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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之美与文章之道

2024-10-29周聪

滇池 2024年11期

胡竹峰其人,一头略卷的长发,身配古玉,喜欢老物件,线装书、高古玉、碑帖字画,十足旧派文人秉性;好茶,也乐于将好茶分享给朋友;常常与三五友人出游,访名山。我曾固执地认为,竹峰就是生活在现代的古人。读他的散文,我们并不觉得掉书袋,因为这些文章最终的落脚点还是生活,不论是记忆里的过去,还是当下日常,生活永远是其散文的落脚点。对待写作,竹峰一丝不苟,散文集《茶饭引》,看似写喝茶吃饭,实则透露出其文章趣味和生活姿态。

竹峰喜欢自嘲,早年写过一篇小品《苦竹峰》,胡竹峰的名字被朋友孩子念成苦竹峰,从一句错误的发音,牵连起写作大业,足见其对写作的孜孜以求:呕心沥血倒不至于,字斟句酌深有体会。“常觉疲惫,不敢太用功,转而读书,不能太苦竹峰”,既是自我安慰,也是一种释然。《离歌》中,如此写道:“写点文章,喝点茶,过小日子,差不多只好这样。差不多,这样很好。”读书喝茶写文章,对生活没有过高的期待,做真实的自己,不至于无欲无求,但求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文人“德、立功、立言”不朽理想都消解于日常生活的肌理之中。近来读到《日常欢喜》,这种感觉尤为真切,竹峰的心境变得更加平和、恬淡了,“如此欢喜,日常欢喜,欢喜欢喜”,日常二字,亲民,接地气。竹峰将笔触聚焦鲜活的生活现场,将平凡的日子过得充满情趣,于普通的日常中寻觅精神上的欢喜,也是一件乐事了。

竹峰的散文好读,有生活的质感,他善于将笔墨伸向生活中柔软的部分,一杯茶、一碗饭,见生活情趣,见生活冷暖,见众生百态。竹峰写茶,先从这个字的构造起笔,茶与荼在书写上的差异、在读音上的区分,都成为他津津乐道的话题。接下来,泡茶的水与茶具成为叙述的重心,《水》布局中有闲笔,看似写泡茶之源泉,实际隐藏着一颗怀乡之心,老家沟涧藏有的泉水,其味道、其质感沁入心田。《空杯》表面上写的是茶具空置的状态,实际由茶具及人,由人及人生。空杯里有茶,有酒,有菊花,有一颗远离世俗的心。《茶月令》写得繁复摇曳多姿,茶是核心,月是经纬,从一月到十二月,茶树、茶农、制茶工艺、茶商等皆可入文,凡是与茶有关的农事,都是竹峰的兴趣所在。《狗脑贡茶记》由奇茶名勾连起唐人的《虬髯客传》,《回忆百叠岭》写百叠岭的茶歌,唐传奇与民歌因茶产生了关联,这两则文字虽短,但有回味。

《茶之苦》《茶之涩》《茶之形》《茶之骨》重在讨论茶的味道、形状、品格,“茶味是清苦,苦瓜是甘苦,中药是锐苦”,茶的味道在与苦瓜、中药的对比中得以呈现,“涩是茶的本味之一”,苦与涩是分不开的。对于碧螺春而言,螺字形象地传递了茶的条形,太平猴魁与桐城派的文章风格近似,桐城小花茶与晚明小品近似,“黄山毛峰是太平猴魁的小妹,大妹是六安瓜片”……在对茶形的辨别与剖析中,茶叶各自的形状与品格被形象化、拟人化了。《茶之骨》则将茶与酒、玉进行对比,突出其君子般的格调。

