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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雀

2024-11-20淡巴菰

山花 2024年11期

1

露丝离婚了。准确地说,七十三岁的她被离婚,结束了与八十五岁的丈夫持续了四十年的第二段婚姻,她挥别后院的五棵柑橘树和遍地多肉,突突地开着二手福特皮卡,搬到了老年公寓。车里除了她从世界各地淘来的旧物,就是一堆形形色色的石头和三只流浪猫。公寓房间小,她每月挤出六百美元,租到小城郊外的一间仓储屋,为那些她前夫眼里的破烂找到了安身之所。

认识她是在去年暮春。

烈日下的荒野,我们八人像长途跋涉的散兵,走着,瞧着,听着。平心而论,风景并不差。黄得耀眼的野芥菜花正开得漫山遍谷,茎高没人腰,远看很像中国江南的油菜花。它们被称为入侵物种,是三百多年前的西班牙传教士带来的芥菜籽的后裔——在美洲新大陆的传教所之间沿途撒种,耐旱且能长两米高的金黄花海可以当路标。

土生土长的野花也毫不示弱,暗紫、橘红、雪白、海蓝,有的是草花,开在脚边,有的是灌木,顶在枝头。花很美很舒展,叶茎却都楞楞紧紧的,带着戒备感,让人想到几千年来与它们朝夕相伴的原住民,脸上身上也是这样的紧张表情。在这美洲大地上,本土植物们没有被大自然淘汰掉,那些以它们为草药为食物的人却不幸地被所谓文明边缘化为稀有物种了。

露丝的嘴一刻不能闲,不时被我们问东问西。她不仅能叫上所有植物诗意的俗称和拗口的拉丁名,还能道出它们的习性。比如,那开暗紫色花的灌木是原住民用来捣碎贴在额头治疗头痛的,她有一次如法炮制,不仅头痛没退,皮肤还过敏起了红疹。“Yuck(恶心)!”说罢她夸张地呸了一口,看似嫌恶,脸上那笑却分明是孩童式的顽皮。

山谷干热。不久前连下过几天雨,一条很清浅的溪水在谷底流着。有一群看不见的人,不急不缓地走在我们中间,男女老幼,身影瘦削,表情无辜凄然,都像在梦游。1928年3月12日深夜,灾难像幽灵无声地降临到洛杉矶这个静寂的山谷。刚建成两年的大坝决堤,60米深的洪水顺峡谷冲泻而下,裹挟着睡梦中的人、畜、房屋、树木、车辆,无情地狂奔了87公里,直到跌入太平洋的怀抱才止歇了躁动。

厚重的建筑残块像搁浅的鲸类,形状不同,姿态各异,不时映入我们眼中,或趴在沟底,或伏在堑边,与那些看不见的人一起,沉睡在近百年的噩梦里——它们都是灾难之夜被冲毁的圣弗朗西斯(Sant Francis)水坝残体。最重的那块约重九千吨,崩裂后在洪水中卷滚着,落脚到1.2公里外的山谷,像为自己找到了坟墓。

“三面环山,修一道堤坝蓄水,这原是好主意。威廉·穆赫兰(Willaim Mulholland)已经建了十八座水利工程,没有一个出过事故。” 露丝嘴唇很薄,说话时皱纹在脸颊上聚拢成大小不一的菊花瓣。她个子瘦小,灰朴朴地立在那儿,像个不起眼的南美移民,可讲话的口气却认真而权威。我忍不住打量她,她头顶的金发盘成贵妇髻,被身上廉价的野外短打衬得有点滑稽。她说这大坝连接的两侧山体太致命,一侧是遇水很易溶解的砾岩,一侧是遇压力会瓦解的片岩。“大坝本身的建筑材料也过于粗糙松懈,泥沙混合鹅卵石,你们从残坝的断面也看到了,那石块比拳手还大,靠泥沙根本hold (固定)不住12亿加仑的水!”

与自学成才的穆赫兰一样,露丝这大坝遗址的历史专家也是自修的,退休老太,无钱无势,十几年来奔走呼号,从市里到州里再到国会,为的是建一个国家灾难纪念馆。那天,是她主动为洛杉矶探险家俱乐部的成员们做导览,我作为唯一的非会员跟着去凑热闹。

“快一百年了,没有任何机构对这遗址做过任何保护,年深日久,这个地方和那些死去的人都会被遗忘。宾夕法尼亚1911年的大坝灾难,死了78人,也没多少遗迹,可人家早就建成了历史纪念地……”大家都安静地听着,望着这个显然很倔强的老人,佩服之余似乎都在心底思忖:换了我,可是没精力也没心思这样做啊!

