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党前夕先进知识分子 动员组织上海工人的困境与纾解
2024-11-13郭垣
[摘 要]
建党前夕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先进知识分子为寻找改造中国的社会力量开始走向工人群众。以上海地区为例,作为两种不同的社会群体,先进知识分子动员组织工人面临三重困境,即工人绝对贫困与相对不贫困;工人受血缘地缘影响及封建思想束缚难以果敢投入斗争;先进知识分子追求长远利益而工人群众常常囿于眼前利益的矛盾。为尽力纾解以上困境,先进知识分子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尝试了解各行业工人实况,继而开展服务式启蒙教育以提高工人群众文化程度,组织“真的工人团体”以提高工人阶级觉悟,呈现出不断递进深入的历史特点。其艰苦实践促进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与中国工人运动相结合,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准备了思想和阶级基础,亦为认识把握中国特殊社会形态及中国革命基本问题提供了有益借鉴。
[关键词] 先进知识分子;工人运动;中国共产党
[中图分类号] D23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928X(2024)05-0010-10
毛泽东认为研究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只从一九二一年起还不能完全说明问题,恐怕要有前面这部分的材料说明共产党的前身……从五四运动说起可能更好”,因为这样才能够明了历史的发展。聚焦建党前夕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先进知识分子动员组织工人群众这一主题,探讨先进知识分子是出于怎样的动因寻找工人群众,先进知识分子动员组织工人群众面临怎样的困境?又如何纾解困境?其结果和价值何在?关于这些问题的进一步探讨有助于对中国革命态势、中国共产党诞生的时代条件及中国工人运动发展等进行更全面地把握。
先进知识分子在接受马克思主义后,将工人群众作为改造中国社会的主体力量,开始动员组织工人群众,这是遵循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原则的自然选择。但目前学界相关研究多着墨先进知识分子在推动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工人运动相结合中的先锋桥梁作用。本文拟立足上海这个特殊场域,回归历史现场,深入探究先进知识分子动员组织上海工人的动因、困境与纾解、价值意义等。
一、救亡图存语境下
先进知识分子开始走向上海工人
二十世纪初期正处于中国近代历史转型时期,中华民国建立后,社会矛盾依然尖锐,内乱迭起。如何救亡图存、改造中国成为先进分子思考的迫切问题。“社会改造的呼声,运动,乃是时代底要求,现存社会底产物”。第一次世界大战造成的严重灾难,使许多知识分子对西方式民主感到失望,就连主张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梁启超也在《欧游心影录》中把当时见到的社会现象描述为“全社会人心,都陷入怀疑沉默畏惧之中,好像失了罗针的海船遇着风遇着雾,不知前途怎生是好”。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失败则再次证明追求西方式民主并不能挽救民族危亡,“中国的先进分子从巴黎和会所给予的实际教训中,开始看出帝国主义列强联合压迫中国人民的实质”。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则使一部分先进分子倾向于学习俄国经验,在问题与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思想论战中倾向选择马克思主义。这一时期“虽然还没有中国共产党,但是已经有了大批的赞成俄国革命的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一战后劳工神圣思潮进一步促使先进知识分子走向工人群众,运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重塑劳动者的历史地位和价值,主张革命的知识分子开始与工人握手。
