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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流缓景德镇

2024-10-29严泽文

滇池 2024年11期

这个社会是有乱象的,景德镇也有。但你来,抚摸一件件瓷器,不管是大师瓷作,还是中青年瓷艺工作者的作品,亦或大学生的创意作,会认为它们是这个活泼时代最有“浓度”的产物,他们以瓷为媒,将生活状况和内心情感融为一体,它是他们对某一灵感的深挖。一个设计一件成品都是有意的选择。选择是故事的母体,也是瓷作的韵。

岁月无痕

景德镇有昌河飞机厂和汽车厂,飞机厂是军工企业,简称昌飞,隶属于中国航空工业集团公司。70年代,昌飞的职工从东北来,携家带口来到景德镇,当年他们的工资比画师们高出太多!回望当年,“镇巴佬”们去一趟上海、扶老携幼地去,对着上海惊叹半天,好像那是中国唯一的大城市似的。昌飞人摇摇头:去趟上海而已嘛。

至今,年轻人越多接受国风,喜欢古代服饰,景漂们越成为景德镇瓷画师有力的助手、成为手艺人、蓝领、白领。景德镇有高铁站有飞机场,交通便捷,还有了很多创意产学研基地,但它更是一个有乡村小镇的气氛的宜人的地方。故宫文创、敦煌博物院、LV、爱马仕都来景德镇合作联名款;一个农民也得益于陶瓷行业,做好某项技艺,从门外汉晋级为工匠型技术能手;陶瓷对很多国外家庭来说,也是最顶级的奢侈品,他们会为家里有一个景德镇的陶瓷而觉得非常有面子。

出名之前,瓷艺家们就练习签名、期寻有名的篆刻师为瓷作制作名字章。眼睛画到模糊,以至于得了一种眼睛里有无数黑影晃动的飞蚊症。但,到白发苍苍的年纪还可以看到镜子里“四目灵光”的自己,和曾经得过“飞蚊症”的自己,不矛盾。有一天,瓷艺可以离开眼睛而存在。

他们有耐心地,去等待一位有缘的藏家。大家邀约着,在某张桌子上打麻将,来产生友谊。

周末,陶溪川的大学生创意集市里,还价气氛终究难以掩饰,所开价格很快被接受的话,出价人会怀疑自己开出的根本低于市价。

进入三宝村——这个陶瓷网红村,车不断地停下来,烧坏、破损的瓷器和雕塑和石头并排摆放,第一次来的游客见到网红造型想拍照留念;领略到陶瓷魔力的00后,花了钱去买一扇墙,墙上沾满了陶瓷残次品,混搭起来别具一格,他们愿意花不菲的物流费运回去。景漂们租房、布置新居,搜集称心如意的家具物什,将一颗刚刚死去的树花几百元运去做“枯木”摆件。追求陶瓷范儿的陶瓷迷,在这里要想转出和租赁一个老式农宅作店面是一天之间的事。搬运工、家具拆装的大叔也是景漂,闲坐、用瓷杯喝茶;艺术家们吃炸鸡、糯米饭团或吃小炒店便宜炒菜作为中餐和晚餐的比比皆是。他们几乎没有健康保险,没有固定的薪水,但能做喜欢做的事,投身于为他们带来巨大精神满足的事。在某一方面的慷慨几乎到了发傻的程度。像故事中神仙们的聚会,它如今已有成千上万家陶瓷与创意工坊、数百家民宿,以及一层覆盖着一层的故事。

年轻人在各个角落定居,聚在一起,吃普通的三餐,操的是国家和瓷业的心。他们深信景德镇是“中国文化走出去”最成功的样本,在追求事业的过程中,在考察文化全球化的有趣调研中,在用亚麻的桌布和手帕,用香奈儿香水,用最惊喜的瓷器和法国莱俪水晶摆件装饰茶桌时,他们邀请外面的“朋友”来玩,会说:“别用你我这些人胡说八道的口气谈论瓷都!”

我听过国大师刘伟和利坯能手王景东的饭后谈话,围绕“人工智能”和“手工利坯”。王景东年龄不大,农民出身,2001年初中毕业后,开始当陶瓷学徒。20年如一日,每天做着看似重复的工作——利坯,把利坯做到极致,成为全国陶瓷行业技术能手。从创立陶瓷小作坊到带领团队创新设计了近千余个现代化生活陶瓷器型品种,再到器型被广泛应用于茶道、香道、花道等领域,其中有20多项产品申报了专利。他的工厂已养活了几百个工人,发展起来不过十年时间。王景东愤愤不平地和刘伟说:万一机器人和制坯机器代替了技能人才,节省了成本,技工们将何去何从?他举一客户定制礼品瓷的例子,他发去图纸和报价,对方让福建德化和浙江龙泉的陶瓷生产基地报价,结果他的报价是300元一套加包装,德化报了200元每套,龙泉报价低至130,最后客户买了他的设计,找报价低的陶瓷公司合作了。他气得面颊和嘴唇都发白了:咱们景德镇本就不是一个热衷高效、机械和科技的地方啊!