好几个人迟到了,她亦不恼不急,与早到的在土马路边说笑。一位女地质学家内急,还真按露丝的建议,蹲在车后解决了问题。几步之遥,就有来往车辆呼啸而过。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两院通过,这里终于被列入了国家纪念名录。前总统特朗普签署的日期,你说是不是天意?正好是3月12日,大坝决堤91周年!”她的脸被墨镜遮住一半,自豪之情却一览无余。

“那水坝遇难者中,我猜,有你的亲人吧?”一位蓄着络腮胡子的探险家迟疑着问。

露丝笑了,露出一口很整齐的白牙,她说还真没有。她和这大坝的渊源早在她出生前很多年就开始了。“我的外祖父是小城柏班克(Burbank)最大的地产开发商,让他骄傲的不是他银行里的存款,而是他的垂钓技艺——他自称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垂钓者。他想在这新建的水库钓鱼,但是大坝看守人托尼很不好通融,只允许自己的朋友们在他自己的小船上偶尔为之。那天,我的外祖父母带着我当时年仅六岁的母亲来到这儿观光,很享受地沿着坝顶和翼堤漫步。我外祖母后来回忆说,这是她见过的最壮观的水库——山峦苍翠,水面宽阔,清澈如湖。经过外祖父几个小时的软磨硬泡,托尼终于答应了下周带他去钓鱼。大家开心地说笑着,没有半点不祥的预感。两天后,大坝成为历史,托尼和未婚妻还有他与前妻生的儿子,成为最早的遇难者,他们的小木屋就在坝底不远的橡树下。”

露丝说她不只一次听母亲叹息着说到那悲惨的一幕,“决堤后第三天,我母亲随她父母再次来到这里……我的童年就是在母亲的叙述中与这里有了关联。六岁时,我也第一次跟母亲到了这里。我相信宿命的安排,我愿意为我母亲心心念念的这个地方做点事。”露丝不必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一路走来,我才知道她的经历颇为传奇。她知道自己有爱说话的毛病,也坦率地告诉我们,因为爱说话她差点儿送了命。二十年前去亚马逊丛林探险,她坐在小皮艇上不停地跟导游打听一种鳄鱼的习性,同伴划桨溅起的水进到她嘴里,她当晚腹泻发烧不止,被带去请巫医念咒,烟薫火燎后,灌了一大桶墨汁般的草药才捡回一条命。

看到杂草丛中一块有黄色条纹的石头,她捡起来,摩挲掉上面的沙土,“多美啊!这是土著人当颜料的ochre(赭石)”,说着迅速凑在鼻子前闻了一下。我笑了,不由得喜欢上了她,去闻喜欢的东西,也是我的小习惯。

成立于1922年的探险家俱乐部自今年起开始接受女性会员,探险家史蒂夫主动为露丝做介绍人。“去过七十八个国家,登过两次喜马拉雅(一次登顶),为加州史上的大灾难奔走,你太够格了!”

史蒂夫与露丝同龄,好奇心让他不时发问,像鱼在吐泡泡。“年过五十才去登喜马拉雅,为什么?”

走了才半小时,烈日下,每个人的衣衫都汗湿了,脚步也不自觉地疲沓放缓了。听到这个问题,大家都来了精神,像羊儿听到了召唤,围拢了些,竖起耳朵听着。

露丝定住脚步,深呼吸了两下,敛笑正色道:“我每天都在想念一个人,那就是我已经去世的母亲。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在怀我之前,她流产了十二次。我十六岁时,她就允许我去西班牙求学,去非洲游历。她说,既然来到世间,就不要浪费这个机会,做你想做的事。我曾被USC(南加大)、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都录取过,读到半截,没了兴趣就不读了。她并不反对。兴趣让我学会了好几国语言,西班牙语、德语、法语,还有一点汉语。我想让双脚站在那地球最高点上,就去登喜马拉雅。我不想在某天闭眼时后悔。”有风吹过来,是暖热的。远近盛开的花儿摇曳着,似乎想抚慰烈日下的来客。

