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于文本之间
2024-10-31万心瑶
【摘要】“闲荡者”是本雅明的巴黎拱廊街研究计划中的一个核心意象。爱伦·坡的小说、波德莱尔的诗歌,以及本雅明在法国国家图书馆查阅的19世纪巴黎城市建筑的资料,共同构成了本雅明书写闲荡者意象的关键性互文文本。闲荡者意象吸收了丹蒂、拾荒者、妓女、波西米亚人等“类型人物”反主流的性格特征,却保留了其独有的闲散而抽离的步调,以冷静旁观的姿态抵御大都市的异化生活。现代性因其历史进步主义造成了个体自主性的失落。作为城市中的局外人,闲荡者是现代性的反抗者,他们高度注重每个瞬间的自我感受,用滞留抵抗消逝,从而让当下获得短暂的永恒。
【关键词】本雅明;闲荡者;爱伦·坡;波德莱尔;现代性
“闲荡者”是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拱廊街计划时期所著文章中的一个核心意象,其法语单词是“Flâneur”。从词源学考察,“Flâneur”一词有闲散、晃荡、漫游、慵懒等含义。在中文翻译中,“Flâneur”常被译为“游手好闲的人”“浪荡子”“漫步者”“闲荡者”等。因本雅明多次提及“Flâneur”具有享受闲暇时间的特征①,且“闲荡者”这一译文更能体现出本雅明笔下此一特定人群冷漠、理性而疏离的特征,故而本文采用“闲荡者”这个翻译。
一、闲荡者意象的互文链
闲荡者这一意象的产生是互文的结果:爱伦·坡的小说、波德莱尔的诗歌和散文,以及本雅明在法国国家图书馆查阅的有关巴黎城市建筑的资料,这些文本共同构成了本雅明塑造闲荡者意象的文献资源。[1]波德莱尔在阅读和翻译爱伦·坡的短篇小说的过程中获得灵感并从中塑造出闲荡者的人物形象,本雅明敏锐地捕捉到了波德莱尔作品中这个特殊的意象群体,并在对其翻译与阐释的过程中融入了自己的理解。此处存在一个文本互文的链条:本雅明笔下的闲荡者源于他对波德莱尔的阅读,以及他所读到的波德莱尔对爱伦·坡作品的阐发。因此,要追溯闲荡者意象的来龙去脉,必然会涉及波德莱尔对爱伦·坡作品的理解,以及本雅明对波德莱尔作品的转述与再创造。
(一)爱伦·坡的侦探迪潘
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上承唯美主义,下启现代主义,是象征派诗歌的重要代表人物。作为城市诗的鼻祖,波德莱尔开创了以抒情诗书写城市意象的传统。在创作者还没有形成成熟稳定的个人风格时,对其他作品的共鸣与借鉴,能加深作者的自我确证。波德莱尔发现自己与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之间存在隐秘而深刻的情感联系。《恶之花》中有八十余首诗是波德莱尔在译介爱伦·坡的同期创作的。彼时波德莱尔还是初出茅庐的诗人,在借鉴爱伦·坡作品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学风格。
在波德莱尔翻译爱伦·坡的《毛格街血案》中,性格孤僻的主人公迪潘(C·Auguste Dupi)极富魅力。迪潘常被视为现代小说中的第一位侦探,家道中落的他与友人同住巴黎。从其好友的叙述中,读者得以一窥二人蛰居避世的生活状态:他们离群索居,昼伏夜出,白天在家里阅读、交谈、写作,到了晚上就一同漫步于巴黎街头。波德莱尔在迪潘这个人物身上既看到了身为闲荡者的爱伦·坡的影子,也看到了与之命运相似的自己;这也是本雅明在阅读波德莱尔的过程中所感受到的。现实中的爱伦·坡就像他笔下的迪潘一样命途多舛,阴暗而怪诞,他迫于生计辗转各地,在自己的世界中沉思,孤独地徘徊于街头。在某种程度上,爱伦·坡是迪潘侦探的前身,也是波德莱尔作品中流连于巴黎街头的“闲荡者”的原型。
值得注意的是,迪潘有许多与闲荡者不同的个人特质。具体说来,侦探的细节阐释能力远超过闲荡者,对于许多可能引发闲荡者震惊的事物,在侦探那里可以通过观察、推理和演绎,洞察真相。从动机来说,侦探极具目的性,一切行动以破案为导向,闲荡者较之侦探要自由散漫得多,其闲荡行为并无明确方向或目的。在思维特征上,侦探是极度理性的,他通过分析现象,演绎推理,得出最合理的推论,而闲荡者对都市的感知则出于直觉和本能。
(二)画家居伊与《人群中的人》
