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
2024-11-20南桥
疫情结束了,百废待兴。不少单位纳新,我离开了原单位,换到达拉斯上班。在达拉斯,我仍做课程开发。新学校是一所私立的、营利性质的高校,成立时间不长,名气也不大,最出名的一位校友,只是一个参加过美国达人秀的哥们。他的歌唱事业和学校所教的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能说是学校的硕果。不过这里培养的学生,倒是有踏踏实实的薪资丰厚的工作,如护士、助理护士、医疗助理,等等,学校名字不咋样,就业倒是个个实惠。这是多少国内留学生家长不曾想到的。他们哪怕小孩是去耶鲁大学,读个艺术史或者音乐专业,经济前景还不如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校。这是一个美国秘密,当地人都知道,外面的人只认他人拟定的排名榜单,就好比买衣服只看牌子和价格。
新的学校助理教授、副教授、教授一应俱全,但更像公司,处境独特。一些非营利性质的学校,大家可以浑水摸鱼。对营利学校,认证机构对它们提着灯笼打着手电拿着放大镜审查所有的经营细节。在政策豁免上,营利性质的高校也是受限制最多的。比如,我在做课程设计的时候,要用到一些外部材料。过去在普通高校做事,可以利用“合理使用”(fair use)原则,在非商业、少量使用、不违反权利人商业利益的前提下,自由自在地使用外部的资料,包括图片,这都不违反版权法,是法律对于教育机构的网开一面。
在我们这种营利性的学校,过去适用的豁免原则,统统失效,连一些共享版权项目的Creative Commons的材料,只要标出了“非商用”(CC-NC),我们都不能使用。大部分时间,我除了本职工作之外,还要在老师的PowerPoint中捕捉不符合版权法律的图片和文字。这种类似于版权警察的工作颇为枯燥无味。这种工作,日后经过人工智能的辅助,猴子都能做,甚至可以说猴子就是喝了八瓶啤酒再被人打上一记闷棍都能做。我简直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突然有一天,一个老师向她的领导告状,说我核查版权过于严格,让她的工作没法做。领导乔纳森把我找过去,说:“这事也不能追求完美,你要知道,反正以后再改就好了,你得把项目进度跟上,别的细节一步步跟上。”
这分明是暗示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说这不能干。关于营利性质的学校,使用版权作品,是一条不能逾越的红线。你们不越,让我逾越,哪天学校真被版权人控告了,我来顶包,那怎么行?我告诉乔纳森:“入职的时候,关于版权这一块,大家可是交代得一清二楚的。”
乔纳森说:“当然,我并不是要你去犯规,我只是说在项目管理上注意一下。该紧的时候紧,该松的时候松。你知道,这些课程都不能一下子完美起来,要追求的是结局,而不是完美。你应该听说过,这世上除了死亡、税务,没有什么是无法回头的。”
我想,拔牙和隆乳也该算进去吧,但也没心思和他瞎扯。他的话说得模棱两可,给自己留空间,我则是进退两难。这样下去事情没法干。“算了,我辞职吧。”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从我的嘴里蹦出来,就如同被噎住后用海姆立克法给激出来的一块辣椒。
这也不全是一时冲动,也算是想法早已在内心翻腾良久,只是寻找合适的突破口而已。这话一说出来就驷马难追了。人嘛,有时候最好的决策,就是念叨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冲。很多人就是喜欢左分析右分析,最后维持现状,一事无成。
我过去没这么突然地辞职过,总觉得应该有点什么仪式感。警匪片里好警察辞职,通常会把警徽和枪放在上司的桌子上。我于是取下我的工牌,放在他的桌子上,又说了一句:“我不干了。”单位合同没规定必须提前一个月告知,我是说走就走。我收拾了自己的几本书和一些文具,放在一个门口找到的纸盒里,头也不回地搬走了。
