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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弱·空间·殉道者

2024-10-31宋京渊

今古文创 2024年40期

【摘要】电影《爆裂鼓手》(Whiplash)由美国著名导演达米恩·查泽雷于2014年执导,这部反励志色彩鲜明的影片在获奖之余存在诸多争议。影片在励志元素的前景层面讨论纷繁,但是文化的深层表征仍处于视域之外。对此,本文将结合影片的创作与文化背景,分别以恐弱、空间和殉道者为关键词,进一步分析其建构的多样符码,以期发掘其成为经典之作的编码,获得新的启发。

【关键词】《爆裂鼓手》;反励志;空间;殉道者

上映于2014年的由美国导演达米恩·查泽雷执导的《爆裂鼓手》(Whiplash)距今已有10年的跨度,影片叙述的是一位19岁的大一学生安德鲁在魔鬼老师弗莱彻的训导下,经历了自我的丧失,由此换来爵士乐境界的提升与超越,最终在JVC音乐会上取得弗莱彻的认可。不同于以往好莱坞电影如《死亡诗社》《心灵捕手》《放牛班的春天》这类从正面描述的励志正能量影片,《爆裂鼓手》显然是一部颠覆传统的独立电影。而正是这样一位初出茅庐的新人导演,用仅330万美元的制作成本和70天的极限拍摄周期,却在2014年圣丹斯电影节上一鸣惊人,并获得了2015年奥斯卡五项提名,特别是让弗莱彻的扮演者J·K·西蒙斯夺得了第87届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大奖。本文将从恐弱、空间和殉道者三个维度解析其中的文化意蕴。

一、恐弱:传统励志背后的现实

谈及美国传统励志片,其叙事策略趋向于塑造一个拥有无限潜力的青年人与为前者指点迷津的长者,在相互救赎中达成彼此共通的成长。可《爆裂鼓手》完全推翻这条叙事轨迹,故事主人公安德鲁并没有得到老师弗莱彻的鼓励,相反遭受到无妄的打压式教育,在很多人看来这甚至已经不能够称之为“教育”,而只是单纯的辱骂。但如果仅仅只是如此,那《爆裂鼓手》也不过是传统励志片的对立面而已,但实际上影片所呈现的是导演自身经历的一部分,这链接着电影所能触及的背后的现实。导演达米恩·查泽雷在投身电影以前,原本也是一位对音乐怀揣热情的爵士乐鼓手,因此电影中对爵士乐的理解才更显真实。作为一名同样练鼓练到大腿上全是血的狂热爱好者,查泽雷也有一位如弗莱彻一般性格的严厉指挥,由此他经常性做一些焦虑的噩梦,并且不吃饭睡觉也要练到双手流血,鼓面破裂。因此主人公安德鲁身上也依稀能够找到查泽雷曾经的痕迹。尽管有影评人分析表示,导演并没有在影片中做出对安于现状或是追求卓越两个选择的倾向,原因在于多次音乐比赛时,导演并未给观众席多少镜头,也没有多少观众。但笔者从对导演的采访中能够看出,查泽雷是个精益求精的导演。在制作完成剧本后,剧本并没有得到投资方的兴趣,因此导演只能先拍一部短片吸引投资方,而到了真正拍摄长篇时,查泽雷舍弃了许多不足之处,比如在短片中,排练室从篝火照亮的餐厅或品味高雅的旧图书馆温暖的琥珀色和橙色到地狱的火红色。查泽雷将自己的思想灌注到安德鲁身上,那就是不要成为你之前做过的事情的奴隶。