上海是中国无产阶级最为集中的城市。1920年前后,“全国有各项工人194.6万多人,上海就有51万余人;其中工厂工人102.2万多人,上海有18.14万多人,占全国工厂工人总数的17.9%”。“五四”后上海具有代表性的机械工业中,纺织业约9万人,印刷业1万余人,缫丝业5万6千余人,总计15万余人,其中“集中在500人以上工厂的工人占上海产业工人总数的57%”。此外,上海工人也具有地域集中和行业集中的特点,如“杨树浦一带,竟可称他为一个工业社会”。以纺织业为例,“纺织业工人约有9万人,约占上海产业工人总数的2/3……有12家纱厂集中在杨树浦”。这种集中性有助于上海工人团结起来进行斗争。
此外,上海工人群众深受剥削压迫,生活不易。主要表现在:其一,工作时间长,劳动强度大。工人的工作时间尽管与工作淡旺季相联系而有所不同,但一般以每日工作12小时居多,“杨树浦某英国纱厂,工作时间甚至长达16小时”。其二,劳动环境恶劣,人身安全无保障。中外资本家一味追求高额利润,却很少关注劳动环境、劳动保护等。如裕华纱厂简章中写道:“工人做工,遇有机械危险,各安天命,无抚恤金。”杨树浦煤气工厂“工人的操作场地连起码的劳动防护设施都没有……煤气净化水平差,……煤气工人在青年、壮年就夭折的很多,能活到60岁以上的为数很少”。其三,工资水平低。以杨树浦发电厂为例,1918年电气处职工月薪“外籍电站主管为1500银两,工程技术人员在226—600银两之间,华籍工人均为13.4银两”。除此之外,很多工厂还实行学徒制、养成工制、包身工制、包工制等,对工人超经济剥削严重。其四,工人不仅经济地位低下,更无政治权利与人身尊严可言。每天“工人放工的时候,一走到厂门,身上都要搜过,……搜查的法子,是在门口做起七弯八弯的栏杆来,工人出厂,要一个个从栏杆里出来,到出口的地方,就须站住听凭搜查,从头搜到脚,袋子里裤带上,都要摸得清清楚楚,才放你出来”。上海工人受到如此经济剥削与政治压迫,因而具备参与反抗斗争的可能性。
先进知识分子接触了解上海工人后,首先是在他们最为熟悉的宣传领域进行动员。如在《新青年》《星期评论》、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等进步报刊上撰文,分析时事,揭露工人艰难境况、帮助工人分析苦难来源等,他们撰写《上海厚生纱厂湖南女工问题》《汉口苦力状况》等报告,在启发工人群众方面发挥了较大作用。当时上海的社会环境也较为适宜开展宣传工作,正如共产国际代表提到的那样,“上海是中国社会主义者的活动中心,那里可以公开从事宣传活动”,有许多社会主义性质的组织,出版带有社会主义色彩的出版物,并时而举行群众大会,较为容易传播共产主义思想。但需要指出的是这时多为理论宣传,还未深入工人实际生活,偏重空泛的概念式灌输,难以引起工人共鸣。这也说明先进知识分子动员组织上海工人尚停留在较为浅显的阶段,还存在一定困难。因此,找到动员组织上海工人的困境所在成为先进知识分子的首要任务。
二、先进知识分子
动员组织上海工人的困境分析
上海工人虽受到经济剥削与政治压迫而具有参与现实斗争的可能性,但先进知识分子想要唤起工人群众阶级意识,动员组织工人参与革命则尚面临困境。李汉俊就曾提到,工人要求点在工资一层,对于一般待遇及设备、工人团体的权利等等问题一点没有觉悟。究其原因,中国社会基本特点及中国工人特性造成了中国工人运动和中国革命道路的特殊性。在经济状况层面表现为工人绝对贫困与相对不贫困的矛盾,思想认知层面表现为工人受血缘地缘影响及封建性思想束缚难以果敢投身斗争,革命目标层面表现为先进知识分子追求长远利益与工人常常囿于眼前利益的矛盾。
