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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

2024-11-20方如

山花 2024年11期

1

我一直记得,就是我们结婚当晚,美薇告诉我的。说她还有个名字,叫肥肥,那是她初来这个世界时的指代,一叫十几年,不止在家,周围叔姨伯婶、大姐小弟,一律如此大呼小叫。后来搬了家,美薇称“下了山”,还总遇上小时熟人,这称呼依然缭绕不绝,有带着尾音儿高挑的逗趣儿,有夹杂花腔婉转的疑问——“哎,肥肥长成大姑娘啦,这么漂亮啊!”“还记得我不,肥肥?”“我早说过,咱肥肥长大了啊,准保有出息。”……凡此种种,让她不胜其烦。

“反正都是套近乎呗,跟我爸妈。”她如此唠叨着,还愤而翻了个身,貌似从小到大,直烦到了出嫁。

嫁给我那年,美薇体重不足九十斤,我很难想象她也曾有过一段肥硕时光,不过,咧了咧嘴,我啥也没说。

那晚,夜已很深,时间仿佛真的长了脚,随那床头闹钟,一刻不停在滴滴答答,平日话很少的美薇,却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讲,声音低沉、舒缓,持续不断,恍若梦呓,这一切就发生在我枕旁耳侧,却让我觉得无比遥远,因为心里很清楚,她那些话都不是要讲给我的,不过是她自己深陷往事罢了。

其实我那晚也深陷往事,也烦。步入婚姻,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从此将有更多的责任,容纳更多的他人,之前真没觉得有什么,然而,思前想后,越想心越虚,越来越意识到,我对美薇,其实并不真正了解。

的确是这样,结婚那会儿,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年呢。

那年美薇二十八,我三十二,她在妇幼医院做了五年多外科大夫,我军转安置进街道办将近两年,初见,是被我们单位工会主席,还有她们科室主任分别撮合去的。

“东北人,我们小林是!”她们主任笑吟吟一落座,第一句就介绍这个,虽是讲给我听,目光却直视我们主席,很快还推心置腹起来,“一家里,最起码得有一个本地的,尤其将来有了孩子,就近就能有老人帮忙,得享多少福啊,哎呀你都不知道我当年……”俩介绍人,看上去并不熟,可那晚,关于婚恋家庭,貌似相谈甚欢。

讪讪分坐对侧,美薇不时朝我扫过来一眼,眼里颇有对那两个中年妇女的不屑;我领会出了那层意思,就一个劲儿笑,是那种刻意放大了的微笑,且努力保持到了实在承受不住为止,是想展示宽容,更想要传递出对美薇的友好。是的,第一眼,我就对她印象不错,之前谈过俩,后一个甚至跟我来过青岛,见了我父母,可折腾了大半年,到底还是散了。美薇是否也谈过?转眼我们结婚已逾十年,她从没提,我就从不问,开始当然是不好意思,后来慢慢也就觉得无所谓了。不得不说,初见时,美薇给我的好印象多来自外在,后来自觉由外及内,感觉到了她性情里的安静、大气,是我喜欢的类型。只是,或许是做医生的缘故,那天美薇端坐桌前,目光始终无声地扫来荡去,风刀霜剑的,颇显严冷。

后来又单独见了几回,略熟了些,有次我无意间说起,长这么大,从没挂过水,只一次,流感,直接去了发热门诊,给开了张肌肉注射的单子,让个又矮又胖的小护士啪啪啪一通猛搧屁股,嫌我这么大个子,咋还紧张成那样?她瞪大了眼睛听我讲,反射弧过长似的,我全讲完了,她还在那儿定定地、不错眼地瞪我,瞪得我心里直发毛。然而,忽然,一股笑意,清爽、明亮,闪着清晨阳光下的小溪般可人的波光,温和地倾泻下来,从她眼里,直到嘴角。她的嘴角也随之美妙地朝上一弯,弯得我整个身心都温软下来,仿佛正被意念中的那片水流波光环绕,绕得我一阵头晕目眩,那自然就是幸福的眩晕,好长时间以来她身上那股仿佛如影随形的来苏水味儿的消杀气、注射针头状的锐利劲儿,终于全不见了,我真庆幸没被之前这些障眼法耽误,庆幸到底看清了她的本来面目。是的,再怎么样,也就是个小女子,一个多么需要去好好呵护的小女子啊。

半年过后,谈婚论嫁,事情才变得不再那么单纯。谁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婚姻,岂止是你侬我侬,两个人之间的事呢?

“我妈肯定来不了,我们那儿很远,来回路上用的时间太长了,她又晕车;再说,长这么大,我可从没见我妈请过什么事假。年假?当然有啊,可我妈连一两天事假都不愿请;最长假?过年呗,我们那儿过年,各单位基本都一休休到十五。”

再远、再特殊,不也在中国的地盘儿上吗?能特殊到哪儿去?我好生不快,当然主要是不想等,尤其是还得等到过年。

我老家在胶东乡下,距青岛两个来小时车程,独生子终于要大婚,父母铆了多少年的劲儿了,怎么不得好好操办操办?只是,过年结婚,这可是头回听说。母亲一会儿惦记天冷,新鲜鱼虾不好张罗,一会儿又说村里这些年出外的人越来越多,过年全回来,赶集买点儿啥不贵?父亲倒没说什么,只一个劲儿闷头抽烟,可我深知他的苦恼,好容易托人看回来的日子,他可没胆量改,那岂不是公然驳人的面子?

要说该怨我,的确该先问问美薇。不过现在想来,当初搞乱次序,我也是受了美薇姨妈的误导。

我们关系一确定,美薇就给家里写了信,还寄去了我的照片。半个月没到,姨妈专程从上海来了。火车站刚接到人,我脑子里就生出一个念头,太像了,这娘俩也太像了。不过饭店坐下,聊几句,便发现,其实五官、外形,根本没那么像,真正像的,不过是她们对待生人的脸色,都是如出一辙的严肃。当然,严肃得也有效率,姨妈的表态相当简洁明了,主要有两点,一是自己代表美薇母亲而来——相亲时介绍人就讲过,美薇父亲早在她读大二时就车祸去世了,她又是独生女,家里只剩母亲一个人,姨妈自然就是女方家庭的全权代表。二是这个家庭,显然很尊重美薇对自己婚姻大事的选择,非但尊重,姨妈还明确表示了支持,说美薇父亲那边是闯关东的后代,姐姐深知关里老家的规矩大,至于他们那个大山沟,简直是化外之地,没啥讲究。自己来前姐姐已特意嘱咐,婚礼一应细节,钱她该出出,至于具体操办,就要全拜托我父母费心操持了。

我家也没那么多事儿,娶媳妇更是没指望娘家出什么钱。美薇讲过,自打上班,她妈就没要过她一分钱,她平日工作忙,加上没什么花销,这些年已攒下不少积蓄。我就让她接着攒,说我这儿的钱够用。父母急着让我早点结婚,念及有房子好找对象,又给添了不少钱,回青岛不久,就买了套现房,刚交付的,市北区,八十来平,说得过去。我姥爷以前干过木匠,心灵手巧,远近闻名。姥爷家就住我们本村,小时候他老人家最疼我了,耳濡目染,对装修,我很早就知道了个大概,为自己未来小家庭落实蓝图,更是兴致勃勃、乐此不疲。美薇陪我逛了几家装潢店,对我很佩服,说声能者多劳,就把她的存折硬塞给我了。

一边忙活装修,我一边还得筹备婚礼,事情多,加上我俩又都想多攒点婚假,结婚前,美薇只跟我回过一次老家,便是那次陪姨妈前往。

我父母,尤其母亲,起初对美薇相当满意。人还没见,只听我说,他们就全都乐开了花儿。为准备那次周末的接待,先后三次打电话跟我商量细节,见面时,更是客气得小心翼翼,让我都觉着别扭。不过好在美薇那天表现相当不错,待他们,与当初待介绍人大不相同,显得很有耐心,话不多,但每问必答,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有姨妈比着,她那一脸严肃,倒也容易接受。姨妈毕竟老了,用以彰显严肃的已是定了格的皮肤纹路。美薇那时还年轻,严肃仅限于表情,烟笼云罩的,尚未落到实处,尤其开口讲话,眉眼松动,那味道也就淡了,尚存的一点儿,也容易被理解成年轻女子的娇羞,或矜持。这也越发引得我母亲像突然得了块从天而降、吹弹可破的至尊宝,她讲话时敛气收声,肢体动作、面目表情却又仿佛要刻意找补音量上的缺憾,显得格外忘情、夸张,浓浓地朝外散发着由衷的惊喜,还有喜爱。

我父母讲本地土话,她们时有不解,美薇频频扭头瞪我,我就给翻译翻译。饭后在我目光的暗示下,美薇甚至还陪我母亲去清洗了碗碟,我到底忍住了,没跟过去,留下来陪姨妈饮茶。当然,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一直在细细辨析碗盏叮当声中,两个女人的嘀嘀咕咕,那天她们嘀咕的时间,可着实不短。

返城路上,美薇告诉我,她怀疑我母亲子宫有问题,让我方便时带老人过去查查身体,最好赶在她刚下夜班的一大早,检查科室的同事也刚接班,排队人少,她好安排。我为她这安排诺诺连声。她是妇科大夫,我信任她的专业;她是我母亲未来的儿媳,我感激她这么贴心。母亲一定也是如此,已好多年了,母亲已习惯了跟我唉声叹气,念叨自己哪哪儿不舒服,哪哪儿不对劲儿,讲自己如何如何不中用之类的;听说美薇要亲自帮忙查体,喜之不尽,招摇得等我回家去接时,发现满村七姑八姨,几近无人不知。

然而那次美薇判断有误,我母亲并无大碍,结果第二天才能出来,母亲却当天就吵着要回。返程路上,母亲脸色越来越难看,七扭八拐,表达出的全都是对我的担心,甚至问起,之前我带回的那个小刘,目前还能联系不,唠叨了不少人家的好处。一会儿又说起,她和我爹这些年早惯了,并不急于催我马上结婚。我听得心烦,干脆直接问:“美薇到底哪儿不好?”