电影中这个思想被弗莱彻极端地应用于三位预备鼓手中,弗莱彻从年轻时候起就试图成为下一个查理·帕奇,他认为只有反复地练习才能把控精确的音准,但他并没有成功地变成下一个天才。由此在他的思维里,普通的教育就如最害人的英文单词“good job”一样,只有通过乔·琼斯式反励志教育才能让学生成为下一个音乐大师,激发出冰山下的无意识潜力。永远的鼓励与将就只会造成对已有成就的满足与搁浅,可这不禁引出一个问题,为何弗莱彻会畏惧鼓励?笔者自以为弗莱彻在追求天才般的卓越成就时,同时也反射出自卑的恐弱心理,这并不矛盾,相反这是现代人普遍的心理现状,归根结底是一种厌己行为。同样安德鲁和弗莱彻可谓同频共振,安德鲁会产生慕强恐弱的心理不足为奇,这不仅存在家庭原因也离不开社会根源。安德鲁开篇便和弗莱彻透露自己的离异家庭事实,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开他,安德鲁是由父亲一个人带大的。但比起将父亲的职业称之为老师,在弗莱彻询问起家里是否有人从事音乐时,安德鲁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是“作家”,相对的是在家庭聚餐时亲人们引以为傲的是父亲作为一名优秀教师的头衔。社会根源则起于安德鲁所在的谢尔弗学院内,这所全国最好的音乐学院无时不刻在给置身其中的学生以巨大的压力,逼着他们崇尚成功与荣誉。对于一个普通且离异家庭出身的孩子,安德鲁拥有一个摇滚乐的梦想既昂贵又奢侈,他的家庭无法认可他对音乐的偏执,他小时候引以为傲的双倍摇摆到了最好的音乐学院也只是一个基本功,恐弱的内里包裹着慕强的外衣一步步带领安德鲁进入弗莱彻预设的剧本内。

影片早就揭示了弗莱彻的观点,他在一开始用鼓励式的话语告诉安德鲁,你之所以会进我的乐队,是有原因的。安德鲁在那一刻沉陷在由弗莱彻为他建构的虚幻影像中,将自己放置在那个天才的位置上,一改先前的自卑,甚至鼓起勇气向心仪的女孩妮可发起约会。戴上了虚假面具的安德鲁,皮下实则就是一位慕强的恐弱者。他羡慕能在弗莱彻的乐队担任主力乐手的鼓手、他反复强调自己是全国最优秀的音乐学院的学生、他在家族聚餐时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出自己成了最年轻的乐队核心等等。我们都明白真正的强者从不会把外在的荣誉附在身上,而只有自卑如安德鲁那样的年轻学生才需要一个又一个看似华美的枷锁来装点自己的门面,弗莱彻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如《浮士德》里的魔鬼和安德鲁做了一个交易——成为查理·帕奇,就要出卖你的灵魂。

相对于观者将此影片称为反励志电影,准确说是借用反励志的框架构建一幅浮躁的现实图景。在进入Studio Band后,安德鲁不止一次将自己就读谢尔弗学院挂在嘴边,他和妮可分手的原因是因为他想要成为最伟大的人之一。正因如此影片已亮出安德鲁的选择,宁愿酗酒吸毒34岁就家破人亡成为人们晚餐桌上的话题,也不愿意腰缠万贯满面红光地活到90岁,但是没人记得我。没有人能够去审判究竟怎样才是好的人生,现实总是在安于现状与不甘平凡中反复折磨,也正因如此,当可以选择崇高时,安德鲁就已经做好准备不被世俗所接受。

二、空间:思想与人性的博弈

电影不仅是时间的载体,同时空间问题也是电影叙事无法回避的,在客观上表现为视觉空间的连续运动和空间段落的排列组合。而对空间理论的研究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形成的当代空间理论极具自我建构意识与理论自觉开始,在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爱德华·W·索亚(Edward W.Soja)等人的影响下,伴随着资本积累模式的新变化构筑出新的社会形态,空间理论由此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积极性与时代新质,而电影的空间叙事也逐渐成为另一种观照视角,探寻人性与思想的博弈。

空间作为主体精神的寄存地,与主体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作为最直观的与空间链接之物,无论是物质空间、自然空间或是精神空间,不可避免地创造着所在空间内部的存在意义和象征价值。导演查泽雷在访谈中曾表示,《爆裂鼓手》是关于恐惧和痛苦,他一开始选择了一个和高中时的乐队排练室一模一样的空间:白墙、大窗户、开放、通风。从理论上讲,查泽雷喜欢在这样一个看似无害的背景上刻画沸腾的愤怒与卑鄙的羞辱。但他认为这样的方法是错误的,他选择忠于的是自己经历的真实细节而不是场景的情感。空间是人情感的投射,查泽雷意识到了这一点,由此他更换了拍摄短片的思路,让压抑和对比强烈的色彩,如黑、红充斥银幕,并且让空间绝对封闭,地下室就成了一个绝佳的场所,因为没有窗户,所以根本无法逃脱。由此笔者认为空间的探寻是解读的另一种方式。

