服务,跟对方说了我的困境,经过十几次试错密码之后(我把我能想到的密码都试了一遍,对方一次次重新给予我权限,否则我的账户就被冻结了),我终于成功开通了国际长途服务。这样一来,我又通过短信验证的方式,重新激活了信用卡。
放松下来,终于可以给家人和朋友通语音电话了,和他们聊了近期的状况。如果我现在不打,等我出门回来,他们早都睡了。这就是被空间限定的时间刻度。
我和吉来老师约好一起吃个宵夜。我打车又到了Taksim,这里依然人山人海。我这次目标明确,终于吃上了正宗的土耳其烤肉。几个巨大的肉桩子中,我选择了牛肉,老板麻利地把肉切下来,放在卷饼里包好。我坐在店里,吃完后老板还专门走过来,热情地跟我握手,用英语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中国,没想到老板居然跟我说了句中文:“中国好。”周围好些人,不知道是土耳其人还是别的国家的人,也异口同声跟我说“中国好”,我谢了他们,比了一个OK的手势。在那一刻,即便他们是礼节性的,我心里还是温暖的。不同的民族与国家,如果都能平等地尊重彼此,进而了解彼此,那这个世界该多好。
我在小巷里边寻找着吉来老师,这眼花缭乱的夜生活。
终于,我们在一家露天咖啡馆碰了面,还有三位他在伊斯坦布尔的朋友,是土耳其最好的出版社的编辑老师。“中国”一词的土耳其语发音是“秦”,我觉得特别亲切,我说:“我是秦人,陕西人。”他开玩笑说:“那你身上也许有突厥人的血统。”我说:“也许真有,因为我的毛发不够黑,是棕褐色的。上中学时,还被班主任批评过,他以为我染发了。”他笑过后说:“甘肃的裕固族就是突厥人,当时称为回鹘人。”我一想,我的祖谱确实可以追溯到甘肃临洮,这也许并非巧合。人类混血并不奇怪,就像南非作家戈迪默有篇小说我很喜欢,叫《贝多芬有1/16的黑人血统》。事实上,现代智人的基因中甚至还有更古老的人类基因,比如尼安德特人的基因。人类基因的通约性与多样性保证了人类作为生物种群的延续。
吉来老师说他下半年应该会到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讲学,那到时我们又能在广州见面了。他郑重地说:“我们这次见面真是有机缘,因为我来伊斯坦布尔的次数并不多,要远远少于去中国的次数。”这让我很意外。
喝完咖啡,他的三位朋友回去了,他要带我专门去品尝一家地道的土耳其美食:羊肉汤。结果,我们走到后,发现那家店倒闭或搬走了。这也证明了他确实多年没来了。我说算了吧,他摇摇头,又给朋友打电话,问到了一家新店的地址。我们走了十分钟就到了,他点了羊肚汤,我点了羊腿汤。
我在牧区出生长大,对羊肉所能达到的美味是很清楚的。喝了一口,这羊腿汤还真是不错,粗纤维的羊腿肌被切成小块慢炖,变得软糯,入口即化。
他去过西安,吃过羊肉泡馍,我们聊起了中国西北美食跟土耳其美食的相通性,它们都有着某种草原游牧文化的特点。很快,我们又聊到了人工智能,前几天Open AI的那场发布会他也关注了,他谈起了他的担忧。没想到他跟我一样,也在创作科幻小说。
我们畅想,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科技会彻底解决人类生存问题,人类只要从事劳动即可,不论是有意义还是无意义的劳动(其实自古至今,生存状况的好坏都与劳动的意义乃至价值不完全正相关),系统只要检测到你在干活就行,哪怕你这段时间只写了一首诗,都会给你发钱,养活你。
此前,我只知道吉来老师是翻译了《庄子》《红楼梦》《孙子兵法》等等一系列中国经典的学者,没想到他对当前科技文明也有如此浓厚兴趣,我因此相信他翻译的中国古典著作一定会被注入一种当代性。
他告诉我,他翻译的《孙子兵法》已经在土耳其连续重印了二十六次,这是一个特别可观的数字。我跟他说,最近《孙子兵法》在中国也很火爆,是因为一部叫《狂飙》的电视剧,里面的小混混靠着半部《孙子兵法》就成为黑社会老大了。吉来老师笑着说,土耳其人虽然没看过这部电视剧,但他们立刻就知道《孙子兵法》的谋略与智慧是很厉害的。
我们就此告别,在伊斯坦布尔的夜色中,他回酒店,我散着步,继续独行了一公里,跟无数来自异国他乡的面孔擦肩而过。我跟他们对视或不对视,心中满是平静,相较于我第一天来这里,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巨大的差异。
我在返回酒店的的士上回味着这次会面,想了很多。
土耳其跟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交流,之所以现在才翻译这些典籍,是因为土耳其在凯末尔的领导下,于1928年进行了语言革命,用拉丁字母替换了原来的阿拉伯字母,这样更容易与西方文化接轨,但所带来的问题是,它跟自身的历史就发生了严重的断裂。因此,吉来老师必须加油,翻译家必须从横向和纵向两个维度去弥合断裂的缝隙。
这时,我正好看到了车内屏幕上的一个土耳其单词:müzik,一看就知道是music,音乐。
唤醒自以为并不存在的乡愁
(2024年5月21日)
看了地上的伊斯坦布尔,还是想看看地下的伊斯坦布尔。今天去迪奥多西地下宫殿。这是一个地下水宫,宫殿上方原来是旧市政大楼,大楼搬迁后,当地政府在这里开始了为期八年的修复工作,恢复了其历史风貌。当然,伊斯坦布尔不止这一个地下水宫。