《关于茶渍的怀想》写的是对茶渍的联想,茶汤喝完,茶在器物上留下的痕迹,有趣的是,茶渍与雨水漫漶在墙壁上的痕迹形成了某种对比,《空杯集·后记》中记录的墙面水渍,具有淡褐色、霉味、潮湿的特点,衬托出茶渍的丰富性。《叶底六记》重要区分红茶、绿茶、青茶、黑茶、白茶、黄茶的品质优劣,叶底的嫩度是区分各自品质的重要标准。《叶底六记》袒露出竹峰对茶的精通,鉴别力是需要丰富的饮茶经验作为支撑的。《馋茶》将酒与茶进行对比,凸显茶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文人爱茶,如饮者好酒,对酒、茶的馋和爱,大抵是由不同生活习性使然。当然,同时喜欢酒和茶的,也大有人在。

在对茶的书写中,既有文化意义上的溯源(如《红楼梦》《茶经》《虬髯客传》《水浒传》等文学作品的茶文化,禅宗公案里赵州和尚喝茶的故事),也有自身生活经验的注入(如《水》中老家山区的泉水、《茶之苦》中小时候喝中药的经历、《茶之涩》中多年前西湖边喝龙井茶的往事),还有当下生活的介入(如《馋茶》中提及的近来饮茶的习惯、《茶之形》中前几日得日照绿茶的喜悦),知识型的材料强调了茶作为饮品的文化属性,过去经验与当下现实生活重在呈现喝茶的主体——“我”——的生活状态,三者共同构成了竹峰对茶的书写策略,也表现出彼此交融、互相印证的特点。

茶与酒是文人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竹峰喜茶,没有酒瘾。在《酒德颂》中,茶是引子,“没有酒,以茶代之”,酒是作为替代品存在的。“二三十年,滴酒不沾,这是我得意的。”对待酒,竹峰认为饮酒是奢侈的事情,有浪费粮食之嫌。在苏州,竹峰的第一次喝酒,因秋日美景引发的兴致,风吹酒香,对酌怡然。倘若从喝酒的经历来看,竹峰的落笔处并非酒,而是文字,酒让文字生发出一种迷人的气息,就像酒赋予了李白、刘伶等人灵气和仙气,酒能塑人形,人与文合二为一,终因酒而风格尽显。

竹峰写食物,有文人气,有日常生活的烟火气,他笔下的食物有着人间的温度,带有家长里短的体温,典雅却不失精致。《白色城堡》写的是丰糕,因外形与城堡接近,颜色为白,故命名“白色城堡”。丰糕在竹峰的笔下被拟人化了,“茕茕孑立,却也富态逼人,一身稻米的清香,蔗糖的甜香”,将物置于人的视角来考察,得出的结果自然接近人的内心,“大块的白色是她无边的心事,大块的白色是她干净的想法”,白色底下涌动的思绪是心境的折射。显然,丰糕的人格化与心灵化表达,拉近了与读者的情感上的距离。竹峰深谙类比之道,《白色城堡》将丰糕与文章进行类比,与《茶之形》将茶与文章进行类比如出一辙,也形成了某种呼应。《柑小笺》以柑、橘之分起笔,追忆了祖父手栽的柑树后,将叙述的笔墨集中在瓯柑林,瓯柑林因《橘谱》《涌幢小品》入文、因“我”的日思夜想入梦,终究是一种心灵的感应。《稻米书》是米的宣言,作为粮食之根本,稻米与饭构成了一部饮食史。

在《稻米书》之外,《醋椒鱼片》《猪头肉》《刀鱼记》《馄饨》《胡辣汤》都是写美食的短文,从写作方式上来看,这些短文或钩沉食物发展史,或再现食物制作的各种工序,或品味食物的色香味之美,不一而足。食物因地域、文化、风俗的差异而各不相同,也体现出不同地区人们生活习性的独特性和差异性。《醋熘鱼片》中在西安碰到这道北京菜,宛若杜甫江南与李龟年的邂逅,极具戏剧性。《猪头肉》透露出些许的江湖气,猪头肉与酒的搭配,加之《水浒传》的背景加持,一股豪气扑面而来。《胡辣汤》则有中原气韵,在竹峰看来,胡辣汤有怀旧的味道,有北宋遗风。《刀鱼记》则明显地带有南方地域特点,我曾在江阴吃过刀鱼馄饨,据说也是当地的美味。《馄饨》具有天然的亲民性,不论是云吞还是抄手,都接地气,是寻常百姓家的餐桌常见美食。竹峰是安庆人,他自然会想到安庆馄饨,他想起的是在大街小巷吃早餐的烟火气。