波德莱尔不满于当时人们只膜拜古典艺术作品的做法,认为应该对表现当下社会现象的哪怕不入流的作品也抱有接纳与欣赏的态度。他欣赏同时期画家康斯坦丁·居伊(Constantin Guys, 1802—1892),认为居伊具有敏锐的艺术感知力,其作品饱含生命激情,能捕获瞬息万变的现代生活形象。波德莱尔注意到了居伊画作中的“人群”主题,“如天空之于鸟,水之于鱼,人群是他的领域”[2]481。波德莱尔认为,在对人群的动人描绘中,居伊把握住了时代的本质。
波德莱尔对“人群”的关注也体现在他翻译的爱伦·坡的小说《人群中的人》中。在这则短篇故事里,叙述者透过咖啡店的窗户,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大街上穿流而过的各色人等,试图通过人们的外部特征揣测其社会身份与内心秘密。这时一位神秘的老人吸引了他的目光,受好奇心驱使,叙述者走出咖啡馆尾随老人。老人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当人群散去,他又去往另一个热闹的商业区,如此周而复始。叙述者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跟踪老人,而老人一如既往地追逐着人群,他最终放弃了尾随。对于叙述者来说,这个老人是无解的谜。老人缄默无言,是“人群中的人”[3]。
爱伦·坡笔下的老人永不停歇地追逐人群,试图摆脱孤独,而叙述者紧随其后,这一场景构成了令人深思的意象,当中蕴含着巨大的悖论:人们越是感到孤独,越愿意在人群中寻找慰藉,然而看似热闹的人群实则冷漠至极。那位追随老人的叙述者又何尝不是“人群中的人”呢?注意到闲荡者意蕴的波德莱尔和本雅明,亦置身于人群之中。
波德莱尔将小说叙述者与老人相提并论,认为他们都是“人群中的人”,但本雅明却认为,人群中的行人并非闲荡者。[4]159在行人身上,狂暴的行为取代了冷静沉思。行人受交通、商业和社会规则的束缚,被迫前进,无法自主停留或思考。与行人不同,闲荡者作为城市的观察者和思考者,能够从不同的角度看待社会现象,他不时停下脚步,感受与思考周遭的世界。故事中的老人在追逐人群的狂热中早已丢失了自身独特的个性与反思力,他并非闲荡者,倒更像一个看热闹的路人,只能在不断“逃避自由”(弗洛姆语)的过程中试图摆脱孤独。闲荡者保留着充分的个性,而看热闹的人早就丧失了这一特质。看热闹的人已不再是具体的人,而成为不具名的人群的一部分了。叙述者之所以始终无法读解这位老人,或许不仅因为他有意隐瞒了自己的过去,更因其身为无个性的“人群中的人”,早已失落了其可供阐释的个人历史。
(三)闲荡者:本雅明的现代英雄
贯穿本雅明文学批评的一个主旨是揭示知识分子的实际地位,打破他们的虚假意识。波德莱尔写过一系列反叛现代性的人物,他们也给本雅明的闲荡者意象带来了诸多启发。
波德莱尔和本雅明都有过家道中落的经历,他们在丹蒂主义者身上照见了自身的处境。丹蒂主义(Dandyism)是一种发源于19世纪初英国的生活方式,“丹蒂”往往是来自上层社会的男性,他们热衷于穿着打扮,以彰显自己独特的品位和生活艺术。波德莱尔笔下的丹蒂们哪怕时运不济,依然居高傲世,维持着自信从容的贵族风度。能被称为丹蒂的人从不受工作束缚,拥有充沛的闲暇时间,“这种人只在自己身上培植美的观念,满足情欲、感觉以及思想,除此没有别的营生”[2]499。波德莱尔认为丹蒂在精神上绝对是桀骜不驯的,其“浪荡作风是英雄主义在颓废之中的最后一次闪光”[2]501。与之相似的是,本雅明亦为其闲荡者意象涂抹上了英雄主义色彩,而“英雄正是现代主义的真正主题”[4]91。
本雅明曾将现代知识分子比喻为拾荒者。在波德莱尔眼中,拾垃圾者与诗人极为相似,他们都在夜深人静之时收集和整理城市中被遗弃的物品或意象。拾荒者是现代废墟上的收藏家,失意文人则是精神上的拾荒者,他们均为底层的现代英雄。本雅明眼中的巴黎是一个巨大的废墟,垃圾与商品分布其两端。在共时的拼贴与裁剪中,城市化为一个历史讽寓:梦想的归宿即是废墟。
妓女亦是本雅明常常书写的形象,这些底层女性伫立街头,翘首以盼,找寻着嫖客。文人在闲荡中故作姿态,四下寻找自己作品的买主的模样也是如此。本雅明引述波德莱尔的《要钱的缪斯》嘲讽道,妓女为了“有鞋穿”而兜售自己的肉体和灵魂,而文人则“为了当作家而出卖自己的思想”[4]51,流露出市场环境下都市文人深深的无奈。