的确,所谓的全球化、科技、通讯、时尚这些世俗的东西,也都无法被阻挡在景德镇的砖墙和窑火之外。

一城瓷器半城窑。很多景漂来景德镇后,才第一次得知,用柴窑来烧制瓷器,其成品“感觉更润”。一代一代的生活烟火气是无限的,那种人为谋生的无限努力融入艺术创造的无限,随着城市化进程、时尚文旅项目、宽阔街道的出现而显得有限。于是在炎炎夏日,树下乘凉,不少民间艺人仍居住于老城巷弄,把工坊设立于此,他们的内心密集得令人窒息,隔了几条街的商业区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我在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刘伟家中看到一幅他写的字:深水流缓。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呢,应该是人有底蕴,话不急说吧!青年艺术家创作的陶瓷艺术,有灵性,有创新,有无限扩张的潜质。看上去耳目一新,但是,年长的艺术家,经过生活的无数坎坷与磨难,真的是深水流缓。成功是什么?是经过无数次获奖与掌声与鲜花的淡定一别两宽?是经过无数次思考与深夜无眠的一挥而就?是日积月累,是生活的白天与黑夜,是自己的顿悟、生活真谛的某个黄昏与黎明吧。

认识和走近瓷艺工作者们,我也仿佛景德镇有亲戚一样,收获了一堆友谊。买他们的作品收藏,向朋友推荐他们的作品。因为我只关注写作,对瓷器瓷板画确实是知之不多。但是,艺术是相通的。我与景德镇的感情,因为瓷板画、瓷器,与这里的景漂和本土艺术家们结下了深厚友谊。

我从大师高贵的灵魂读到了景德镇的光芒。我从年轻一代身上看到了景德镇灵魂深处的温暖。我知道,这座城市很想做一个理想范本一般的城市。

这群瓷艺工作者们很想成为后辈与他人的表率。

景德镇观音阁

人常说:“想起往事,人不困。”深夜,瓷艺家中的某一位又失眠了。

夜晚,不只是一种普通的时间概念,也不只是漆黑的只有月光的万籁俱寂。景德镇有相当数量的年轻人来朝圣。景德镇和世界的接轨,让国际化、国际范儿意味着更大的投入,更多更缜密的商业模式。

高峰期“洋景漂”五千人,国内“景漂”三万人。这里开辟了一个神话式的人间。极大的自由市场,以瓷为业,赖以谋生。谈到钱,年轻的艺术家也很纠结很分裂。但渐渐地,他们将成为这片土地上的另一个传说。

于是,又有很多艺术家会失眠。幸好,可以来观音阁。

景德镇昌江河畔的石埭山上有一观音阁庙,高德地图显示的位置是:景德镇珠山区中山北路755号。环山靠水,老阁和新寺,观音阁下的通道石坊上镌刻有“昌江通衢”和“江南雄镇”的字样。观音阁门前的小径宛如张开的双臂,把江水半揽怀中。这是一所小众的名寺,寺庙比较古朴,游人有但不多。有历史的古建筑从来都有更大的涵量,高密度地凝结着丰富的元素。

到周末,盛夏欣然,这儿的气氛很有种“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意味,来了,心境是轻舟一般。景德镇各学校的学生们,来消消夏,爬山,看日出,做义工。寺庙是净土宗寺院,除一年几个法会时期的热闹,其余时静谧,山间网络不通,坐在大雄宝殿门口树下,古木屹立,树影婆娑,时光就像是夏日光晕,梦幻难分。又呆呆地往山下望,到关山门和清晨的早晚祈祷的钟声响起,啄木鸟的叫声此起彼伏着。寺庙造型朴素,黄绿琉璃、蓝天白云带来的视觉冲击,横额,斗拱,檐瓦,正殿,觅食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向大殿,漫山遍野翠绿的柏树,树上挂着民众系上去的黄红布条。每尊神佛造像是一件具历史厚重感和艺术美感的“工艺品”。

有远道而来的年轻人想从那些大师们身上借点“灵气”。但总是徒劳,于是经友人介绍,来逛观音阁。面对瓷器,众选一,太困难了。关于拜师,来景德镇,这里到处都是大师,到处不知道谁是大师。这些不按套路出牌的瓷艺家,总有一点打动你的地方。这种感觉,可以类比西藏的活佛,你永难忘记的绝不是哪一位活佛,而是很多位。

每到观音阁,就重打起一次精神。窑火让江南的瓷透着一股英武之气,如果把瓷都比成一个女子,她大概是一尊为众人答疑的观音吧。

仿佛有那么多人都在渴望来膜拜。

伟大的雕刻艺术家米开朗基罗,在一尊雕像雕刻成功时说过:“夫人,在坚硬嶙峋的石头里,只要轻轻抹去它的表面,她就会现身……”

我想起唐代诗人戴叔伦见故人的历史典故,他的那首《过友人隐居》:

潇洒绝尘喧,清溪流绕门。

水声鸣石濑,萝影到林轩。

地静留眠鹿,庭虚下饮猿。

春花正夹岸,何必问桃源。

是啊,“何必问桃源”?作品本身超越时间空间。岁月不言,放下是真。

借用央视宣传片《后浪》的一句话:“因为你们,这个世界会更喜欢中国,因为一个国家最好看的风景,就是这个国家的年轻人。”

合上自己的文字,我在想自己在陶艺川想摆摊卖文创瓷器的时刻,想起自己在景德镇租房从单身公寓到与摩登姐合租大客厅大套房的岁月,想起自己开车从上饶至景德镇,因为行车不规范被一次又一次扣分罚款的时刻。从对陶瓷的一无所知,到现在的满屋都是藏品,从对陶瓷的文化浅薄了解到今天常会一个人在景德镇博物馆的独坐,渐渐地深入,渐渐地悟道。从对作品陶瓷的理解到景德镇艺术家们的思想境界的认识,也是一次深度的阅读与提升。

我不曾亲手捏过泥胚,不曾亲手画过瓷板,不曾亲临瓷窑火现场,没有一挥而就的潇洒,没有一窑开启的狂喜,更没有瓷器被成交的成就,但是,一切都是最好的过程。我抚摸过他们的作品,感受过他们的善良,认识过他们对艺术的狂热,听过一个又一个他们尊师重道的故事。

记录也是一种美好。也许,在我年老时,会再度选择景德镇呆上几年。那个时候,可能景德镇,又是另一种日新月异的场景了吧。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