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河(短篇小说)
2024-10-29/李锦峰
1
屁股抬升屁股,脚脖拎起脚脖,衣服摩擦衣服,人在人群,静电转移,入口进出口出,指示牌亮绿灯,广告屏又换新广告,大理石装潢冷漠,瓷砖倒影亮光,地铁穿风奔向下一站。
一张脸上看见另一张脸。
沈浩从Y的侧脸上,恍惚看到了故人的影子。故人的影子像摇晃的小火苗,轻易将回忆烫出褶皱。关于故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可说。关于Y,也没有什么可说。无论是于故人还是Y而言,他都像莫迪亚诺笔下的“海滩人”一样,是她们生活里毫不起眼的存在,只不过某一时间无意出现在她们生活的背景中。因此,关于他的生活,更是没什么可说,无非是活着,上班、下班,吃饭,失眠,精神萎靡,像下水道里乱窜的老鼠。
他是在地铁上遇见Y的。Y站在两节车厢的交界处,戴着白色的蓝牙耳机听歌。说不上是因为从Y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才引起他的注意,还是因为Y本身所散发的气息,像落上冰霜的洋甘菊。又或者,两者皆有。总之,他注意到Y,Y也不可避免地承受了他的凝视。他在Y之前的站点下车,依次经过那些梧桐树,树下的电单车,卖早餐的商铺和烟酒店。路侧的梧桐叶一经风吹,哗啦啦落在洒过水后湿漉漉的街道上,天阴沉灰暗,冷色调让这座城市显得萧瑟,无所依靠,仿佛下一秒就会随水流飘走。每个人都裹紧衣裳,低着头沉闷地快速朝前走。路前方也是灰蒙蒙的。高楼在铅灰色的浓雾里若隐若现,再过十几分钟,赶在上班打卡之前,从地铁站出来的这批人,会坐进笼在灰雾里的高楼上的格子间中,楼外的世界被天然隔绝,只听到车来车往的声音。
沈浩所在的公司今年有了一些变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行情不好,加上三年疫情,公司在分批次裁员。谁都不知道哪一天,会不会就得背包走人。每个月,沈浩看着周边的工位渐渐变空,人越来越少,楼层里弥漫着寂静的不安气息。搁以前,他并不因此而担心,大不了被“优化”,拿笔钱拍屁股滚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还怕活不下去么。可那是以前,年轻,没什么负担。现在每年毕业的大学生就有好几百万,他一个普通本科毕业的,没有任何优势。何况疫情之后,多少企业倒闭,一个萝卜一个坑,坑位就那么点,怎么去争。再加上父亲生了场大病,交医药费的时候,看着自己仅有的两万多块积蓄,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随心所欲,很多事情是由不得性子来的。
父亲住院时临近元旦,机票太贵,他难得请到年假,连夜坐火车回去。车过天水时,他看到窗外的田野里有未消完的雪冻着,苞谷杆一堆堆码在一起,一个戴蓝头巾的女人将撕完的地膜拢成小包,点火引燃。风引着灰烟朝四面八方铺散开。那个女人拄着铁锨把,下颌靠在上面,任浓烈的灰烟将她围在其中。
他很想知道那个女人什么时候会从灰烟里走出来,可火车驶入隧道,一团黑扑向他的眼睛。出了隧道,光秃秃的山顶上零星几棵落光叶子的杏树干巴巴立着。山坡上一群黑山羊在吃草,没看到放牧的人。火车在冻硬的黄土地上穿行,土坯房都极少见。他很快忘了浓烟里的那个女人,转头注视着窗外荒凉的秃山和沟壑,几乎没有树,干枯的荒草一簇簇覆盖在冻土上,积雪盖在草叶上,寒风不停地吹着。
到兰州后,行李箱拖过污脏的雪水,牛肉面浮着红通通的辣椒油,一碗下肚,脚才热起来。点着烟,眼睛像发红的灯泡,中山桥和浑浊的黄河水提示他,这是另一座城市,水会结冰,说话会哈出白气,故人在此上班。
天色很快暗淡下来,霓虹灯代替自然光,车道拥塞,正是一天里城市开始热闹的时辰。不过这和他无关,他要搭地铁去汽车站,候车,再过两个多小时到县城。大巴车上播放着聒噪的DJ舞曲,前排的座椅套上印着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不孕不育”这几个字他已经看了不下几十遍。他很累,可睡不着。车窗蒙上白汽,在周遭无边的黑暗里,他觉得大巴车像上午看见的漫步的黑山羊。