本雅明注意到波德莱尔对波西米亚人的关注与激赏。19世纪中叶,从外省来巴黎闯荡,籍籍无名地致力于艺术创作的“波西米亚人”(La Boheme)自诩为独立知识分子或艺术家,他们租住在拉丁区的廉价阁楼,过着反布尔乔亚的生活,常出没于廉价咖啡馆和酒馆,期盼着偶遇缪斯女神。波德莱尔和本雅明都是体制外文人,与社会主流格格不入,也难怪他们会与波西米亚人这个边缘群体产生共鸣了。
丹蒂、拾荒者、妓女与波西米亚人均为本雅明笔下的现代英雄。宽广而包容的闲荡者形象吸纳了上述“类型人物”反主流的个性特征,闲荡者在人群中闲庭信步,被人群推搡着,却从容不迫,保持着自己的步调。在本雅明眼中,形形色色的闲荡者群像最终汇聚到了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波德莱尔身上。作为悲观主义者,本雅明很清楚闲荡者的悲剧结局——闲荡者做出乖僻的样子,拒绝当众袒露心扉,最终落落寡合、形单影只,被孤独所吞噬。即便如此,本雅明依然赞赏闲荡者独立而敢于反叛权威的勇气。
二、闲荡者的个体体验
(一)抵御孤独
正如对狂热追逐人群的老人来说,大众是他逃离孤独的避难所,帕斯卡尔将痛苦归于人们难以在房间里独处。而作为本雅明心中闲荡者代表的波德莱尔与人群却存在着一种奇特的辩证关系:他们是敌对的,但谁也离不开谁。“波德莱尔喜欢孤独,但他喜欢的是稠人广众中的孤独”[4]73,没有稠人广众,波德莱尔式的孤独根本无从显现。
本雅明喜欢波德莱尔的十四行诗《致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诗中一位头戴面纱的美丽妇女,被人群神秘而无声地带到了叙述者身边,男性叙述者注意到了这位动人而哀艳的女人,可就在他的欲望被激起的瞬间,她已消失在人群之中。在《论波德莱尔的几个母题》中,本雅明认为,正如风决定小船的航线,无名的大众从整体上决定了这首诗。叙述者不仅不排斥大众,甚至可能在人群中邂逅爱情。“使城市诗人愉快的是爱情——不是在第一瞥中,而是在最后一瞥中……”尽管这种观看方式浅薄而短暂,只能在观者脑海中留下些许不真实的印象,但可以明确,这首诗里的大众绝非敌对的因素,“相反,正是这个大众给城市居民带来了具有强烈吸引力的形象”[4]156。
(二)冷静旁观
受工具理性主导的现代人的思维单一、狭隘和局促,一旦受实用目的驱使,人们就会忽视许多看似无用的事物,从而产生审美盲点。而闲荡者不按功利目的行事,保持了相当程度上的自我规定性,此种行为暗合了康德“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美学理想。本雅明把闲荡者从都市空间的芸芸众生中分离出来,在其“闲荡”的步调中寄予了美学上的革命意义,悠闲本身也成为对现实的一种反抗。
闲荡者具有远距离旁观的自觉和敏锐的洞察力,他们在凝视城市的同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也在被凝视。本雅明笔下的闲荡者为什么会采取这种远距离的观看视角呢?可能是受其好友布莱希特的启发。著名戏剧家布莱希特提倡“间离效果”,旨在让观众减少“移情”,避免完全沉浸在戏剧中。布莱希特史诗剧的观众是自觉的,他们时刻意识到自己在观看戏剧。本雅明生活在布尔乔亚生活方式全面动荡与崩塌的时代,他对19世纪的巴黎有近乎思乡般的怀旧情感。于是布莱希特的舞台换成了19世纪中期的巴黎,波德莱尔笔下流连街头的闲荡者亦带上了布莱希特式的冷静目光。闲荡者四处打量巴黎街头,与这个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大都市格格不入。他是现代性的产物,也是现代性的反抗者。[5]
(三)抗拒异化
现代化将个体抛入了永不停歇的快速反应机制当中。本雅明注意到,对一刻不停的新现象做出快速反应是现代人群的典型特征,这也成了他描述现代人心理状况的一个切片,他将此种心理机制命名为“震惊体验”。一旦建立起对这种持续骤变的反应机制,都市人会逐渐适应震惊,并产生不断激活这种反应机制的需求。大众沉溺于短暂的震惊,其代价是丧失了认识的完整性。
