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胜从苏联远东到中国上海经历考
2024-11-13彭乐梅
[摘 要]
上海工人运动和地方党组织的杰出组织者和领导者刘长胜,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苏联远东以“王相保”之名入海参崴中国党校学习,在远东华工中开展工作,并领导苏联的汉字拉丁化运动。本文在新发现的俄藏档案、文献的基础上,聚焦“王相保”在苏联的学习和工作经历,分析苏联远东“王相宝”转变为中国上海“刘长胜”的历史线索,回溯中国共产党党员的教育成长之路。
[关键词]王相保;刘长胜;汉字拉丁化运动;海参崴中国党校
[中图分类号] D23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928X(2024)05-0081-06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是中国革命和工人运动的策源地,而苏联远东地区则是联共(布)和共产国际发动东方革命和中国革命的基地,二者在中国共产党历史和国际工人运动史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若从当下方兴未艾的区域国别学视角看,苏联时期的海参崴(Владивосток,符拉迪沃斯托克)和伯力(Хабаровск,哈巴罗夫斯克)等主要的远东城市和中国上海之间构成了重要的跨国界的“革命区域”,在区域内部有着共同的革命目标和紧密的政治联系,在组织与干部往来方面的重要代表之一便是刘长胜。刘长胜是上海工人运动和地方党组织的领导者,早期曾在苏联远东学习、工作长达10余年,名为王相保(Ван Сянбао),现俄罗斯存藏的部分档案中也写作“王湘宝”或“王相宝”。
刘长胜于1903年6月2日出生在山东省海阳县荪略村的一个贫苦家庭,“童年和少年时代在动荡不安、失学失业中度过”。1922年,在海参崴当码头工人的舅父回乡探亲时,谈到十月革命胜利后海参崴码头工人的情况,后刘长胜遂跟随舅父来到海参崴,先后当过报童、皮鞋匠、木材工、轮船装卸工等。1925年,刘长胜进入海参崴中国党校接受了较为系统的党校教育,正式开启职业革命者生涯。在远东的教育培训和之后的工会实践经历,也为刘长胜在上海开展情报活动、领导工人运动奠定了重要基础。
有关刘长胜的生平研究并不鲜见,主要依托中文回忆录和中国国内的档案资料,展示刘长胜在上海从事工会领导和革命活动的经历,而对其在苏联远东地区工作和活动的具体内容几乎未有涉及,且仅有的口述史尚缺乏档案支撑,实为中共党史尤其是上海党史研究方面的重大缺憾和不足。本文在新发现的俄藏档案、文献的基础上,聚焦“王相保”在苏联的教育经历以及组织领导华工的具体工作,回溯苏联远东“王相保”转变为上海工人运动和地方党组织领导人“刘长胜”的成长线索,以丰富对中共党史中这一重要人物的相关研究。
一、在海参崴中国党校学习
20世纪20年代,华人广泛分布在包括海参崴在内的整个远东地区。据统计,1923年苏联远东地区登记的华人人口为50183人,到1926年已达到72005人。1930年,华人成为海参崴人数最多的少数民族群体,占海参崴城市总人口的20.4%。因此,针对华人开展政治文化工作是苏维埃政权的重要任务之一。同时,随着中国国内日益高涨的革命浪潮,远东华工的政治积极性有极大提高,“远东边疆区的工会组织中有很多中国积极分子,要求学习苏联经验”。因此,筹建海参崴中国党校的初衷之一就是在苏联远东华工中培养像刘长胜一样的工人干部。
1925年7月4日,海参崴滨海省苏维埃党校中国部(Китайское отделениепри Приморской губернско й советско-партийной школе)成立。1925—1926学年度,苏维埃党校学生共100人,其中俄罗斯部54人,朝鲜部30人,中国部16人。1925年12月,刘长胜成为党校中国部的第一批学生之一。
1929—1930学年初,随着招生名额的增加,俄共(布)远东边疆区委员会将海参崴苏维埃党校中国部独立建校,成立远东边疆区苏维埃中国党校(Дальневосточная краевая китайская совпартшкола)。同年,中国著名的工人运动领袖苏兆征逝世,该党校便以“苏兆征”命名以示纪念,因此国内也称海参崴中国党校为“苏兆征中国党校”。1933年,以海参崴中国党校为主体,成立了远东边疆区乃至全苏联为中国人开办的最大的一所高等院校——远东边疆中国高级列宁学校,是“苏联培养中国党团员和先进工人最多最大的党校”。林伯渠、吴玉章、李耀奎、张锡畴、廖苏华等一批中共早期党员在该校任教,研究认为:“有不少著名的中国共产党人曾在此校工作,它也为中国国内培养了不少干部,对后来中国办中央党校和干部学校都有一定影响。”