“那么老远来的,咱,咱不知底细……”像给我吓住了,母亲沉吟半晌,方可怜巴巴用眼微觑着我,吞吞吐吐,讲出了这句。

我是强忍着心底的不屑、轻慢,才到底没说出什么来,心却也随之彻底放下了。没错,跟许多农村出身的孩子一样,我崇拜父母的时间非常有限,读书时还好些,到了后来,每每面临抉择,常在与周围朋友、同事的对比中,意识到自己的出身,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就是最最普通的乡下人,没什么文化、见识。关于组建家庭,我也认定,就跟之前对我的事业一样,此事同样不能指望父母提供什么有价值的参考意见。

那以后,直到婚礼,我又听母亲好几次将此话讲给了去看喜的亲戚,母亲这话越讲越顺溜,我便也越听越不以为然。哪曾想,婚礼当天,一切就变了。

那天我不到四点就起了床,吃了母亲亲手包的饺子,便在司仪、录像师的尾随下,驱车赶往青岛,迎娶头天晚上已提前入住酒店的美薇。中午回我乡下老家举行结婚仪式,典礼结束,开席吃酒,酒至半场,请个亲戚帮着待客,我父母,还有我们,被司仪、录像前呼后拥地再返青岛,回我们自己装修好的新房拍照、录像。晚六点零八分,再准时现身酒店,在我们双方同事、朋友的见证下,再行典礼、开席。席散返乡,已近子夜,我让美薇先去梳洗,自己过去看看酒席未完便已先行返回的父母。

那些日子,我父母比我还辛苦。农村喜宴,座次相当讲究,父亲早早请人排席,结果临时来宾又有了变化,且还有几个亲戚对业已排好的席位挑三拣四,不得不折腾来折腾去地改,据说改得父亲都委屈得几次落泪,苦不堪言。母亲则要独自应对十几桌的来宾,提前采买鱼虾鳖蟹,安顿掌勺师傅伙计,还得张罗着四处借地场,借桌椅杯盘,请陪客打杂儿的……那晚车进村时,四围一片漆黑死寂,到了我家,却灯火通明,好多亲戚都还没走,或坐、或站,都在那儿嘁嘁喳喳,见我进门,原本垂头坐在炕上,人群最中间的母亲,突然翻身下了地,过来一把拖住了我的手,“俺今儿都拼了老命了,亲家咋,咋、咋连看,都没来看看啊……”一语未完,人已呜咽着朝后仰头,就要栽倒,开始我还嫌母亲怎么可以这么不顾体面,然而仓促间上前扶住老人,众目睽睽之下,两行热泪,竟也在我脸上,倏然直挂下来。

我们的婚礼,美薇家非但母亲没来,姨妈也没来。那天她所谓的娘家人,只有单位同宿舍的一个小护士,还是美薇好容易才商量来给做伴娘的,人家只蜻蜓点水地跟着我们各处都到了到。

“肥肥这名儿,我爸起的,他说我刚生下来时瘦得就像个小猫儿,希望我能长胖点儿,我妈可一直不喜欢。报户口时的学名是我妈取的,不过她当初取的是微小的微,等我识了字,自己就给改成了现在这个蔷薇的薇……”

新婚当晚的美薇,似乎丝毫没察觉到我有任何异样,一直是在自说自话,轻轻浅浅、絮絮叨叨。我则在那絮叨声中心绪如潮,开始是懊悔,恨自己都这么大了,怎么好在这样的日子当众落泪?上次落泪,恐怕还穿着开裆裤吧?又念及母亲那么个厚道人儿,习惯了做小伏低、忍气吞声的,几时见过她这样当众表达不满?然而母亲态度的突变,总该有个缘故吧?琢磨来琢磨去,只可能是查体那天有什么不愉快。那天我全程陪同,却也只陪着来回挂号、缴费、捱号儿,等进了检查室,一切就一无所知了。血常规、尿常规、彩超都有报告单,只美薇亲自上手的妇检,啥单子没有。

耳边蓦然响起了一串鸡啼,我惊醒,感觉自己仿佛刚合上眼,再睁开,满室已透进些许微光。就在那片微光映衬出的朦胧、暧昧中,有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是的,那天兴冲冲赶去医院的母亲,事先不会料到吧,她自己,是要给人扒个精光的,还会有冰冷器械的参与,有来来回回的翻弄、辨析、问询——从前的经历、此刻的感受,从前种下的因、今日呈现出来的果,此刻执念的对,也许在不久将来,将会成无限懊悔的错……

“凡是过去,皆为序曲”,婚姻,难道不也如此?漫漫时光,日日相对,同样也是要把人一点点彻底扒光。才刚刚步入婚姻围城,极少主动提及老家、父母的美薇,已然在絮絮开讲。三天后,我们还启程去了趟美薇娘家。从肥肥,到美微又到美薇,这一路走到我身边来的女子、女人,便是自那一刻起,被我一点点认识的。

2

美薇长得可真不像我岳母。

我岳母名叫顾英娣,听名字也知道不是东北人,姨妈来时,约略提过,说她和她姐分别于一九六八年初中、高中毕业,那时都要离开上海去插队。他们的父母四处打探、托人,希望两姊妹能结伴同去吃得上白米的安徽种田,然而,作为姐姐,用姨妈原话讲:“拎不清嘛,谁的话都不要听,从小她就那样,也不知怎么偏要报名去边疆。”

岳母没出现在接站的人里,也没出现在迎我们进门的胡同口,而是在我们被那两拨人簇拥着穿过长长的自家院子,在我的狐疑和紧张同步上升时,一挑门帘,从里间走了出来。

是早早就给自己打预防针,自警自己不要像见姨妈那样,再受表情误导的缘故吧?岳母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不像。是的,跟女儿不像,跟她妹妹也不像,尤其是身材,她女儿又细又高,是源于另一半的北方骨血,还有自幼山川风物,水土的滋养?妹妹的肥硕,是年龄,或心态的自然结果?她却是矮小、纤瘦,五官清秀、小巧玲珑的,标准的一副江浙一带南方人的样子。当然,她脸上,她们家人那种标签似的严肃还是在的,开口讲话,愈加明显。“小丛唦?”她面目凛然地直视我,却也让我在发现她们表情相像的同时,发现了更多的不像。没错,口音。相对于大多东北人,美薇的普通话够标准;相对于大多上海本地人,姨妈的上海话也相当好懂,面对我的恭维,姨妈还解释,说也许是她一直在小学教书的缘故。姨妈讲话,不过偶尔冒出几个沪语单词,我岳母可字字句句讲的都是普通话,却不知为何,那浓浓的上海腔调,跟她的形象一起,与她身后的人群,还有眼前刚进门来的我们,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气场难合。

“顾姐”,领头到车站接我们的是个中年妇女,美薇叫她李姨,她走上前拖住我岳母的手,“我刚问了,人家小两口儿火车上中午饭都没正经吃呢。”

“帮帮忙啵,”岳母严冷的表情,骤然间被烦躁洞穿,目光犀利,声音都随之蹿起了高儿,扭头就向那李姨横过去一眼,横得那李姨陡然把笑意干在脸上,刚才还大大咧咧的神色顿时瑟缩起来。“不看看我这屋里厢,还这么多客人的呀”,理都没理李姨,岳母气场十足地转身直接冲我发了话,“我都跟隔壁讲好了的,你们先到隔壁家去洗把脸,打扮打扮……”

“哎呦,顾科长,这就咱姑爷儿?”一个满嘴酒气的中年男子突然出现,很自来熟地过来对我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很快又把我拖进里屋,“来来来,先来见见咱这些娘家人儿”。

时间太久,许多事如今我已记不清了,脑海中关于那次刚到岳母家的印象,只剩了气氛。是的,人进人出,闹闹哄哄的。那之前,我刚经历了火车上漫长的折磨,尽管火车驶进大兴安岭北部林区时,我还有些兴奋,从前我见到的自然,多为平原,或者说农田,终于进到林区,见到无际无涯的林木,很觉开眼,可架不住二十几个小时一成不变。火车在林海腹地穿行,好久才会出现一个小镇。车逢站必停,每站都不大,水泥砌的月台、孤零零的松木站牌,三三两两下车,或来接站的人。车一开,往往一分钟没到,眼前一切就要掠过不见,又重入遮天蔽日的山林。说遮天蔽日,其实也是情绪所致,上路前,美薇讲过她老家,尤其说到此时节,即便晚上八九点,大太阳也还明晃晃挂于天上——那将是怎样一个明亮、奇妙的世界啊!然而“真不巧,咱们赶上雨季了”,美薇的情绪越接近故乡越低落,及至告诉我这一点,也把那情绪带给了我。

