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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

2024-11-20陆蔚青

山花 2024年11期

1

杰瑞还没有回到家就接到母亲的电话。他很生气。他说他刚刚骑自行车回来,还没有给自行车擦身,自己也没有洗澡,所以不能与母亲交谈。他说完就放下电话,开始清洗自行车。

他的自行车虽然是一辆普通的自行车,但经过他的改造,已经焕然一新。自从他入手了这辆车,他换了把手,换了轮胎,又换了坐垫,还配了自动导航仪,昨天他又在大梁上安装了水瓶袋子,这样水瓶就不用挂在腰上了。每天骑车回来,他都要保养和清洗。这样的程序要花一个小时,每次结束的时候他会看看表,如果不到一个小时,他会再继续一会儿,因为如果时间不够,只能说明还有某些地方没有清洗干净。他做事情又慢又仔细。他几乎将轮胎里每一个缝隙都清洗了,他不允许轮胎上有一点泥土。

他也不想与母亲通话。他知道母亲想说什么。找工作,赶快找工作,这是母亲最近最集中的话题。她说今年虽然经济衰退,但是各单位还是招人。但明年,谁知道明年是什么样——明年如果经济崩溃,就找不到工作了,所以要抓紧找工作。

他抓紧找工作了。前一段时间,他用了全部的精力,以至于耽误了他的毕业论文。安德鲁教授很不满,他说他年底就要退休,如果杰瑞不能在年底毕业,明年就得不到资助,继续读下去就要全部自费。这让母亲很焦虑。有一次杰瑞在统计学中看到一个报表,是关于退休金的,他就问母亲可给自己存了退休金。母亲说我哪里有什么退休金?我要养活你们两个花钱机器。什么时候你工作了,我才可能解套。

母亲的话让他焦虑。从那天开始,他每天都在找工作。如今安德鲁教授让他交论文,他又急忙赶论文。这生活让他跟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奔波。

但在母亲口中,这些都不算什么。母亲说你可以一边写论文一边找工作,大块时间写论文,每天用一小时找工作就可以。他说你说得轻巧,找工作也要大块时间。电话那边就住了口。他们因为时间的问题争吵不是一次了。母亲总是说他性子太慢,没有效率,但他从来不认为他慢,他害怕快,害怕别人打乱他的节奏。他有自己的节奏。

面试很少,但也不是没有。工程是传统行业,年薪不很高,但市场还是有的。前几天曾有过一个面试,面试官说面试时间半小时。到了半小时,还没有停。杰瑞就说时间到了,今天就到这里吧。面试官有点惊讶,说好,那就到这里吧。

面试后他同母亲说了。母亲很生气。母亲说这个话面试官可以说,你不可以说。你是求职的。杰瑞说是面试官说的半小时,已经到时间了,就应该停下来,可是他不停下来,我只是提醒他。母亲就呆呆地看着他,这件事情也再没有音讯了。

母亲说如果你一直这样说话,你就找不到工作。就算找到工作,也干不长。杰瑞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他说的不对吗?为什么不能提醒对方呢?如果他有其它安排,岂不是被耽误了?

这样的事情,前一段时间也遇到过一次。那次他同安德鲁教授去基斯顿开会他宣读了他的论文,是阶段性成果。安德鲁教授挺满意。他说他读了杰瑞-吴的论文,觉得论文做得扎实细致,论点有新意,论据很充分。然后教授对他说,我认为你可以回家了。这句话让杰瑞惊讶。会还没有开完,教授怎么就让他回家了呢?他在困惑中有些生气。中午吃饭时他没有和教授同桌,自己找了一张桌子埋头吃了饭。吃完饭他开始考虑他怎么回家。因为他和教授是一同订的机票,一同来一同回去,他没想到教授会让他先回家。

他把这件事同母亲说了,母亲说安德鲁并不是让你独自回家。这只是一个比喻。比喻你懂吗?他的意思是说,你的论文通过了,不用再费神,你可以休息了。

是这样吗?他说。我还以为他让我回家。

母亲说你要懂得别人说话,通常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字面上的意思,一层是字下的意思。

