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临湘方言常用程度副词语法研究

【摘要】在方言研究中，对语法的研究至关重要。为了进一步丰富方言研究的内容，本文选取临湘方言的程度副词为研究对象，从语义特征、句法功能特征和语用特征三个方面对其进行分析。研究中发现临湘方言中的程度副词“闷”“几得”“蛮”“有滴阿子”和普通话的程度副词“太”“非常”“很”“一点点”用法、意思相近的同时又有独特之处。

【关键词】临湘方言；程度副词；语义特征

一、引言

临湘方言地理概况：临湘位于湖南东北处，1992年设立临湘市（县级）属岳阳市，是湖南省与湖北省的交界地带。本文选取的临湘方言点是五里牌乡，在临湘市中心偏东北方向。吴启主、鲍厚星等主编的《湖南方言研究丛书》（1998），陈晖、鲍厚星《湖南省的汉语方言（稿）》（2007）把临湘划入赣语大通片。临湘方言受周边地界方言的影响，方言内部也存在着差异，但不影响当地群众的日常交流。

从论文研究的数量上看，临湘方言的研究较少，在大多数的岳阳方言的研究中会提及但是没有深入的调查。具体研究中，主要对语音和词汇研究较多，如胡艳柳（2009）选取临湘市城管话为研究点，对临湘语音做了系统的梳理；黄晓红（2011）单独对临湘方言的空间方位词“肚哩”（里边）进行了空间意义和用法上的研究，但提供的语料较少，对其性质和来源研究深度不足。关于临湘方言语法问题上的分析仍有缺失。胡艳柳（2008）、李婵（2018）、周纯梅（2010）等都对临湘方言的词汇作了相关研究。赵元任在《汉语口语语法》中提道：“在所有汉语方言之间最大程度的一致性是在语法方面”，所以对方言进行语法研究有助于对方言进行全面的认识，也为共同语的语法研究提供更多的支持。

程度副词是指对一个形容词或者副词加以限定或修饰，表示事件程度加深的词。临湘方言中的程度副词有很多，与普通话相似的程度副词有“最”“太”“好”“非常”“更加”“稍微”“很”等等；临湘方言中还存在较为丰富的具有地方特色的程度副词，如：“顶”“独”“蛮”“一滴阿子”“几得”“闷”等等。本文选取了四个与普通话差异较大、频率较高、特征典型的四个常用程度副词：“闷”“几得”“蛮”“有滴啊子”，从语义特征、句法特征和语用特征三个方面进行研究，并与普通话中的程度副词进行横向比较。

二、临湘方言程度副词的语义分析

（一）程度等级

程度副词是指对一个形容词或者副词加以限定或修饰，表示事件程度加深的词。临湘方言中的程度副词有很多，比如：“闷”“几得”“蛮”“真滴是”“好”“有一滴啊子”“死”等。本文选取了其中使用频率较高、特征典型、例句较多的四个，即“闷”“几得”“蛮”“一滴啊子”进行研究，并与普通话进行比较。

王力（2019）最早从意义上把程度副词分为绝对程度副词和相对程度副词两类。张谊生（2014）根据程度副词是否具有明确的比较对象，把程度副词分成相对程度副词和绝对程度副词两类。其中，相对程度副词又可以分为最高级、较高级、比较级、较低级，绝对程度副词可以分为过量级、极高级、次高级、略低级。因此，该部分将参照张先生的划分标准，从程度等级方面对“闷”“几得”“蛮”“有滴阿子”进行语义分析。

1.“闷”

“闷”是临湘方言中的绝对程度副词，表示的程度高，适用范围广，相比普通话的程度副词“最”，在时间上和空间上程度更深，和“特别”“太”相近。

例1：他的成绩闷差，已经冒药救了。（他的成绩太差了，已经无药可救了。）

例2：个过山闷高，爬死人哒。（这个山特别高，爬起来累死人。）

例3：这个伢子闷讨嫌，一天到晚追到我哩屋里滴鸡崽子跑，不得安生。（这个孩子特别讨厌，一天到晚追着我家的鸡跑，不得安宁。）

例1中“闷差”是成绩非常差，差得不能再差了，没有补救措施；例2表示说话人对山高度的评价很高，体现在后面爬完可能出现的状态中。例3中结合前后语境，可以看出说话人对“孩子”的行为十分讨厌。

2.“几得”