露丝说她离过一次婚,与前夫有一个女儿。“她384L6E7kSwkrhhvJRlJuABZA79H6+38+9afTA5ndWHM=做金融,很有钱。母亲节时来看我,我说,跟我去大坝走走吧。她笑着说不,宁可窝在沙发上玩游戏。我现在的丈夫是退休的西班牙语教授,我每次劝他来,他也是那样笑笑,说不,他宁可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游泳池,即使一个夏天也没人在里面游一次泳。——走,咱们去看看那块断坝。” 语气里有无奈,脸上却仍是善解人意的笑,她似乎早学会了把锋芒与个性收敛在羽翼下。我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她侧脸冲我眨了眨眼,那顽皮的笑容再次浮现。

2

我们偏离公路,蹚着野草灌木的枯枝,走向一块只露出地面一角的残坝,不时有人蹲下,把那钻进鞋袜的扎人草籽揪出来。那残坝说是一角,实际也有五米高,小山般衬着蓝天,像巨兽的一块风化的骨头。醒目的是两个白色十字架,像两个幼童,并排立在野草丛间,两行黑色的小字,分别在那横条上写着:纪念1928年3月12日此地的死难者,愿他们安息。

十字架不过半米,下面各有一只白色小铁皮桶,插着些假花。“谁安放的?也许是死难者的后人,也许只是毫不相干的人。上次我来还没有呢。”露丝似乎很是欣慰,招呼大家立在十字架边,她用手机拍照留念。那手机让我忘不了,比我远在中国小县城的母亲用的还小还旧。

我已经和老友史蒂夫多次到这山谷远足。遗骸一般的残坝,满山遍地的灌木野花,足有百岁的老橡树……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水泥路面上的那些涂鸦:一只有长睫毛的蓝眼睛仰望苍穹;一束用心拼成的红花被箭射得花瓣凋零;两个并排躺着的人形轮廓……还有些梦呓般的话语。虽是涂鸦,却不同于涂抹在洛杉矶downtown那些建筑物上的,在这蓝天空谷,在水泥路面上,这带着人类色彩与情感的痕迹别有一种况味。这次我却没看到它们的踪影。

“还说那些该死的涂鸦呢!我好不容易才用与路面近似的漆把它们盖住了。那些家伙专门跟我作对,挑一些不好够着的地方涂抹,你看,居然涂在那块残坝上!几年前,旁边水电厂的一个小伙子失踪了,我认识他,很好的一个孩子。他们公司在这儿挂了个寻人启事牌,居然都被涂了!”

露丝说那是对死者的不敬。残坝断垣下,甚至我们踩着的泥土下,都可能有一具从未被找到的尸骨。“猜猜我在这里捡到过什么?一颗成人的牙齿!我要设法找到看坝人托尼的亲友,验验DNA,看那是不是托尼的牙——他们父子的尸体从未被找到。”我头一次感觉与那些死者的距离切近起来,也不由得张望搜寻,似乎随时会在地上看到他们遗留下的蛛丝马迹。

同行者中有两位年轻女子,都高而胖,走得气喘吁吁,脸颊粉红,看到身形矫健的露丝,她们不禁有点难为情。“这儿?我来了至少有五百次了。多半时候自己一人,有时带学校的孩子或游客来。” 露丝倾听和打量别人时,那微笑像炉膛里燃烧过的炭火,温暖却不过分热烈。说着她俯身拾起地上的一块碎玻璃渣,放进背包的侧兜里,“危险品!它们闪闪发亮,秃鹫有时会俯冲下来当食物叼走,有时还喂给幼崽吃!”

看到草丛里有个脏瘪的塑料瓶子,她捡起来,抖抖土,从裤兜里掏出个塑料袋,折几下便熟练地塞了进去。“我现在看到废品就捡,攒多了就去卖掉,钱都放在大坝纪念基金里。请人做了预算,说建纪念馆,一百万美元都打不住,我们账上只有二十万。政府没有一分钱拨款,我们得自己筹集资金。一位大学艺术系教授为纪念馆做了设计,打算把那块墓碑仿制一块竖立在门口。啥墓碑?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我留意到她的指甲秃秃的,与短短的指头一样彰显着劳作的实用功能。可她还爱美,染着暗红色指甲油,不过好几块都斑驳脱落了。我不由得想,如果她母亲在天上看到女儿这样,会欣慰得微笑还是心疼得流泪?

