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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程(短篇小说)

2024-10-29梁智强

滇池 2024年11期

凌晨两点,阮榆钿推着一批手推车走进到达大厅。他似乎有些疲惫,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护目镜起了一层薄雾。他回头瞄了一眼,仍坚持将手推车放到指定位置。

阮榆钿先前是模具车工,操弄木讷的机器达十年之久。他极少与同事聊天,练就了孤僻的性格。本来他决定一辈子做模具,不料工厂无故倒闭,他被迫改行。那年阮榆钿已过四十,这是个尴尬的年纪,还没摸到退休的边,又缺乏年轻人的活力,哪有好工作眷顾他。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阮榆钿进入机场工作。这些年来,从航站楼的一端到另一端,他每天至少走七八公里路,累计的路程不知相当于千米长跑的多少倍。

“凡事得细心,不给别人添麻烦。”阮榆钿到机场的第一天,便将这句话刻进脑海。

手推车散布在航站楼的各个角落,如遇特殊情况,组长会通过对讲机联系他,让他到哪个区域帮忙。如果接到电话,他一溜烟似的赶往现场支援。在阮榆钿眼里,手推车行李员是一份光荣的职业,并不丢人。他经常对低看他的人说,干哪行都要活出个人样。

奇怪的是,跟妻女分别接近三年,阮榆钿倒觉得和他们的距离拉近了,以前天天见面,各自忙活,对彼此的关心远远不够。这几年见不着了,联系反而多了。阮榆钿沉思良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他遇事急躁,让他吃了不少哑巴亏。比如七年前的一次车祸,他差点丧命,那个肇事司机辩解说,人谁无过,只要不是故意的,宽恕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阮榆钿理解不了这些大道理,但他的胳膊拧不过那司机的大腿,最终仅拿到3000块钱赔偿款。常说“老实人吃亏”,阮榆钿像是尝到了个中滋味。

阮榆钿摸了摸穿了六个小时的防护服,里外两层全湿透了。他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周围没什么人。他尤其注重自己的仪容,就像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

“先生,这是你的手机吗?”旁边飘出温柔的女声。

“什么?”阮榆钿第一次听见别人喊他先生,有点诧异。他扭头看地面,又瞟了瞟对方,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上岗期间,阮榆钿会把手机装在防水袋里,再挂在胸前,平时他看到胸前的手机,仿佛夺得一枚沉甸甸的奥运金牌。

“谢谢!”阮榆钿补了一句,他回想起刚才的情景,是组长打电话给他,说明天组里有位同事腰痛需要请假,让他替班。阮榆钿没多想就爽快答应了。有一年春运高峰期,手推车的清理频率提高了不少,每个行李员每天大概要推900多台手推车,阮榆钿在清理手推车时突然闪到腰,是同事们帮他替了半个月班。他心存感激,今后同事们若有困难,他都义无反顾帮忙。至于手机是如何丢的,阮榆钿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一直在那边坐着。”女孩说,“你接了个电话,就把手机放在手推车里,然后蹲下身弄点什么……”

“对哦。”经女孩提醒,阮榆钿才记起来,每次到达摆放点,他必须将每辆车分开,为的是方便旅客取车。分开摆放还有个好处,就是容易检查车辆的状况,比如车上是否有污渍,车轮、车闸等部件是否损坏。这个不起眼的“螺丝”假如没拧紧,就会影响车辆的调配。阮榆钿身上系了个小腰包,包里放着小刀、钢丝球、铲子、止血贴……像极了哆啦A梦的“八宝袋”。国际航班旅客的行李比较多,手推车的使用率也比国内航班高。收工后,他先把全部手推车检查一遍,再帮他们“搓澡”,如果发现了破损车辆,哪怕不眠不休,他都要把车子修好才离场。

阮榆钿匆匆后退两步,女孩莫名其妙,“为啥隔那么远?我是怪物么?”

“我们有规定,不能与旅客有密切接触。”阮榆钿忙解释说。

“哈哈,那我离你远点。”女孩下意识后退两步。阮榆钿细细打量女孩,她的防护意识有点薄弱,只戴了印有卡通人物的普通口罩,穿了件宝蓝色风衣,拉杆箱约莫40寸,差点有半人高。见她身板弱不禁风,阮榆钿心生怜悯,忍不住问她:“你一个人回来?没有同伴吗?”