他说这怎么可能,人说话当然只有一个意思。

他常常有这种不能理解的情况,他认为别人说的话都是真的,如果他们表达的是另一层意思,他们就是在说谎。这让母亲担心,也让他困惑,自从他知道了自己这个特点,他就开始注意了——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2

他唯一的挚爱之物是自行车。说起来,他的自行车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名牌,只是一辆普通的自行车而已,在别人眼里只是代步之物,但是在杰瑞眼里,它是他的伙伴。他把几乎全部业余时间都花费在自行车上。那时他还在蒙特利尔读书,本来母亲让他读计算机专业,但杰瑞坚持读工程专业。他喜欢自行车汽车这一类,他不是把这些看成专业,而是把它们看成爱好。他认为一个人应该把乐趣与谋生合而为一,这是辛迪老师说过的。

能将乐趣和人生结合在一起的人生,是幸福的人生。辛迪老师说。辛迪老师喜欢音乐,她就教钢琴,以此为生。杰瑞跟她学过一段时间,但后来他认为将弹钢琴的时间放在骑自行车上,他会更快乐,就放弃了学钢琴。当然他有些难过,那是他告别辛迪老师的时候。辛迪老师非常和蔼,对他的选择表示尊重。

那年他十一岁,遇见了人生中第一个大麻烦。他在学校与丹尼尔老师发生了冲突。原因是丹尼尔老师讲课时,他精神溜号,所以当丹尼尔老师问他问题时,他完全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丹尼尔老师认为杰瑞对他不尊重,杰瑞认为丹尼尔对人也不尊重,因为丹尼尔老师在讲别人的坏话,他说这个人不好,那个人也不好。当然他是在讲历史人物——丹尼尔老师是历史老师。

那么你呢?你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呢?杰瑞问道。全班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旁边的阿历克斯怪叫着,笑得前仰后合。

母亲被叫到学校。校长让他道歉,但他母亲拒绝了。

他只是个孩子,刚刚十一岁。他母亲搓着一双皱巴巴的手,高昂着头说。一个老教师,怎么能跟孩子一般见识呢?

母亲身材矮小,但气度不凡。她遵循的原则,是永远站在自己孩子一边。杰瑞听说母亲以前是名牌大学毕业,工作后也是非常出色,曾经是国际公司的高层,所以即使在魁北克,她法语不太好,也不会像有些人那样缩手缩脚。她从来都是勇于表明自己观点的。

但是丹尼尔老师不肯原谅杰瑞。丹尼尔犯了倔脾气,他对校长说如果你原谅了他,就纵容了没有礼貌,忽略道德的行为,那我就不来上课,这是对教师的欺凌。

校长没办法。校长让杰瑞回家反省,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回学校。

母亲听了有点惊讶。母亲改变了态度,她说那怎么行,我们给丹尼尔老师道歉,让他回学校上课吧。但是杰瑞不想回学校。母亲说你不回学校怎么办?难道辍学?好歹熬一个月,就要上中学了。

没想到母亲的态度软下来,校长的态度却硬起来,校长坚持让他在家反省,要真正深刻地认识到错误。不仅如此,校长还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要求他们转学,以确保教师的尊严。

那段时间,杰瑞几乎每天都在骑自行车。反正不用上学,他有大把的时间。当孩子们在学校上课时,他在公园骑自行车。除了骑自行车,他也不知道可以干什么,好在夏日阳光灿烂。他骑着自行车,沿着河边越骑越远,在骑行的过程中,他感到快乐。夏日温暖,他与河边的野鸭子一起玩耍,或者在玫瑰花丛里发现一条小蛇,有时他看一只蚂蚁拖着比它大好几倍的泥球吃力前行,很快将母亲和丹尼尔都忘记了。