谁也想象不出,儿时的露丝可是要星星不能给月亮的公主,是养在花园里的金丝雀。除了家产殷实的外祖父,她父亲还是AT&T电信公司的副总裁。因相貌乖巧可爱,她三岁就给迪斯尼做过广告。说到这山野里可能与我们邂逅的动物——“熊、鹿、土狼,还有山猫!”她来了兴致,说请允许她讲个小插曲。

“我九岁时,和父母住在北加一个九十英亩的庄园里。听说我想要只山猫当宠物,我爸想法给我弄来一只小猫崽,尽管家里已经有二十只捉老鼠的谷仓猫,还有七八只在屋里的宠物猫。小山猫才足月,走路踉跄,被测出来患有贫血。兽医让我们把家里所有的猫都带过去,看是否有与它血液相配的——还真有一只谷仓猫被发现有山猫的基因。住了三个月的院,它康复回家,从此与我形影不离。我父亲早出晚归,家里总是我和母亲相伴。有天我们正在浴室洗澡,我似乎瞥见一个人影在我们家门口一晃。我告诉我妈,她说我疑神疑鬼,大白天的……然后就见一个男人推开浴室的门,拿着枪对准了我们!他要我妈交出所有细软金钱。我们吓呆了,动弹不得。他上前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进客厅,威胁说不给就开枪打死我。谁也没想到,嗖的一声,我的山猫从冰箱上蹿到了那人肩上,对他又撕又咬。血顺着他的脸流了一身。他叫骂着仓皇跑出去,后面还跟着那愤怒的山猫……”我们都听得入神了,那时正好走向一株老橡树,我们不约而同地收住脚步,立在树荫下。

“我妈报警。警察问有什么物证吗?我们说有,一只耳朵,一把左轮手枪。很快,警察就从一家医院里找到了那少了一只耳朵的家伙。”在大家惊讶的唏嘘声中,露丝说也许是从那时起,她对动物产生了特别的情感,甚至相信动物们对她也另眼相待。“有两次远足,我都遇到了美洲狮,近在咫尺!那身上的毛皮细腻得呀,让我想伸手抚摸!我既兴奋又紧张,张嘴对它们不停地说话。它们打量着我,最后都像大猫一样,安静地走开了。”她曾二十六次前往坦桑尼亚,两个月后会再启程,不为别的,“去看那儿的动物们!”

就这么走着聊着,烈日不再难耐。约莫走了两公里,沿路侧一个土坡下去,我们来到了小杨树林边,那窄浅的小溪从中流过。有对情侣正在那儿歇息。“请别打扰这里的鱼儿,无甲棘鱼,那是濒临灭绝物种,投放的鱼苗比金子还珍贵。”那俩年轻人听到忠告,不由得肃然起敬,说他们经过这溪水的上游时,看到芦苇丛边的小水洼了,那里居然有许多蝌蚪。“它们也是濒危受保护的物种,红腿青蛙,马克·吐温的小说里写到过的……”露丝接口道,随即掏出手机让我们看那成年青蛙的照片。

有人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八瓣花,露丝则恨不得把自己分成八个人活。“在这个人口只有二十多万的小城,我们有个两千五百人的远足俱乐部,每周有两天在路上,上周刚去了莫哈威沙漠。我们有个捡石头俱乐部,好几个人都是地质专家。旷野里形形色色的石头,在我眼里比珠宝店里的可爱有趣多了。还有野生动植物俱乐部……”她几乎没有一天闲在家里。我越发喜欢她了。一个人身躯即使老迈干瘪了,仍然可以活成一株饱满的稻穗。

距树林不远,就是那大坝遗址,一片米白色的废墟,如被开采过的岩矿,高低不平的小丘,与周围青黛的山峦相比显得了无生机。露丝从背包里拿出一本方正厚重的相册。第一张黑白旧照上,就在我们站立的地方,赫然矗立着一道高大的断垣,直上直下,像一块几层楼高的墓碑。“这是那场水灾后仅存的一块没被冲走的堤坝,立在210米长的大坝的正中,被人们黑色幽默地叫做gravestone(墓碑)。”