的确如此,车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所谓森林,不过是深深浅浅的绿,且那些树,也不过是靠聚众唬人,略加细看便发现,没一棵树有气势逼人的参天样貌,根本无法带给我预期的莽莽苍苍之感。说给美薇,她也惭愧,告诉我说,铁路沿线早就是“次生林”了,说起此地一九五零、六零年代开发之前,连个固定居民都没有,真正是千古蛮荒,“可没等我上中学,就天天听大人们讲林木资源危机、林木资源危机了。”她说着,不无感伤。跟她一样,车厢里的人也大都神色晦暗。我起身去溜达,上厕所,到过道处吸烟,偶尔跟陌生人搭讪,或听他们闲聊,没感受到一丝欣喜的气息。来来回回的人,大多是外地打工的,“家里老妈不行了,回来看看”“孩子不能总这么扔给老人吧?我这当爹的”,他们的话题,往往比表情更让人消沉,就跟车窗外的雨似的,也不是什么大雨,看上去都不惊不乍,不疾不徐的,可怕的是持续不断,带着一股仿佛生来如此,此后也永远别想着再有改观的蛮横之气,一点一点,密不透风地,直迫压到人心上,压得你简直透不上气来。

终于到了站,终于能下车了,出站口就遇上了来接站的李姨等,潦草叙过几句寒温,几乎都没留心,便已然进到了居民区,我的感觉正如重入山林,因为眼前所见,无非一排排平房,整齐划一,乏善可陈。李姨不时伸手出来,远远近近指着介绍,说起那栋叫“五户平均”、这栋是“六户平均”,都是计划经济时代林业局统一建造,再分配给职工的住宅,每家面积、格局完全相同;又说起整个小镇两万多人口,几乎就没不认识的,因为除极少数铁路、镇政府人员,基本全是同一林业局不同单位的职工,甚至包括公检法广播电视等公益部门,也都由林业局自办。胡同口几个穿运动服的小学生勾肩搭背走过,我不能不想起母亲对美薇发出的所谓不知根底的判断,是的,计划、单位、政企合一……这些我成长岁月里相当遥远的词,它们对美薇性情的塑造,显然要比白大褂、手术台,深切得多。

来到美薇家门口,好歹有了变化,李姨讲,她家这房子叫“大头沉”,即同样一栋五户平均的面积盖成四家,其中一户占着两户面积。美薇的父亲生前是主管林业生产的副局长,住的,便是这样的大间。

我们进门,正值家家户户的晚饭时分,她们家却在大宴宾朋,院子在内,到处是客人,有推杯换盏的座上宾,也有锅旁灶下操刀执铲帮忙的,更多的则在四处乱窜,一会儿奔这儿择个菜、剥个蒜,一会儿又跑那儿传个话、问声讯,四处插科打诨。突然被拉进了这样一群自得其乐的人们中间,被指点着告诉,这个是赵大爷、钱叔,那个是孙姨、李奶奶……搞得我好不狼狈。好在美薇母女很快也来了,带我挨间、挨桌儿客套。那么多人,别说我记不清,美薇看上去也是蒙的,对方热情地,比比划划说着她多大多大时的旧事,她只尴尬地在一旁赔笑。我本就空着肚子,稀里糊涂又给灌了不少酒,只记得自己如何拼命撑持,记得随岳母站在门口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时,一阵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了,全然不记得后来怎么就到了卧室。朦胧醒来,眼前已是一片漆黑,身边穿了睡袍的美薇睡得正酣。欲张嘴,咽喉丝丝缕缕简直要冒烟,我不得不推醒她,请她帮我倒杯水来。

“这要换从前,进门我就得跟我妈开吵。”

美薇披衣下地,没一会儿端了杯水进来,不知是说到吵架,还是嫌冷,边钻被窝,她边往下蜷缩,简直恨不得要用被子盖上脸。“中国冷极”的说法果然名不虚传,我第一次去岳母家正值盛夏,然而到了晚上,竟能冷成那样儿,给我的感觉,就跟被突然间灌了酒似的,记忆出现了断片儿,恍惚间仿佛自己是被劫持至此的,连眼前的美薇,都觉陌生。

那晚的美薇,也的确是两样。

多年后,我带女儿去电影院看《哈利·波特》,随着剧情层层铺垫,紧张气氛不断升级,终于,恐怖音乐越来越近,特技做出来的妖风旋转着拂过又散去,大反派“伏地魔”,终于正面示了人。女儿吸着气,缩肩拱背捂住了眼睛,我却只咧了咧嘴,不过没眉毛、鼻子罢了,有什么呢,很多年前我就见识过了。

那晚的美薇,鼻子还好,眉毛却几近全无。过后我才知道,第一个见识到她那副尊容的,正是我母亲。在乡村土生土长,风里来雨里去地操持农活、家务的母亲,也没耽误溺在镜子前,照来照去,或唉声叹气几回。然而早在与我恋爱时,美薇便声称自己没照镜子习惯,甚至还以此为荣。装修新房,她第一个否决我的便是置办梳妆台,扬言“根本不需要”。结婚当天,按胶东风俗,婚车驶至婆家门前,事先安排好,车门会立即被人从外面打开,不过新娘此时可千万不能下车,得先递个盆出去,盆子当然只是容器,里面装的便是美容化妆之类彰显女性身份的物什。正日子当天,新娘大都随新郎行礼如仪,只这件事儿务必自己独立完成。母亲担心出岔子,一再嘱咐我要重视,可我深知,重点是美薇根本就没那些东西。果然,跟她讲,她相当不屑,但还算配合,一边掏本子把“别车门一开就下”记下来,一边吩咐我——“那些东西,你就随便看着买点儿吧,反正我也用不着。”结果婚礼那天,估计化妆师是面对着她那样一张五官端庄,却从不肯好好倒饬倒饬的脸,给彻底调动出来了创作热情,非但涂抹勾画,还动镊子、动刀地肆意进行了一番删改。婚礼当晚,估计美薇洗脸时没照镜子,就没发现;结果,第二天再洗了出来,到底被我母亲撞上了——眉毛给剃得只剩眉头处的一小截,怪异、恐怖,有还不如没有。于是,我那“随便”买来的眉笔,就成了美薇有生以来的第一件化妆品,而我母亲估计也成了首位对她进行化妆指导的人。反正最后画出来的效果是没让我发现,以至于美薇出发返乡时一直随身带着那杆眉笔,且做到了一路没被我发现。

回了老家,是熟悉的山水、人情唤起了本性?在娘家那段日子,尤其翌日起床后,被我得知了眉毛真相后,美薇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人前人后,常伏地魔似的露出没眉毛的样子。那晚我是初见,只觉哪里不对,然而未及寻得答案,心神,早被她接下来的话夺了去。

“回来这一路,我一直在琢磨怎么跟你讲,好让你早点有个心理准备。我跟你说,我跟我妈,关系不好。从小就不好。很不好。反正我怎么着,她都看着不顺眼。小时我是没办法,大了,可就不惯着她了。

“我从小跟我爷爷奶奶长大的,十多年前他们就去世了,以前就住我家前趟房。我妈跟我奶关系也不好,不过你说再不好,也不能在我奶刚刚去世,我最伤心的时候跟我说,我奶对她不满意,就是因为生了我,因为我是女孩吧?还说我爷在世时也一样,他们老两口,就没一个喜欢女孩儿的。

“要知道,这种挑拨离间,对我根本没用。我早就知道,这家里最不喜欢我的,其实正是她!很早我奶就告诉过我,在我之前,她还打掉过俩,根本就不想生孩子,只惦记推荐上大学,回来提干呐、当官儿啊……三十岁才生了我,我奶给伺候的月子,说她那个能作啊,月子里成宿成宿不睡,给做点儿啥都说吃不下,心里不知怎么后悔生了我呢。

“她那个人,人缘特别差,就那样还惦记当官儿,好容易在财务科混了个科长,还不是全仗着我爸?我爸活着的时候管点事儿,很在意跟人相处,不过再在意,跟她还能说点啥?说也没用!她那人,骨子里就没瞧得起我们这儿的人,其实我们这儿的人,谁又稀得理她?