按照导航,我到了终点后找了很久,原来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我总觉得这里应该是一个很辉煌的地方。买票,650里拉。我看的攻略是半年前的,说只要350里拉,涨价速度飞快,超过了里拉的贬值速度。
沿着阶梯缓慢向下,向历史的地层沉溺下去。这水宫并不大,但里边的光影效果配上音乐堪称一流。在这黑暗的地下宫殿,一幕幕历史场景与一个个历史人物轮番上场,让人获得了一种俯瞰历史的高维视角。
这个水宫的建造时间可以追溯至拜占庭时期,大约在公元428至443年间,是由狄奥多西二世下令建造的。这个宫殿是供水系统的一部分,具有约一千六百年的历史,比伊斯坦布尔著名的圣索菲亚大教堂还要早一百年。宫殿内部由三十二根石柱支撑,很难想象古人就有如此宏大的雄心,即便今天很多城市的供水系统都没有这样的气魄。
回到地上,我犹如一个穿越者。我一路散步,向着茶文化活动的方向去走。毛细血管般的小巷,密集的市场区,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服装与纪念品。一个小小的纪念品——金甲武士吸引了我,中国很多小说中都有梦见金甲神人发生奇迹的桥段,我买下“他”,也希望梦见他一次。
导航提醒我到了,但我又找不到了。在这里,确实是大隐隐于市,你得在芜杂的空间中寻找到你的目标。果不其然,一扇紧闭的大黑门引起了我的注意,门口还有人把守,我说明来意,他把门打开一条缝,我得以进去。
这场国际茶文化活动是由当地的Beta公司举办的,由土耳其、中国和斯里兰卡共同参与。此前只知斯里兰卡是产茶大国,比如常喝的锡兰红茶,这次才知道土耳其也是产茶大国,世界第四,仅次于中国、印度和肯尼亚。土耳其人喝茶很凶,从早餐到晚餐,甚至任何闲着的时候都在喝。茶是土耳其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大街上你甚至能看到端着托盘送茶的茶童。
几个国家轮番展示自己的茶文化,到了中国,来了一个川派功夫倒茶,那气势雄壮的音乐加上武术表演,让全场观众都沸腾了。假如世界上有一门叫作“声势”的艺术,那中国人是最擅长的。
我在这里认识到了中国商会的陈会长,以及两位年轻的孔子学院院长,只是在这热闹的环境中未及深聊。
我今天倒是专心品了各种各样的茶,有一种蓝色的茶,叫作蝴蝶茶,Butterfly tea,纳博科夫会喜欢吗?
结束后,没想到有一个惊喜彩蛋:周参赞带着我和娉楠去吃牛肉面。娉楠是大使馆的年轻工作人员,毕业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我曾在那里有兼职,故而我们都感到亲切。
这是一家由兰州人在伊斯坦布尔开的牛肉面馆,但我看到拉面的小伙子是土耳其人,他戴着白帽,穿着白衣服,也很专业。等到牛肉面端到面前,一口吃进胃中,忽然唤醒了自己以为并不存在的乡愁。
夜色中,我独行在街头,明天就要告别这里了,这是此行最后一夜。伊斯坦布尔的喧嚣与宁静,正如我从初来的慌乱到如今的放松,都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时间突然落到了一个平面上
(2024年5月22日)
跟来时一样,还是那种八人座的大商务车,只是去的地方并非来时的机场。这里有两座机场,一个是来时的伊斯坦布尔机场,一个是现在前往的萨比哈·格克琴国际机场。伊斯坦布尔机场位于欧洲一侧,而萨比哈·格克琴国际机场位于亚洲一侧。
离别,总有微妙的情绪波动。我坐在车上,望着那些熟悉的风景离我而去,心里一直在琢磨的是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这本书我许多年前就读过,但这次来前反而特意避免重读。我不想我的内心天线被我亲眼所见之外的因素所影响。尽管我亲眼所见的东西是如此有限,但这有限其实已经足够多了,至少对我来说,已经够我消化良久。
关于那本书,其实我不是特别理解翻译过来的“呼愁”是什么意思。土耳其原文是hüzun,大意就是失落悲伤。“呼愁”是音译,也照顾到了一定的“愁”的意思,但就字面来说,我总觉得有个人在大呼小叫似的。
但我作为祖籍陕西的人确实理解这个词的真正意味:就是当你走在西安的城墙下,夕阳西下,你突然想起了大唐,想起了这里就是长安,几句唐诗浮现于脑际,诗意依然鲜活,然而一切都已过去千年,城墙残破,繁华不再,即便有新的繁华也只是想象性的重塑,这又是对虚无的触发……那一刻,你无所凭依,坠入历史的黑洞,心中涌起的情愫就是hüzun。
我作为一个旁观者,觉得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被一层又一层的油漆包裹着,很多地方剥落后,不同的层面就杂糅到了一起,时间突然落到了一个平面上。那只有百年左右的拉丁化的土耳其文字,犹如纱帘又遮挡了过往的油漆。
唯有猫,猫的眼睛,能够看透纱帘与油漆,或者,也可以无视纱帘与油漆。
别了,伊斯坦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