那水坝当初也挺雄伟,高56米,底部地基有62米宽。露丝说可惜这天意般的留念也被炸掉了,原因有点可笑——水灾过后,两个少年与父亲来这里参观,同行的还有少年的一位朋友。他在山坡上抓到一条小蛇,冲正站在这墓碑顶上的同伴扔过去。那孩子被吓坏了,竟然跌落下来摔死了。为了杜绝此类安全隐患,官方竟下令把它炸掉了。露丝说罢无奈地瘪瘪嘴耸耸肩。

洛杉矶水电厂的厂房之一就在这山谷入口处路边,水灾发生时,那间用作办公室的小平房被冲得无影无踪。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古香古色的楼房,被铁丝网围起来,一块铜牌上简单记述着那场灾难,写明死者为451人。“我查访到的就有六百人了,没有被计算进去的占大多数,有些全家被卷走,自然无人报告失踪;还有许多没身份的墨西哥劳工,死活更是不为人知。有人估算,真正的遇难者得有一千六百多人。”有些幸免于难者的后人主动找到露丝,跟她讲述当年父辈或祖父辈经历的那场灾祸,因此她手头有了这本珍贵的散发着坟墓气息的相册。

3

工程师威廉·穆赫兰,这位体面威仪的绅士面对着相机,却没看镜头,苍凉的目光让那张脸上的悲伤无处逃遁。他的髭须修剪得很整齐,与稀疏的短发一样花白。这个生于1855年的爱尔兰人很小便失去了母亲,因为一次考试成绩不好被父亲殴打,十五岁的他离家出走去当了海员。四年间来往美洲与欧洲近二十趟,最后他决定留在美国这片年轻的土地上,在当时人口只有九千的洛杉矶找到了一份挖井看渠的工作。他见证了这个未来大都市第一条金属供水管道的铺就。他吃苦耐劳,心思缜密,是洛杉矶地下地上管道的活地图。1913年,已是供水局主管的他设计修建了当时世界上最长的水渠渡槽,让水源从北部的欧文斯湖奔流 375 公里到了洛杉矶。

我客居的小城就在五号公路边,每次去洛杉矶找史蒂夫探幽访古,我都能看到穆赫兰一百年前的杰作。蓝天下,五车道的高速公路上车辆快速穿梭,路边山坡上,那段几乎直上直下的露天水渠还在尽职尽责,银白色的水流滔滔,和时光赛跑一样不知疲倦地奔涌,那拙朴结实的沟渠是那么原始而壮观。“There it is. Take it!(在这儿了,拿去吧!)”这是1913年在水渠开通仪式上他献给洛杉矶人的心血与豪情。当时的他已经六十八岁了,执着得可敬,自信得可爱。没人能够想象,十五年后,他的万丈豪情会将许多无辜生命送进地狱。

建圣弗朗西斯大坝之前,穆赫兰已为洛杉矶建造了七个小水库,但用水依然紧缺,毕竟洛杉矶人口在1920年超过了五十七万,不再是1900年那人口不过十万的小城了。

1926年3月12日,经过两年的修建,洛杉矶人期盼的圣弗朗西斯大水库开始注水。对在北部湖区生活了上千年的原住民来说,那无异于强取豪夺,十余年来,他们为了捍卫生命水源多次用炸药破坏穆赫兰的引水渡槽。谁也没有想到,不多不少,整整两年后的同一天深夜,灾难降给了“加州水战”一直以来的胜者——大坝决堤,在七十分钟内堤毁水尽,大水以十九公里每小时的速度狂奔,裹挟着无辜的生命直抵太平洋。即使在入海口,洪水的气势也并未消退太多,三公里宽的水,以每小时近十公里的速度继续奔流!