(一)上海工人的绝对贫困与相对不贫困。从经济状况层面来考察,当时存在工人的绝对贫困与相对不贫困的问题。虽然上海工人工资水平低,“1920年时,厚生纱厂的湖南女工每日工作12小时,但每月工资只有8元,每日只有3角”。与资本主义国家产业工人相比,上海工人的工资自然甚低。如1913年前后,“普通工人一天所得到的,根据需要和季节性的不同,大约为0.15至0.25元。……一般的中国技术工人一个月的收入……只抵得上英国做同样工作工人的1/4或1/6”。与生活必需品涨幅相较,上海工人的工资涨幅亦甚低。有史料显示,“1894年上海纺织工人工资为1角至2角,当时的米价每担为2.8元;1920年上海纺织工人工资为2角至4角,而米价每担已涨至12元左右”。上海工人生活境遇艰难可见一斑。
然而与当时更为广大的贫苦农民、流民阶层相比,能有机会到大城市进工厂做工无疑有助于改善生活且更为体面。近代以来兵祸、天灾不断,以及由天灾引发的饥荒、匪患、疫病等问题,加上帝国主义的掠夺与家庭手工业的破产,使农民生活常常陷于破产。因此,进入城市做工成为维持生计的一条路径。流入上海的人口来自全国各地,尤以江苏、浙江、安徽等地居多。以江苏宜兴为例,“附城乡村,颇有入城进工厂做工者,甚有往苏、沪、锡等埠在纱厂纺织者,此亦以生活所迫,使其不得不如此也”。全县由农妇变成工人者,可达6000之数。此外,更有灾民、流民群体大量涌向城市。1919年夏秋至1920年秋,北方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等省大部分地区出现持续严重干旱,《申报》报道为“北方四十年未有之奇灾”。以山西地区为例,1920年9月,“百余县内颗粒未收者,占四分之一,有一二成收获者,占四分之二,半熟者不过仅十余县”。政府无力赈灾,“将任灾民宛转以毙……欲救此劫余之民,惟在吾民自救而已”。上海商界在慈善救济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除募集赈灾款物等给予急赈外,还施以工赈。对于强壮而有技艺者则授以工业,对于强壮而无技艺者则容纳于筑路、开垦等事。如上海北方工赈协会“拨专款4万元,会同京津各团体合办移工代赈,以6个月为期,约移灾民1万人到上海学艺”。可见,随着中国社会经济结构变动及工业化发展,因自然经济解体的推动和城市近代化的吸引共同促进农民流入都市谋生。而对其来说,进入城市之后的生存成为首要问题。
正是这种情形在一定程度上限制革命理论在工人群众中快速传播。正如共产国际代表考察中国情况后指出,“谈不上社会主义者对工人的影响,只是一小部分知识分子转而信仰第三国际”。当工运积极分子从苏俄那里照搬经验来发动工人运动,上海工人表现为很难全力以赴参加。
(二)工人受血缘地缘影响及封建思想束缚难以果敢投入斗争。由于中国工人多来源于小农经济解体后的破产农民和手工业者,生活区域单一,受血缘地缘影响及封建思想束缚,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难以果敢投入自觉斗争。
第一,以地缘血缘关系为主要因素的产业集聚,往往限制工人运动向规模化纵深化发展。上海五方杂处、一市三治且移民占其大部,这些人以地缘血缘为主要纽带影响着城市集聚形式,不同地区不同职业的工人聚集在不同地方,由此形成的同乡会组织以及其他各种形式的地缘政治束缚下的习俗表现得较为鲜明。《新青年》刊载的《上海劳动状况》指出,“某厂摇纱间的工头是宁波人,这部分的工人,也大半是宁波人,……少数工人,常常被多数的宁波人攻击”。而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中的国文部专编小学和中学教科书的人是清一色的常州帮,……理化部是绍兴帮”,此类现象并不在少数。地缘因素既为早期工人斗争提供了团结的可能,也限制着工人运动向规模化纵深化发展。当时工头影响甚大,工厂通过工头来雇佣工人,以加强对工人的控制,维护资方利益。如英商自来水公司,厂里的工人大部分是工头从自己的家乡或是由亲戚朋友担保介绍进厂的,大家形成了以地缘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团体。“英商上海自来水公司虽然规定新进工人由老职工介绍和担保即可,但实际上工人不通过工头这一关,难以进厂工作”,“工人之视工头,亦如小子之于严父,奉命维谨,无敢逾越,一种奴隶性与服从性若为工人所特有”。在这种招雇形式下,大部分工人必须对亲戚朋友负责,相互联保。如果发生不利于公司利益的事件,就会连累多人。如此,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工人的斗争意志。