楼道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那种安静,适才的纷嚷戛然止息,像深夜里突然按下静音键的电视机,空荡荡的孤寂沿着死神飘飞的黑袖袍抖落。他恍惚觉得,住院楼也是一台电视机,换个病房等于换个频道,而入夜后的住院楼正被一块巨大的电视机套盖着。他放慢脚步,透过窗看到父亲在闭眼躺着,妈妈在凳子上倚墙坐着,他轻轻推开门。
他没有如自己想象的一样,眼泪汪汪,痛哭流涕。他平静接受了病床上父亲的模样,仿佛很久以前他就已经预料到,见识了这样的场面。妈妈面色枯槁,看着消瘦了些,见到他瞬时红了眼眶。他轻轻拍着妈妈的肩头,望着缓缓睁开眼的父亲,轻声喊了声“爸”,之后什么也说不出口。点滴滴答滴答,他瞥到父亲病床一侧垂着的尿袋,像犯错一样赶忙转过头。
窗外,西岩山的轮廓若隐若现,他想起一些诗句:
太阳在群山背后下沉,大地变冷。
陌生人已经把他的马拴到光秃秃的栗树上。
马儿安静——
他突然转过头,
听,远处,海的声音。
远处有各种嘈杂的声音,唯独不会有海的声音。待了一阵后,他和妈妈出去病房,关上门后在安静的楼道里小声聊父亲的病情。妈妈带着哭腔的话有消毒水的气味。“你爸去年就尿血,他不当回事。不是这次检查肺,顺带着做了个尿检,再晚些时候,都不敢想。”妈妈捂着脸,面向墙小声哭。看着妈妈抖动的后背,他能想象出那个场景——父亲面带痛苦地断断续续尿出血,血将雪破开一个红色的洞。系好腰带后,无事一般微笑着走进那个烟雾缭绕,墙壁满是发黑发黄的烟垢,水泥地上乱丢着许多鞋和烟头的屋子。他们打牌正尽兴,父亲原本想说自己刚尿出了血,最后什么也没说,脱鞋上炕,盘腿将乌黑的袜底压在屁股下,热炕的温热传到父亲的小腿上,父亲感觉自己的下腹像有个铁块在拉扯着往下拽。好在,上把他赢了钱,钱让身体里的铁块像出太阳后的冰棱子一样在慢慢融化。父亲心里想,没事,不要大惊小怪,自己吓自己。
他安慰妈妈不用太担心,他希望自己的安慰不会显得无力,但说出口的安慰词背后又隐约漏出死神的黑袖袍。他觉得烧着暖气的病房实在太闷热,便给妈妈说出去买个折叠床,乘电梯下了楼。冷风硬僵僵刮着,路上他连着抽了好几根烟,在医院大门口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个便宜的折叠床。回去跟他们聊了没几句就睡着了。风声在他耳畔回荡,灰烟沿着弯曲碎裂的街道奔袭。他看到故人站在弥漫灰烟的铁桥上。他下意识地想逃避,但只有一条道,他避无可避,只好走上桥面。他鼓足勇气张开嘴,湍急的黄河水让铁桥在不断后退。他目送着故人站在弥漫烟雾的铁桥上不断隐去。
2
上班的园区中央,有个巨大的人体雕塑,鸟群时常落在雕塑的头顶、肩膀上,遗落一滩滩白色的鸟屎。时间久了,人体雕塑更像是鸟屎的展览。吃过午饭,一些人围着雕塑转圈消食,一圈一圈,像坏了的绕着时间跳的指针。雕塑手指的右手边有条河,两侧梧桐摇晃着金黄的叶子,午休时间,常见少许人坐在梧桐树下的木椅上聊天,等候阳光露面。
沈浩在天台抽烟时,喜欢看麻雀从雕塑肩膀上飞到头顶,从头顶飞到鞋面。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雕塑是一体的。他看鸟,雕塑看围着他转圈的人。看着看着,自己好像困在了一个圈里面。奶奶以前给他讲过鬼打墙的故事,一个人走在路上,熟悉的路变了方向,无论那个人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小时候他只觉得害怕,忘了问奶奶怎么才能走出去,见到光。灰扑扑的雾罩着写字楼,罩着人体雕塑上的麻雀群,也罩着他。