这么一放手,扬眉吐气的感觉并没有多少。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还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那时很多人的家人去世,对生活大彻大悟,有不少人辞去了工作,追求自己想做的事。这情况中国叫“躺平”,美国叫“静悄悄地辞职”(quiet quit)。我想不干事吧,钱从哪里来也是问题。退休还早,还得过几年再说。
我投递了不少简历,但是都没有收获。那时不少老师厌倦了在线教学,转行来做我们的课程设计,不少人年龄比我小很多,薪资待遇要求也不高,我一点优势都没有了,更何况我的名字是个外国人的名字,对方可能还担心要不要请律师帮我办工作签证和绿卡。市场这么饱和,他们并不愁找不到人。
思来想去,我借助过去翻译积累的一些经验,决定做个小的翻译公司。在美国注册个有限责任公司跟玩似的,去市政厅跑了几趟,交了两百多块钱,一个小小的皮包公司就成立了。
在达拉斯这里,华人也不少,再加上人工智能取代了很多翻译的工作,找到业务也很难。撑了几个月,我一单没接到,连房租也没了,只有冒着被联邦税务局罚款10%的损失的风险,取出了部分401K退休金去撑一阵子。此刻真的是危机感爆棚。
大部分时间,我在家会玩俄罗斯方块这种无聊游戏,颓废得很。我白天都去星巴克,要一杯大杯的现煮Pike Place(派克市场),外加一杯冰,在咖啡馆一坐就是一整天,用一种地面以上一万英里的眼神,看着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少——那些在这里找工作的,谈朋友的,整理财务报表的,做花里胡哨PPT的,还有一些是学生,对着厚厚的教科书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当然,还有一些和我一样在发呆在思考未来的人。不过每天我总有专注的时候,因此也在星巴克干了些实事,比如做出了公司网站,还维护了几个社交账号,希望借此找到客户。
功夫不负有心人。五月的一天,有个医院给我打电话了,有个叫玛丽的女子问我能不能做医疗翻译。我喜出望外,却又不动声色,说让她等等,给我个时间,我去查查日历上有无空档。
要查个毛日历啊?我的日历上白茫茫一片。对方说你明天早晨九点过来,有没有空?有个病人说中文,需要帮助。我说你等等,我去查查。然后告诉她,没问题,别的事情我可以推掉。我明天一早过来。
地址是西南医院心脏科。去那儿见到玛丽,问她是怎么找到我的,玛丽果然说是通过网站找到的。看来那么多大杯星巴克没白喝,做出的网站还是“疗效”显著。
从玛丽这里我了解到,平时医院需要翻译,是通过远程的办法,拿个iPad通话,但是每次遇到的人都不一样,有时候要重新说一遍,很浪费时间。遇到重病患者,貌似需要一段时间治疗的,医院都建议找本地的翻译公司,最好是由同一个人跟踪。玛丽过去联系的翻译公司联系人回国了,联系不上,只好通过互联网找,居然搜到了我的公司,她说她为此十分开心。
我也是。美国主要的翻译需求是法庭翻译和医疗翻译,只要这回做好了,以后前途不是小好,是大好。
病人是个中年人,看上去五十岁的样子,名字叫储梦,挺梦幻的一个名字,但不知为什么就得了心脏方面的疾病。我找到他时,他还在急诊室候诊。我问他是怎么得的这病,他说他是突然发病的,起初只是咳嗽,咳着咳着就出血了。他以为是得的新冠,于是戴上口罩,找到一家CVS药房做了个检查,结果是阴性的。他跟CVS药房的人说要买个咳嗽糖缓一缓,药房的人说咳嗽糖不需要处方,你自己去买就可以,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立马去急诊”。然后他们给了他达拉斯一家急诊室的联系方式。
急诊室听他简单描述,大致明白了一些,没有进一步望闻问切,直接送去做X光、抽血化验、CT扫描,然后告诉他心肺功能急性失常,必须动手术。他的英文还行,但涉及医疗术语比较多,医院为保证沟通充分,是用临时外请的在线翻译和他沟通的。
我到了之后,玛丽叫来了一位心脏科医生。医生看样子是印度裔,皮肤黝黑,但是说起英语来没有印度人常有的那种口音。他和我握手,作了个自我介绍,那姓氏太长,名字倒是短小精悍,叫拉贾。我问叫他拉贾医生行不行,他说没问题。拉贾医生没有时间和我闲聊,直接进入正题,说病人情况危险,需要尽快麻醉动手术。手术之前,需要签知情书,这种大手术毕竟风险很大。他让我问病人有无家属。翻译过去,储梦摇头说,早离了,没孩子,目前就他一个人在美国。医生听我说完后说,有没有紧急联系人?