“我记得我小时候,好像有阵儿上面有什么政策,说知青子女年满十六,可以把户口迁回上海,她简直都要疯了,跳着脚来来回回跑了好几次,到处找,后来也不知怎么没找成,蔫巴了好长一阵儿。等我考大学,又来了,千方百计撺掇我往上海考!嘁,谁听她的,从小我就讨厌上海!可总得跟她回。每次回,大包小裹带那么多好东西,回来倒好,每次都是两手空空。在那儿到处打地铺睡觉,跟人家蹭饭吃,外婆啥都不舍得给我买,等回来,她还不让我跟我奶说,我就偏说!在我们家,谁都不爱提上海,我觉得我爸其实也不爱跟她回,不过没办法就是了。

“我爸活着的时候,也不让我跟她吵,还告诉我说,那个外婆不是亲的,说她很小亲妈就得病死了。后妈对她也不好。我当然知道她可怜,可谁不可怜?长这么大,难道我就容易?参加工作后,好几次过年我都没回去,真是懒得回。你说谁爱跟自己亲妈吵架?吵完我这心里不难受?可她那个人,跟她说什么都说不清,总有理,竟然还背后跟我大爷他们说,是我不爱回来,嫌这儿土、落后。她也不想想,我小时候,还不全是她一天到晚唠叨,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将来好离开这儿……

“咱这次回来,我都将近三年没回了,一进门,一眼看见她那个样儿,真难受……真没想到,她竟然……竟然也老了……”

美薇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直直平躺下去,仰脸对着天花板长吁短叹,说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母亲,竟能接受这么多人跑到自己家来胡吃海塞,聚众闹酒。果然是个人就得服老,就得向环境、习俗低头。

那晚的我,就跟生了场大病似的浑身无力,再突然听到这一通痛说家史,脑子简直转不过弯来,眼睁睁看着眼前越来越觉陌生的妻子,从激愤控诉到情绪失控,语言的激流和着泪水,滔滔不绝,潸潸而下,再后来,又渐渐转为唏嘘感叹……我知道是该劝劝,一时又想起路上李姨说的,将近一周了,这家里始终客人不断,从饭店请来厨师主厨,日日煎炒烹炸殷勤待客。岳母起初坚决反对如此,可毕竟她一个人张罗不过来。这种小地方,女儿要出嫁的消息不胫而走,老领导老同事老朋友老邻居频频登门道喜,有些还是大老远从外地赶来的。最主要的还有,林业局前阵子刚接到上级公文,要坚决杜绝领导干部下饭店,而美薇父亲,据说在世时贡献颇大,如今在领导岗位者,好几位是他当年一手带出来的,体恤孤儿寡母不易,几次亲自过问。美薇母亲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固执己见,只得随大流,如此这般,在家里设宴答谢。

“姨妈不是说你们这儿没讲究吗?我看比我们那儿还麻烦,咋咱俩都还没到,你们这家里,就开上了流水席了?那个李姨还说,都这样儿好几天了。”

我费心费力,憋半天说出口的话,反倒惹得美薇大光其火,“姨妈知道什么,肯定是我妈让她那么说,我难受,难受的是我妈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儿……”

她这显然是为我不能理解她而伤心。一把推开我虚弱的手,她“呼”的一下,动作幅度很大地翻身过去,只用生硬的后背冲着我。

然后,过了好久,我觉得自己晕晕乎乎都已睡着了,忽听她那边儿传来幽幽一声长叹,“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也许每个女人,都得要在自己有了家,有了孩子以后,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妈吧?”

3

我们的女儿嫚子,前天刚过了十一岁生日,可直到此前,也还从未见过自己姥姥。这些年来,我们始终跟岳母天各一方。美薇心里估计应该也惦记,不过没见任何行动,电话都不主动打。岳母倒是打过电话,嫚子出生不久,添丁进口,岳母可能从姨妈处听说,兴冲冲打来电话。我接的,开始都没反应过来,知道是她后便赶紧递给美薇,美薇跟她简短说了几句便放了电话。“你跟她说的?”她满脸狐疑地瞪我。我当然没有,虽然那之前、之后,好几次起心动念想劝劝,可我直至今天也到底什么都没说、没做。

这样的电话,六年后再次打来,那时我们已搬家至常州路,家里已无固定电话,打的是美薇手机。“她可真敢想,还想要把嫚子接到上海去,说那儿教学质量好”,放下电话,美薇简直恼羞成怒。

“谁呀?”我问。

“孩子姥姥!”她很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句,一副懒得提起的样子。

其实我又何尝愿意提?跟自己母亲的关系,美薇只在新婚回娘家时主动跟我说过一些,过后便讳莫如深。尽管看电视看到母女相爱相杀的情节,她都会烦躁不安,甚至失眠,然而我深知她不是听劝的人,脾气又急,气不顺,沾火就着,因此每每此时,我都只能视而不见,尽力回避。

从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十年多的时光,我不得不承认,时光、世事对一个男人的锻造之深、之巨。现在的我,已不再认为能和美薇走到一起纯属偶然,或者用时髦话说,男人是视觉动物,我是因美薇那张脸,与她有了接续的缘分。事实上在如今的我看来,我俩有很多相通地方,最重要就是对婚姻的态度。首先,我们互相找寻时彼此心智都已成熟,都很清楚,自己此生必将应对一场与未知命运的对决,都认为该选择双打出场。因此我们更在乎的,便是对方是否与自己实力相当、意气相投。及至配对成功,接下来主要琢磨的便是如何合力挥拍,至于对方的言行举止,让你有不解、不屑,甚至不满,大局当前,总不能临阵倒戈,将无可逃避地与命运的对决,转化成一场跟自己事先选定的队友之间的相互纠缠吧?虽然这些年来,我们身边,这样的故事可是时有发生的,但那绝不会是我们的故事,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认定,那是误入了歧途,必将满盘皆输。

那么,如何才算赢得了自己人生的这盘棋局?从小到大,我一直习惯依照周围人看待自己的眼光来判断,已记不得自何时起,我不无辛酸地意识到,美薇,比我强得多。

我最初是从“家长群”里发现这一点的。如今孩子上学,已几乎离不开手机,老师布置,甚至批改作业,学校、家庭沟通信息,大都仰仗所谓的云端操作。那高踞云端,你说认识其实并不认识,说不认识其实多少也知道些的人,自有其眉眼高低。美薇在群里,从不发言,与那些云端露面的人也均无交往,但云上云下、话里话外,都颇受重视,至少比我受重视。检点自身,我也意识到,自己不觉之间已在单位混成了个四十好几的老科员,开会可有可无,干活时打杂溜边儿,好容易前不久给了个副股级的闲差,领导到处宣讲的理由还是,“虽没功劳,总有苦劳”。

自然我也为此折腾过,琢磨过,但是没什么成效,才渐渐佛系。美薇可是一以贯之,始终如此。且不说她跟单位同事私下没什么交往,从前的同学、玩伴更是早早相忘于江湖。我身边好歹还有几个可以交心的同事、同学、战友,偶尔还会在一起泛泛酸、吹吹牛,惺惺相惜一番呢。美薇却始终是孤家寡人,只兢兢业业地加班、进修、考试,如今职称已升至主治医师,最让我羡慕是,在她那儿,似乎苦劳名正言顺就足以累积为功劳?反正如今的她,在科室能挑大梁,在单位不可或缺,在年轻的、刚毕业的同事口中,她是对他们有切实帮助、临床经验丰富的林老师。

当然,远不止对外,对内,家庭生活中,她的地位也愈加显要。

当初结婚时,装修房子、筹办婚礼,基本以我为主,她只负责最后艳妆华服出场亮相。可近些年,我们家里价值最高的不动产——住房,却是经由她做主调换的,且是在我极不情愿的情况下促成的此事。

其实最早想到换房的是我。那是装修阶段。买房时我连认都不认识她,只考虑了自己上班方便。我一个大男人远点儿近点儿有什么?美薇离单位可是太远了,还总上夜班。只是她单位附近是学区,房价高。开始她全盘放手家事,对换房未置可否,只一听我说得交那么多中介费、税费,便坚决不换,婚后就那么每天挤一个来小时的公交车上下班。然而产假刚休完,上班不久,她自己就跑去找房产中介了,理由是:得让孩子享受优质教育资源。可是学区房贵不说,还都是老房子,户型、配套很差。我这些年舒服惯了,不赞成那么拼命、那么极端。名校和普通校能有那么大区别?只要孩子好,在哪儿上都差不多吧?有次她甚至让我跟着去看了套没供暖设施的房子,我终于爆发了。“你疯了吗?”我怒道,“冬天没暖气可怎么住?再说当初就该听我的,那会儿房价还没这么高呢!”

她也不高兴了,眼睛一瞪:“换房子怕什么?咱的房子不也涨了吗?再说了,不都为孩子吗?大人吃这么点儿苦算什么?”