疲倦从他酸痛僵硬的身体里漫出来,他走下天台。公司走廊里有微波炉加热过的饭香味,大家在低头吃饭刷短视频。他想起前上司曾说,他们就是一群老鼠。他觉得这个比喻的确挺恰当。接下来就是固定流程,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脑,头晕眼花且困乏。下午格外漫长,一直熬到太阳西斜,暮色降临,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工位。
租的房子在城北一个叫梁山头的城中村里,是在原户型的基础上隔出来的一室一卫,墙板跟纸一样薄,隔壁情侣的呻吟喘息像在他身侧播放。房间晒不到阳光,冷得像冰窖,门口总有一滩水擦不干净,地板上总能看到肥硕的蟑螂爬来爬去,被褥和衣柜总有股潮湿的霉味,天花板上滋生出如蝌蚪卵般密密麻麻的霉点。但好在房租低,650一个月,水电费另算,而且不用和其他人共用一个卫生间。搬进去的第二天,他去附近的花鸟鱼市场买了条金鱼,网购了一些电影海报贴在墙上做装饰,房间一下子有了活气,没那么冷。下班后,他习惯丢下包,站在海报下的鱼缸前看那条游来游去的金鱼。透明的鱼缸里,它和他一样,也在一个圈里不停打转。
经常下雨。有时他分不清是只有梁山头在下雨,还是整座城市都笼在雨水中。雨水冲着黏糊路面上的地沟油、树枝、饮料瓶、垃圾袋、避孕套外包装,雨水打在延伸出去的雨阳棚顶上,放大了雨声的分贝,像葬礼上拍打的铜镲。
城中村是个神奇的地方。在一片繁华的围剿下,依然是格格不入的低矮旧楼,破败肮脏的街道,烧烤味弥漫的小吃街,堆积的垃圾散出酸臭,肥硕的老鼠在地沟油的油污上跑来跑去,天南海北来的从事各种职业的人寄身在这里,无论是他,还是快递员、外卖员、小摊贩、房产中介、保安,诗人……
沈浩有个论断,他认为中国的每个城中村里都或多或少住着一两个诗人,他们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悲天悯人,愤世嫉俗,穷困潦倒。毕竟,有钱的话干嘛还窝在城中村呢。有段时间,他走在梁山头那些逼仄的小巷里,总暗自揣测迎面而来的是不是诗人,他想象他们的房间里堆满了诗行,书籍和香烟散乱地摆在床边,那些诗句就像他房间天花板上的霉点一样,漂浮在空中,围绕着诗人。城中村诗人喝不起贵的酒,几块钱的青岛啤酒、哈尔滨啤酒足矣,白酒的话,牛栏山正好开胃。诗人深夜穿过布满油渍的小巷来到小吃街,在支起的红色塑料帐篷下随便找个位置,要点花生米,来瓶酒,吃份炒肉饭,酒足饭饱后,晃晃悠悠在城中村里游荡。午夜的城中村光亮不足,发黄的街灯零星站立在每个拐角,照耀着树荫摇晃,照亮站街小姐们厚厚的粉底和疲惫发红的眼睛。诗人背依贴着密密麻麻广告纸的灯柱摇晃着撒尿,伴着川流不息的尿声高声朗诵灵感扑来的诗句,惊动周围的住户破口大骂。诗人像个无畏的英雄站在灯光下对骂,在听到咚咚咚下楼的脚步声后又像只老鼠一样落荒而逃,遁迹在浓厚的灰雾中。
这是沈浩臆想出的诗人生活,正如他将Y嵌在故人的身体上,装置在他的臆想之上。而事实上,可能城中村根本就没有诗人,或者那个诗人只是他想要成为的自己。Y也只能是Y,不是另一个故人,不是经由他不断膨胀的臆想臻至完美的Y。他成不了诗人,Y也只能是Y自己。他对Y一无所知,不知道她说话的音色是什么样的,不知道她从事什么工作,不知道她的年龄,不知道她是否结婚,不知道她……他只不过偶尔会在地铁里碰见她,仅此而已。
隔壁情侣完事,两双拖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他安抚好自己发胀的下体,听着窗外的风声,听着肮脏街面上醉汉们含混的醉骂,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渐渐平息。几个小时后,他又得穿好衣服,背上包,冲锋陷阵般拼命把自己的身体像麻袋一样往81路公交车上丢,继而穿过路旁那些在拆迁的废楼,看着堆成一座座小山包大的钢筋水泥碎砖块不断后退,消失。再换乘地铁,站40分钟后出站。一切几无变化,屁股抬升屁股,脚脖拎起脚脖,衣服摩擦衣服,人在人群,静电转移,入口进出口出,指示牌亮绿灯,广告屏又换新广告,大理石装潢冷漠,瓷砖倒影亮光,地铁穿风奔向下一站。