海参崴中国党校以培养政治干部为宗旨,以远东地区尤其是海参崴的华工为主要招生对象,严格规定学生的政治条件:“一,联共党员和候补党员,青年团员,企业国家农庄,耕种机站的工人和集体农民,他们必须是突击队员积极参加党和一般社会工作的积极份子,二,二年以上的生产年龄,三,年龄在十九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同时在文化水平上需要“能了解较深的时事政治问题,算术懂得四则法,中文能写简短的文章”。党校经费由苏联少数教育部拨付,“学校供给学生一切书籍、纸笔用具、宿舍,并有自己的食堂,学生每月发给津贴”。
刘长胜在各方面均符合党校的招生要求。1923年,他加入海参崴地方工会后,在海参崴五一俱乐部工人补习学校学习,勤奋刻苦,思想进步。1924年12月,经杨占魁介绍加入列宁共产主义青年团。1925年,在许之桢老师的推荐下,刘长胜顺利就读海参崴党校中国部。在党校学习期间,经梁柏台、王鸿勋介绍,于1927年5月加入联共(布)。随着党校学生及党团员人数的增加,海参崴中国党校党支部逐渐形成了严密的组织生活,“全体党员大会每月开一次,党小组会议每月开两次”。刘长胜在海参崴期间,积极参加党校支部局的组织生活,如在1929年12月14日党的全体会议上,参与民主讨论,对反右倾斗争、中东路事件等问题发表看法。
海参崴中国党校开设的课程包括“语文、社会发展史、政治经济学、苏联党史、国际时事以及中国历史和中国革命形势、斯大林报告”等。其中,俄语语言与文学、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地理、历史等课程被统称为“政治常识课”(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грамота)。
关于教学情况,1925—1928年间在苏维埃党校中国部任教的斯拉德科夫斯基(М.И. Сладковский)写道:“尽管中国部人数不多,但是城市党委会和学校领导很重视。学校教师多代雷文斯基(Додеревенский)、希托夫(Шитов)、伊万什凯维奇(Ивашкевич)等的教学水平都很高。学校要求我们教师不能局限在课堂讲授上,要和中国学生开展同志间的谈话,向他们介绍苏联人的生活,介绍党团的工作,帮助他们明确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本质。”
除了理论知识,在刘长胜就读期间,海参崴中国党校已开设打靶、训练等军事课,注重对学生进行军事实践操练。后来,海参崴中国党校还成立军事办公室,储存大炮、枪械等军事物资,聘用专业的军事课教员、翻译,发展成为远东培养中国军事情报人员的重要基地。
海参崴中国党校的学习不仅丰富了刘长胜的知识阅历,提高了他的党务理论水平和基本军事技能,也为其奠定了实践工作的基础。党校毕业生一般分配到远东的党政机关、大型集体农庄任指导员,或从事军事情报工作。1930年党校的第一届毕业生共15人,其中从事军事情报等特殊工作5人,从事党团工作1人,从事工会和政治教育工作的9人,占60%。1927年6月,刘长胜提前毕业,被分配到联共(布)海参崴省委中国部工作,担任海参崴码头工会主席。
20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远东地区的华工工作意义重大。据1928年《远东边疆区劳动部保护华工劳动的报告》介绍:该地区各行业的东方工人共28869人,其中有16219名华工,参加工会组织的华工有12932人。华工主要集中在木材加工业、煤矿业、皮革业等行业,相当部分华工从事建筑、交通运输、冶金、渔业以及手工业等工作。在远东与刘长胜共事过的陈英回忆道:“在海参崴的中国工人很多,刘长胜同志为中国工人做了很多事,很辛苦,有着很好的声誉。”
1928年12月,刘长胜作为海参崴工会代表团成员,参加了在莫斯科举行的苏联第八次工会代表大会。1929年7月,他接替回国的梁伯台担任联共(布)海参崴省委中国部指导员,负责中国工人的组织和教育工作。1930年,被调到半站煤矿区工会,担任区工会指导员,“有关中国工人的事他样样都很关心”。1931年1月,刘长胜赴伯力任联共(布)远东边疆党部指导员,统管远东边疆区的各项华人工作,包括汉字拉丁化运动。