“我在等朋友,她的航班还在路上,估计晚点了。”她瞥了瞥阮榆钿,发现他有点佝偻,喘着粗气,内心还没平静下来。

“你可以先坐车到酒店,反正你们也不住在一起。”阮榆钿说。

“她让我等等她,可能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了,就想在隔离前见上一面。她隔离期结束后,马上要到上海读大学。而我呢,见我奶奶一面就得回去……”女孩仿佛有更多的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你跟奶奶多久没见了?”

“我没见过她真人,只聊过视频电话。”女孩从背囊里掏出一个钱包,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布满霉点的黑白照。“这就是我奶奶。”她指着照片中的人说。阮榆钿没戴眼镜,护目镜的雾气也没消散,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猜测是个少女。

“她年轻时的照片。怎么样,漂亮么?”女孩满脸自信,“我爸说,奶奶是典型的西关小姐。”

“西关小姐?”阮榆钿来广州十多年,几乎都待在机场,外出的时间屈指可数,算是那种“老宅男”。最近一次出外还是三年前,女儿放暑假,他陪她登了一回白云山。此后别人问起广州有啥好去处,他总是习惯性地推荐白云山,因为其他地方他不太了解。

“对,我奶奶的祖辈一直在十三行经商,卖瓷器的,奶奶从小就接触瓷器。她对我说过,这些瓷器叫珐琅瓷,远销海外。她家里还留着一个五彩公鸡碗,是她爸爸传给她的,每次提起这个碗,她都讲得眉飞色舞。我爸六七岁时不懂事,偷偷拿这个碗来盛饭,结果被奶奶痛打一顿。自那以后,无论奶奶搬多少次家,都要把这个碗摆在睡房的梳妆柜上,谁也不敢动它。”

“这个碗太厉害了!”阮榆钿慨叹道,“我小时候是用那种粗碗吃饭的,那时能吃上饱饭,是件很奢侈的事。”

阮榆钿是湖南辰溪人,家里世代务农,从没走出大山。父亲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嘱咐他长大后打破这个“魔咒”,到城里去谋生。阮榆钿贸然找到县里车工能手蔡迁闵,要拜师学艺。蔡迁闵不缺接班人,光是一个车间就有四五个徒弟,当然不会一口答应。蔡迁闵见阮榆钿求学心切,便想方设法考验他,没料到他一一过关,最终蔡迁闵答应收他为徒。他跟着蔡迁闵学了两年,其后辗转到了怀化的一家机械厂工作,成为家里第一个走出大山的人。当他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寄到父亲手中,父亲泪流如注,半天说不出话来。父亲临终前,哽咽着对他说,你是整个家族的骄傲。他含泪道,爹,你放心,我没给你丢脸。

“奶奶在电话里常说,饭是人的衣食父母,”女孩机灵地转动着眼珠子,隔着口罩擦了擦鼻子,像是在琢磨什么,“它离不开碗,所以碗更值得尊重。”

“觉得冷吗?”阮榆钿转移话题。他看到女孩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风衣,根本不保暖。

“不冷。”女孩利索地戴上帽子,“格陵兰岛比这里冷得多了。”

“格陵兰岛?那里的爱斯基摩人多吗?”他从纪录片里了解过格陵兰岛。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岛屿,全年平均气温不足零摄氏度,那种透过屏幕传递的寒意锥心刺骨。由于记忆作祟,阮榆钿忽然感觉冷了不少,不禁哆嗦了一下。他还读过一本研究爱斯基摩人的文集,据说爱斯基摩女人喜欢穿海豹皮丁字裤,额头、脸颊刻有竖条纹的文身。她们甚至比男人力气还大,经常跟随男人四处捕鱼、狩猎。有一天深夜,阮榆钿曾梦见自己坐着雪橇,被狗拉着在雪地上遨游,远处还有一个戴着拉贝的女人向着他笑。他醒后嘀咕,怎么可能?

“他们大多南迁了。”女孩嘴角下垂,似有不舍,“格陵兰岛不适合他们,就像中国人说的,水土不服。他们逃离的理由非常简单粗暴,太冷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阮榆钿有点不解。

“当然,我爸告诉我的,”女孩激动地说,“他曾经是当地探险队的队员,足迹遍及北极圈众多地区。”

事情是这样的。大概三年前,女孩的父亲白哲栋随Victory探险队到伊卢利萨特开展地质考察,队里共五个人,队长卢卡斯是加拿大的爱斯基摩人,有着丰富的极地考察经验。据某位科学家预言,格陵兰的冰川将逐年加速融化,一旦它们全部融化,全球海平面将有所上升。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搜集有关气候变化的信息,便于后期对格陵兰冰川融化现象的研究。Victory探险队在茫茫雪原建起了气象站,并在附近安营扎寨。白哲栋跟卢卡斯关系很铁,他俩是患难之交,曾经在一次探险中经历生死。在Victory探险队成立前,卢卡斯和白哲栋在同一家餐厅做采购员,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