“几得”是临湘方言中的绝对程度副词，表示程度比较高，说话人感情强烈，比如：

例4：今日终于出大太阳哒，天气几得不错，等哈子我去把被窝晾一哈。（今天终于出大太阳了，天气很不错，等会儿我出去把被子晾一下。）

例5：唔个伢崽几得不爱干净哟，只怕几个星期都冒洗澡哒。（那个孩子很不爱干净，可能几个星期都没有洗澡了。）

例4中“天气几得不错”表示今天的天气比平时的天气要更好，表示说话人的心情良好，使用“几得”表达对天气好的愉悦之情。例5 中“几得不爱干净”指那个孩子比普通小孩不爱干净得多，说话的语气中带有指责之意。

3.“蛮”

方言中的程度副词“蛮”在湘方言赣方言、江淮方言中都存在，表示的程度量级要比普通话中的“很”低，感情较为强烈。比如：

例6：今天个天气有蛮热滴啦。（今天天气好热啊。）

例7：你以为他蛮聪明啊。（你以为他很聪明啊。）

例8：这袋米有蛮重滴嘞。（这袋米很重。）

例9：这家店里的衣服有蛮贵啦，比刚开始那家要贵一些子。（这家店的衣服有点贵。）

例6中“天气蛮热”的意思表示“天气好热”，比一般的热还要热一些；例句7的意思带有嘲讽意义，是表示“蛮聪明”的反义，说他“很不聪明”。

在临湘方言中“闷”和“蛮”的发音接近，但“蛮”要比“闷”的程度量级要低，因为发音方法的影响，“闷”可以通过延长发音时间来加深感情强度，而“蛮”发音较短不可以通过延长时间的方式来加重语气或者程度。

例10：他真个蛮讨嫌/他真个闷讨嫌。（他真的很讨厌。）

例10中，当两个句子都以相同的语调来说的时候，表示对方讨厌的程度相同，而延长“闷”的发音，则表示对方要更讨厌。

4.一滴阿子

“一滴阿子”在临湘方言中读起来“阿”子是鼻音连读，开口音，是临湘方言中的绝对程度副词，且程度相比前面描写的三个程度副词要弱一些，表示程度比较低。临湘方言除了说“一滴阿子”，有时候也会说“有滴子”“有滴滴”。三者的用法和含义都相似。下面是具体例句：

例11：你来的有滴阿子暗，饭刚打完哒。（你来的有点儿晚了，饭刚刚打完了。）

例12：超市离过里只有滴阿子远，你走路去撒。（超市离这里有点远，你骑车去吧。）

例11的“来的晚”是晚一点点，刚好错过饭还没打完的时间；例12中因为只有“一点点”远，所以只需要走路去而不是骑车或者开车去就能到。

根据绝对程度副词可以分为过量级、极高级、次高级、略低级的标准，“闷”属于极高级，“几得”“蛮”同属于次高级，“有滴滴儿”属于略低级。

（二）与普通话程度副词比较

虽然“几得”“蛮”同属于次高级，表示程度较高，但同一级词语内部也存在差别。根据上文内容分析，本文选择了“太”“很”“非常”“有点儿” 四个普通话程度副词进行比较。

1.相同点

按照张谊生《现代汉语虚词》 程度副词分类，“很”“非常”属于绝对程度副词次高级，“有点儿”属于绝对程度副词较低级。从级别上来看“闷”和“太”相近，“几得”“蛮”与“很”“非常”意思相近。“有滴阿子”与“有点儿”意思相近。

2.不同点

当然，意思相近不代表全部一模一样，它们的程度也有细微不同。具体以例句“我想运动”为例。

例13：我有滴阿子想运动。

例14：我有点儿想运动一会儿。

例15：我很想运动。

例16：我几得想运动。

例17：我蛮想运动。

例18：我非常想运动。

例19：我闷想运动得。

例20：我太想运动了。

从语感上，根据方言为临湘话的人的语感，我们能判断出，例13—例20的程度逐渐加深。从“我有一点点运动一会儿的想法”到“我有那么一点想运动”，到“我想运动”，到“我挺想去运动”，到“我迫不及待去运动”，到“我脑子里除了运动什么都没有”，最后到“我整个人已经被运动所支配”。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一方面，“闷”程度级别最高，“几得”“蛮”与“很”“非常”意思、程度相近，“有滴滴儿”与“有点儿”意思相近。另一方面，相同级别内部也有差别。把这几个词按程度由浅至深排列：“有滴阿子”＜“有点儿”＜

“很”＜“几得”＜“蛮”＜“闷”＜“太”。

三、临湘方言程度副词的句法功能分析

一般来说，程度副词在句子中作状语成分，也有极少部分程度副词可以做补语，句法功能较单一。该部分将从句法功能方面，选取典型的例句，对这几个词进行句法分析。

（一）“闷”