19世纪,巴黎街头的人群已具有极大的匿名性,密集的人群快速前行,即便稍有触碰,也不会停下脚步。人们不断际会,但彼此冷漠无言。技术通过一系列繁复的训练程序麻痹了人的感觉中枢。诚如马克思所言:“不是工人使用劳动条件,相反地,而是劳动条件使用工人”[6],在商品生产的废墟背后,工人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适应了机器的节奏。在无数震惊体验的规训下,过度防御的姿态变成常态化,形成了无差别的条件反射和应激行为,人们丰富的经验就此消逝。
本雅明发现爱伦·坡小说中的行人动作夸张而雷同,仿佛只能通过机械动作表达自我,“如果被人撞了,他们就谦恭地向撞他的人鞠躬”[4]163“在这样性质的群体中,漫步的艺术是绝对不能兴旺的”[4]76。与爱伦·坡笔下的人群不同,波德莱尔在有意识地追求震惊体验的同时,其肉体和精神又力求回避震惊——他如此之深地卷入人群,只是为了在轻蔑的一瞥中将之忘却。[4]159在传统断裂、个体异化的时代,传统田园抒情诗丧失了正统地位,取而代之的是波德莱尔式的城市诗歌。也正是从波德莱尔开始,震惊作为城市抒情诗的标准被确立了下来。
本雅明倡导唤醒人本质的感知与体验,闲荡者身上体现着其淋漓尽致的主体意识。闲荡者洞见了拱廊街梦幻不实的本质,对琳琅满目的商品世界保持疏离的姿态。闲荡者专注于内心世界,喧哗声慢慢沉寂,柔和的街灯一盏接一盏地照亮了夜晚。在城市漫步中,闲荡者将过往记忆与经验投射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其自身也化为了巴黎城市幻境中的一道光晕。
三、作为现代性批判意象的闲荡者
从闲荡者意象中也可窥见本雅明现代性批判的基本立场。1863年,波德莱尔在《现代生活的画家》中对“现代性”(modernity)做出了美学界定:“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2]485这个对现代性的经典定义带有强烈的体验性质,其中蕴含了一个深刻的悖论,即变与不变、短暂与永恒的辩证关系。外在表象每个瞬间都在变化,但美的内在本质亘古不变。本雅明注意到了现代离心趋势带来的破坏。一战后,西方世界理性崩溃、物欲膨胀、道德沦丧等问题显露无遗,人际情感淡漠,个体封闭孤绝,西方社会遭遇了空前的精神危机。20世纪30年代,纳粹上台,法西斯势力抬头,本雅明将这一时期称为“紧急状态”。本雅明期望人们“在技术中拥有通向幸福的钥匙,而非对毁灭的崇拜”[7]。在此意义上,他对波德莱尔作品的评论绝非纯粹的文艺评论,也有其现代性批判的历史考量。作为现代性的反抗者,闲荡者既见证历史,也反抗历史,最终化为了历史本身。这里存在双重的观看方式,闲荡者观看巴黎,本雅明则在观看闲荡者。[5]本雅明透过闲荡者的目光来考察历史,这就让历史与现实具有了共时与交汇的可能。
现代性意味着永不止歇的进步,即刻发生的事物转瞬即逝,人们别无选择地被推向前方。同样面对历史进步主义,闲荡者却有勇气逆向而行。进步的乌托邦幻境许诺了未来的幸福,现代人被这个承诺紧紧束缚,失去了自在的天性;而闲荡者不在乎缥缈的未来乌托邦,只专注于每个当下。闲荡者用滞留抵抗消逝,瞬间也被赋予了短暂的永恒。
自主性的失落是本雅明现代性批判的核心。艺术现代性转向所带来的光晕的消解,所指向的就是个体自主性向他律性的转变。本雅明看重人与对象的直接交流,强调直接面对作品时所产生的光晕的独一无二、不可复得性。如此看来,本雅明似乎很保守,他要捍卫的仿佛是过时的东西。实则不然,正如他热爱超现实主义,并受阿拉贡启发着手拱廊街计划,本雅明在现代主义运动中看到了艺术家对自主性失落的反叛。本雅明从未全盘否定现代性,甚至提出“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对技术进步下的新兴艺术形式抱以乐观开放的态度。本雅明相信个体自律性只是被遮蔽了,但不曾为时代所扼杀——他笔下高度重视自我感受的闲荡者意象正是个体自主性去蔽的隐喻。
闲荡者没有明确的行踪路线,本雅明著作的字里行间也充斥着滞留与迂回感。滞留意味着对当下的强调,本雅明关注当下的微小事物,在每个当下,时间静止而停顿。阿多诺说:“要理解本雅明,我们必须在他每个句子后面感觉到剧烈的震动转化为一种静止,实际上就是以一种滞留的观点来思考运动。”[8]于是读者也化身为闲荡者,在遥远而富有诗意的思绪间走走停停,捡拾着熠熠生辉的思想碎片。