卢卡斯是单身主义者,习惯独来独往,突然有一天,他告诉白哲栋,他递交了辞职信,马上要过新生活了。白哲栋一脸茫然看着卢卡斯,不明白卢卡斯在干吗。卢卡斯说了句“笨蛋”,掏出一张北极圈地图,指着画了圈的地区说,除了格陵兰,你去过这些地方吗?白哲栋笑着说,在努克生活挺好的。卢卡斯说,你的眼光比蚂蚁的还窄。白哲栋解释说,我还有家人要考虑,她们肯定不同意的。不像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卢卡斯说,小菜一碟,我帮你劝劝她们。第二天上班,白哲栋问卢卡斯,她们同意了,你跟她们说了什么?卢卡斯说,我说白哲栋心里藏着一个探险梦,也不敢向你们提,难道你们想看着这个梦想胎死腹中吗?白哲栋不解,就这样?卢卡斯说,当然没那么容易,你太太罗列了十多条你不该离开的理由,比如家庭责任、孩子未成年,她说得合情合理,却被我一句话触动了。白哲栋问,什么话?卢卡斯说,既要为别人着想,也要为自己而活。白哲栋说,这不像你说话的风格呢!卢卡斯说,因为你不懂我,这句话在我心里蜗居了几十年,第一次说出口就是为了你。一周以后,他们趁热打铁,收拾行李离开了努克。他们风餐露宿,披荆斩棘,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唯独那一次,他们险些丧命。

那年他们前往加拿大的芒特索尔山,攀登这座世界上最高的垂直峭壁。抵达目的地之前,他们从各种渠道了解到,许多探险者把征服这座山作为毕生理想,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却魂归此处。他们没被吓倒,相反越战越勇,顺利登顶。下山时卢卡斯精疲力竭,腿脚发抖,加上天气突变,山风凛冽,他开始失去平衡。幸亏白哲栋临危不乱,提醒卢卡斯深呼吸,稳住身子,避免下滑。在白哲栋鼓励下,卢卡斯双手紧握冰镐,两腿伸直,身体逐渐恢复平衡。三个小时后,他们安全回到山脚。后来,卢卡斯有了组建探险队的念头,他问白哲栋意见,白哲栋也赞成。他们在网上发布信息,几天就有二十多人响应,他们从中挑选了三位符合条件的,成立了一支民间探险队。白哲栋调侃说,我们探险队连名字都没有,名不正言不顺呢。卢卡斯说,叫Victory如何?寓意也好,胜利的队伍。

“你爸是真正的英雄,他现在还在探险队么?”阮榆钿脱口而出。

“我爸失踪了。”女孩抹了抹眼泪,“但我相信他还活着。”

在伊卢利萨特的考察中,白哲栋负责对气象站进行巡查、维护,白天在户外测量温度、风力、降水,夜晚在营地记录数据。这项工作枯燥乏味,但白哲栋乐在其中。他对卢卡斯说,这比采购食材奇妙多了。

Victory探险队在伊卢利萨特逗留了一个月,就在任务结束前一周,白哲栋如常来到气象站监测数据,气象站离营地仅200米,方便营地里的人掌握户外作业者的一举一动。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就在白哲栋准备返回营地之际,他右眼皮跳了一下,脚下显然有东西在动。他赶快撤离,但他的步速远不够雪桥坍塌的速度快,一刹那,他整个人坠入冰川的裂缝中。卢卡斯在营地里听见巨大的坍塌声,马上赶过去,他和其他队员四处搜寻白哲栋的踪迹,找了几天毫无收获。他们通知了当地警方,甚至出动警犬,也找不到白哲栋的尸体。警察说,掉进这么深的裂缝,他必死无疑,你们再找也是白忙活。卢卡斯说,只要一天没找到他的尸体,我们都会继续找下去。警察白了他们一眼,嘴里骂着“疯子”,败兴而归。卢卡斯打电话告诉白哲栋的妻子安娜,老白失踪了,你放心,我们正在全力搜救。安娜哭得稀里哗啦,他十六岁的女儿白嘉莹却没有哭,夺过手机说,我爸一定吉人天相。就这样,卢卡斯领着三位队员不分昼夜地找了一个多月,眼见带去的物资所剩无几,他们徒留遗憾返回努克。“我们还会回来的!”离开前,卢卡斯面向前方歇斯底里地呼喊。