《樱桃令》《覆盆子记》《西瓜》充斥着植物的草木之香,与前面的食物不同,植物更强调季节性,比如《樱桃令》中立夏,《覆盆子记》中的夏天,《西瓜》中透露出盛夏的炎热,时令性是这组植物散文的文眼,植物只有在属于各自的地域和季节里才能尽显风姿。从叙事策略上看,这些短文也大量地融入了儿时经验,比如《覆盆子记》中那个摘满覆盆子用衣兜装满、阔气回来的少年,《西瓜》中稻场上乘凉的人们在满天星斗下吃西瓜避暑,儿童经验的复原使得这组短文增加了些许的温馨与浪漫,对于每一个写作者而言,儿童经验是文学创作的源泉。

小时候生活在岳西农村,乡土是胡竹峰的精神原乡,儿时生活构成了作品底色。《亭下》复原了一种充满古典农耕形态的乡村画卷,稻田、菜地、梧桐树、白云、蝉鸣、牧童、白鹭、浣女、牧童……浓郁的乡村气息扑面而来,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中,“我”藏身文字,在经史子集中领略先人的生活经验。《瓜下》与《亭下》风格近似,《瓜下》给读者呈现的是一幅夏夜消暑图,晚饭过后,在瓜下铺张凉席,山风吹来植物的气息,煮茶共话桑麻,大花猫悠闲地在打盹。《亭下》与《瓜下》指向了一种闲适的、缓慢的、古典的农耕生活,它们寄寓了一个现代文人回望农耕时代的浪漫怀想,也承载了人们对农业文明的诗意想象。

竹峰的散文有古风神韵,从风格上来看,更近明清小品的审美趣味。怀古是他散文重要主题,因极具辨识度而独树一帜,具体表现在重写古代游记的尝试上。这些重写古代名篇诸如《逍遥游》《秋水》《登楼赋》《桃花源记》《醉翁亭记》《枯树赋》《永州八记》等篇什,透露出一个散文写作者的艺术野心。不可否认,竹峰在向古人名篇致敬的同时,接续起古今散文之间的文化血脉,他以独具个性的语言,在古典与现代之间,找到了一种创造性转化的路径。

竹峰的游记散文复原了一种充满古典色彩的诗性空间——由相对封闭的农耕文明浸染并塑造的自然景观,传统文人典雅诗意的日常生活,以及士大夫心系天下的文化理想和家国情怀……它们共同浇筑出这一群体相对稳定的精神空间。《岳阳楼记》《滕王阁序》《小石潭记》《游褒禅山记》《湖心亭看雪》……这些名篇在文人的传诵中形成了自身的话语磁场,它们成为后来者们的文化品格和心理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名篇在文人的研习和诵读中获取了永久的艺术生命力,二者共同建构的文学场域历经时间的淘洗也变得稳定和坚固起来。也就是说,名篇与士大夫们互相依偎并塑造着彼此,文字与文人之间是一种共荣共生的关系。