有一位木匠在决堤前五分钟开摩托车经过大坝,听到了异响。他停下来,以为是自己的车出了故障。他吸了根烟,朝大坝望了一眼,继续上路。他成了最后一个见证大坝的人。

穆赫兰离开灾难现场的孤独背影被某个记者捕捉到,风吹起他的西服一角,那背影是那么凄惶。照片左下角有一行字:Broken Man(破碎的男人)!这位心碎的工程师自此一蹶不振,一句“我忌妒那些死去的人……”让闻者叹息。穆赫兰当初其实曾考虑过选另一个地址建大水库,因地主要价过高政府预算有限而不得不罢手。

七年之后,他郁郁而终。

遇难者的故事大多与洪水一起湮灭了。是露丝的四处奔走,记录下了那段洪流中残剩的片段,那些四处搜寻到的老照片,像黑白电影一般为我们回放着历史。

一对年轻的夫妇——莉莲·柯蒂斯和莱曼·柯蒂斯,目光干净柔和——在相册里望着我们。

1921年结婚,育有二女一子。丈夫莱曼感到自己很幸运,他在洛杉矶水利局找到了份工作,全家被安置在二号水电站旁的小木屋中。在乡野生活也是莉莲的梦想。他们并非没有害怕过,早听到过大坝有裂纹和坝底山坡上有渗水的传闻。决堤当天,前去视察的穆赫兰还安慰大家说没事,那些小毛病也许是原住民趁人不备搞的破坏。

半夜时分,一阵雾气似乎从单薄的门窗外飘进来。莱曼起身打开门,看到了那猛兽一般扑来的洪水,他惊慌地叫醒了妻子和睡在同一屋的儿子丹尼,把他们从后窗推了出去。“带着孩子往山上跑!”这是他留给妻子的最后一句话。

妻子带着儿子没命地在齐腰深的水中艰难跋涉,她曾一度停下脚步,盼着看到丈夫和两个女儿的身影。“妈妈,请不要让洪水带走我们!”儿子恐惧的呼喊让她不敢再迟疑,她拽着他往屋后的山头爬去,同时奔命的还有家里那条斑点狗。他们幸运地躲过了洪水。天太冷,她哆嗦着徒手在山顶挖了个土坑,把儿子放进去,为了给他点温暖,又让狗趴在上面。伤心欲绝的她哭肿了双眼,也没等到活生生的丈夫与两个女儿。

露丝很幸运地与莉莲再婚后的孙女面对面,得以看到那个至暗时刻。1978年,圣弗朗西斯大坝幸存者曾聚会过一次。丹尼和母亲莉莲到场,回忆起死里逃生的那一刻。“妈妈,请不要让水带走我们”,小丹尼的呼喊声隔了半个世纪悲切依然。

一个目光沉静从容的年轻男子,着浅色西装,头顶的卷发像融化了的蛋糕可笑地偏向一侧。他来自明尼苏达州,自小爱水,是个游泳迷,即使破冰也要与水亲近。他在洛杉矶水电厂谋到了差事,成了莱曼夫妇的邻居。洪水来了,他本能地扑腾着游动,憋着气浮出水面,摸到一块天花板,浮上去,浪头打过来,他失了重心,但幸运地被一棵树挂住。求生的本能让他不停地在浑水中游动,终于落脚在山坡上,遇到了女邻居,旁边是她打着哆嗦的儿子和汪汪叫着的狗。

“他没白姓了Rising(上升),死里逃生。三个孩子,分别是七岁五岁一岁,和太太都无一幸免。他后来再婚,生了一个女儿。”那位耄耋老妇不久前找到了露丝,说一直为死去的同父异母的手足难过,遗嘱已经写好,会以每个兄姐的名义捐给纪念馆五千美元,一共一万五千块,她死之日生效。说到此,露丝双手合十,“我感动得要命,为死去的人,也为她对我的信任。”

日头更烈了,我们又回到那片树林边,那相册就放在一块方正的石头上。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上面有F和S打头的好几行字,都是骂露丝的,说她是个不懂艺术的婊子。“我真该拿出当年我拍的电影剧照,给他们瞧瞧什么是艺术!”也许早就习惯了被冷落指责和谩骂,露丝并不真恼怒,她在人们的追问中报出参演的几部电影的名字,年长的几位探险家都哇呜惊叹。

一个有着天使般容颜的少女,侧着脸冲人恬静微笑。她出生于一个严肃的天主教家庭。洪水袭来前一周,她总梦到同样的场景,一个嬷嬷不停地对她说“一定要抓住树杈!”她的父亲最早看到了奔来的灾难,他没有催促大家逃生,反倒让全家人闭眼祈祷。房子被冲没了,三个少年与太太立即没了踪影。少女真的抓住了一根树杈,屏息浮出水面,看到父亲,她大叫着挣扎着游过去。父亲的衣衫被挂住。两人死里逃生了。可她从此却生活在苟且的自责中,父亲到死都怪罪她,“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会把你母亲和兄弟们救出来。”