在白哲栋家里,卢卡斯向安娜保证,他会尽心照顾她们母女俩。安娜望着窗外的柳树发愣,反复念叨着白哲栋的名字。卢卡斯让白嘉莹照料好母亲,有急事即刻通知他。过了两天,安娜收到一封信,寄件人是白哲栋,她兴奋地拆开信封,确实是白哲栋的来信。信是两天前寄出的,寄件人不是白哲栋,而是一个叫阿奇柏德的男人。安娜不认识阿奇柏德,起初还怀疑信是假的,但从字迹来看,的确是白哲栋写的,况且阿奇柏德根本不知道那么多细节,除非白哲栋告诉他。信不长,只有短短400多字,但每个字都让安娜撕心裂肺。

安娜、嘉莹:

你们好!这是我的亲笔信,你们不用质疑。阿奇柏德是我多年的朋友,他是格陵兰岛邮政总部的邮差,你们之所以不认识他,也是我特意安排的。本来我应该把他介绍给你们认识的,毕竟这些年他帮了我很多,但后来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出发前一星期,我写好了信,约他见面。我说,我要去探索世界了,如果哪一天我遇到意外了,我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你。你也不用接,替我寄这封信给我太太就行了。他爽快答应了,又说怎么会有事呢,你的信永远寄不出去。我俩相视而笑。

没想到一语成谶。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用文字与你们沟通了。你们不用挂念我,我只是再去一次不设归期的远行,所到之处都是人间的探险者从未去过的地方。

亲爱的,你们不必去找阿奇柏德,我最后的电话他肯定没接,他为人老实,不会背弃诺言。你们当前要做的只有一点,就是好好活下去,其他的一切,包括我,该忘就忘吧,做个时光的失忆者也挺好的。我爱你们,为你们加油鼓劲!

白哲栋

2019年2月14日

信被安娜收进记忆里,她调整情绪,赶紧把信塞进储物柜里。白嘉莹快放学回来,安娜不想让女儿看到这封信。至于阿奇柏德,她会到格陵兰岛邮政总部找他,她想证实阿奇柏德有否接通白哲栋最后的电话。

“嗯,你们一定很伤心了,尤其是你奶奶。”阮榆钿眼泛泪珠,护目镜的雾气更严重了,像两团被压扁的糨糊,“老人家受不了刺激,你这次回来要好好开导她。”

“我们没敢告诉奶奶,”白嘉莹长吁一口气,“她就我爸一个儿子,以她的脾气会死死追问我们,怎么同意我爸干这些危险的事情。”

“瞒着她也不是办法,她有知情权,那是他儿子。”

白嘉莹若有所思。她手机突然响了,中断了她的思绪。是她同学打来的,告诉她航班刚落地,正在等行李,很快就过来了。女孩言简意赅,只回了句“好的”。她似乎很疲惫,干脆坐在拉杆箱上,刷着那台mini版iPhone12。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如果你是我,你忍心告诉她?”

“对,别犹豫了,跟她实话实说。”阮榆钿加重语气,“长痛不如短痛,你骗她等于骗自己。”

场面陷入沉默。

不远处有个褐发女孩朝他们走来,她个子有一米八,体型健硕,颇有几分男性气质。大冷天的,她只穿了短袖格子衬衣、破洞牛仔裤,左手臂露出一个刻着鲸鱼尾巴的文身,行为举止跟她的年龄不太匹配。

“Karrie,我太倒霉了!”她对白嘉莹大吐苦水,“耽误了三个小时,坐得我屁股都被烤熟了。”

“没事,晚上给你按摩。”白嘉莹的脸红了一半。

“他是……来接我们的?你们认识?”褐发女孩追问。

“刚认识,”白嘉莹避重就轻,“他是机场的师傅。”

“这里的服务太周到了,还有陪聊服务。”褐发女孩调侃。

“别乱说!”白嘉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开玩笑的。”阮榆钿说,“你们挺有默契的。”

“忘了跟你说,她叫爱丽丝。”白嘉莹介绍道,“她是爱斯基摩人,她二叔是我爸的朋友,探险队的队长。”