他或许能再次遇见Y。在呼啸的地铁上,在黑暗与光明交替的风洞里,Y站在隔壁车厢,面色平静,冷淡,像一束落了冰霜的洋甘菊。
3
只有他和父亲共处时,他们之间几无交流。父亲残存的威严不因其羸弱的病体而缩小,坍塌。恰恰相反,不时浮现的威严,确凿无疑地在他俩之间摆动,不像他租住的合租房的墙板一样薄,而是用厚重的钢筋水泥浇筑,隔绝了信息的转换。
父亲还没说出口前,他便猜到了接下来的话。“你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道结婚的么?”他不需要为此争辩什么,回答什么,解释什么,他早已掌握了如何和父亲融洽的交流,耐心倾听即可。他当然理解父亲的心思,可那又如何,自小跟随的威严紧捏着他的喉咙,他看着父亲无奈地闭上眼睛。才换的药,不会很快输完,他抬起脚轻轻走出病房。
枯干的爬山虎攀附着住院楼外墙,住院楼背后是太平间,几个穿白大褂的人面无表情地推着床进去,出来,铁门厚重地合上。他又想起奶奶。率先想起她死了的这个事实,他要想回忆过去,得先拨开死亡的阴影,爬上小土包,之后才能看见过去那些散列的场景,如同海面上漂浮的一艘艘船。
每艘船上亮着豆大的橘黄色光,每艘船上都有奶奶的气息。那气息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着他飞奔下土包,诱惑着他蹚水朝船上去——奶奶护在他身前,奶奶说,“你今天敢打他一下试试。”父亲无可奈何地偏头瞪他一眼,“妈,你就惯着他吧,长大了早晚闯出祸来。”“赶紧走你的人。”那股久违的熟悉的温热气息穿过他,他抬眼望了望五楼的窗口,瞥见玻璃两侧的深蓝色窗帘。黑山羊在山坡上吃草,田野上烧火的蓝头巾女人又浮现在他脑海。他重又点根烟。
出去买饭的路上,他总惴惴不安。熟悉的街道会发酵出一种复杂的情愫,南关路上的麻辣烫,芝阳路上的书店,东山路上的奶茶店……它们没有多少变化,能一眼看透他。躁动、酸楚、期待、失望,诸般情绪像拧开后的可口可乐,从瓶底往上翻滚着充满回忆的气泡。他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气泡在他口腔里跳跃。医院大门口有烤红薯的香气,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女人在吆喝——那个蓝头巾女人为什么烧火的时候要站在烟里呢?
在出租屋,他偶尔会想知道故人的近况。潜意识里,他既希望故人过得好,又希望她不好,当然内心深处更倾向于后者。他希望看到她高高在上的骄傲从云端摔到烂泥里,一件精美的瓷器碎成渣,似乎这样他便可以缩短跟随的距离,从而心平气和地走到她跟前,敢于直视她的眼睛。之后应该说什么呢?说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还不是混得跟我一样差么。他当然不会如此幼稚又愚蠢地说出心里话,尽管他很想通过嘲讽她来获得廉价的优越感。可他知道自己不会,他只会熟练地拧开身体的某个开关,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指认自己的自卑,再将自卑压在怦怦乱跳的心脏下,说,好久不见。
父亲只能吃清淡的流食,他买了小米粥。已经输完药,他将床摇起来,妈妈搀扶着父亲靠床坐着,拿勺子给父亲喂。“你吃了什么?”妈妈问他。
“随便吃了点。”
“医院就这条件,要是在家,就可以做点你喜欢吃的。难得回趟家么。”
妈妈瘦了一大圈。“没事。我上班的地方伙食很好。”
父亲吃得不多,囫囵吃了几口后靠着床虚弱地喘气。妈妈接过剩下的米粥喝了。远处大街上零星响起烟花炸开的砰砰声,父亲和妈妈侧头朝窗外看,看不到花火璀璨,只有一下接一下的鞭炮声震得西边天空明亮片刻,复归平静。
“快到新年了。”妈妈说。
4