众人叹息,露丝也摇头,说她也出生在天主教之家,可是长大了才发现人在关键时候还是得靠自己。

一个躺在棺木里的女人,瘦小苍白,旁边的小棺材里躺着她三岁的儿子。她发现了丈夫的不忠,开车带儿子去投奔亲友。中途投宿在客栈木屋里,水来了,她与儿子被冲得相距几十公里。丈夫得知后拒绝认尸拒绝安葬,最后之所以出面是为了得到抚恤金。警长看不下去,为她买了棺木。小孩的遗体终于被找到后,当地的著名默片演员威廉·哈特(William Hart)出钱安葬了他。

露丝讲到动容处,停下来,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声音发颤,说她也不知讲述了多少遍了,国会议员、中小学生、欧洲访客、各种好奇的陌生人,她一遍遍地替亡人复述和再现着历史,每次讲到那小男孩都忍不住哽咽。

两只鹌鹑在旁边的灌木丛中出没,不时走近我们咕咕几声,似乎也在倾听叹息。

这轰动全国的事件占足了当时报纸的头条。一个小女孩被冲到了离家十英里的地方,在一个树丛里被找到;一个小男孩,躺在棺材里,叫出了声才被人发现还活着;一个男人脖子以下全都被埋进了淤泥里居然还能活着呼救;有一个妇人身首异处,手上还戴着一串宝石手链……

时隔近百年,这惨烈的事件变成了档案里的几行字。奔走的露丝感到欣慰,“你们相信吗?从那些幸存者的后人嘴里,我没听到一句责怪的话,每个人说的都是:一切都只是意外,谁也不想发生的意外啊。”露丝后来发给我她给国会写的信,在信中她说那场灾难是一个警告,就像矿井里的金丝雀。“矿工相信金丝雀对有害气体敏感,把它带到井下判断空气安全度。如果瓦斯超标,金丝雀会死掉,人们就赶紧撤离。大坝决堤后,洛杉矶甚至全美国对重大工程的建设都采取了更严格的审核机制,成立多人委员会,不再依靠单独某个工程师的个人判断。所以,那些无辜者没有白死。”

4

两周后,露丝如约来找我,手里除了那本厚重方正的大相册,还有两块造型奇特的香皂,是她自己做的,一块蜡黄如蜂巢,一块淡绿并带着玫瑰花浮雕。“不用写我,就写那场灾难。”没戴墨镜,我才看到她的眼睛原来美得那么高贵!那目光满含爱意,像母亲看着儿子,像女人望着情郎。

她穿着暗紫色的立领外套,被三个观音簇拥着——紫色系的观音头像耳饰和同款项链坠。头发仍是精致地盘起来,有亮闪闪的细坠子在丝质的发间晃动。她是那么端庄得体,似乎是在参加国会晚宴或奥斯卡颁奖礼,与那天在野外的她根本不像同一个人。“说到国会,那年我去白宫,去见南希·洛佩西时大雨倾盆,我根本打不到车,淋得浑身湿透,迟了二十分钟才坐在她面前。她打量着滴水的我大笑不止,然后嚷了一声,谁给这位女士拿个毛巾去!她可能想,这女人是否也刚从决堤的大坝逃生出来?哈哈!”

看到我墙上挂满了画,她仰脸望着,一张张打量,满是羡慕。“我也有许多宝贝,家里墙壁却空着,因为我先生不喜欢挂东西。”我正想安慰她,她轻叹了声又说,“我最大的遗憾是跟他没生个孩子,因为他不想要。他童年时父母离异,有着非常灰暗的童年记忆……”她仍语气温柔目光沉静。

史蒂夫也来了,我们仨出去吃饭。点菜时,露丝显得格外谨慎。她要兼顾两样东西,一是卡路里, “一个有节制的人肯定不会是个胖子”;另一个是价格,她年轻时总是追寻诗和远方,到老了没啥积蓄,退休金也不过两千块。“我女儿总笑话我幼稚,说妈你看你找男人的标准——我前夫是军官,嫁给他,是因为他学地质,认识许多石头,我喜欢跟他去旷野捡石头。可当无所事事的军属并不是我想要的。离婚后我嫁了现在的老公,是因为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帅的男人。哈!”她掏出手机给我看了两张照片。第一张她身穿白纱,手捧花束,笑容灿烂;新郎确实英俊挺拔,神态却没有新娘那么喜悦。另一张是她出演某部电影的剧照,金发长长地坡散在后背上,身穿虾粉色修身短套裙,被众人簇拥着,像个芭比娃娃。