自从白哲栋失踪,卢卡斯履行承诺,事无巨细地呵护白嘉莹。他对安娜则像对待亲嫂子一样,没少花心机。除了物质上给予支持,卢卡斯还打算把远郊的独栋别墅卖掉,重新在安娜家附近买房。安娜不想卢卡斯为了她们舍弃太多,拒绝了他的帮助。卢卡斯见状,只能暗中托人关照她们。爱丽丝跟白嘉莹在同一所中学读书,虽然不同班,但还是离得很近。卢卡斯让爱丽丝平时多留意白嘉莹,有什么情况随时向他报告。有段时间她俩走得很近,情同姐妹,爱丽丝偷偷“监视”白嘉莹的一举一动,比如情绪的变化、认识了哪些新朋友,事无巨细都跟卢卡斯通风报信。尽管这样,白嘉莹也没生疑,对爱丽丝十分信任。有一次,爱丽丝发现有一个男生经常缠着白嘉莹,白嘉莹也没头没脑地跟他瞎聊。爱丽丝急坏了,飞速告诉卢卡斯。卢卡斯背地里找了那个男生,谁知那个男生解释说,他是和白嘉莹谈学习,没有别的意思。卢卡斯尴尬得无地自容。回家后,卢卡斯狠狠训了爱丽丝一顿。

与白嘉莹相处久了,爱丽丝的生活也被她“入侵”,白嘉莹在学校说英语,私下里跟母亲说汉语,爱丽丝每天到白嘉莹家做作业,听到母女俩用汉语交流,会情不自禁学着说。高中毕业前,爱丽丝提出要到中国读大学,起初她父母坚决反对,后来是白哲栋说服了他们,至于是怎样说服的,白哲栋自有办法,或者说,他办法多着呢。

“车来了,我们得走了。”爱丽丝催促白嘉莹。

“那你们多保重。”阮榆钿点了点头,竖起右手大拇指,“我先回去了。”

“Seeyouagain.”她们冲他笑了笑。

阮榆钿瞥了一眼手机,时间接近凌晨三点,刚才聊得太开,他忘记下班了。走远几步,他又回头瞧瞧两个拖着拉杆箱赶车的女孩,忽然有种莫名的开阔感涌上心头。这两年他太累了,真的,完全忽视了那些最基本的生存体验,有很多事想做却做不了。

披着倦容回到宿舍,阮榆钿临时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去外面看看。那天早上他向组长请事假,组长劝他慎重考虑,这一去可能会把工作也丢了。“得不偿失。”组长苦口婆心道。可阮榆钿不为所动,他心意已决,当即递了假条,第二天就进入隔离期。

房间里只有阮榆钿一个人。

他目光游离,愣怔着坐在皮椅上。他的手机“罢工”了,他目瞪口呆考虑了许久,也想不出最佳解决办法。不是没有办法,他曾用座机致电前台,请他们帮忙找快修店。但得到的答复是,他还处于隔离期,不能与外界接触,否则隔离就前功尽弃。“你可以等隔离期结束再拿去修,给你带来不便敬请谅解!”前台客气道。

阮榆钿要在这里度过十四天,不能外出。此前他列出了详尽的作息计划,以减少密闭空间对身心的影响。他的衣柜里还装了两个三公斤的哑铃,早晚各锻炼一次;笔墨纸砚也买了,闲时练练书法,养性怡情。这些都准备妥当了,谁知遇上此等倒霉事。如今让他苦恼的是,他与家人朋友中断联系,尤其是妻子肯定担心他。“当务之急是通知她。”阮榆钿又拨打前台的电话,问能否给他开通国内长途,对方说开通不了。阮榆钿说,我可以自付话费的。对方说,不是话费的问题,而是我们没开通国际长途。您的意见我们会反馈给房务部。他又给组长和同事打电话,看能不能借一台手机给他。组长说,手机里有隐私,哪能说借就借。同事的答复也都一样。

“好吧。”阮榆钿放弃了。摁掉电话,他即刻跑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洗了一把脸。他瞧了瞧镜中的自己,耷拉的眼皮,长长的胡须,一副疲于奔命的模样。他的内心竟生出一丝埋怨,不是怨前台,而是怨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多备一部手机呢,古人所说的“有备无患”真是莫大的提醒。都怪自己没考虑周全。那天妻子还在电话里调侃他,万一你手机坏了咋办?他讪笑着说,肯定不会,哪有这么容易坏,我买的都是一线品牌。如今想来真是讽刺,他甚至连润肤霜、棒球帽、挠背器等可有可无的东西都备齐,唯独没有备用手机。