他想就是那个时候,他爱上了自行车。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自行车更好更亲的东西了,包括母亲和家人。尤其是母亲生了妹妹以后。母亲住院时,他曾住在同学家,同学家很小,他睡在地板上。杰瑞是一个讲究生活规矩的人,他的日程安排是分秒不差的。平素里,他早晨6点起床,6点20分刷完牙——他对牙齿保洁极其认真——6点30分吃早餐,必定有半升牛奶,两片面包和两个煎蛋。但是同学的妈妈从没有这样做饭,她每天早晨做的都不一样,有时只有一碗麦片粥,有时是几个红枣。这让他不知所措,无所适从,而且整整一天都被早餐困扰,因此他的成绩明显下滑。他将这件事告诉了父亲。他以为父亲会和同学的母亲谈谈,按着规矩行事,帮他解决问题。他没想到父亲把他带回了家,但父亲忙于照顾母亲和刚出生的妹妹——她是早产儿,因为母亲是高龄产妇,又有高血压高血糖——根本顾不上他的早餐,更别说营养均衡了。他回到家,每天早晨照例6点起床,6点20分刷完牙,但6点30分,餐桌上空空如也,没有早餐,家里也没有人,父亲正在医院里抱着妹妹发呆。他忍不住哭了。这让他感到自己被遗弃。

秋天开学时,他去了中学,有了新环境。在那里他第一次遇见了爱情——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珍妮是个胖女孩,脸上长了些小雀斑,这些雀斑让她看起来乖巧可爱。她有一双蓝眼睛,衣服紧紧裹着腰身——她长得圆鼓鼓的。有一次她问杰瑞是否可以做她的男朋友,杰瑞认为这是小女孩的撒娇。他不喜欢女孩子,他这样认为。他回到家对母亲说过这件事,母亲奇怪地笑一下。她大概感到好笑,因为她龇了一下牙。母亲怀里抱着妹妹,长得像塑料娃娃一样的妹妹,只会哭闹。每次她一哭闹,母亲就给她揉肚子,母亲说她消化系统不好。自从有了妹妹之后,母亲就没有拥抱过他。今天是母亲额外的笑,因为她感到好笑。这种笑让他困惑,他不知道怎么办。

你还小。母亲说。你要有明确的人生看法,上大学,找一个好工作。这么早的感情,只是小孩子的感情,游戏的、小狗的爱情。

他听母亲的话。当然他也认为现在有女朋友是不好的,那只是小孩子的游戏。他对女孩子也没有兴趣,相比较之下,他更喜欢同男同学在一块儿玩。那时他开始有了很多玩具,游戏卡、冰球卡,他把它们放在一个小盒子里,每次玩的时候,他都很珍惜地用手托着它们。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和男孩们玩不到一起。

有一次他们玩卡的时候,他丢了一张级别高的,他认为是被阿山拿走了,但是阿山不承认。他问冰冰,冰冰也不承认。后来他急出了汗。他站起来,发现他们在偷着笑。当他问阿山要的时候,阿山就把卡传给冰冰;他问冰冰的时候,冰冰又把卡传给阿山。这让他感到不知道怎么和他们玩。他哭了。

再比如说吧,阿山和冰冰,他们都不好好读书,不好好写作业。他们早晨提前半小时上学,是为了来抄作业。开始他们抄他的作业,但他不愿意让他们抄,他觉得这是不对的,是一种欺骗行为。他们就取笑他还用胳膊夹他的头,这让他愤怒。他跟他们打了一架。后来他们就不抄他的作业了,但他看见过他们买作业,他们买威廉的作业,吉米的作业,任何人的作业,每次给对方一块钱。这让杰瑞认定他们是坏孩子,是不可交的朋友。因为他对母亲这样说时,母亲说这太没规矩了,你离他们远一点,他们是坏孩子。

尤其是考试之前。考试之前复习的时候,有自习课。阿山和冰冰从来不上自习课,他们去圣约翰街那边的网吧打游戏。这就更让杰瑞感到母亲说得对了。一个混网吧的孩子,能有什么出息呢?何况是逃课。

杰瑞是守规矩的,守时间的。他尊重一切规则,他的一切都按部就班。他不越雷池一步。

嘎松。他有时看到那些孩子们吵架,欺凌,恶作剧,还有一些逃课溜号之类的事情,就这样说一句。他像小大人一样站在旁边,或者不屑一顾地转身离开。他听见过人们用这样的语言称呼那些淘气调皮的孩子。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好的词,是形容不好孩子的词。