(一)空间与抗衡

经由故事策略的梳理,安德鲁并不如以往励志片主人公徒有潜力而无目标,他对于音乐的野心契合了弗莱彻对于爵士乐高标准的追求。但不难发现故事的许多剧情皆发生在共有的公共空间内部,如排练室、音乐厅、餐厅和酒吧等等。公共空间内的位置承载着每个成员进入社会后所对应的位置,而自我的确立通常需要他者的存在,彼此经由他者获得自己的身份定位。因此安德鲁在日常世界和艺术世界之间探险,父亲和女友代表温情的日常世界,而音乐指挥弗莱彻代表艺术世界[1]。作为Studio Band里的主力鼓手的竞争者,安德鲁并没有始终占据正式鼓手的位置,他不断地在和另两位预备鼓手竞争与瓜分,他们三人循环地在这个鼓之间流动,这种公共空间的私有竞争,让画面充斥着不确定性,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凸显了弗莱彻的绝对领导地位和思想的压制。而在最后一场音乐会上,安德鲁主动夺回了共享空间内的主动权,这段《大篷车》(caravan)的演奏采用了快速且迎合鼓点的对切剪辑镜头,让安德鲁与弗莱彻的特写镜头依次占据影片的中心位置,而不再由弗莱彻一人领导影片节奏,这段凌厉的剪辑,尽管两个人并没有以和谐的方式共同出现在同一幅画框内,以此共享视觉化的影像,却通过另一种方式共享了音乐与思想,用某种方式达成了和解。影像在此刻戛然而止,却意蕴无穷。

(二)空间与身体情感

法国空间理论家列斐伏尔开启了将“空间”维度引入社会研究的方法,同时他也将“身体”作为社会空间的出发点[2]。身体是有态度的,身体的日常态度使身体的空间结构从身体表意中得以浮现,作为空间的一部分,身体赋予客观的空间以主观意识[3]。作为思想最具身性的体现,安德鲁的身体行为往往隐喻其思想的状态,由前文所描述,弗莱彻教导下的安德鲁,灵魂在逐渐异化,反映在身体上是对公有空间的排斥与抗争。他抗拒在家族聚餐上无法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他结束了与妮可可能拥有的未来空间。对于强权的抗争与自我的迷失,集中体现于第二场音乐比赛上。安德鲁的身上充满着傲气与目空一切,他单手驾驶汽车横冲直撞地在马路上穿行,作为迷失者安德鲁出了车祸,这场车祸也意味着他音乐事业的暂时终止。身体的态度预示着安德鲁逐渐将自己裹挟进一个偏狭的空间,不让外界进入与窥探。

这种状态的崩溃出现在安德鲁被退学后,他放弃了爵士乐,漫无目的地生活。他走出了自己的世界,走向了人群拥挤的大街,这时候他才拥有闲情去观赏真实社会中发生的一切,他的状态是松懈的同时也是迷茫的,他不知道失去了谢尔弗学院的称号后他还能是谁。在这种极为脆弱的边界,只有音乐才能让他回到最纯粹的梦开始的地方。所以在安德鲁走过流浪汉后,流浪艺人的鼓点以非视觉化的形象持续蔓延在影片内部,即安德鲁的内心。他的身体驱使他被爵士乐吸引,也被“弗莱彻”这个名字吸引,由此进入弗莱彻所在的酒吧。安德鲁沉醉在弗莱彻优雅的钢琴声中,驻足到甚至忘记自己曾经出卖了弗莱彻,令他丢失了工作。而这也是安德鲁会选择相信弗莱彻那套固有说辞的直接成因,安德鲁在身体上信任弗莱彻的音乐情感,它是那样真挚与纯净,不夹杂一丝一毫的诡计。