储梦又说,没有,要不你暂时给我顶一下呗。我想这事事关重大,超过我的职权范围,实在担当不起。储梦眼角竟然现出了一滴泪,再次恳求,我只好答应。我问医生这样行不行,医生说只要病人自己授权,他这边没有问题。但是在病人清醒的时候也不需要,紧急联系人只是紧急情况下才用得着,实在是以防万一。
储梦想了想,问可不可以加我的微信,我说没问题,于是加了他。他说:“我也不知道心脏病手术的成功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有人联系的话,你也好告知一声。”他让我看了手机,看了他的家人群,说不到万不得已,先别和他们联系。我能理解:这么远,引起他们的担心,他们签证什么的也都不便,还不如不说,否则他们在那边也是干着急。玛丽说:“我这里有个柜子,手机等个人物品可以放这里,我们会上锁。”
储梦看了看我,说既然要做手术,手机先给我保管,“联系方法一个个给你解释也是麻烦,到时候用我手机,用微信和他们直接联系好了。”他说他有一种直觉,此事凶多吉少。我说没事,让他别想多了,“等你手术结束,从麻醉里醒来,让玛丽打个电话,我马上送还手机。你放心,没事我不用这手机。”储梦笑了笑,说他很放心:“我也没啥好隐瞒的。”
玛丽让我帮病人填写了一系列的表格,包括病史、知情同意书,甚至还有时过境迁的新冠防护指南。在填表格的时候,我发现储梦让我写的职业是厨师。他的供职单位,是一家日本餐馆。这家餐馆我去过,老板就是中国人,人称刘胖子。餐馆主打的是那种当着客人的面做的铁板炒饭,厨师做饭时还有点表演性质,比如能把鸡蛋抛起来,在半空中用刀接住击碎,让蛋黄蛋清掉进米饭里,接着才开始炒蛋炒饭。这种“绝活”往往会引起客人尤其是小孩的赞叹。最近一段时间我没去过那里,没想到现在的大厨是储梦这样的中国人。
在我脑补中国厨师做日本铁板炒饭的场景时,储梦补充了一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别跟我家人讲我在餐馆工作。”我让他放心,虽然我并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做完登记,玛丽说暂时没事了,病人需要全麻,接着医生要开始忙他们的了,让我回家。我拿着他的手机回家,有一种被托孤的感觉,又觉得很凄凉,在茫茫的异国他乡,这位大厨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在这城市的缝隙,有着多少这样孤独的灵魂啊。
出于好奇,我还是看了一下他的朋友圈,发现更新得不是很勤,偶尔有附近校园的风景照。再去搜索一下他的相关信息,发现这哥们原来是学生物的,还读了博士,领英上写了博士后、实验室职位,再接着是一些兼职教授职位,最后一个是在附近的一所高校,此后没有再更新。我这么一对比就明白了,原来是生物学博士,后来估计是工作不好找,于是在餐馆打工,却又维持着过去的一点斯文,不想让国内的亲戚朋友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学术圈。
我自己呢,也是教育学博士,时下开着个皮包公司,而储梦这个博士在做大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家人面前,我自己对所做的一切供认不讳,所以不是太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维持这种“双面人”的生活。关心你的人不会在乎你做什么,不关心你的人你管他们怎么想?也就是说,无论哪种情况,都不必去隐瞒的。没有人在乎你干什么,住什么房子开什么车子。你过得奢华,没有人羡慕,反而可能会引来反感;你过一种低配的生活,也没有人会嘲笑你。有社区才有攀比,独狼和孤鹰没有社会压力和社区攀比。再说在当下的美国,社区生活基本已经死了,是车库遥控器害死的。一回家,按一下车库遥控器,车子直接就开进去了,人消失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像过去,车子停在外面,见到邻居,还可以打个招呼,说说各家的狗和接下来达拉斯牛仔队的比赛。
出于好奇,我看了一下储梦的朋友圈,有一则是转发储家家族祠堂修葺的事,里面说的是谁谁谁捐钱几万几千,各种捧着捐赠证书的照片,后面是对家乡家族的各种介绍,大意是过去是祖上有光荣的历史,如今是博士很多。其中还介绍了“留美博士”储梦,说的是他在某某大学担任教授,那个大学就是他领英上最后的一个学校。这倒也是实情。后来的事情么,被按下不表了。
此后我再去医院,发现他手术本来成功了,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肾脏开始衰竭,再后来别的器官也此起彼伏地出现了衰竭。果然心脏是人体的中枢,一旦不行,别的都开始不行了。医生说,恐怕是没救了,必须转入临终关怀医院(Hospice care)。我问医生,这种情况怎么不继续抢救?难道是就此放弃?拉贾医生说:“他都死过去几回了,身上器官严重损坏。如果在中国,按照你们的文化,会怎么做?”