3

人类社会的各项不确定让他很郁闷,他更加专注于自行车了。他不仅给自行车进行各种保养,同时也尽量让自己更加适合自行车。他给自己买了新头盔、新手套,还买了运动衣。运动衣裤是一体的。他站在体育商店里,犹豫了很久,最后选择了一套深蓝色的,身体两侧是银色竖条纹,与他的宝蓝色自行车十分搭配。

他花在自行车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自从疫情开始,安德鲁教授就去乡下了。教授在乡下有间小木屋,反正是上网课,他说这样可以远离病毒。教授走后,杰瑞的时间就更宽松。他几乎每天都在中午以后才起床。就像以前上学时6点起床一样,他缓慢地刷牙,然后喝半升的牛奶,吃两片面包,两个煎蛋,一切如常,只是时间后推了6小时。然后他穿好运动衣,将自行车整理一番,带好自动导航仪,沿着自行车道骑上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是他一天中的黄金时间,他悠闲地骑着车。河边几乎没有人,只有野鹅和阳光,有些野鹅过了马路,在马路上留下粪便,不小心碰到自行车上,这会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糟糕。这种糟糕的心情会持续一整天,让他心神不宁。他回到家,戴上消毒手套,先消毒,用清水和洗洁精将自行车清理得一尘不染,再一次消毒,这才放下心来。然后他还要清理自己,将自己清理好,舒舒服服地躺一会儿。这一来大半天时间也就过去了。

他的功课和论文进展很慢,但他没有社交,也没有朋友往来,所以晚饭后他开始工作,这是他读研究生的第五年。

除了初中那个胖女孩之外,他也没有异性往来。母亲对这一点很不满。母亲说你看阿山和冰冰都有了女朋友,你没有想交往一个女孩子吗?

他认真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他对女朋友或者是男性的朋友都不感兴趣。他认为人是一种很难理解的东西。别人对他,他对别人,都难以理解。这其实也包括父母和妹妹。他一直不明白妹妹是怎么回事,她常把自己关在房中画动漫,他不知道那些动漫有什么意义。他不喜欢动漫,那些稀奇古怪的翘着头发的男孩,头上长着犄角、脸上涂得红红白白的女孩。妹妹昨天穿了一件短小的露脐装,胸前的字母闪闪发亮。他想妹妹是被动漫俘虏了。

这些古怪的东西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他古典。他是古典的顺从者。他只喜欢自行车和汽车。

前一段时间,他的自行车遇上了一次危险,这让他害怕。他本来把它放在楼道里,但有人擦伤了它。发现这处擦伤时,杰瑞差点没哭出来。他几乎暴走了,虽然那不过是一枚硬币那么大的擦痕。他反复打量了很久。他确定这是他楼下的邻居干的,因为他用机器人清理地板,那人上楼找他计较过。那人说机器人声音太大,影响他的生活。但其实那机器人十分安静,它自己行走在地毯上,工作结束后,它就回到最初的位置上,安静地待着。何况杰瑞使用机器人,都是早8点到晚10点之间,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并不存在影响邻居睡眠和休息的问题。他对那个人说明了情况,但那人并没有接受他的说明,相反,还投诉到房东那里。房东曾来找过他,他又将原话复述了一遍。房东告诉他还是要注意邻里关系,这让他很不解。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好邻居。几年前他曾与邻居发生过冲突。每天清晨,那邻居都要使用电锯,尖锐的声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曾向母亲投诉,母亲让他搬了家。

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母亲说。他是在法律规定的时间内做装修的。杰瑞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这项法律,早8点到晚10点,他可以做任何事情。这也成了他对付现在楼下邻居的工具,但房东并没有因此站在他这边。