二、领导汉字拉丁化运动
苏联远东地区的华工大多文化水平较低。据不完全统计,1926年远东华人中44442人为文盲,约占华人总数的62%。1932年远东边疆区的华人文盲率仍高达46.61%。在华人中开展的汉字拉丁化运动是苏联文字拉丁化和扫盲运动的一部分,后来也成为中国近代文字改革运动史上的重要的一章。
1931年9月26日,汉字拉丁化第一次代表大会在海参崴开幕,刘长胜致开幕词。9月29日,大会选举产生由26个委员和10个候补委员组成的“远东新字母委员会”,统一领导拉丁化工作,中国部主席即为刘长胜。在汉字拉丁化第一次代表大会结束时,刘长胜作总结发言,称该次代表大会意义重大,“预定代表的名额本来是65人,实际上出席了87人。在庆祝会上,每次差不多都出席二千人。……布尔什维克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为了完成汉字拉丁化的伟大事业,在我们面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作为远东新字母委员会中国部主席的刘长胜为远东地区的汉字拉丁化工作做了一系列实际工作。首先表现在积极筹集资金,争取物质支持。海参崴的远东俄罗斯国立历史档案馆(РГИА ДВ,Россий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архив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保存了大量有关刘长胜领导汉字拉丁化工作的往来信函。如1931年10月22日,时任海参崴中国党校教师的吴玉章在给刘长胜的信中提到,“此地(海参崴)工作的迟缓就是因为没有一个钱”,希望刘长胜等协调边疆教育厅给予资金支持。1932年1月,吴玉章在回信中表示,相保同志寄来的二千元已收到了。1932年6月14日,海兰泡(Благовещенск,布拉戈维申斯克)市新字母委员会王占祥致信刘长胜,申请开办短期补习班的经费。1932年,刘长胜向远东边疆区执行委员会主席布岑科(А.И. Буценко)反映新字母委员会办公场地局促的问题,请求予以改善。这些信函表明,汉字拉丁化工作涉及面广,刘长胜在其中发挥了沟通与协调,支持与引导的重要作用。
第二,开办学校,组织华工学习,重视教学成果。1931年11月,伯力下洪口华工子弟小学校内扫除文盲传习所举办全体大会,刘长胜受邀在会上作报告:“现在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发展如闪电似的突飞往前发展,在这当中我们必须要将各民族的文化提到达到文化水平线。为了这个,在远东不知设立了多少的文化机关。我们这个传习所自开办以来已数月了,但是我们来考查一下子,每个学员是否努力学习来,将来能否做工人群众的领导?我们传习所的纪律,我们是否遵守来?我们传习所的每个同志学习的方法必须要采用社会主义比赛的方法来学习,参加突击运动,组织拉丁化的突击队,以备将来作群众工作好有把握。”
刘长胜不仅在学校严格要求学员,还经常走访华工,了解学习情况。据陈英回忆:“刘长胜同志是伯力新文字委员会主任,我是他的打字员,兼改中国工人学习拉丁化新文字的一部分课卷,我改一道,送给刘长胜同志阅改后,发还工人。工人住的地方离市区较远,最近的也有十里,种菜的住在二十里以外,长胜同志和我经常在下班后步行前去与工人谈话。”
第三,积极调研,整体规划远东汉字拉丁化进程。1932年4月,刘长胜从伯力到海兰泡了解当地的拉丁化工作,并用拉丁化汉字撰写调研报告。1932年6月13日,刘长胜对远东新字母委员会海参崴骨干队(буксирная бригада)的工作任务作出指示,对组织工作、干部培训、宣传工作、新文字出版物等方面工作提出具体要求。同年6月26日,刘长胜明确指示海参崴应完成4500—5000名华工的扫盲任务,约占海参崴市华工的40—45%,要求海参崴继续培训70—80名新文字教员,将海参崴建成汉字拉丁化示范城市。
此外,刘长胜还身体力行地学习拉丁化汉字,并编写相关教材和辞典。1932年,刘长胜等编写的《拉丁化中文辞典》在伯力的远东国际出版部出版。另发现,在《1932年汉字拉丁化教材出版计划》中列有刘长胜、吴玉章等编写的教材。