我说:“那家属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抢救的,必须的。”
拉贾医生说:“如果抢救过来,也只能活个一年半载,而且可能生活质量大受影响。我不能告知病人怎么去救,这是病人和家属的决定。不过理性地说,如果是我,在余下的一年半载,总处在被治疗的痛苦状态,我会选择进入临终关怀医院。治疗和药物,以舒适为主,这样也便于亲戚朋友看望。住一般的医院里总有这样那样的限制。”
我告诉他:“你这说法我理解,在中国这叫保守疗法,为了治疗而治疗叫过度治疗。不过我只是翻译,这事我没法替病人作决定。”
拉贾医生问:“他先前不是委托了你吗?”
我说:“口说无凭,事关生死,我作不了主。”
拉贾医生点了点头,接着又问:“有没有办法联系到他的家人?”
我说这个我可以试一下,但是不敢保证。我只能说明天答复。
回到家,我拿出储梦的手机,找到他的家族群,想发个消息又给删了没发。毕竟远隔重洋,通常的情况是报喜不报忧,我怕全部说出来,家人会受到惊吓。群里用的都是网名,我也不知道谁是谁。我几次准备发信息给群里备注叫“哥”的人,但是几次写了信息,也给删了。
这事我纠结了一晚上,还没想到到底该怎么处理。我从事翻译工作多年,没有遇到过生命垂危的客户,而且我怎么做,fQSW+KDzBlQ9HxlD+Zi3j3/0AWaEpQNEKpp97IkuRvU=或许会影响到客户的生死。如果我超脱一点,可以理解为客户并不是他,毕竟是医院出钱请的我。当然,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都会一道算到病人或者保险公司的头上。像储梦这种情况,在餐馆打工,八成没有买保险,我没好跟医生细问,但能感觉到医院不想留下他。这种情况,医院到最后往往从条件有限的病人身上收不到什么钱。
次日,回到医院,医生问我联系上什么人没有,我说没有,这事是不是等他醒了再说?
医生说:“听玛丽说,病人手术前指定了你为紧急联系人,时下情况确实紧急了。病人除了先前的疾病外,还出现了一系列的并发症。”他说了一系列术语,我也是头一回做医疗翻译,又不是活字典,这些术语我一时还没听明白,但又不好意思说,就问能不能写下来,好让我准确地沟通。他写下来后,我偷偷用软件翻译了一下,看到并发症包括呼吸衰竭、高胆红素败血症、心包积液、心脏压塞、肺动脉高压,还有肾功能失常,需要做透析。医生说可能最紧急的是肾衰竭,不做透析不行。
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耸耸肩,说那你就先一样样治着吧,事关重大,恕我不能替他或者他的家人作决定。
医生叫来当班的护士朱莉,让朱莉去找社工。社工来了,自我介绍说叫薇薇安。薇薇安拿来了两份材料,一份是《委托任命书》(Power of Attorney),一份是《医疗嘱托》(Advanced Medical Directive)。社工说,鉴于病人找不到在美国的家属,他如果苏醒了,抓紧机会,把这两份材料翻译给他听听,愿意签就签。我说我得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不然我不知道怎么翻译。
我晚上把两份文件都翻译了一下。《委托任命书》我过去听说过,也就是在病人或者即将走到生命终点的老人失去能力或者意识时,可以指派谁来对自己的事务作决定。《医疗嘱托》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主要部分写的是:
如果根据我的医生的判断,我患有不可逆转的疾病,以致我无法照顾自己或为自己作出决定,如果没有按照规定提供维持生命的治疗,预计活不了六个月,我请求停止所有治疗(让我舒适的止痛的治疗除外),允许我尽可能温和地离开。但是,我同意使用缓解疼痛的药物或治疗或程序(包括手术),哪怕此类药物、治疗或程序可能会加速我的死亡。我的舒适和免于痛苦对我来说很重要,应该受到我的代理人和医生的保护。另外,我请求,在征求医生意见后,我希望将如下治疗纳入或者不纳入以下的医疗计划,例如人工营养和液体、静脉注射抗生素等。