第二,大多数工人文化水平较低,且受封建思想束缚,接受新思想较为困难。以日商内外棉七厂为例,“男工700多人,能够稍稍认得几个字的还不到一半,其中能勉强看报的也不过十几人。女工3000多人,能识字的只有50—60人,其中也只有少数能够看报的”,故而工人更容易接受某些封建思想,如“上海纺织工人中男工十之七八都参加帮派组织,拜老头子、信仰关公。女工则烧香拜佛”。很多人受“搞政治不是下等人的事”思想影响,不懂得增进知识可以改善生活。“一般工人知识的饥荒,比无论什么痛苦都要深一些。他们肚饥知道要食,身上寒冷知道添衣,唯有没有知识的痛苦他们完全不觉得”。此外,工人群众对于自己地位的也未完全觉悟,大多数人在压迫下多习惯于俯首听命,反抗意识较弱。正如时文《饭碗问题》描述得那样:“中国的工人,农夫,和一般平民,他们的饭碗,虽然常常在生问题,他们却想得宽,不是说时乖,就是说运蹇,居然不怨天不尤人,他那克己的工夫,比谁也讲得好。”可以说,工人群众的革命精神这时并未完全得以生发。
(三)先进知识分子追求长远利益,而工人群众常常囿于眼前利益。从革命意识层面来考察,上海工人的生存压力决定了其最关注的首先是饭碗有无问题,其次是工资高低等关乎生活改善的问题。所以,面对先进知识分子提出的彻底改造社会的长远目标,工人们只能表现出某种有限配合的革命性。由此,便形成了工人群众较为关注眼前能够改善生活境况的经济诉求与先进知识分子为了救亡图存推动社会革命的长远目标之间的矛盾。
对工人而言,首先是解决生存,其次才是改善生活境况。由此,即便“给以低微工资,几乎在任何条件下做长时间的劳动,他们也都愿意”。正如周谷城在《中国社会史论》中所写的那样,因水灾、旱灾、内战等影响,为谋生只得由远近乡下赴上海做工,资方因劳动力市场供过于求而提出苛刻条件是毫无疑问的,而工人由于生存问题且无组织只能被迫接受。更何况,能到大城市进入工厂谋生,被当时人们称为“金饭碗”。有史料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现象。娄佛和考入公共租界工部局电气处(上海电力公司前身),虽然他在外资企业中谋生计并不容易,受到洋人打骂也是常有的事,但家人朋友还是叮嘱遇事要忍着点,不能丢掉这个金饭碗,常劝说:“阿和,电灯厂是‘金饭碗’,在这个厂里干活,一辈子不愁工厂关门、失业啦”。此外,工业处于初级发展阶段,同一行业、同一地域,工人相互组织起来形成的共同体往往更具有利益上的凝聚力。今天看来这种共同体并不是为着维护工人利益,更多的是带有封建性的帮口、行会等,抑制着工人反抗精神。
再者,在现代化工业发展阶段,企业主或厂主出于维持工厂生产的目的,会在改善工人生活境况方面做出一定调整,且在工人采取较大规模强硬行动时,资方通常会做出一定让步以保证工厂继续运营。其一,为促进发展,企业主或厂主会在薪资待遇及生活设施配套方面做出一定考虑。如纺织业熟练女工十分受厂主重视,当时工厂附近通常设置相配套的若干工房区和棚户点。1920年代“如果要有足够的劳动力,使现有工厂能够继续生产,新厂能够开工,就必须适当解决房租和住房问题”。以杨树浦地区纱厂为例,“日本纱厂建立了一支由女童和年轻妇女组成的劳动大军,……并安置在工厂的宿舍寄宿”,“每间屋子都有电灯、自来水、厨房和阳台”,后来由于居住人员数量过多,才变得十分拥挤。其二,在工人为改善其生活境遇方面有较大规模行动时,资方一般会做出一定让步。1920年3月,上海英商煤气公司厂部工人提出增加工资要求,并进行怠工斗争,后董事会议同意从4月2日起给厂部工人每人每小时增资一分钱。其三,少数近代企业家在探索现代化的工业企业经营过程中为改善工人生活境况做出了一定努力。如商务印书馆在其店员不适宜岗位时,一般先是约谈了解其情况,而后即便委婉辞退,也会按照工作时间给付薪水,如“到馆五日,送薪五元”。店员如因身体等不可抗力因素影响工作,则采取同情态度,除“照给薪水之外,尚须别有帮助之处,嘱人探问”。以德大纱厂为例,穆藕初在经营纱厂期间比较重视对工人、学徒的培训及教育。“办工人夜校,教授识字、书写等文化知识及与工作相关专业知识”,虽然并不是本着使工人自我觉醒的目的,但促进了工人增长智识,有助于在一定程度上改善工人的境遇。所有这些多多少少强化了工人对眼前利益的关切。