对于房东,他更是没有好印象。他有过一次经历,简直糟透了。那次经历伤害了他。

那是一个叫吉娜的白人老太太。他租住了她的地下室。双方说好的,地下室是他的领地,租金也并不便宜,但那老太太每天都来检查他的领地,有时说他卫生间和马桶没有清理干净,有时说他的厨房没有清理。后来老太太让他搬家。他拒绝了。他有租房合同,老太太没有理由让他搬家。老太太说限他三周之内搬出去,他也没有理她。他的沉默激怒了老太太。终于有一天,老太太说她的电视播台机找不到了,一定是他拿的。他觉得很奇怪,他连电视都没有,要播台机干什么?但老太太坚持说他偷了她的播台机。这个偷字让他愤怒,他感到被剥去了尊严,他不能忍受这种侮辱。于是他们吵起来。可怕的是老太太居然在他的衣柜里找到了播台机,这让他目瞪口呆。老太太报了警。警察来时,甚至没有询问他的情况,更别说听他解释了。警察直接把他的行李和物品扔到了大街上,并警告他不能靠近老太太和她的房子,那是老太太的私人领地。

那是他最悲惨的经历。冬天,黄昏的时候,漫天大雪。他孤独地站在大街上,脚下是散开的被褥,天在快速地变黑。警察告诉他不许回到老太太那里,除非他想进监狱。

他站在凛冽的风中给母亲打电话。虽然他对母亲有很多不满,但每当这个时候,他唯一的救援者就是父母。他们是他绝望大海中的舢板。

他还有可以依靠的人吗?没有。

有一段时间,他同阿山有些来往。那时阿山想和他做一个项目,3D打印。阿山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改变,还是喜欢吃喝玩乐,逛逛酒吧。他能在酒吧里喝一个晚上,喝得晕头转向,然后睡在汽车站的玻璃房子里。甚至有一次他酒精中毒,被送进了医院急诊室。但他不在乎,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他的人生信条很简单,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杰瑞对古诗不感兴趣,他母亲也不感兴趣。相对于古诗,他母亲更喜欢小电器。她每次去扣斯扣,都会在电器柜台徘徊很久。她对各种削皮机榨汁机面包机都兴趣无穷,以至于家里厨房的地板上排着长长的一列。

阿山来找他,不是为了古诗词。阿山是来同他商量,让他替自己做一些项目,有偿服务。阿山想去北美大地上游逛,但又并不想延迟完成他的项目。这让杰瑞想起他们上中学的时候,阿山喜欢抄他的作业。杰瑞没有答应他。杰瑞认为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山始终是一个“嘎松”,虽然现在他知道“嘎松”并不是不好的词,只是法语中男孩子的意思。杰瑞从来不做不合规矩的事。每个人的事情都要自己做。

你不要投机取巧。他对阿山说。

阿山鬼鬼地笑一笑,说,你还是那么认真。你这么认真地活着,累不累?

杰瑞看看阿山,杰瑞觉得他活得才累。

阿山临走时看到了他的自行车。其实他一进门就看到了——杰瑞宝蓝色的自行车如今摆在房间的正中央。自从车身上有了划痕,他就将自行车放在房间里了。那个划痕消耗了他很多时间。他骑着自行车到修车厂,找到了最接近的颜色,重新喷了漆。本来只想喷一小部分,但是喷出来的颜色稍有不同,这让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最后杰瑞决定将自行车全部重喷一次,这花了他很多钱,母亲说大可不必,但杰瑞坚持认为这非常必要。

阿山说你的自行车保养得真好——他随手摸了一下自行车的把手,这让杰瑞心惊胆战。他立刻给母亲打了电话,他说阿山会不会把我的自行车摸坏了?

母亲说自行车是钢铁做成的,不会摸一下就坏,你不要太担心。母亲又问他是不是当着阿山的面打的电话,阿山是不是还在?他说阿山已经走了,母亲才松了一口气。母亲说你不要这样,这样你怎么可能交上朋友?

母亲从小就对他交朋友的事情特别上心。那时候母亲还经常在超市里、中文学校里,或者各种可能遇见同胞的场合,结交一些和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的母亲。母亲主动和他们交往,给他们送一些礼物,然后邀请他们到家里来玩。母亲和那些孩子的母亲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杰瑞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对他交朋友的事情如此上心。他对交朋友并不感兴趣。他觉得一个人按照自己的节奏和兴趣生活就很好。他觉得别人是奇怪的。阿山为什么要动我的自行车?这不是他的,他也不骑,他根本没必要碰别人的自行车,可是他还是会去碰杰瑞的自行车。动别人的东西本来是没有礼貌的,是阿山的错,但母亲却不让他表现出不满,而且还要说他的不对。这个道理说得通吗?当然说不通。但没有人会站在他的角度上说他是对的——包括父亲也是这样。

你要学会宽容别人,不要把这些东西看得太重。东西是给人用的,东西是人和人之间交往的媒介。

他说无论如何,他是不愿意让任何人触碰他的自行车的,这对他非常重要。母亲说你怎么能够阻止别人碰你的自行车?难道你要把它挂在墙上不成?