她的话,无疑是有道理的,事实上,她总是这么有道理的。

一个家庭最重要、基本的因素——结构,在我们家,尽管明里暗里我做了不少努力,最终,却也是经由美薇的言行促成的。

并非我不喜欢三口之家的小日子,可我父亲在我们婚后不久就去世了,母亲独居乡下,让我如何能心安?接老人来同住,美薇倒没反对过。对我的家人朋友,这些年她始终不操心,当然也可以说是大度,婚后家里的钱一直是我管着,给我母亲零用,亲戚朋友间红白喜事随礼,她从来问都不问。逢年过节,她也肯配合出场,提上礼物四处看望看望长辈,给小孩子派个红包什么的。虽说自恃言语不通,跟谁话都少,但职业关系,老家亲戚,还有我的同事、朋友,常找她帮忙。她这人,不会讨巧,说好听的敷衍人,但帮着推荐个大夫,操心人家的食宿、护理,帮忙帮得很尽心尽力,因此远远近近,口碑不错。然而,要来同住,我母亲却是死活不肯。

美薇月子是我母亲伺候的。我小时候,母亲在家接缝纫活儿补贴家用,周围五里八村是出了名的手艺好,料理家务,更不在话下。然而母亲精心做出来的饭菜,美薇吃不惯。自己就是妇科大夫,美薇坐月子的时候,说道可真不少,人又教条,执行起来一丝不苟,母亲显然看不惯,但也都尽量随着她。然而美薇的月子也还是没坐好,奶水不足,孩子哭闹,连续失眠,产后忧郁症……想想当初返乡接母亲来时,一路不停念叨着要生了,要生了,母亲坐在副驾上,目视前方,不时扭头一条条嘱咐我要如何提前准备,指挥若定,成竹在胸。送回去时,母亲已垂头丧气,看上去比美薇还抑郁。美薇从不祥林嫂似的到处倾吐苦水,上班后很快在工作中满血复活。我母亲可是没什么解压途径的,伺候月子的遭际,时至今日,提起来,还委屈得直抹眼泪。有次被我逼急了,终于吐了真言:“你那媳妇,刚认识那会儿妈就觉着不好……是不好处。”我一惊,多年前的记忆瞬间被激活,果然,母亲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道:“当时你觉得那么好,妈能说什么呢?只能说不知底细,其实妈还不是疼你?你这媳妇,人不好,不厚道。”

婆媳矛盾,似乎是千古难题,不过美薇倒没讲过我母亲任何坏话,甚至在我的要求下,还主动邀请过我母亲搬来住住。母亲从未答应。母亲明里暗里表示过好几次的,是想接上学之前的嫚子回乡下来多住住,美薇却也坚决不答应。我为此没少跟她吵,最后作罢,是因她讲出——“我小时就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我可不想让我女儿跟我一样。”

没错,是跟自己母亲的关系,影响了美薇对嫚子的态度。

“你跟你妈,可能命里犯冲。”这是我唯一一次跟美薇评价她和她母亲的关系,发生在那次随她返乡时。之所以那样讲,是因那次,我亲身感受到了她们母女间的僵局。

那是我们到家后的第二天傍晚。那天,美薇大爷的儿子——长我个四五岁,我随美薇叫他大哥,他晚饭后开车来带我们出去转了转。路上说起他的盗版车载导航,回来,车停门口,美薇进屋,我帮大哥调导航。没一会儿,就听屋里传来娘俩的争执声,声音越来越大,我也越听越慌。大哥叹了口气,心平气和拍了拍我的肩,“人家那是娘俩儿,亲妈亲闺女,你咋说也是外人儿,别跟着掺和哈。现在你说点儿啥,将来都没好果子吃,啊,你就权当啥都没听见。”

可我怎么能当没听见呢?屋里的美薇似乎又哭了,哭归哭,控诉的思路,听上去可是丝毫不乱——

“别总说啥为我好,为我好,你为谁好,那都是你的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我根本用不着你的那些好!你啥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啊?从小到大,你惦记的,不就是我给你长脸、挣面子……”

大哥往里推推我,干脆把车门关上,自己也跑到副驾上去坐着,还递了根烟给我,点上、开劝:“别觉得你媳妇不讲理,我跟你说哈,我二婶儿才叫真厉害呐。刚才你没听她弄动静儿吧?她那是冷暴力,不搭理你。她要骂起人来,几句话就能把咱所有人整没电了0dYphjCYwdU4xz1a3DqtnNF5nvn3NYLlK60dZ7q4H+s=。小时候,我总觉得我们家,我奶就算够厉害了,可那是我二婶儿没来。当然了,她一般也不去。她跟我奶关系不行,有几年见面话都不说的。你媳妇长这么大不容易,你想,自己亲妈、亲奶奶关系那么个样儿,把她夹在当中,都抢她,都想用她攻击对方……”

《红楼梦》里的宝哥哥说,女儿都是水做的骨肉,让人见之清爽,可一旦嫁了人,不知为何就要变得浊臭不堪。那时我刚成家,就跟宝哥哥这心境类似,尤其是昨晚已见端倪——那会儿好奇心正盛。可无论美薇还是我岳母,看上去都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啊,都曾是好好的,桃花般灼灼其华的女子,进入了家庭,不是合该如古人所云,“宜室宜家”的吗?

从小我就爱看闲书,刚转业那会儿闲,从图书馆偶然借了本英国人写的书,写于一九零一年,作者当时身份是英国政府派到胶东来的租借地官员,此人先后在中国南方和北方生活了三十年,能讲广东白话、胶东土语,又常驻乡间处理百姓纠纷,写下了不少当年我们那儿风土人情的细节。那多少有点猎奇的视角,让我一拿起来就放不下,其中最让我震惊的一章,便是写此地的女人。他说此地的乡下女人都没受过教育,对必须通过教育所获得的一切毫无所知,可她们绝大多数都不是忍气吞声的奴隶。事实上,尽管裹着脚,扭扭捏捏迈着小碎步,她们管理起自己的家庭来,跟西方受过教育的女人同样有效。女人们甚至还常常会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扩至周围邻里,以致大多乡间纠纷,往往都是由女人而起。这说法可跟我脑中固有的印象相差太大了,我读得相当震惊,因此印象很深。胶东地处海角山隅,自古就相对封闭,可难道三从四德时代,女人们就已当家主事,甚至危及邻里了?之前的我,从母亲及母亲周围那些女人,再到我的前女友、战友老婆等为我建立起来的对女人们的认识,毕竟流于表面。那会儿我正经历着宝哥哥所谓女子心性大变的关键节点,无法理解不久前还被自己作为风景来赏鉴的人面桃花一般的女子,怎么一回归故土,立马就变身伏地魔出场了呢?

“美薇父母,关系好吗?”

试探着问出一句,不想,唾沫横飞在教我为夫之道的大哥,竟蓦地住了口,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方讪讪笑道:“还行吧,他们。”略顿顿,他终于恢复了那副教育人的口吻:“咳,地方越小,权越大,你懂吧?想当年我二叔活着的时候,虽然一直都是当的副局长,可就始终他是真正的坐地户,上面换了多少届正职啊,就没一个真降得了他的,一直他都是实权派啊。他那厉害,才是真厉害呢,我二婶跟他比,那就是纸老虎啦。”

像觉得自己这即兴比喻实在精彩,大哥自顾自一通大笑后,谈兴再起,俯身对我低语:“不过说实在的,我可从没见过我二叔二婶吵架,估计高手过招,外人看不出动静儿来吧。”说着,又拍了拍我肩膀:“兄弟,我们薇薇,你可得多担待,她从小要说是个公主,都毫不过分!周围捧着她的人,多了去了。都不用说别人,就我们家,我爷俩儿子、仨闺女,一共十个孙男孙女,甭管是比薇薇大,还是比薇薇小,啥不得可着她?不过,咱该咋说咋说哈,薇薇人家可是好孩子,脾气倔点儿,可人家讲理呀,而且从小就聪明,那学习才好呢……”

大哥走后,我进屋,见美薇母女二人各据墙角一端,都在整理房间。第二天要到饭店去正式宴请,在家乡亲朋见证下再行典礼,要带去饭店的酒水、糖果,下午李姨领着人,一袋袋都给分好了。见我进来,岳母停了手上的笤帚,吩咐早点去休息,说明儿一早,就会有人上门来给美薇化新娘妆了。这话自然是讲给她女儿听的,她却只看着我,好在美薇听到了,很快也有了反应,放下手上抹布,美薇过来拖着我的肩膀一起离开,未及走到门口,便头也不回朝身后说了声:“妈也早点睡吧,这些天,也累了。”

“为啥呀,刚才,跟咱妈?”一出门,我就问。

“不为啥,我脾气不好。”她有些委屈,声音哽咽。

“跟自己的妈,有啥生气的?”我伸手揽住她的腰,“话说得那么难听,将来会后悔的。”

“哎呀你全听见了?”一把推开我,这下她眼泪真掉下来了,却是在发脾气,“真烦人啊你,以后我跟我妈的事儿,你少掺和!”