三、先进知识分子
纾解动员组织上海工人困境的举措
为尽力纾解以上困境,根据上海产业发达和产业工人密集的实际情形,先进知识分子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尝试了解各行业工人实况以争取改善工人生活境遇,并相继开展服务式启蒙教育以提高工人群众文化程度;组织“真的工人团体”以促使工人彻底觉悟,表现出递进深入的特点。
(一)在调查研究基础上积极走进工人生活。开展社会调查是先进知识分子接近和了解工人群众的重要方法。《新青年》为此专门发布了社会调查表,呼吁有关人士关注工人问题,积极投稿,并于第7卷第6号刊登了关于上海、北京、长沙、唐山等地的劳动调查报告。部分先进知识分子还进入工厂近距离了解工人生活生存境况,如俞秀松曾进入上海厚生铁厂做工,他在日记中提到“我进工厂底目的,并非去作苦工”,而是观察上海各工厂情况及工人实际状况,探索组织劳动运动、工人团体等方面的方式方法。
建党前夕各地实际情形不同。“北京工业还不发达,没有可以把工人联合起来的大工厂”,故主要关注铁路员工方面。上海是产业工人密集的地方,“上海方面的劳动界,分业是很精细的。……详细分析起来,要称二百几十业”。除要了解上海工人在工作时间、工资等方面的整体情况外,各行业的特殊情况也需把握。如机器业工人需具备基础技术技能,工厂多采用学徒制。以大隆机器厂为例,早期工人大多来自农村,熟练工人多是由外商工厂或官办工厂转来的,“来自江苏、浙江及上海籍的人数一直占据绝大多数”。此外,机器行业的一个特点就是学徒制,即招募合适的学徒以训练熟练的劳动力。初期“饥不择食的儿童能够被招到工厂里当学徒已自认万幸,这样,对老板自然是逆来顺受、百般依从了”。如“在大隆厂,学徒的比例一直占据70%以上”。学徒期间要听从管教,要先做勤杂工,期间没有工资,只有津贴。需学满三年,经过考试才能满师,满师后仍需帮工三年。实际上,学徒们在学时间往往都超过三年,又因老师傅不肯教全部本领及干杂活等,学徒的学习异常艰难,且工作时间要比熟练工人多得多。至于文化水平,“识文断字的不多,基本上都是文盲和半文盲”。
又如劳动密集型产业,以纺织业为例,此种行业女工、童工占较大比例。工人来源与厂主及主要经营者的籍贯有密切关系,具有同乡会、帮会的滋生土壤。如穆藕初等创办的厚生纱厂,1918年共有工人约1000人,其中浦东、苏北、江阴、苏州人占比较大,浦东的贫农、渔民来自穆藕初的家乡,江阴和苏州人则来自其余股东的家乡,苏北人则来自工厂附近的杨树浦地区。工头、拿摩温时常克扣工人工资、强制工人送礼等,“申五粗纱间一姓陆的拿摩温经常强迫工人为她打杂,如做衣服、梳头等。在车间里有七八十名工人给她送过礼物”。待遇方面,女工、童工的生活境况较为艰难。“女工由于劳累,大都面黄肌瘦,脚部水肿。女工怀孕或临产一旦被厂方发觉就要开除”。
公用事业部门方面。在外资公用事业工作的工人多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收入较高,但业内最突出的是中外矛盾。以工部局电气处为例,它的产生是帝国主义经济掠夺的产物,故而对外与租界行政当局相互依附,对内实行种族歧视政策。从待遇来看这一歧视就极为明显,如“公司把职工分为英美人、其他外籍人、白俄、中国人四等,根据不同肤色、种族,规定不同待遇,甚至连看病、就餐、上厕所等都严格分开”。同时,公用事业工人有一定的思想觉悟,具备一定的斗争性。以英商上海华洋德律风公司为例,其工人在20世纪初便多次开展以反对帝国主义、流氓势力、资方压迫等的斗争。在上海六三大罢工浪潮中,“接线生300余人,从6月10日起宣布政治罢工,提出罢市期间不接日本人电话,要求北洋政府立即释放一切被捕学生等等”。此外,为抵制外商越界筑路发展水电,也兴起了一批由国内绅士等设立的企业,其中有些封建帮会势力较强。以闸北发电厂为例,“一些掌握生产关键岗位的工头、领班,陆续将其亲属、同乡、学徒介绍进厂,逐步形成宁波、吴淞、海州、山东各帮”,一切由工头说了算。故而如何打破工人旧有组织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通过深入地调查研究,先进知识分子已然认识到当务之急:一是需要针对性地提升工人的文化思想水平,二是需要打破诸如旧式帮会、行会等工人旧有组织的束缚。