倘若从写作技法上来看,竹峰多采用诗赋中的铺陈与比兴手法,其文本呈现出一种文白交杂的写作风格。例如,在《滕王阁序》中:“南昌是山世界,是水世界,多飞鸟,多古刹,多老宅,多黑白色,多青绿色,多好颜色,多古旧风味,多人间烟火,果然昌大昌盛。”八个“多”字与“昌”字形成呼应,道尽南昌的盛大和昌盛。在《岳阳楼记》中:“古旧里,三两个女子出入,一两个小儿出入,又多了清凌凌的新气,文气,兵气,剑气,豪气,神气,傲气,寒气、颓气,闷气……顿时气象万千。”数个“气”字的罗列,渲染出气象的纷纭与繁复。《游褒禅山记》中:“石为山河之骨,虽无语,却有神,其神在坚,坚如君子,不可夺其志,不可毁其性,不可损其行。”寥寥数语,将石之品格刻画得淋漓尽致。从以上的例子不难看出,竹峰有意大量吸取了古典诗赋传统的艺术滋养,以古法来写今天的生活,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艺术尝试。

在古典意味的诗性空间之外,这些游记作品还注入了鲜活的生命经验,这种经验是在场的,也融入了当下的日常生活体验,具有某种现代性的意味。比如《滕王阁序》中竹峰对手剥青豆的老妇人的观看,明显地带有他者的视角。《小石潭记》中收束全文时的“秋日追忆二十年前乡景,记得此文”,将笔触拉至当下。《岳阳楼记》中登楼眺望景物,心接古人,忧思万千,“这一天是二〇二〇年六月十五日”,也是一个现代人对古物的重新审视。《游褒禅山记》中“己亥年三月二十二日,赴含山看含弓戏,再游褒禅山”,自身游览体验与古人的碰撞,在时空交错中与古人进行精神对话。《湖心亭看雪》中物我两忘之后,一句“二〇一八年十月一日,录此旧影”,落脚点仍然是当下。由上述的例子不难看出,与这些名篇对话中,当下才是重要的时间坐标,换句话说,竹峰的怀古是当下游览经历与文本呈现的文化时空碰撞的结果,这些名篇并非是陈旧的文化心理积淀的产物,而被现代性的生活经验唤醒,从而形成了一种古今交叉的文本空间。在这些篇目的背后,作为游历者或生活观察者的“我”始终是在场的,“我”的观照,或曰他者的体验,无疑是一种不可回避的视角。

除去直接沿袭古代游记名篇的命名方式外,竹峰的游记中诸如《去皮山》《望昆仑》《游衡山》等篇什,其命名方式是嵌入地名,具有鲜明的游记特征。《去皮山》记录的是皮山见闻,黄沙漫天,这个和田的县城显得陌生而遥远。在历史长河中,皮山因先秦人樊仲皮得名,皮山国为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皮山的历史沿革、自然景观与风俗人情,都融于《去皮山》一文中。《望昆仑》采取了同样的叙事方式,所见所闻是基础,《山海经》中的神话传说作为补充,眼中的昆仑山与历史记载中的昆仑山相互印证。《游衡山》写得生活化一些,衡山秋景、同清瘦老人的闲谈,让这篇散文脱去了历史的厚重,风格上显得更加明快、轻盈。

《唱喏考》是一篇典型的考据作品,集中体现了与古为徒的审美趣味。由《水浒传》中发现唱喏一词,接着从《说文解字》《老学庵笔记》《世说新语》《夷坚志》《搜神记》《训蒙法》《目连救母》《续资治通鉴》《荡寇志》《禅真后史》等文献着手,考察了唱喏的式样及历史沿革。历经东汉、唐、宋、元、明、清等朝代,唱喏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特征和文化内涵得以呈现。从形式上来看,《唱喏考》属于典型的考据之文,经过材料的搜集、检索、整理、分析等,由唱喏一词透视人物的心理和时代的变迁,切口虽小,境界乃大。