三、殉道者:仪式的间接客体

黑格尔论欧洲中世纪宗教艺术时曾说,这是把苦痛和对于苦痛的意识和感觉当作真正的目的,在苦痛中愈意识到所舍弃的东西的价值和自己对它们的喜爱,愈长久不息地观看自己的舍弃,便愈发感受到把这种考验强加给自己身上的心灵的丰富[4]。笔者认为弗莱彻和安德鲁为成为下一个查理·帕奇那样的天才,所做出的精神虐待与自虐式努力,无比契合黑格尔所说的中世纪宗教艺术,就是一种自我献祭。基督教徒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选民,终将有一日会去到上帝为其准备的应有之地,于是他们需要受尽人世间所有的苦痛,抛弃全部的欲望,忠诚地归顺于上帝。就如同伯格曼《第七封印》里的情节,苦行僧们为了让盛行的灾疫消失,不惜用藤条鞭打自己的身体。Whiplash也正是这个意思,鞭笞、鞭打,为了成就自身的事业而献祭自己,完成这项神圣的仪式,以期成就天才。

与之相呼应的是,作为后现代社会的成员,无论是安德鲁还是弗莱彻,都倾注着导演查泽雷的反抗思想,他并不是在讲一个关于中世纪的故事,而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人是如何反抗权威与注定的命运,这才是影片能得到许多殊荣的关键所在。

影片中的弗莱彻不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想成为自己的查理·帕奇,他曾试图完成这项献祭仪式,但是他失败了。直线性时间取代循环时间是工业社会才有的突变,《爆裂鼓手》在努力地突破工业社会的桎梏,让共同的创伤记忆得以循环,而非线性传达。弗莱彻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成为天才,因此他将欲望的目光投向如安德鲁这样的“苦行僧们”。同时安德鲁也回以同样的凝视,运用拉康的镜像理论能够很好地解释安德鲁的行为,安德鲁无疑是欲望着他者的欲望,这个他者正指弗莱彻。因此安德鲁接受了弗莱彻所有的规则,只为获取林肯中心的首席乐手的席位,最后两个人眼神的交叉特写正是欲望得以实现的表征。

生命的历程中成功永远是最高光的时刻,但相对于短暂的高光时刻,失败与平淡是冗长的。在日夜练习终于靠自己获取比赛资格后,安德鲁走出练习室,幽绿的路灯将整个空间包裹,宛如地狱景象,安德鲁的脸上是一片死寂的绿色,了无生气,他是成功了,然后呢?成功保住核心位置就一定是成功的吗,这次成功了下一次还能成功吗?这难道不是后现代人永恒的焦虑吗?成功是个过去式,下一次还是未来式,而人永远忧虑的是未来,成功后得到的不是满足而是永久的空虚,这就如宗教带给人的感受一般。

综上所述,从美国好莱坞电影发展史来看,励志题材的电影一直是重头戏,这与美国文化崇尚个人主义、追求实用主义和理想主义密切相关[5],《爆裂鼓手》将这一点展现得淋漓尽致。安德鲁和弗莱彻的人物塑造极具典型化,又充满了戏剧性的魅力,他们都是爵士乐的殉道者、是恐弱的慕强者,他们极力争取在音乐中的主导权。尽管导演表示安德鲁最后迷失在片刻的成功中,但笔者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人性复归。这场博弈中安德鲁并没有输,在JVC音乐会上,导演终于给了安德鲁一个向上走的镜头,超越自我迎向超我的暗示。这场博弈没有人输了,人性赢了。

最后笔者不排斥励志片,但只有励志的影片似乎在告诉观者,人人都可以成为那个拥有无限潜能的天才。日益浮躁的现实社会,人们对快速、直达、便捷的事情如饥似渴,只是他们缺少那个人生导师,安德鲁这个角色的塑造让笔者发掘另一种可能性,既然达不到天才的标准,那只能以生命为筹码去丈量天赋的点数。就算成为不了星光熠熠的佼佼者,也能突破自我,成就自我。

参考文献:

[1]张洪友.艺术家的磨难与涅槃—— 《爆裂鼓手》的比较神话学视野[J].电影文学,2019,(01):138-140.

[2]刘晓萍.“规训”“焦虑”与“建构”:当代中国女性导演电影中的身体与空间表达[J].当代电影,2019,(01):118-121.

[3]何佳.沉寂时间与主体边界——日本当下艺术电影的时间叙事研究[J].当代电影,2023,(04):122-129.

[4]李泽厚.美的历程[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149.

[5]王明龙.节奏、形塑与旨归:《爆裂鼓手》音乐叙事的三个维度[J].电影评介,2021,(Z1):178-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