“这可怎么熬呢?”阮榆钿开始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古人没有手机,他们不也好好的?”他竖起拇指,为自己的新想法点赞。“不,他们可以写信,还可以飞鸽传书。”阮榆钿上中学时喜欢看武侠电影《笑傲江湖》,定静师太遭遇伏击,将信件系在鸽子脚上,让它飞回恒山通风报信。片子看多了,他也想一试。走出洗手间,他打开电视,连上WiFi,在点播菜单里搜索“《笑傲江湖》”。他想重温片子里“飞鸽传书”那一幕,屏幕上却显示“没有相关结果”。

阮榆钿盗贼似的盯了一眼手表,时间过得太慢,秒针的声响让他忐忑不安。隔了一阵,他再看手表,才下午四点二十分。像这种湿冷天气,独自坐在房间里,必然冷得打战。他狠狠地关掉电视,看向窗外,外面还下着滂沱大雨。这场雨从昨天傍晚开始下,连绵不断,下了一整天还没有消停的意思。他最讨厌下雨,在湖南生活了十多年,雨水出现的频率少得可怜。这时,空调的暖气正好落在他的脖子上,他摩挲了一圈,顿觉舒畅了许多。

“缺了我,世界照常运转。”阮榆钿总以为这是哪个哲学家的话,想了很久却没有答案。“就当是我首创的。”他对着自己宣布,俨然在召开新闻发布会。

阮榆钿挪动身子走向衣柜,取出行李箱,掏出最里层的两沓信纸和一支钢笔。这些信纸他买了三四年,一直没用过,它们被尘封在家里的书柜里,颜色早已泛黄。阮榆钿本来打算让它们安睡一辈子。那时不知哪来的兴致,他把它们带到机场宿舍来。他唯一不确定的是,自己为什么要买信纸,它们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现在谁还写信,有病么?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偏差。东西买了又不用,那购买动机是什么?他挠破头皮也想不通。

阮榆钿将信纸和钢笔放在桌上,沉默了一会儿,就开始写起来。他回忆起第一次写信的情景,却发现记忆模糊,只想起皮毛。他的第一封信是写给在家耕地的父亲,信中的内容他忘得一干二净,大致是问父亲什么时候到城里聚聚。父亲的回信让他泣不成声,他每看一次就会把信纸沾湿。他强迫自己洗掉这段记忆,却洗得不彻底。每逢父亲的忌辰,他眼前总是浮现当年写信的画面。

阮榆钿太久没练字了,除了签名,执笔的机会少之又少,有时连某些常用字的笔顺都忘掉了。执笔忘字是年轻人的通病,他不幸地成为其中一员。他很佩服那些书法家,是什么令他们矢志不渝的呢?他握起这支久违的钢笔,蘸了点墨水,有板有眼地写起信来。写完第五个字,他忽然感到不妥,明明是“到”字,他竟写成“致”字。这么低级的错误他从来不会犯,要是往常,父亲见到他写错字,二话不说就罚他抄一百遍。

他又拿了另一张信纸重写一遍,确认“到”字是对的,才继续写。一个小时不到,他写了800多字,一气呵成。“几近完美。”他为自己的杰作鼓掌。这封信他是写给妻子。

接下来的十多天,阮榆钿陆续写了八封信,分别是写给母亲、女儿,以及几个久未联系的朋友。他想把信纸折起来,由鸽子寄出去。

每隔一个小时,阮榆钿有事没事都往窗外看一眼,慢慢形成习惯。他要等一只鸽子,替他送信。可直到出关那天,鸽子也没现身。

“看来是白写了。”阮榆钿失望透顶,在信纸上勾画了一只鸽子。

步出宿舍,阮榆钿马上到快修店修手机。一个小时后,手机修好了。瞬间,屏幕上弹出80多个未接电话、100多条未读短信,像瀑布一样涌进他心里。妻子的短信最多,达40多条。他点开最新的一条,半小时前发的,内容令他泪目:“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是晏几道的《思远人》。”阮榆钿马上拨通妻子的电话。

“死鬼,这些天去哪儿了?吓得我半死!”妻子泣不成声。

“我订了今晚的机票,回来再说……”说到一半,手机没电了。阮榆钿突然记起,刚才在电话里忘了问妻子,这些天想他了没。

阮榆钿仰脖眺望,一群飞鸟掠过高空,绝尘而去。他又垂下头,给它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从公文袋里掏出一封信,应该是篇幅最长的。这封没寄出的信,他打算捎着它归家,一字一顿地读给妻子听。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