在古人与古物之间,古文是一座穿越时空的精神桥梁,人因历史的述说而栩栩如生,古物在时间的流逝中饱经沧桑,只有文——集古人之智与古物之灵于一身,穿越时空而永葆生命的活力。与古为徒,是竹峰在文字与天地之间寻求精神支柱的文学尝试,在这些动人而精妙的文字背后,体现出一个写作者在古典传统与现代生活之间的审慎,彻悟,乃至一分决绝。不可否认,构成竹峰散文的基石都是实物,是实实在在的历史资料。竹峰散文中的知识型的材料,决定了其文人趣味。这些材料以文学作品、历史文献、民间歌谣和故事等多种形态存在,但竹峰显然不愿湮没在材料之中,他能够将材料化开,能够从材料中选择出适合的部分,并以自己的话语方式精准地表达出来。

竹峰的写作,与其阅读经验联系紧密,毫不夸张地说,其阅读的趣味直接影响了作品的风格。在一篇访谈中,竹峰坦露心迹:“倘或说文章,初涉写作,师法过一些民国人,譬如梁实秋、王力、鲁迅,但今天摆脱了他们的影响。很多人以为我学周作人,那是小看了他,误读了我。我喜欢周作人的书,但他文章崎岖苦涩,看看而已,不值得学,也学不来。张宗子的几篇小品,柳宗元的山水游记,苏东坡的题跋,王羲之父子的杂帖,《齐民要术》《天工开物》《洗冤录集》百读不厌,偶尔也会翻翻《随园诗话》《闲情偶寄》《聊斋志异》之类。”以梁实秋、鲁迅、周作人、张宗子、柳宗元、苏东坡等为师,杂帖、农书、笔记等皆读得津津有味,阅读面十分驳杂,吸取前人作品精华,以自己的语言去表达,这或许是竹峰探索的文章之道。

《作我书房》是一篇明志的作品,流露出一种与世无争的意味。从“写文章”“写自己文章”到“写自己”,归根结底还是作家如何处理世界与自身关系的命题,文章只是载体,我的参与才是关键,通过书写,与时代发生了关联。“作我书房”是一处独立的精神空间,一个作家纵横驰骋的精神领地。对于文人而言,书房是进行精神生产的场域,“作我书房”是竹峰作品的诞生地,它对于竹峰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有了写作的独立空间,师法的对象同样重要,《文章癖》是一篇袒露竹峰审美旨趣的短文,对庄子、司马迁、曹子建、柳宗元、苏东坡、王实甫、张宗子、曹雪芹、鲁迅、周作人、废名、汪曾祺等名流的推崇,从先辈的作品中吸取有益的养分,化为己用。竹峰的阅读视野,决定了其文章所能到达的高度。

竹峰的写作,有着鲜明的文体意识,这种文体自觉是在长期的阅读和写作中形成的。例如,《小品文》《如此足矣》《文章二十年》《玩弄辞藻》是关于写作经验的分享,可以看作是竹峰对文章之道的探索。具体说来,《小品文》的三分“小得盈盈一握”“品出弦外之音”“文气风雅可人”,分别对应的是文章的篇幅、寓意、气韵,袒露出作者对明清小品的喜爱与推崇。《小品文》是竹峰的文体宣言,在这个信息爆炸、高速变化的时代,醉心于文人趣味与闲情逸致的短文,确实显得不大合时宜,“一意孤行”让竹峰的文本在众多的散文中极具辨识度。《如此足矣》则讨论的是文章书写的对象,“一方人情世故,一方风土民风,一段山水路程,一段心事起伏”,构成了时代的微观表情,外在的自然景观、文化景观与内在的心理感受等,皆可成为文章表达的对象,文学与时代的关系在书写中得以确立和呈现。《文章二十年》探讨的是文章抵达的境界,在“有我相”与“无我相”之间的徘徊,体现出写作者的文学笔力和文学观。《玩弄辞藻》讨论的是修辞的问题,“文章娱我多,我娱文章少,只好玩弄辞藻”,在竹峰看来,“玩弄辞藻”并非坏事,玩弄大有学问,它蕴含的贬义色彩被过滤和驱散了,快意于玩弄中显现,玩弄一词本就是一种文学的修辞,透露出一个作家对词语的反复推敲和谨慎选择。