流行乐上蹿下跳,奶茶和炸鸡的味道从一楼飘上来。领桌的男孩在抽烟,对面的女孩腼腆地红着脸。男孩翘着二郎腿在刻意装酷,眼睛时不时瞥着窗外的街道,烟圈从他的手指间绕到吃得剩些骨头的鸡腿上。两人在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什么,他没有听,但大概能猜到讲些什么。他想起以前班上有个从兰州转学来的女生,下课后经常同他讲些“社会”上的事情,什么她有个“大哥”罩着她,她的前男友因为打群架死了,有好多男生为了她约架之类的,那时候他才从乡镇考到县一中,他以为大城市里的人生活真那么精彩,个个都是江湖儿女,充满了刀光剑影。后来才知道,那些故事,都是那女生从言情小说里读来的。她将自己代入到故事里,活在故事里,并且相信真的有好多男生愿意为了她去死。某种层面上讲,他和那女生有着相似之处。
邻桌女孩喝了一小口奶茶,矜持地吃了几口鸡排,拿着卫生纸在擦嘴。男孩大口喝奶茶,珍珠顺着吸管被他吸溜进嘴里,左手上那根快燃完的烟耷拉在桌子下边,向上飘着蜷曲的青烟。有次同事约他周末去看脱口秀,他原本只想睡懒觉,实在拗不过同事一直劝。同事说,本来上班就很苦,还不如看看脱口秀,放松放松,快乐一天是一天。
疫情期间,整个场子只有稀稀拉拉二十多人。他和同事坐在倒数第二排,灯光亮起,演员暖场。笑声拉扯肚皮,酸痛嘴角,弧线上扬,每个人在座位上扭动的姿态如光下飞舞的尘埃。散场后在街边抽烟,浓雾不远不近地将他们包抄在昏黄的灯圈里。
“我要回家了。”同事说。
“抽完这根烟我也回。”
“我意思是回老家。”
“这不还没放假么?咋,请年假了?”
“不是。回去就不来了。早就有这个打算,之前一直没下定决心。”
“挺好。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下周吧。”
“为啥要走呢?”
“早点回家过年嘛。”她笑着说。
他丢掉烟,不知道说什么。昏黄的灯光让他们蒙上一层模糊的暗影,浓雾掩着路上盛开的冬樱花,行人走来走去。
“你知道的吧?”
“知道啥?”
她略微凑近些望着他,他侧过头,看着丢在地上尚未熄灭的烟蒂。(沿着鱼的身体侧面,在银鳞颜色稍暗的地方有一条窄线。那叫体侧线,鱼用这条线来听河。)
“没什么。”耽搁一下后她说,“我在最新一批的裁员名单里。”她挤出笑意。
邻桌的男孩女孩拖动椅子响,他回过神,看着女孩和男孩前后脚走下楼梯,穿街而过,走进巷子,慢慢消失。服务员已经在收拾他们吃剩的盘子,男孩的奶茶喝得一滴不剩,女孩的奶茶还有小半杯。很多事都是事后才回过味来的。他拿起剩下的咖啡,下楼。
透过奶茶店的玻璃,他恍惚看见故人坐在桌子对面开怀大笑,那个兜里只有20块钱的自己通红着脸,驼着背,落荒而逃。
挖掘机在挖,碎砖头,裸露的钢筋,破楼上悬挂的衬衫随风飘,尘烟扬起,碎裂墙壁上掉落的诗句……在81路公交车背后倒下。梁山头也面临拆迁,回去之后他得尽快租新房子,换到另一个城中村。
回医院的路上,“你知道的吧?”在他脑子里循环。但这个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
“再见。”
“再见。”
他迎着落日朝医院走去,深冬肃穆,阳光失去温度,供暖燃烧的灰烟通过一个个高耸的烟囱往外冒。明天是父亲做手术的日子,天气预报说会下雪。
从建行取了钱出来后,他买了饭回住院楼,天彻底黑了下来,医院背后的西岩山像头黑色的大象。
5
那个戴蓝色头巾的女人起先没有任何表情地盯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地膜,飞起的灰烟熏得她眼泪流。他沿着冻硬的田埂走,她拄着铁锨把,将下颌放在手背上,呆呆地望着腾起的火焰,火红如繁茂的柿子树。他迂回着走近她,她将视线从火堆深处拉到他身上。他看清了她——
田野陡变成汪洋,由那团火中散开的火星遍布在每艘船上,闪着微弱的光。她在逐渐远离他,他分不清是她在前进还是自己在不断后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海浪推搡着他,拍打着他,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上不了其中任何一艘船的,他竭力站定了朝她挥手,目送她不断远去。