接下来是一些空白栏,是要填写具体医疗项目的。
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么做挺人道的。多少老人重病卧床,活也活不了,死也死不掉,用各种药保着,苟延残喘。这对自己是一种折磨,对家人也是残酷的事,把他们拖累得人仰马翻。有时候家属还在上班,大老远请假回来,病一直拖着,家属要么把工作丢掉,要么就得按时离开,不是落个对工作无法交差的结果,就是留个对家人不敬不孝的罪名。这种病人预先写的文件,是我的身体我作主,不让他人擦屁股。
这两份文件我给扫描了一下,准备作为模版,给自己也来上一份。储梦和我年龄也差不多大,人生无常,说不定自己也会遇到类似的事。与其像储梦这样被病情突袭,措手不及,不如我自己未雨绸缪,把这些事情先交代清楚,减轻小孩日后的负担。说到做到,我用扫描软件文字识别,把文字变为Word版本,就此把自己的文件准备好了,签了字。但是两份文件末尾都需要有公证人,我想起了我的银行客户经理可以提供免费的公证服务,于是跑了一趟银行,把文件给公证了,然后扫描后,交给了我休斯敦的律师同学。
同学问:“你莫名其妙写这个干什么?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不要想不开。我让你不要翻译书了,你偏不信。那么苦的差事,稿酬比卖小菜还差。是不是把自己给翻成忧郁症了?有什么事给我这个老同学说说,有什么想不开的?”
我说老兄误会了,我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概略地告知于他,只是出于病人隐私的考虑,没说具体是谁,是什么病。然后就嘱托他帮我保存一下文件,以便日后我若是遇到类似情况,就把这两份文件交给我的孩子。现在给他们,他们保准不明不白地担惊受怕。同学说:“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明白,这个忙我也可以帮。这种文件,我平时给客户准备得也不少,很多美国人上了年纪就会准备,属于生前遗嘱的一部分。”他对我的法律意识大加赞赏。
我苦笑说:“说了半天,正经要准备这两份文件的人,还昏迷不醒,只能等他醒了再签了。”
同学建议我,自己做翻译就做翻译,非亲非故的,不要胡乱充当他人的委托代理人。否则日后委托人的家人不认可,好处一样没有,被他们告了也未可知。
我想也是,于是不再犹豫,拿出储梦委托给我的手机,给“哥”发了个留言,说:“你弟储梦重病在医院,我不知道和谁联系好,所以找你试试看。受他嘱托,我是用他手机给你发信息的。”
那边沉默了很久。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后,我才看到他回复:“治病要多少钱?”
我说:“这个我不大清楚,如果有保险,应该可以报销,如果没有保险,可能要自己出。这是大病,钱不会少。”
我心里嘀咕,怎么你老弟病成这个样子,你也不问什么病,一张口就问多少钱?
对方又顿了半天,说:“你既然说有保险可以报销,他在大学当教授,应该有保险的吧?不是说美国医疗都免费吗?”
我本想说,你弟现在在餐馆做日本铁板烧了,大概率没有保险,但是一想还是没说。从储梦朋友圈的情况上看,他失去了大学教职的事情,估计没告诉家人。不到万不得已,我又何必多事,把事情戳穿?给他留个体面也好啊。
我一开始疏忽了,没问这个“哥”叫什么名字,于是补问了一句。他说他叫储才。
我说:“储才兄,你弟的病,就算是单位报销,就我的了解,也只能报销一部分,可能自己还要出不少的。最好家里得筹点钱预备着。”
储才这次给我秒回:“呵呵,阁下是在缅甸给我发信息的吧?”
我没想到我角色转型这么快,这回是被当成骗子了。不过一回想,如果是我自己听到这番话,也会掂量一番的,也怪不得对方。
“储才兄,你弟弟真的病了,要不要我改天拍个照片发给你?”
储才回答:“用AI合成一张照片谁不会?想骗我这老江湖,呵呵。阁下还是早点联系国内家人,争取早日解决吧,不然哪天完不成业绩,可是要被割肾的哟。”
我先前还是对他充满理解,一看这“呵呵”和“哟”,顿时感觉一股阴阳怪气扑面而来。我问他要不要亲自打电话问问医生?