这样的观点让杰瑞感到困惑。他试图说明自己的道理,但每次都会不欢而散。他同母亲的矛盾都来源于对这些观念说明的过程。他感到越来越难以沟通,越来越绝望。

当然母亲更绝望。母亲认为他冷血、自私。夏天他回家时母亲给了他一辆车,是二手的。他一直没有车。在北美大地上没有车,就等于没有脚没有腿,何况他又要面试,又要去实习。这辆桑塔纳虽然旧,但公里数不多,他很喜欢。既然是给了他,就是他的,他把这辆车彻底清洗了一番,里面的消毒手套、纸巾、消毒水等都是他的新标识。但第二天,母亲就要用他的车,这让他很不解。母亲完全可以用她自己的车。这么多年的矛盾,他已经明白,不让母亲用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样就会吵架怄气。于是他决定开车去超市。他一个人去。他说他需要很多东西,对这样的借口母亲是没有办法拒绝的。他开了很远,去了另一个小镇的超市,在柜台边长时间站立,等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一直到黄昏,他确定母亲再也出不了门的时候,他才回了家。

母亲很生气。母亲说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把喜欢的东西看得如此之重。他并不是把什么都看得如此之重的人,比如他的内裤已经破了好几个洞,但他并不在意。母亲说这个才是应该换新的。他说换什么,刚好透气。但是汽车和自行车不行,这些是不能动的。母亲叹一口气,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说到这里,她就住了口,不再说话了。她说也许是你小时候我们刚来的时候,对你照顾不够。原先的家里,他有许多玩具,变形金刚、积木、旋转小火车,但是移民到加拿大,那些玩具都没有带来。他想念那些玩具。后来母亲在一元店给他买了一些绿色的小塑料人,他如获至宝,摆在床头,不让任何人动。母亲说也许是从那时候,他就得了某种“洁癖”,但他知道并不是这样。母亲不过是找借口。母亲一直都喜欢给她不了解的事物找一套说辞,可是母亲其实是知道真相的。只是母亲不愿意承认。她没有勇气面对真相。

4

他知道母亲有时是力不从心的。从她对他的态度上,他能明白这一点。母亲甚至让他关心妹妹的事情,他也不明白他该如何关心,但他在母亲眼中看到某种以前没有的东西。他不想接近这种东西,他也不想承担这种责任。他对这些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他对与人交往,有与生俱来的恐惧。

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一直到妹妹出生。妹妹出生之后,他感到失落,与父母的关系更加紧张了。后来他找到了学校的心理顾问,心理顾问又找到母亲。他记得母亲悲愤的样子。母亲悲愤地看着他,说他居然将家里的事闹到学校去。但他能做什么呢?如果不让他说,他感到自己就要崩溃了。

母亲站在学校门口,她矮矮的个子,把头发盘得整整齐齐,别在脑后。母亲从不畏惧什么,但那一次,母亲的脸上都是泪水。

他没有心理疾病。然而他们让他做一些题,然后他们说他是自闭症,高功能自闭症。他们说他的智商没有问题,只是沟通上有问题,而且他的问题也不大。

问题不大。母亲搓着手说,她的声音像机械钟。

从那时起,母亲开始容忍他的一切。他能感觉到。但是母亲总有容忍不了的时刻。只要他坚持自己的观点,将自己的观点说上三遍,母亲的嘴唇就会颤抖起来。

他也不是没有朋友,事实上,除去母亲硬塞给他的朋友,他也可以自己交朋友。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人,他认为那才是他真正的朋友,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类。那人叫吉欧,在温哥华。吉欧也是自闭症,高功能,又叫阿兹伯格症,别称天才病。吉欧很成功,是一个成功的商人,自己赚钱,还买了海边的房子。杰瑞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因为经商需要与人交往。母亲那时坚持让他学计算机,就是因为计算机可以独自工作,而工程师要团队工作,但他喜欢机械按部就班的运动,它们缓慢地按着自己的脚步,永远不会有另一层含义,就像钟表,就像永动机。