4

美薇老家,我就去过那么一次,前后待了五天四宿,主要是在美薇家,还去过大哥家、李姨家,以及到酒店举行典礼。临走那天上午上了趟山,拜祭美薇父亲。原来他是去山上林场检查工作的途中出的意外,他所乘的轿车,与一辆运材车狭路相遇,两车相会,各自小心绕过,结果运材车拖着一车长长的原木,会完车顺着山路转弯,木头尾梢顺势一扫,直接把轿车扫沟里去了。美薇父亲习惯坐副驾,据说车没翻下去前,面部已被大木头重创,血肉模糊,救出来时,人早没气儿了。

我们那天是开一辆轿车、一辆面包车进的山。面包车司机岁数不小了,车停下来后比比划划重述这件旧事,不一会儿身边就围了不少人,包括大哥在内,都听得愣怔怔的,仿佛之前从未听过。我见那司机很会讲故事,绘声绘色,还旁及此地历史,渲染气氛,便又问他此地的交通状况。他顿时泄了气,叹了声,接着便跟我解释,说到处是冻土,修路的成本很高,更不好维护,加之生产旺季在严冬,结了冰的山路上,几乎年年都有运材车出事。有下坡刹车踩急了,大木头直接撞进驾驶室,捣碎司机后脑勺的;有满载着一车木材攀陡坡,一路到处是化开又冻上的冰包,脚下离合控制不好,不等人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车就开始往下溜,稀里哗啦直接翻沟里去了的……

“所以还是你们赶得机会好,当年不容易是不容易,可不也锻炼出来了?”大哥志得意满上前,拍拍那司机肩膀,说自己岁数小,自打上班,再没怎么见过皑皑白雪下运材车满路飞奔的繁忙景象了,那些故事,差不多已成了美丽的传说。但那些司机,即使到了外面也好找工作,毕竟在恶劣的环境中历练过,技术过硬,且车有点儿小毛病,也都能捅咕捅咕修修整整。

“我他妈的就没见过这么没数儿的人,林业局派他上这儿干啥来的?上坟!在坟地里把我二叔的工伤事故当相声讲,这他妈不就是欺负咱家没人了吗?”

岳母、美薇和我,乘大哥的小车回去。大哥一边把车开得飞快,一边嘴里不干不净骂那司机。山路崎岖、颠簸,我坐在他身旁,给颠得不时弹起,只顾死死抓紧头顶的把手,琢磨这是不是就是刚才那司机讲的,地下冻土失去了冻稳性造成的?忽听身后岳母开了腔,“老大,慢点好伐?你晓得小丛没来过的呀,不要把人家吓到了。”

“好,好,好,二婶,我这,我这都气糊涂了,刚才你是没听见那司机说话,真让人憋气!”

“是你自己想多了吧?”又传来美薇的声音。我不由得回头看,见美薇母女各自远远坐在后座一隅,动作极其相似,都各自偏头看自己那侧的车窗,都跷着二郎腿,双臂抱肩,脸上的表情,都一样冰冷、严肃。

“薇薇,你是这些年不在家,不知咱家人多受欺负啊,这真是人走茶凉啊。”大哥情绪又上来了,先说自己父亲的退休待遇,又说哪个哪个叔婶的官司,弟弟妹妹们的升学就业,唠唠叨叨,讲了一路。美薇母女,始终一言未发,唯有我,怕他尴尬,偶尔“哦”“哦”地附和几声。

“薇薇小辰光哎,我总归跟她讲的,人这辈子,顶顶要紧是自己有本事,靠谁,你都靠不牢的呀。”

回家不久,美薇跟两个中学同学出去了,我百无聊赖,就翻她家书柜里的书。书很少。我感兴趣的更少,只几本县志、林业志还有点意思。刚想细看,岳母进来了,张罗包饺子,说是美薇父亲家的传统,有人出远门,必得要全家人一起包包饺子,捏合捏合,图个吉利。我想她是南方人,肯定包不好,哪想竟像模像样,手脚也很麻利。她跟我解释,说当知青时就学会了。那时在连队,深山里搭帐篷住,女孩子大都很娇气,山楂条、红虾酥、盘面、炒米粉……差不多什么都能从上海带过来,一到夜里,常能听到有人窸窸窣窣偷偷打牙祭。北方吃食,包括饺子在内,仿佛自带乡气,解馋可以,心底里大都瞧不上眼儿。她可没那样,从来没跟家里讲过一句苦,苦都是自己扛,还入乡随俗,很快便跟当地人相处融洽。又说到美薇,说她也满意,从小便自立、好强,读书时偶尔成绩不理想,他们夫妇从不讲她的,因为她自己就晓得着急,晓得自己给自己施压,不断设定努力目标。考大学时,是她父亲建议她学医,说以她那脾气秉性,相信随着年龄增长、经验累积,业务一定会愈加精进。医生这职业最好就是可埋头于业务,待遇、成就感、社会地位,无需通过人际交往等复杂渠道求得,自己业务能力上去了,那些东西自然而然就会跟着水涨船高。像美薇如今都能上手术台操刀了,实在未来可期。只是毕竟是独生女,从小太娇惯,做家务美薇真是不灵光,婚姻是女人生命中另一道更为重要的关坎,她这当妈的一直很担心的。姨妈上次去青岛见我后,就给她来了电话,对我,还有我们家都评价很高,这次她亲眼见了,也终于彻底放了心。最让她没想到的是,我这么一个独生子,不但脾气好,厨房的活儿,竟也完全可以大包大揽。

我小时,母亲给人做衣裳,越到年节越放不下手,开始都是母亲边做活儿边在一旁指挥,我踩着个小板凳依言实操、习练,渐渐就成了厨房主力。长大后,下厨房给父母做点好吃的,于我本是兴味无穷的事,并不觉得是什么负担。然而那天我没解释这些,那天我仿佛已预感到今后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沉浸在自己的激动里,我终于找准她话语的间隙,让心底的话冲口而出:“妈,昨天美薇跟您绊嘴,过后很后悔的,她都跟我检讨了,说都怪她自己脾气不好。”

岳母仿佛什么都没听见,面不改色,只埋头继续擀饺子皮,然而我还是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起了变化,房间仿佛一下子缩小了,眼前的岳母,瞬间变大,一抬头,仿佛到处都是她。我看见她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后来有张面皮粘住了,她随手提起来一扯,废掉了,便索性团起来,有些气急败坏地扔回到面案上去,自己扭头去烧水,折腾好半天方回来,却不再搭手包饺子,而是低头站在那儿,并不看我,只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小丛呀,我把我薇薇,就托付给你了呀。”

我一时语塞,她也顿住了,仿佛一肚子话要讲,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我默默等着,仿佛已看到,美薇的成长故事,就要缓缓在自己眼前展开了;然而岳母又过来包饺子了,好半天,终于再开口,却没讲美薇,而是讲起了她自己。说我们婚礼,她连要去观礼的衣服,都准备好了,等来等去,却没等到女儿任何消息;女儿回来,她再次早早准备,只给自己留了点生活费,家里存折,到期没到期,全取了出来,准备给女儿一份她力所能及的最体面的嫁妆,结果那天一言不合,女儿就翻了脸,让她大为寒心。

“你晓得,谁都不是傻瓜的呀,小丛,这个钱,你说我还好再给她?”始终都没看我,她只情绪饱满地自说自话,讲到美薇如何气量小,如何好多年的事都放不下,好多不过是当年话赶话的一句气话,她也要当真,记恨多年。

“我并不欠她唦,也不是没给机会她唦,所以这心里,不难过的呀。”岳母讲着,音量渐低,起初我很尴尬,以为她是哽咽难言,然而很快又疑心自己错了,她一滴泪没掉,没一会儿便又去忙活煮饺子了。锅边水汽蒸腾,她僵硬的面部表情,也在那水汽的滋润下渐趋松弛,甚至还跟我聊了聊我父母的情况,关心了一下他们的身体。又告诉我,她比我父母年轻得多,今年才五十八,其实早该退了,这些年是工作实在脱不开,在返聘。现在女儿有托,她也放心了,我们一走,就会跟单位打报告,顺利的话,不等今年入冬,她就要离开这里了。

“您要回上海去?”我愣住了,犹豫了会儿方道,“那到时我们再回来吧,得陪您搬家啊,不容易,在这儿,您也好几十年了吧?”

她愣了,很严厉、震惊地瞪我,好半天,脸上才慢慢泛出了笑意。“你们都忙的呀。”边说她边把目光挪开,转而去打量自己的家,“这房子,多少辰光了已经,还是薇薇五岁那年搬来的呢。咳,住够了呀,要走,也没那么多东西好拿了呀。”

岳母是在那年春节前回上海的,临行前给美薇打了电话,之前美薇已听我讲了,因此并不吃惊。电话是晚上打来的,我就在旁边,听出是岳母要走,美薇放下电话,有些呆呆的,但是什么都没说。再后来,她生孩子,月子坐完,还没上班,就接到姨妈电话,告诉她我岳母再婚了。那次姨妈来电话,我没在家,下班回来,见美薇披头散发坐在床上,目光涣散。一旁的孩子在哇哇大哭,她却没听见似的,理都不理。我以为她又抑郁了。她产后抑郁症相当严重,每次到医院,医生最后总要特意嘱咐我几句,无非任劳任怨之类。我于是赶紧堆了满脸的笑过去,抱起孩子哄,一边又忙着洗刷奶瓶,冲奶粉。

“我从小也这么喂大的,我妈的奶,也不够。”美薇突然说了话,我回头去看她,见她已仰靠在床头,说话时,眼里亮亮的,像在哭,但光波流转间,很快就又有了精气神儿。“不对,”她若有所思,甚至冲我咧嘴笑了笑,“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个没妈的人了。”接着她就一五一十把姨妈的电话告诉了我。

“嫁了个什么人?”

“谁知道她?”美薇不看我,只仰面朝天,懒洋洋地用鼻子笑了笑,道,“肯定她自己不好意思,电话都没给我打一个。”

然而岳母的电话很快来了,是得知了嫚子出生消息,再后来,嫚子上学前,她也来了电话。关于自己母亲的再婚,美薇从未跟我表达过任何看法,但那两次接电话我都在,她冷冰冰处之泰然的样子让我知道,无爱一身轻,在心里,她终于把从前的一切放下了。一个没妈的孩子,不过是可怜而已。跟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处理不好关系,却恐怕是连她自己都无法原谅的吧?