史蒂夫豪爽地表示他来请客,想吃啥随便点。露丝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感激地轻拍致谢。

等菜时,露丝说到她的非洲之行。“十六岁,我第一次去非洲,在摩洛哥被绑架了呢。”她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等我们给她一个有兴趣听下去的信号。

她和十几个同学从西班牙坐船去摩洛哥,在小巷里逛当地的巴扎集市时,一个斑马皮做的毯子让她双脚迈不动,开始与卖家谈价,全然不知同学们已经走远。“我突然眼前一黑,听到几句压低嗓音的威胁声,一张像毯子样的东西就把我裹住了,然后我被人扛在肩上快步移动。我奋力大叫,拼命挣扎。好在我的同学们还没走远,听到我的叫喊冲了回来。那人把我扔在地上跑了。我定了定神,照例逛游。那块斑马皮地毯?买下了!现在还在我家里铺着呢。”

史蒂夫去过露丝家一次,果树花木多肉让后院成了植物园,那都是她从别人的垃圾箱边捡来养大的。各种奇异的石头随处可见,其品种之多,就连他的邻居,加州理工大学的地质学教授乔治都惊叹不已。令人奇怪的是,不小的前院却只有一大块塑料假草坪,没有一草一木,单调枯燥得像不毛之地。

“那是我丈夫的领地,他说后院归我,前院由他来支配。刚结婚时,他种了点玫瑰,后来嫌那花蕾招蚜虫,全拔了,就铺上了假草坪。我后院的植物种不下了,跟他商量是否可以给我一小块地盘,他摇头说不行。”看史蒂夫和我为她难过,露丝温和地笑了,把手压在我的手背上,轻拍了几下。我猜不出,自小率性如她,要熬过多少难眠的夜来说服自己接纳这些不如意。

“我最大的痛苦是失去了我的母亲,她是我最相知的朋友。我父亲与母亲离婚时,我已经成年。他后来再婚,开始甚至没敢告诉他的新太太他有孩子。十年前他也死了,那天正好是我生日。那位太太通知我去听律师宣读遗嘱,每念到一项,她都撇撇嘴对我来一句:瞧,不是给你的!最后,我带着女儿伤心而归,我们原本也没想要继承什么,还以为可以带回一件我儿时家里就有的小东西纪念他。”露丝的声音有点伤感,那双美目又藏在了暗紫色的太阳镜片后。

听我惊讶还有这么刻薄的人,她立刻宽容地笑了,“被人轻视甚至敌视,都是常有的事。森林服务局有一位胖主管,我怀疑他有misogynist(厌女症),从来不跟我说一句话。不得不交流时,他会选择邮件,还不直接发给我,而是通过历史学会一位我们共同认识的先生中转。当然,他也许只是讨厌我……想想那些大坝遇难者,命都可以在睡梦中丢掉,活着,有什么可抱怨的?”

史蒂夫本来是个话多的人,可在露丝面前却显得特别安静,他显然也被这个同龄人的故事打动了,他仗义地琢磨着去他的富商朋友圈为露丝拉赞助。

“我现在觉得自己既弱小又强大,身体上我衰弱了,从头到脚许多毛病;精神上我很强大,我能心态平和地面对所有我不喜欢或不喜欢我的人。我女儿不去大坝不理解我,so what (那又怎样)?老公不想要孩子不让我在墙上挂画,so what ?那位夫人不给我一件父亲的遗物,那个主管敌视我,so what?”

半年后,露丝再一次经受考验,被八十五岁的丈夫提出分手,理由是,露丝收养的三只流浪猫总掉毛,有洁癖的他觉得unbearable(难以忍受)。

我们约好一起去河谷捡石头。 “石头们有趣而友好,从不装模作样,它们捉迷藏一样等着你去找,有缘分的会跟你回家,不离不弃。离婚,so what?”电话里,传来小猫清脆的喵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