吉欧说要模仿。他说模仿最重要了,要快速捕捉身边人的表情。我们可以比别人慢几秒钟,但反应要是一样的。你要训练自己。只要坚持训练,就能做到让别人识不破你。

千万不能让别人识破你,不能把任何弱点暴露给别人,因为他们会利用你的弱点攻击你。吉欧嘱咐他说。

吉欧不仅赚了钱,还结了婚,有三个小孩。他说连他妻子都不知道他是阿兹伯格症患者,只是觉得他个性上有些问题。

你知道,个性问题比阿兹伯格更让人容易接受。吉欧说。阿兹伯格是一顶帽子,你戴上了,就成为别人眼中的标签,我们不想有标签,我们能做到这一点,你和我。吉欧说到这里,就哈哈大笑,他很开心。他的笑让杰瑞有了另一个想法,或者他也可以试图改变自己的个性——他宁愿称自己的不合群是个性问题。

接到安德鲁教授的邮件时,杰瑞刚好完成这一天的程序。他骑了两个小时的自行车,清洗了自行车,也清洗了自己。那时他的心情很好,但是安德鲁的邮件内容并不好。他再次对杰瑞论文的进度表示了不满。他问杰瑞如果年底不能完成论文,打算怎么办?换导师的可能性有多少?如果换不成,是不是打算完成学业?这些他大概都管不了了,他终于要退休了,准备租一辆房车,去各处转转,这世界上很多地方他还没有去过。最后他说在他的执教生涯中,都是学生着急毕业,只有杰瑞这个关门弟子是他催着毕业,这时代真是不同了。但无论如何,他希望最后的教师生涯愉快结束,并祝杰瑞一切顺利。

安德鲁教授的邮件让杰瑞不安。他一时不知所措。他想给母亲打个电话,想想又放弃了。母亲喜欢说别人的故事,她与他的小伙伴们的母亲还有来往,他的同学们早已大学毕业,都找到了工作,有了自己的经济能力。比如冰冰,那时虽然不用功读书,如今却在政府部门找了一份工作。更让母亲羡慕的,是冰冰还在网上找了一个女朋友。冰冰直接搬到女朋友家,既有生活又有收入。关于找女朋友,母亲虽然说过几次,但知道了他的态度,也就不再重复了,甚至认为是自己的一种奢望。但对于工作,母亲却非常执着。母亲说什么时候你有了工作,我也可以退休了。这让杰瑞想起安德鲁教授有关退休之后自由生活的宏论,和母亲对他的抱怨。他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因为即使有安德鲁教授,他每年还是要靠母亲的资助;如果没有了教授,也没有工作,母亲会怎么样呢?

杰瑞在电脑前安静地坐了一会,努力消化安德鲁教授那封邮件的含义。然后他看到有人在网络上叫他,原来是吉欧。他问吉欧怎样?吉欧说不好。他妻子向他提出分手。杰瑞问为什么?吉欧说他妻子坚持认为他们不能有效沟通。

我尽了一切努力。吉欧说。可是有些事情,我怎么也不懂。

杰瑞照例去骑自行车,在暖洋洋的秋日里,他感到只有骑在自行车上,自己才是自己,才是自由的灵魂,既不属于安德鲁教授,也不属于母亲,更不属于工作和论文——当然也不属于吉欧,因为本来当吉欧向他口授秘诀时,他是打算训练自己的。现在他放弃了这个想法。骑在宝蓝色自行车上,穿着蓝色运动服,杰瑞感到自己是另一个人,某个游戏中的骑士,或者隐士。在这个角色中,他可以自由地生活和骑行,没有人说他需要赚钱,也没有人说他个性有问题。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评判别人的个性,那是属于他自己的。

他骑着车游逛在大街上,又去店里买了几个铁钩子。他回到家,把铁钩子钉在墙上,然后把自行车挂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