“闷”意为“太”，可以修饰大部分的形容词以及部分动词还有动词短语，在句中作状语，使用程度副词“闷”时，句末一般带“得”“哒”语气助词，加强感情态度，例如：

例21：他（三年级学生）闷聪明得，四位数的加减都会算。（他太聪明了，四位数的加减都会算。）

例22：我闷愿意留下来打扫卫生。（我很愿意留下来打扫卫生。）

例23：我已经闷用力哒，还是打不开个过门。（我已经很用力了，还是打不开这个门。）

例21—例23，“闷”都在句中作状语，例21修饰形容词“聪明”后跟“得”，例22修饰能愿动词“愿意”，例23修饰动词“用力”后面有拟声词“哒”在使用“闷”这一程度副词时，使用语气词进行语音收尾，是增强情感表达的表现，延长发音。

（二）“几得

“几得”常常用于感叹句，临湘话中还有类似的程度副词“几”，“几”一般不修饰动词，只修饰性质形容词。相较而言“几得”的修饰范围更广，可以修饰形容词、动词、心理动词等等。但都是在句中作状语，不作补语或者定语。

例24：你看人嘎屋里的伢崽几得扎实，你再看看你个自己。（你看别人家的孩子非常厉害，你再看看你自己。）

例25：他几得会吹牛。（他很会吹牛。）

例26：我几得赞同这个专家的观点。（我很赞同这个专家的观点。）

虽然“几得”单独不作补语和谓语，但“几得+A”常在句子中作补语和谓语，比如：

例27：作补语：她每天穿得几得好看哦。（她每天穿得好好看。）

例28：作谓语：奶奶腌个酸豆角几得好呷啊。（奶奶腌的酸豆角好好吃啊。）

从例24—例28可以看出，“几得”一般也是放在动词或者形容词前充当句法成分，如修饰形容词“扎实”“好看”“好呷”；修饰动词“赞同”“吹牛”等。

（三）“蛮”

“蛮”在临湘方言中既可以是形容词，表示“野蛮、粗犷、粗糙”，也可以作程度副词。作副词时，“蛮”一般可以修饰形容词和动词，在句中作状语，使用时经常加前面加“有”来提高强调对象的程度，普通话中的“很”就不能在前面加“有”。少数情况下也可以作补语。

例29：我蛮想去逛街的，但是太远了。（我挺想去逛街的，但是太远了。）

例30：今天天气有蛮好啦，一起出去走走啵。（今天天气很好，一起去逛街吧）

例31：作补语：他实在是霸得蛮，这么大的快递让他搞回去哒。

例29“蛮”修饰动词“想去”，例30修饰形容词“好”。例31是个别情况下可作补语，这种情况在长沙话中比较常见。

（四）“有滴阿子”

“有滴阿子”可以修饰形容词、动词以及动词短语，在句中作状语。例如：

例32：我有滴阿子不喜欢这个人。（我有点儿不喜欢这个人。）

例33：妈妈对第二个孩子有滴阿子偏心，这要不得。 （妈妈对第二个孩子有点儿偏心，这不行。）

例34：你脑壳是不是有滴阿子不灵光，这么简单的题都能做错？（你脑袋是不是有点儿不清楚，这么简单的题都能做错？）

例32中，“有滴阿子”修饰“不喜欢”在句中作状语。例33中，“有滴阿子”修饰形容词“偏心”，在句中作状语。例34中，“有滴阿子”修饰形容词“不灵光”，在句中作状语。

“有滴阿子”除了可以作状语，还可以在对话中作为回答独立成句。例如：

例35：那个人好丑哦，你觉得呢？——有滴阿子。（有一点。）

对话人对说话人的评价进行回应，说话人的评价词语是“好丑”“好”是一个程度等级较高的程度副词，但是听话人可能并没有那么强烈的观点态度，所以使用“一滴啊子”回应，完成言语行为。

通过对以上例句的分析可以发现，临湘方言程度副词在句子中一般作状语，与普通话程度副词用法相似。

四、临湘方言程度副词的语用分析

（一）语体色彩

有的词语它们的意义相同，但适用的场合不同，所起的作用不同，这种语言风格上的差异，叫作词的语体色彩。语体一般情况下分为口语语体和书面语体两大类。

临湘方言在本地区有方便交流和沟通，使用者不受文化水平限制的特点。人们在使用方言时对于事物的描述比普通话更加具体、贴切。因此“闷”“几得”“蛮”“有滴阿子”具有很强的口语性。相比之下，普通话程度副词“很”“非常”“太”“有点儿”则书面色彩更强。但比起一些单音节、具有文言文气息的程度副词，如“颇”“稍”“愈”来说，“很”“非常”“稍微”“有点儿”的书面色彩则弱了不少。这三者之间的语体色彩按口语色彩由强到弱可以排序为：“闷”“几得”“蛮”“有滴阿子”—— “很”“非常”“太”“有点儿” —— “颇”“稍”“愈”。