(二)开展服务式启蒙教育。只有从工人实际生活境况出发,为着改变工人生存之艰难,进行服务式启蒙教育,在提高工人知识水平的基础上才能真正启发工人阶级意识。为此,智识阶级“要和无产阶级握手,要觉得自身也是无产阶级的一分子,把智识贡献到劳动者的脑袋里去。要去教育劳动者,组织劳动者的先锋队”。
一是创办工人刊物《劳动界》。与北京的《劳动音》、广州的《劳动者》相比,上海的《劳动界》是率先创办的专门向工人阶级进行马克思主义宣传的工人刊物。《劳动界》内容丰富多样,包括国内劳动界、国外劳动界、国内时事、国外时事、闲谈、趣闻等等,比较通俗易懂。“工人在世界上是最苦的,……我们印这个报,就是要教我们中国工人晓得他们应该晓得的事情。我们工人晓得他们应该晓得的事情了,或者将来苦得比现在好一点”。通过办刊启蒙教育工人明白劳动的伟大,改善劳工阶级境遇,有助于进一步引导工人群众理解自身的历史使命。
二是参与组织1920年“五一”节纪念活动,积极扩大宣传。中国纪念“五一”节的活动自1913年在广州举行后,随后几年间均在一定范围内举办,而1920年“五一”节纪念活动则是中国工人阶级第一次纪念属于自己节日。在先进知识分子的引导下,纪念活动主要从两方面展开:一是在进步报刊上刊发宣传“劳工神圣”、启发工人觉悟的文章,如《新青年》和《星期评论》出版五一特辑纪念五一国际劳动节。二是先进知识分子举行劳动纪念大会用通俗的语言与工人群众交谈,启发他们的阶级觉悟,向工人群众宣传劳动创造世界的思想。
三是积极开办学校,启蒙教育工人。以沪西小沙渡劳动补习学校为例。小沙渡是纺织工人集中的地区,考虑到工人文化水平整体较低,很难准确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李启汉主张在上海先办劳动补习学校,边教文化,边做宣传发动工作。这一建议得到中国共产党上海早期组织的同意。1920年秋,劳动补习学校在槟榔路(今安远路)北锦绣里三弄建立。学校虽然建立起来了,但是来报名上学的工人并不多,且学员的流动性也较大。为吸引更多工人来上学,李启汉决定将工人半日学校改名为上海工人游艺会。12月19日,游艺会借白克路(今凤阳路)上海公学举行成立大会。在会上,李启汉指出:“从前只是各人苦着、饿着,我们想要免去这些困苦,就要大家高高兴兴的联合起来,讨论办法”,对于“什么金钱万能,劳工无能,我们都要改革,打破”。中共上海早期组织成员杨明斋等人也来演讲,鼓励工人。1921年8月,工人报名上学人数增到200人。李启汉在从事工人运动过程中,十分重视尊重工人,他亲自给工人倒茶送水,亲切地和工人交谈,让工人群众备感温暖。
实践证明,开展服务式启蒙教育是先进知识分子团结组织工人群众的有效方法之一。一方面,可以将马克思主义思想传播到工人中去,启发其阶级觉悟;另一方面,有利于增进先进知识分子与工人之间的情感交流。
(三)建立“真的工人团体”。由于建立“真的工人团体”可以促使工人提高觉悟,因此,由先进知识分子组成的中共上海早期组织成立后,进一步团结组织工人,帮助筹建“真的工人团体”。针对当时上海招牌工会泛滥的现象,陈独秀指出:“工人要想改进自己的境遇,不结团体固然是不行,但是像上海的工人团体,就再结一万个也都是不行的。”上海工商友谊会即为一例。1920年10月10日正式成立的上海工商友谊会,名义上是上海店员的组织,实际上是劳资混合的团体,成立初期曾得到陈独秀和革命青年赵醒侬等的帮助,新青年社为该会编辑了《上海伙友》。该刊早期内容对推动工人运动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但由于该会主要负责人童理璋是个善于钻营的投机分子,在依靠陈独秀的名望取得稳定社会地位后即宣布与陈绝交。《上海伙友》第8期以后转以宣扬劳资协调、店员安分守己等内容为主,背离工人群众的诉求。