《袅袅婷婷与齐齐整整》《笔记》《〈吉祥经〉之余》多为读书心得,这些从文献古籍中攫取的句子或片段,与当下的生活发生了关联,产生了情感上的共鸣和思想上的碰撞。《袅袅婷婷与齐齐整整》从金圣叹评《西厢记》的批语着手,两个叠词背后暗含文章之道和人情之理。《笔记》记录的是睡前读《四十二章经》的体会,佛与沙门的对话中,“呼吸间”领悟到了文章与人生的共通之处,为文、为人之道,尽在顿悟之间。《〈吉祥经〉之余》可与《笔记》对读,睡前读《四十二章经》,晨起读《吉祥经》,看似讲的是读书方法,实则依旧是探究文章之道,“写者平缓吉祥,读者安稳如意”,“文学是加法的艺术,佛学是减法的艺术”,在读经的过程中悟文章之道,明处世之平和心态。

除去读书之外,竹峰的不少散文聚焦文人生活,赏画、读碑、品帖等,透露出其与古为徒的趣味。《丧志帖》以“日常有暇,吃茶宴饮,读读闲书字画,赏玩金石古玉”起笔,文人的日常生活与乐趣大抵在此。《蔬果图卷》以乡间村野的常见之物为勾画对象,在皇家庄严的氛围中平添了些市井的气息,人间百态,世俗生活,吸引着古代画家的目光。《水墨与工笔》是以赏画之心得来指导文章作法,“水墨意思,工笔精神”,艺术与文学之间存在着一些相通的门径。《木石》以玩木头和石头为乐,大抵追寻的是文人的雅趣。《入帖》旨在从法帖中探寻文章之道,不论是学古,还是“把传统之法变为己有”,重在古为今用,从古中跳脱而出,注入当下鲜活之生活经验。《手起刀落》摘录了一次游故宫时候的发现,秦子戈、番君鬲、毛叔盘、陈子匜、邗王是野戈,五段铭文在历经数千年后与观看者的相逢,金石的魅力尽显无遗。在竹峰的笔端,文献和典籍只是一种材料,当下的心境或生活才是落脚点,从材料到文章之道、人情之理、处世之法的转换,需要的是一颗敏感之心,以及自由、闲散、平和的生活状态。《恋古境》有意将“古镜”改成“古境”,一字之变,从具体的物上升到抽象的理,六层境界,对应的是六种不同状态的人生。《快意帖》中“好古比恋新好”,读书是与古人之间的精神交流,“我注古人时,我坚如磐石,不忘潇洒,舍我其谁”,“快意”从胸中蔓延,豪气顿生。从古物、古人到古典文人的生活情态,竹峰的嗜古是全方位的,当然,他并非全盘接收,有选择性地化为己用才是他的聪明之处,一个鲜明的例子是,他不喜欢“古镜”,却“有恋古境”,也“喜欢唐人的《古镜记》”。

从文体特征上来看,竹峰的散文显然继承了明清小品的文章传统:在形式上,拒绝长篇大论,短小、简洁是它的外在特征;在内容上,多关注文人生活,琴棋书画、草木虫鱼、茶、禅等,皆可入文,典雅与高洁是其内在品格;在技法上,重在捕捉瞬间的心理感受,直抒胸臆是常用的方法,短暂的情绪价值折射出文人率真、直截了当的处事风格;从书写策略上看,多从文献或资料中寻找素材,以发现的目光审视当下,在古典与现代之间进行切换。

由以上的分析不难看出,胡竹峰是在探索一条别样的散文创作之路:他嗜古,但没有匍匐古人规训之下,当下生活始终是他创作的参照系;他写今,但选取的素材、透露出的文学趣味是复古的,古典是其创作的基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胡竹峰是一种矛盾的存在,在古典与现代之间的腾挪闪转,他找到了自己独有的腔调。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