（二）主观性分析

程度副词具有主观性特点。普通话中的程度副词本身一般不带有明显的态度，只能根据说话者的语气、语境判断词语在具体的句子中的态度。临湘方言程度副词中有的词可以表现出说话者的态度。在用临湘方言交流时除了可以从说话者的语气、语境中辨别说话者的态度，还可以通过程度副词来判断。

1.“闷”“几得”“蛮”

“闷”“几得”“蛮”在作程度副词时表示程度较高，修饰形容词或动词时带有评价意味，往往表现出直截了当的态度。例如：

例36：个条狗几得激捻。（那条狗特别聪明。）

例37：他这个人几得抠门。（他这个人特别抠门。）

例38：我蛮喜欢他的。（我很喜欢他的。）

例39：我蛮讨嫌他的。（我很讨嫌他的。）

例40：他闷勤快得，把事哈做完了。（他太勤劳了。把事情都做完了。）

例41：他身上闷臭。（他身上臭得不得了。）

从例36—例41中可以发现，说话人没有BnZawmFBGyBtsaRYqhi2AeRpo0BEbLYH2mXk1oLvwRc=任何委婉的态度，十分直率地表达了自己的主观感受。这种过于直接的表达也让句意停留在表层，无其他深层含义。

2.“有滴阿子”

“有滴阿子”在修饰形容词或副词表示程度不高的情况下，带有委婉、建议的态度，非常客气。比如：

例42：你这个饭就烧得有滴阿子久哩，锅都烧煳了。（你这个饭就煮得有点儿久呢，锅都烧煳了。）

例43：他洗澡的时候有滴阿子长欸。（他洗澡的时间有点儿长呢。）

例44：不是我不想帮你噻，实在是最近手头上有一滴啊子紧，不好一哈拿出那么多滴钱撒。（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最近手头上有一点紧张，不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

在例42中，“有滴阿子”表面上是指“煮饭时间有一点儿久”，事实上是指煮饭时间过长。在这里用“有滴阿子”是委婉的说法，避免使对方难堪。同样的，例43中，“洗澡的时候有滴阿子长”，表面上是指“洗澡时间比一般人时间长”，实际上是指洗澡时间太长并委婉建议对方缩短洗澡时间。例44，说话人不愿借钱，但是碍于情面不太好直接拒绝，如果说“我手头闷紧”，也会令说话人自身感到尴尬，似乎自己本来就很穷，于是为了达到拒绝借钱的目的，同时也能维护个人面子与朋友情谊，说“一滴啊子”更能委婉的表达语用。

经过研究和比较，从语用方面来看，本文发现湖南临湘方言在语体色彩和态度色彩上与普通话的不同。临湘方言副词“闷”“几得”“蛮”“有滴阿子”的口语色更强；普通话程度副词“太”“非常”“很”“有点儿”则书面色彩更强。从临湘方言程度副词中你可以看到说话人的态度。“闷”“蛮”“有滴阿子”“几得”往往表现出直截了当的态度。“有滴阿子”则带有委婉、客气的态度。

综上所述，本文以湖南临湘方言为研究对象，从语义、句法和语用三个角度对临湘方言的程度副词进行了研究。研究发现，“闷”表示的程度级别最高，与“太”相近；“几得”“蛮”与“非常”“很”意思相近；“有滴阿子”与“有点儿”意思相近。同时，相同级别内部也有差别。这几个词按程度由浅至深排列为：“有滴阿子”＜“有点儿”＜“很”＜

“几得”＜“蛮”＜“闷”＜“太”“一点儿”＜“很”＜“非常”＜“几得”。在句法功能上，“闷”“几得”“蛮”“有滴阿子”在句中都能作状语修饰形容词和动词，“蛮”在少数情况下可以作补语，“有滴阿子”可以单独使用回答对话。最后从语用方面来看，湖南临湘方言在语体色彩和态度色彩上与普通话的不同。临湘方言副词“几得”“蛮”“闷”“有滴啊子” 的口语色更强，普通话程度副词“很”“非常”“稍微”“有点儿”则书面色彩更强。从临湘方言程度副词中可以看到说话人的态度。“几得”“蛮”“闷”往往表现出直截了当的态度。“有滴啊子”则带有委婉、客气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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