储才说:“哟,还有同伙。”
我强压住恼怒,让自己深呼吸。我想好歹得把线牵起来,不然让我一个路人甲来担责,我受不了。我改变了策略,准备说文雅一点,让他不再怀疑我是骗子。巨骗往往是高智商高情商,小骗子文化水平都不大高,文化程度高一点的,会选择白领犯罪,不至于搞电信诈骗这种下三滥,至少我认为是这样。“令弟真的病入膏肓了,您就一点不相信?”
他在那边输入道:“那你让他自己接电话,用视频。”
我说:“我现在不在医院里,在家里,我是翻译而已。再说令弟现在昏迷不醒,没法和您语音通话。”
储才过了一两分钟回复:“年轻人,别跟我令弟令弟的了,我劝你早点自首,怎么也比在缅北强!”
我一看沟通无望,还自己生了一肚子气,于是也不再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看到储梦手机上有信息显示,打开一看,家族群里的“哥”发消息了。他把我们的对话打包了转发过来,末了又说:“今天竟然遇到了骗子。”
群里一个叫“岁月静好”的人回复说:“还是哥头脑清醒,最近听说留学生被骗子骗到荒郊野外,差点命都给弄没了,父母还给骗子转了八十万。这年头防不胜防。”
我走到院子里,天很冷,我穿着拖鞋冻得瑟瑟发抖。院子外的山茱萸和老枫树的叶子均已凋零,落叶在院子里一地都是。刚下过雨,叶子湿答答的,趴在水泥地上。我不是很理解,他们为什么是这种反应?万一我说的是真的呢?而且,本来就是真的好不好?
我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又看到“哥”说:“镇上的人对老小说法多多,讲什么的都有,好多也都是乱说”。
“岁月静好”发了三个流泪的图标,隔了一会儿又说:“但讲真,老头子这么大年龄,他也不回来看看?这骗子是不是他自己?想讹我们的一点钱?”
哥说:“这大概还不至于,老小在那边挣一块钱,相当于我们八九块钱。大学里面待遇不错的,不至于。
“岁月静好”说:“这个你还真别说……”
我哭笑不得,心想汇率早就是7.3了,哪里还是八九块?群里好像是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怨恨和敌意。储梦自己就在群里,这些“家人”能这么说,我估计他们家是闹掰了,断亲了。奇怪的是,储梦怎么就没退群?往回翻看,没有看到储梦有过任何发言,估计也指望不上他们什么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是骗子?或许就是借故推辞不管。我想储梦醒了,看到这些会受刺激,于是自作主张把这段对话删了。
我把手机给关了,准备下次见面的时候,跟医生如实汇报。
仿佛心灵感应一样,医院次日一早就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时间过去,储梦醒了。
我赶紧开车过去,见到医生,问储梦是不是好了?医生说不是,是前段时间怕他在手术床和病床上乱动,是用药物维持着人工制造的昏迷和麻醉,现在稍微减了些用药量,储梦就醒了。医生要我协助,把该签的委托和医疗嘱托签一下。我告诉了医生我昨天和储梦家人的对话,医生说他完全不明白对话的内容。他显然缺少对缅北诈骗的背景了解,我也为自己的沟通失败感到一丝难堪。
储梦眼睛半睁着,轻声问:“我怎么跑游轮上来了?”
我说:“你是在医院病房里啊。”
储梦说:“我刚才分明在一艘游轮上,汽笛一直在响。我还以为到库兹曼海边了。”
这会不会是出现濒死幻觉了?我愣了一会,又告诉他:“你不记得了?你做了大手术,昏迷了好多天呢。”我怕他又昏死过去,赶紧告诉他,医生和社工要他签两份文件,最好他亲自和家里联系一下。我把手机递给他,说我告诉哥了,但是他哥不相信,“要不你语音留言一下?”