陈独秀因而呼吁“赶快另外自己联合起来,组织真的工人团体”。在中共上海早期组织帮助下建立的上海机器工会是第一个由工人组成的阶级工会,其会宗旨为“谋本会会员底利益,除本会会员底痛苦”,且特别提出“第一不要变为资本家利用的工会;第二不要变为同乡观念的工会;第三不要变为政客和流氓把弄的工会;第四不要变为不纯粹的工会;第五不要变为只挂招牌的工会”。随后出版工会刊物《机器工人》,在推动上海工人运动发展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但是也应看到,因先进知识分子自身条件及群体规模问题,其当时并不适合从事大规模的工人运动,只能侧重从宣传教育、创办工人学校及组织工会等方面展开探索。而且,当时先进知识分子尚处在思想抉择关键时期,他们及之后成立的中共上海早期组织与工人群众的联系尚不十分紧密。如对1920年5—7月由于米价暴涨而引起的大规模罢工浪潮,中共上海早期组织只在《劳动界》上加以反映,并没有过多投入实际斗争。早期党员邵力子回忆,当时中共早期组织的工作多“以工人运动为主”,但由于在“这方面无基础”,所以起初“给工人演讲,听众还是很少的”。总体而言,这一时期的初步实践为中国工人运动发展、中国革命道路的探索提供了宝贵经验。
四、先进知识分子
动员组织上海工人的成效及价值
恩格斯在《德国的革命和反革命》一文中指出:“大城市的工人把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学说当做自己解放的手段。”裴宜理在研究上海工人运动时也指出:“知识分子加入其中之后,中国工人运动肯定经历了一个重要的转变过程。”具备革命性与先进性的工人阶级需要科学理论的指引,工人群众在先进知识分子的启蒙教育下,表现出新的阶级觉醒。先进知识分子的努力取得了成效。
其一,工人群众理念发生一定变化,特别是部分进步分子逐步认同阶级斗争学说。有工人来信控诉,“受了资本家种种非人道的待遇,真是难忍的很”,资本家对工人“真比看待牛马机器还不如”。一位印刷工人希望“跳出火坑,向光明路上去求‘人’的生活”。工人群众在实际行动中也表现出新的斗争意识。在1920年纪念“五一”节活动中,工人群众的行动遭到军阀政府和租界当局的干涉和阻挠,会址一改再改。“最初由西门公共体育场改为提篮桥精武体育会体育场,继又改为四川路青年会,第三次改在青年会体育场”,纪念会将要开始时,军警又来干涉,最后只得在靶子路后面荒场上举行。虽然这次大会开得较为曲折,但显示了工人阶级和革命群众的意志和力量。对此,《上海工人宣言》写道:“多谢今天军警的强横行动,竟能使中国人由惊讶而怀疑,由怀疑而认识,由认识而决心,由决心而奋斗。从今天起,我们中国工人觉悟的团结的精神,已经足以使压迫我们的人胆战心惊。”
其二,工人群众积极组织起来,谋求组织新的工会以加强团结。工人群众思想觉悟有所提升,特别是在六三罢工中得到实践锻炼,工人群众已经不愿再受公所、行会、青洪帮等旧式组织的束缚,开始谋求组织新的工会来加强团结,维护团体利益。在中共上海早期组织直接指导和帮助下正式建立的上海机器工会、上海印刷工会、沪西纺织工会等则与此前资产阶级欺骗工人,争取对工人群众的影响的招牌工会不同,属于由同工种建立的职业工会,虽然与最进步的产业工会还存在一定距离,但这一时期,工人群众阶级意识逐步觉醒,认识到只有组织起来,废除剥削制度,才能使自己获得解放。
先进知识分子动员组织上海工人的价值则表现在:第一,先进知识分子通过自我革命,破除“知识阶级”思想壁垒,真正实现了深入工人群众。先进知识分子正是“在学习和宣传马克思主义并深入工人群众的过程中,在参加反帝反军阀的实际斗争中,不断地砥砺自己,一步步地成长起来”,走上奋力实现国家独立、民族解放的革命道路。
一开始,知识分子受“工读主义”和“新村主义”等思潮影响,认为只需要半工半读便可实现社会改造,如开设工读互助团等。但“要想用很小一部分人的能力,一面做生产的工,一面达求学的目的,在事实上是做不到的”。工读互助团很快也因为一些现实原因难以为继。此外,知识分子存在轻视无产阶级的倾向,“认为自己非常重要,而无产阶级则微不足道”。他们认为改造社会必定用到自己所学的知识,把无产阶级看作贫穷、无知的阶级。但在实际行动过程中,先进知识分子认识到“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这种结合并不是形式上的结合,必须要深入工人群众,用真正代表工人群众利益的理论体系和实际行动教育引导工人群众。