四、闲荡者的结局
本雅明认为《恶之花》是最后一部在欧洲引起反响的抒情诗集。波德莱尔对抒情诗的衰落似乎早有预见,在其散文《失去的光环》中,波德莱尔写道:“你知道么,我亲爱的伙计,我是多么怕马和四轮马车,刚才我正手忙脚乱地穿过林荫大道,在这片骚动的混乱中,死亡瞬间从四面八方疾驰而来。我只能艰难而笨拙地移动,那光环从我头上滑落下来掉在泥泞的沥青路面上;我没有勇气把它抬起来,我觉得失去勋章的伤害比撞断骨头还是轻些。”在死亡恐惧面前,诗人摘下了桂冠,宁愿混迹于人群之中,“现在我可以隐姓埋名地四处走走了,做点坏事,沉醉在庸俗低级的行为中,就像普普通通的人们一样”[4]186。这不仅象征着抒情诗的陨落,更预示了闲荡者的死亡。
在《恶之花》的最后一首诗《旅行》中有这样的诗句:“哦,死亡啊,老船长,让我们起锚啊,时候已经到来!”[9]在最后的日子里,被苏珊·桑塔格誉为“欧洲最后的知识分子”的本雅明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生活在一个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在消逝的时代。1940年5月7日,本雅明在给阿多诺的信中写道:“我希望未来几天将是一段新时期的开始,在此期间,我希望能不间断地工作,我将致力于(拱廊街计划)研究。”[10]但他的梦想很快就被战火所粉碎。为躲避法西斯的魔爪,本雅明被迫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巴黎,他把两大箱手稿交给当时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工作的乔治·巴塔耶,随后取道西班牙前往美国。1940年9月25日,在西班牙边境小镇,本雅明被拘留,当晚他服下大量吗啡,并于次日早晨不治身亡。
尽管本雅明的自戕是极度绝望之举,但他曾赋予闲荡者的自杀行为以英雄主义色彩。现代性对闲荡者有一种自杀诱惑,放弃生命也是对现实的自主性反抗。本雅明写道:“现代主义应整个地置于一个标题之下,这个标题便是——自杀。自杀这种举动带有英雄意志的印记,这种意志面对与之为敌的理智时寸步不让。这种自杀不是一种厌弃,而是一种英雄的激情。”[4]100
注释:
①在Harry Zohn英译的本雅明《论波德莱尔的几个母题》中,他甚至将“闲荡者”译作为“the man of leisure”,即“闲暇之人”。详见Benjamin,Walter:On Some Motifs in Baudelaire,Illuminations.Translated by Harry Zohn,Harcourt,Brace&World UP,1968:73.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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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美)汉娜·阿伦特.启迪:本雅明文选[M].张旭东,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32.
[9](法)波德莱尔.恶之花[M].张秋红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216.
[10]Benjamin,Walter.The Correspondence of Walter Benjamin,1910-1940.Translated by Manfred R.Jacobson and Evelyn M.Jacobson,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630.
作者简介:
万心瑶,河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