从1931年到1934年,远东新字母委员会编辑出版了47种课本、教材、读物和工具书,印刷量达10万多册,同时创刊拉丁化新文字报纸《Yngxu Sin Wenz》(《拥护新文字》),另外还在当时远东最大的中文报纸《工人之路》增辟新文字版。刘长胜领导的远东新字母委员会为推动远东华工的扫盲运动起到了重要作用。
总之,苏联的汉字拉丁化运动是苏联和中国社会革命的必然要求,与刘长胜等早期中国共产党党员有着密切联系,在当时对华工脱盲进而提高其文化水平起了重要作用。后来这场运动也影响到中国国内,“拉丁化新文字由于易学易用,适合当时高涨的抗日救亡运动的需要”。1936年,刘长胜结合在远东推广拉丁化汉字的经验,在《党的工作》(中共中央刊物)第8期发表《谈谈新文字》一文。至1958年,拉丁化新文字成为现通行的汉语拼音方案的主要参考之一,深刻影响了中国的文字改革运动。
三、从远东“王相保”到上海“刘长胜”
1933年1月到1934年12月,刘长胜化名罗英,赴莫斯科国际列宁学校学习。1935年4月,他被共产国际派回中国,以恢复中共和共产国际之间的联系。得益于海参崴当皮鞋匠的经历以及在党校的相关培训,刘长胜将密电码缝在鞋底的夹层,经过一年多的时间,顺利抵达瓦窑堡。1936年,中共中央党校成立职工运动训练班,任命刘长胜为班主任。
20世纪三十年代后期,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1月上海沦陷,从此进入“孤岛”时期。就在上海沦陷前,1937年9月,刘长胜受中央委派来到上海,参加领导恢复和重建中共江苏省委的工作,曾任江苏省委副书记、上海工人运动委员会书记、华中局城市工作部部长、上海市委书记、上海局副书记等职。上海解放后,任中共上海市委第三书记、中共华东局常委、上海总工会主席、党组书记、中华全国总工会副主席、世界工联副主席等职。在海参崴党校学习时的老师斯拉德科夫斯基回忆起刘长胜时,写道:“党校的毕业生刘长胜,在海参崴时叫王相保,在上海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中发挥着积极作用。1962年我们重逢时,刘长胜已经是中共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央委员,兼任中华全国总工会副主席。我们无比温暖地回忆起年轻的岁月,我的记忆里浮现出那个坚强、乐观,面带友好的微笑的山东小伙子——王相保。他跟我说自从1929年底秘密回到上海后,他就改名为刘长胜了,他的新的革命生涯也从上海开启了。”
从远东“王相保”到上海“刘长胜”的转变,反映了一名中共党员的成长历程。首先,在远东的学习经历淬炼了刘长胜坚定的党性,使其储备了最初的较为系统的军事知识,为其在上海从事军事情报工作奠定了基础。刘长胜在上海开办荣泰烟号,再次化名“刘浩然”,以“胖刘老板”作为掩护,用他在苏联学习到的密电知识传递党的秘密指令,为地方党组织的情报中转发挥了重要作用。
邓中夏在莫斯科会见刘长胜时,曾真诚邀请他回国继续做工会工作。“在苏联的华侨工人中做工会工作当然不是不需要,但是回国做工人运动却更需要。”刘长胜回到上海后,结合在苏联工会,尤其是领导苏联汉字拉丁化运动中积累的经验,对上海22个产业部门进行充分调研,逐步打开工人运动的局面。1944年,刘长胜总结经验、教训,在由中共中央华中局宣传部主办的《真理》第19期上发表《上海工人与抗战》。至全民族抗日战争结束,刘长胜在上海先后建立了工人的福利会、同乡会等400余个工人组织。可以说,刘长胜在上海组织的工人运动对党开辟第二战线、迎接上海解放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刘长胜在苏联远东接受党校教育,从事华工工会的组织和领导,后在上海利用其学习到的知识和积累的经验,完成了从“王相保”到“刘长胜”的转变,形成了跨越国界区域、跨越历史时期的典型案例,体现了早期中国共产党党员的成长历程。回顾刘长胜的成长之路,探寻散存海外的中国共产党党员的档案,对于丰富中国共产党党史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同时也是区域国别史研究的题中之义。
本文系202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俄罗斯西伯利亚远东地区藏1950年前中国共产党档案文献的整理与研究”(21&ZD03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赵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