5

我最后一次见到岳母,是在上海长海医院。

姨妈打电话来告诉的,先打给美薇,估计没反应,又打给我。回家说起,方知美薇已接到过电话。“怎么办,这个礼拜我必须得把那个课题标书弄完啊,”她苦着脸,“要不你跑一趟吧?带上嫚子。”

对上海,我并不熟,曾有一次从那儿路过转车,要在火车站枯等大半天,就在站前转了转。人头攒动,且个个端着脸色,规行矩步,仿佛人人重任在肩,唯有我百无一用,被排斥出了局,兜头兜脸,到处都能触发我乡巴佬进城的压迫感。后来恍恍惚惚拐进一个小弄堂,在一家食杂店买了包烟,静静坐在路边的水泥台阶上,听几位爷叔阿婆扯了好一阵闲篇,呕哑嘲哳,跟听外语没啥区别,可还是喜欢听。我为此感慨万端,又想任何一个中国人都无法真正无视上海吧?尤其像我这个年龄,农村长大的孩子,那里简直就像是个梦,然而无论看过多少有关上海的小说、影视剧,总像盲人摸象,难免有欠全面、真实,却也越发寄托上更不真实的向往。也许正因这些骨子里的向往,再在那阴雨连绵环境中,见到岳母孤老的境况,内心着实不忍。

当然,我这不忍,不过是妇人之仁。直到今天,我也没做过什么有益美薇母女关系的事。只一次,听美薇跟嫚子讲,她跟别的小朋友不一样,她姥姥死掉了,没姥姥了。我强压着火,等孩子睡后,表达了不满。美薇大为震动,抽抽噎噎抹了一宿眼泪,不过并没跟我争,或解释什么。正如她母亲当年一样,她也是头一回当妈,估计从母亲那儿得来的唯一教训,就是千万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被女儿嫌弃的母亲,以致跟嫚子相处,她总是一惊一乍,步步惊心。

嫚子小时还好,这些年渐渐大了,美薇事无巨细的耳提面命开始遭遇挑战,母女俩时有不快,美薇也因此心事越来越多。我常劝她放轻松,她却总无法如此,照旧绞尽脑汁,严阵以待。饶是如此,嫚子也还是更喜欢跟我在一起,尤其是出远门时。关于孩子到底有没有姥姥,美薇后来作过补救,说不是没姥姥,只是离得远,不方便常来常往。再后来每每孩子提起这事,她都如临大敌,孩子渐渐大了,不知何时,问都不问了。此次更是如此,嫚子从小就很喜欢出门,前些年上海迪士尼开业,嫚子班上好几个同学都去过了,她也嚷嚷过要去,一直未能成行,此次路上反复问我能不能去那儿?我冷了脸,斥责她姥姥病得很重,怎么还好去玩?她才噘嘴不提。

去前跟姨妈约好,到了先找她。

姨妈发给我的位置,是距医院不远的一家肯德基。十多年未见,她只略胖了些,变化不大,进门我一眼就认出了坐在窗前的她,还跟从前那样正襟危坐、不怒自威。不过一发现我们,她便瞬间改观,夸张地一路惊叫着跑过来寒暄,逗了好半天孩子,方才落座说起我岳母:肝癌,肚子痛去医院查出来的,肿瘤挺大,东方肝胆医院也查过了,确诊了。长海医院这边给提供了两个方案:一是先做微创,左右肝分离,结扎有肿瘤的左肝,等右肝长到能满足人体所需了,再行切去左肝;第二种是介入治疗配合靶向药物,让肿瘤缩小到适宜手术切除。方案一的缺点是担心时间过长,肿瘤扩散;方案二则担心反应太大,患者遭罪。我岳母是聪明人,瞒不住的,自己早知道了,两个方案也都跟她讲了,掂量来掂量去,两天过去了,到现在她还没拿出准主意来呢。

“谁在医院陪护?”

“阿春。”姨妈叹口气,自此语气急转直下,没了寒暄时的热情,也没了介绍情况时的冷静客观,头耷拉着,身体仿佛都挺不直了,她解释说阿春是我岳母后来丈夫的女儿。她那丈夫跟她在一起生活,三年都没到就生病走了,还好,女儿孝顺,跟我岳母也谈得来,娘俩相处不错。就是那女儿也离了婚,自己带个读中学的小囡,日子过得辛苦,主要靠做家政,熬钟点赚钞票养家,总去医院,收入自然受影响。“薇薇还生她妈的气,不肯来?”末了,姨妈到底问了。

“不是,不是的……”我支吾半天,自己都不知要说什么,人家阿春还不是亲生的呢,照顾病人,生活费都成问题呢,还能服侍左右……我满脑子都是美薇那张自觉永远真理在握的脸,仿佛正酝酿着如何有理有据地去抨击她的课题标书,她的忙,以及如何不好请假。忽听姨妈在那里感叹我们是没到岁数,不懂老年人的心理。“怕死的呀,”她情绪激动,提高了调门,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连我阿姐那么要强的人,到老,不也害怕临死前身边没人吗?薇薇是太让她失望了,她才想到再找的,真的呀,当初真不为别的,我顶知道啦,她就是怕死的呀。”

姨妈后来很详细地告诉我病房号,探视时间,如何去,如何找,如何解释美薇忙,确实是临时没能来。我起身要走,奇怪姨妈怎么不同去医院?姨妈更激动了,声音也越发大了起来,“她不理我了呀,咳,小丛,你不知道的哇,她生了病就不理我了呀。”原来我岳母后来的老伴,就是姨妈帮着介绍的,岳母确诊肝癌,跟姨妈好一通发火,说想来想去,自己家里就没一个生过肝病的人。几年前,那个后老伴肝硬化入院,她就开始担心自己,现在看来果然不错,到底让妹妹害了。姨妈说着,委屈得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说姐姐刚回来的时候,主动跟她讲,自己要再嫁,她很放在心上的,到处托人打听。那会儿姐姐要求不少,首先得有房,不能跟子女同住;其次,人又要健康、又要讲卫生,退休前的工作还顶好要体面,顶好做过领导。阿春爸爸从前在中学当教务主任,人高高大大,精精神神的,姐姐头回见,就老满意的。后来,她也不过抱怨了几回老头子脾气不大好,别的并没什么。谁知会这样的呢?气得姨妈都跑去找医生打听,医生讲,肝硬化不会传染也不是所有的引起肝硬化的疾病都会传染的,可姐姐就不信,全归罪于她。现在,她连医院都去不成,姐姐根本连话都不要跟她讲。

岳母先认出的我。我还在护士站打听,她就轻轻叫了声,“小丛唦?”

我一愣,扭头看见她秃着头,正站在我身后。她真是老了,越发显得瘦小,简直像个六神无主的小孩子,双手抱在胸前,腰身佝偻着,脸上精气神儿都没了,从前气场强大的严肃,已成了刀子般刻在脸上,让人看着触目惊心的愁苦。大约她是想笑笑,却并没笑出来,只舒展开一脸疲沓的苦相。然而当我把嫚子叫过来,她的笑,瞬间就绽放了出来,眼里仿佛“啪”的一下亮起了一盏灯。远远地,她朝嫚子蹲下了身,尽量发音标准地逗孩子说话,“呀,你叫嫚子是哇?你的名字老有学问啦,我都是查了字典,才知怎么写的。”

“不是早吵着要姥姥吗,咋还害起羞来了?”我把嫚子往前推,这孩子一向活泼开朗,尤其在生人面前最人来疯,那会儿却像个小猫儿,低低唤声姥姥,就直朝我身后躲。

“你真聪明,对,对的……”岳母又嘀咕了些什么,我没听懂,只见她笑眯眯望着嫚子,脚下却纹丝不动,继续蹲在那儿,远远地、亲昵地柔声跟孩子讲着话,“外婆不是不喜欢你的呀,外婆是生了毛病,小孩子离远一点,对的,自己要保护好自己的。”她说着起身面向我,相当严厉:“你怎么好带小孩子来医院,医院是啥好地方?”又问姨妈是怎么通知我们的,埋怨姨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讲她这辈子,全毁在了那个女人手上。

“阿姨,你不要过于紧张,你这个病,不传染的。”一旁的小护士可能实在看不过,探头过来安慰,她没听见似的,理都不理那护士,只顾带我往她的病房去,一路继续抱怨。十多年没见,她的上海话较之从前更难懂了,加之讲得又低又快,我也只能听个大概,大致知道她还在抱怨姨妈,好像讲当年知青返城,就是因为姨妈,要不至少美薇户口也能迁回上海的,要是美薇是上海户口,考大学得省多少力气啊。当年她那么个小人儿,吃了多少苦,小地方,教学质量根本不行,学习风气也不行,填志愿时,她和美薇爸爸看着那么多好学校,心里那个急啊。

她的病房,并排摆着两张床,都空着,她站在门口,等我们都进去才关了门,这下终于可以放声讲话了,她便越发激动,说什么姨妈、姨妈,你们叫她一声,客气客气就是了,其实根本不是亲生的,血缘关系都一点没有。

我劝她不要动气,扶她到床上坐,她仰靠床头叹气,情绪渐渐松弛下来,语速也随之放缓,我这才算彻底听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她让姨妈给打的电话,“我薇薇做医生的呀,她最懂的。”她细细讲着发现自己生病的经过,看病的经过,以及医生提出的方案,自己抉择的艰难、顾虑、犹豫,每讲几句,便唠叨一声,“我薇薇做医生的呀,她最懂的。”

真正让她情绪稳定下来的,是嫚子不再认生了。嫚子从窗前的椅子上站起来,却又被她告知不可上前,便抻着脖子,插话进来。祖孙俩看上去对彼此都有兴趣,一个靠在床上,一个站在窗前,都饶有兴味,一递一声说起话来。这些话,可比刚才岳母的长篇大论让人轻松多了,我松了口气,起身出去给美薇打电话。

“没事吧你们?”美薇显然很紧张,不待我开口,便急急发问,“你和嫚子都没事儿吧?嫚子有没有乱讲话?”