储梦轻轻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跟我哥……就别说了,他这人,唉。”我也意识到,他的喉咙里插过管子,损坏了声带,声音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这种情况下,他再联系还不是越描越黑?他胡子多日没剃,蓬头垢面,形容枯槁,形同跑步的阿甘,就是视频聊天,也做不到有图有真相了。
一旁的医生又把社工叫来,问她如何处理。薇薇安说:“没有规定必须委托给家属,其他人也行,比如律师、朋友,任何病人相信的人。”我哪里知道储梦有没有律师,以及有哪些能够托付的朋友?家人这条路,一时也行不通,我于是问我找他老板行不行?社工说也可以。我说那我试试。
我去到餐馆。一个墨西哥人在做铁板烧,正把刀从背后举起来,玩半空砸蛋的炫技。得,估计储梦的餐馆工作也没了。
我让前台的小姑娘叫老板来。刘胖子出来,脱下手套,问有什么事。我把情况跟他说了一下。刘胖子说:“老弟,不瞒你说,这事我也犯难。我这儿前不久收留了个小工,这小子居然把我给出卖了,说我工资发现金,是偷税漏税,我现在还被税务局查得昏天黑地,实在不想再惹其他事了。”
刘胖子跟我大骂那个没良心的小工,说看他可怜才收留,谁想一转眼被他出卖了,又再次表示老储的事,他无法帮忙。他用手指了下铁板烧的人:“看,那是何塞,墨西哥人。
我问:“你这是日本餐馆,一个墨西哥人在掌厨,不怕客人说不正宗?”
刘胖子说:“唉,有啥正宗不正宗的?老美才不在乎,太正宗的他们反而不吃了。”
没有办法,我准备告辞,但是肚子也饿了,顺便吃了份墨西哥人做的日本铁板烧,感觉味道和过去也没啥两样。
几天后再去医院,我把刘胖子不肯过问的情况汇报给社工,社工也无奈,说那么这文件也别签了,医生根据他的医学判断,该怎么治怎么治吧。
医生无奈,只得让储梦去做肾透析。一个五大三粗的黑人护工用轮床把储梦送到地下一层的透析室。透析室里冷气开得很足,储梦瑟瑟发抖,我让护士拿了几床毯子给他盖上。储梦这时候开始说起了胡话,他说看到周围都是护士问是不是要把他解剖了!“不行,俺要回去。”不知为啥,他的口音变成了北方不知什么地方的口音。我说:“你想多了,别担心,这些都是专业人士,会给你很好的照顾的。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过来给他做透析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白人妇女,叫蕾切尔。透析的时间很长,我和蕾切尔聊了几句。她问我看过《圣经》没有,我说看过。她拿出手机,说给我念一下《诗篇》91篇:
住在至高者隐秘处的,必住在全能者的荫下。
……
储梦的头略略侧过来朝向蕾切尔,认真倾听,听着听着,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了。我自己似懂非懂,心里总在开小差。
透析和接下来的治疗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三天后,储梦走了。
葬礼是在一个小小的殡仪馆举行的,来到现场的只有一个教会的牧师,还有官司缠身哭丧着脸的刘胖子刘老板,还有我这个新晋的“骗子”。储梦的骨灰盒,我捧给刘胖子,刘胖子连连摆手。我自己也不敢收下,于是又转交给了牧师,求他务必帮忙,我家有猫狗,要是打翻了,可是对死者的大不敬。牧师很慈祥,说“我先放回我们储藏室,联系到他家人立刻告诉我,我给寄过去。”
葬礼后,我才感到莫名悲伤。好好一个人,做过博士后,教过书,炒过菜,说没就没了。怎么就这么突然?我深感人生无常。我想做点什么,于是把委托人和医疗嘱托的文件,分享到我的公众号上,希望他人看到可以照搬,或许这是储梦留给世界的最后的馈赠。这篇文章看到的人很多,不少人点赞。如果碰巧你曾经看到这样的文件,并照着去做,或许这些文件,就是一个寂寞地死去的博士后,偶然间留给未来众人的启示。
次日,我去医院财务部结了账,医院也爽快,什么也没问,就把我收据上的钱足额付清了。我可以把上次从401K里取出的钱补上,余下的钱,还够下两个月的房租。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一对南美的母女在寒风中卖鲜花,于是摇下车窗,对方要十五块钱,我给了二十块钱买了一束,没让找零。母女俩连声说Gracias(谢谢)。
接着我找到那位牧师所在的教会,让牧师把花放在骨灰盒前。牧师和我聊了一会儿,嘱我务必找到储梦家人,又说实在不行,葬在教会墓地也可以。我问要不要钱,牧师说这次免费,没有一个灵魂应该孤单地离开。
这几天达拉斯突然降温,我穿得不够,出来后感觉寒冷彻骨。我发动车子,在车里坐了很久,把暖气开足,融化了窗户上的一层薄薄的冰,然后驱车去星巴克,继续去找我的下一单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