第二,促进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初期传播,推动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工人运动相结合,促成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在深入工人群众的过程中,先进知识分子思想感情进一步转变到工人群众一边,一部分工人受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教育逐渐提升阶级觉悟,组织起来。
马克思主义与工人运动相结合发展到一定阶段后,急需建立一个工人阶级政党来领导工人运动发展壮大。于是,在共产国际帮助下,在各地共产党早期组织基础上,中国共产党在中国工业最发达、工人群众最集中、共产主义知识分子最活跃的上海宣告成立。“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和劳动运动的真正开始是在一九二一年”,共产党一经成立,便积极领导中国工人运动实现新发展。
第三,提升了中国共产党人对于中国特殊社会形态和中国革命基本问题的认识。中国早期工人多来自破产农民和手工业者,他们与广大农村有着深厚的血缘地缘关系,这种联系某种程度上并不利于其斗争意识的深化。但同时也应看到,当时的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大多数人都是农民,在这种特殊社会环境中产生的工人与农民之间藕断丝连的联系,说明工人与农民易于结成天然的同盟。中国共产党人曾一度效仿俄国十月革命,尝试走以城市为中心的革命发展道路,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可以说是大革命高潮和这一时期工人运动发展的高潮,但最终实践证明以城市为中心的革命模式并不适合中国国情。
结 语
建党前夕先进知识分子动员组织上海工人的历史实践,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工人运动相结合的初步尝试,是中国革命发展的重要阶段,是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改造中国社会的必然选择。
为解决中国实际问题,先进知识分子在各种纷繁复杂的社会思潮中逐步倾向于选择马克思列宁主义。“以无产阶级的斗争领导中国一切被压迫民众的解放运动,是最合于中国社会所需要的”,而动员组织工人群众则可看作是根据马克思主义理论寻找改造社会的革命力量的关键环节。需要指出的是,工人阶级的存在与有组织的工人阶级的存在是完全不同的,工人阶级只有觉悟起来,认识到自身阶级的历史使命,成为自为的阶级,才能真正成为社会变革的进步力量。建党前夕上海地区虽然工人数量庞大,但这一群体对于其共同利益尚未形成统一认识。因此先进知识分子想要动员组织上海工人,启发其阶级觉悟就十分必要。
可以说,建党前夕先进知识分子动员组织上海工人是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工人运动相结合的一个横截面。上海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较多,能够进行公开宣传,并且上海产业发达、工人数量庞大而集中,但先进知识分子动员组织上海工人时依然遭遇困境。事实证明,在经济状况层面尽可能提出满足工人群众利益需求的举措,在思想文化层面开展宣传教育以提升工人群众文化水平,在革命目标层面启发工人群众阶级觉悟等,对动员组织工人乃至开展群众工作均有重要意义。
作者系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沈 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