“我们能有什么事儿?”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你那标书,写得进去?”

“一个字儿没写出来。”她叹着气,絮絮叨叨讲自己如何琐事一堆、心乱如麻,我不耐烦地打断她,把岳母的病情讲给她。电话那端,瞬间安静下来,彻底没了声音。我又继续讲阿春的事,不免带上浓烈的讽嘲,痛痛快快一泻千里,她那边儿还没动静儿,我便忍不住吼起来,问她是否在听,好半天,听见她在嘀咕,“嫚子是不该去,肝病,还是小心点儿好。”

“那你呢?”我彻底火了,“你就不怕将来后悔?反正我可把该说的都说了,将来你要后悔,可别怨我没告诉你!”

挂了电话,我心里越发添堵。站在冷风里抽烟,一时突然想起了母亲说的,不好处,不厚道之类的话。我不由感慨自己那没啥文化、见识的乡下父母,从没给我讲过任何大道理,更不会帮我设计、规划未来事业,却身体力行,让我至少还懂得要如何怜贫惜弱、尊老爱幼。一时又觉得或许自己从前的想法都是错的,觉得美薇和自己,有太多的不同,也许不能同路太久。虽然刚才在病房,对岳母,我多少也有些反感,虽然我也承认,或许真的并不清楚美薇母女间,到底有多少深仇大恨,可再怎么讲,那也是她自己的亲生母亲啊!现在,自己的母亲就要走了,一向不听劝的美薇,难道真会不来?

一个人在医院里绕来绕去,后来我到底还是踱回了病房,好在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嫚子已离开了窗边,穿着鞋,跪在了岳母对面的床上,高举双手,正用胶东方言讲个什么笑话,岳母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眼里满是听天书般的向往。

“下来,下来”,我绕到嫚子身后,把她抱下来,“看把床弄脏了,这是阿春姐睡的。”我突然顿住,想起自己只听姨妈讲,就想当然地脑补出了人家的形象,其实并不知道年龄。我讪讪地不再称呼,只继续说:“她晚上是住这儿吧?”

“叫阿姐是对的,她比你们岁数都大。”岳母似乎还沉浸在嫚子的故事里,没理会,说完倒突然认真起来,扭头道,“哎呀,不对的呀,你比我薇薇大四岁的唦?那阿春跟你同岁的。”说着指了指嫚子之前坐的椅子,解释说阿春这些天都是做完晚饭才来,晚上陪床,就在那椅子上。这张病床是病号刚走,这里患者多,早安排上了人,用不了多久,新病号就得来了。

我回头看那椅子,硬邦邦一把塑料椅,漫漫长夜,谈何休息?“你跟我薇薇,都是没吃过啥苦的呀,吃不了伺候病号的苦头哇。”许是跟嫚子待了会儿,岳母讲的话,又好懂些了,语气也让人轻松了些。她心平气和地说着阿春如何辛苦,不容易,又说自己也亏不了她,阿春父亲的房子,地段很好,价格不菲,她特意叫我们来,就为了这事,要找个律师,立遗嘱,全留给阿春。留给美薇的自然也有——当初离开林区,她也卖了房,处理了家产,虽说那儿的房子不值几个钱,可一笔笔,小本子上都列得清清楚楚,再加上美薇父亲的抚恤金,还有他们那些年的积蓄,回上海后,她一分没动,现在全都是美薇的了。

见我不安,她淡淡一笑,又说你也四十多了,该当心身体了,继而说起身体里的器官各有秉性,别的地方病了总归还好,肝却不行,功用大,却一味忍辱负重,因此一旦发现问题,往往已无药可医。“小丛,你晓得唦?胃是喇叭,肝,就跟我似的,那是个哑巴呀。”她又激动起来,眼里满溢泪光,胡乱抹一把,忙不迭地又把语速提起来,我顿时一阵紧张,担心她会问美薇几时来。然而,她并没问,只宣誓般继续郑重地跟我说着,说自己如何早早准备,多年前就买了些商业医疗保险,再加上现在社保报销范围也越来越大,这些天,已打听清了,此次需要的治疗费,她现有的保险就能解决,要是将来保险解决不了了,那她就一分不多花,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她目前的想法,是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都不放弃,要跟肿瘤打一场持久战,尽早开始介入治疗。自己从小没妈,啥苦头没吃过?这点罪算什么?她担心的,不过是万一下不来手术台,或术后反应太大,没机会把该交代的话交代清楚。

“外婆,”嫚子突然喊了声。她被勒令不许过来,只好远远站在那空病床的一侧,这下打断外婆,她是要把自己的帽子扔过来,“不要怕,外婆,戴上这个帽子,你就什么都不怕了。”

那是我母亲给她打的,白蓝相间的螺纹,帽顶还装饰了个毛茸茸的大毛线球,很可爱的帽子。

“外婆老了呀,”岳母连碰都没碰那帽子,却强展欢颜,扭头看嫚子,跟她讲话,刚才还咬牙切齿的神气倏然不见,话音一下子温柔了起来,“还是你戴,你戴老漂亮哎。”

“刚才你不是还说喜欢吗?戴上看看,外婆,一定也漂亮。”

“我连个镜子都莫得,”岳母笑了,摸了摸自己光光的,显然刚剃过不久的头,开始看向那帽子,可就是不伸手去拿,“外婆习惯不好的,总归想不到照镜子,出门都想不到要带。”她又转脸笑望着嫚子:“还是你戴呀,嫚子,你戴老漂亮哎”。

“我还有好多帽子呢,”嫚子两手一撑,又蹿上了床,“全是我奶奶给我做的,我奶奶很厉害,只要我跟她说出个样子,她很快就能做出来,她还给我做过衣服呢……”

“嗳,那么好哎,”岳母的笑,更深了,语气却变得急切,“那你,很喜欢你奶奶的啰?你妈妈也喜欢你奶奶?你奶奶,啥样子的……”

我不知岳母是真喜欢嫚子,还是在敷衍她,或者是想知道些她自己在乎的事,然而这都不重要,我只是真心喜欢听她们祖孙俩说话,一说起话来,满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都会变得暖洋洋的,让人舒服。尤其嫚子,此刻瞪着大眼睛,比比划划讲着奶奶家,还有乡下的种种好处,让人简直想不起来这是在病房里,在晚期癌症患者的病房里。

默默看着她们,我不禁一阵感慨,想到宝哥哥所谓的“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想到不同的女子,都是从嫚子这样刚刚开始知道臭美,女性意识刚觉醒时出发,一路走过青春正好,走过人老珠黄,走到黄泉路尽。

突然感到腿下有什么东西,硬硬的,拿起一看,竟是本老式影集,四下看看,难道岳母出来住院,住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医院,除了床头柜上的玻璃饭盒、保温杯,还带着这本影集?

翻开第一页,竟是我和美薇的婚纱照。是的,十多年前为结婚拍的,虚无缥缈的,连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像自己,布置新房时还在墙上挂过,不过上次搬家就没再挂,好久没见了。再一张,也是婚礼上照的,是的,美薇的老家,我们穿着礼服,跟岳母一起合影,我如今对那些日子的记忆,只是美薇没眉毛,岳母忙里忙外,天天不开心,然而照片上的我们,却是喜滋滋的,一副心满意足、地久天长的样子。接下来也是张合影,那是美薇的父母,去她家时,我在客厅里看到过一张镶了黑框的她父亲的黑白照。她父亲国字脸,眉宇端方宽展,气质非常好。当时我就觉得,论五官,美薇还是更像她父亲。眼前这张也是张黑白的,夫妻二人并肩站在人群里,今天看来,这也是相当养眼的一对,男子高大英挺,女人纤巧秀美,身后隐约可见一座四四方方的建筑,建筑上方似乎还有标语牌子。看照片中人的穿着、神色,都让人不大容易想到这会是张结婚照,然而照片一角赫然有行手写的白字:新婚纪念,一九七七年十月。

再往后翻,没有了。难道就不该有张岳母再嫁的照片?或者,那个阿春的照片?然而往后翻了又翻,真的只有这三张照片,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