那股熟悉的温热气息离他越来越远,不会再有人把他护在身后,不会再有人把他当作没长大的孩子,那个躲在她身后的小孩和她,永远留在了那里,一个过去的空间,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做噩梦了?”妈妈问他。
“没有。”
“你爸有话对你说。”
他疑惑地看向父亲,表现出准备好听训的架势,尽管他并不想听到父亲接下来的话。
“你在外头混了这几年,年轻嘛,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是好事……不过,眼看你都30了,还没稳定下来,对象也没谈下……我和你妈也老了,农活干不动了,你妈每天晚上腰疼腿疼,觉都没法睡。我现在也成了累赘。”父亲深深叹口气,“我和你妈也没多大念想,就你一个,你年纪也不小了,说这些吧你又不爱听,不说吧,实在不知道你还要这样瞎混到什么时候……人活着,总得成家立业嘛,不然一辈子有啥活头。你只有定了目标,有了念想,才会清楚路应该怎么走……所以我和你妈想着,你是不是……这次回去之后,把要处理的处理下,回来家里,收收心,试着考考公务员……人要看长远,不能只顾着眼跟前的事。现在经济这么差,端个铁饭碗比啥都强,我和你妈也能放心……唉!我和你妈都老了……”
入口进出口出,衣服摩擦衣服,静电转移……81路公交车缓缓打开后门,人在人群,麻袋往车里丢……隔壁房间的门前总有一滩水……我看见她死了,我们把她放在火中烧……我不清楚今天是几号,我听见小鸟唱响夜晚的哀歌……梁山头像一条臭水沟在不停淌水……金鱼在鱼缸里游来游去……Y在明暗交替中,像落了冰霜的洋甘菊……灰雾升腾,润湿的夜像只黑山羊,他看见父亲说话时床侧摇晃的尿袋。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父亲,冲他们笑了笑。“好呢。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一直拖着,是想拿了遣散费再走么。”父亲和妈妈绷紧的脸放松下来,父亲对妈妈说,“我有点饿了。”妈妈赶忙从旁边柜子上拿了根香蕉,递给父亲。
他站起身,从包里掏出两万块钱递给父亲。“给。”父亲和妈妈仰起头看他,“给钱干啥?”
“留着家里用嘛。”
“你自己拿着,钱够了。”
“我还有呢。”他抓起父亲放在病床上的外套,将钱塞进口袋。父亲侧着脸,玻璃上映出父亲瘦削的脸,妈妈双眼通红,他咧开嘴对他们笑了笑,“早点睡。不用担心,就是个小手术。我出去抽根烟。”
冷风灌进衣袖、裤管,他哆嗦着猛抽几口,五楼病房里的灯还亮着,折身进去时,雪粒一颗颗打在他身上。
下雪了。
6
金鱼死了。肚皮朝天,浮在水上。(鱼的身体里有一种调节身体比重的器官,叫做鳔。它死的时候,鳔会吸满气体,失去调节能力。)一朵形状像蓝鲸的云游过窗户,墙上的电影海报从幽暗的井底反射出光。那是《野梨树》这部电影里的场景,男主角痴痴凝望着井底,看着自己被井绳缠绕,勒紧,挣扎着晃动双腿,咽气。他扯掉海报,丢进垃圾桶。
没有清理的垃圾桶堆积着过去。他拿起扫帚踮着脚想把天花板上的霉点扫掉,结果只把天花板弄得一团黑,像洇开的墨水。衣架摇晃樟脑丸气味,出租屋由热变冷,行李箱打包,拖走潮湿。
楼下的冬樱花仍旧盛大绽放着,一群小孩子从他身旁跑过。他跟在后面,将垃圾袋丢到无人清理散着臭味的垃圾箱上,将鱼缸连同金鱼轻轻放到垃圾箱旁,一只野猫被他丢出去的垃圾袋吓得箭一样窜了出去,待他离远后又返回来,打翻鱼缸,叼着金鱼钻进草丛,水在地面上摊开一小片阴影。
没有心绪起伏,搬进梁山头的第一天,他便盼望着能早点离开这个地方。人的记忆是有色彩的,关于梁山头的记忆总是灰暗潮湿阴冷的。他觉得自己确实像下水道里的老鼠。
父亲的手术很顺利,医生说以后每隔三个月化疗一次,五年内没啥问题的话,应该就彻底没事了。做完手术后的第三天他买了车票,赶在收假后的第一天办离职手续。他发现自己是第一次把年假用完,五天年假加一个周末和元旦假期,来回10天时间,感觉却像是很久远的事。从县城坐大巴车离开时,阳光明晃晃地耀着他睁不开眼,去兰州的路上,他几乎一直在睡觉。偶尔醒来,光秃秃的山连着山,沟壑裸露着一道道破碎的曲线。兰州的街上污雪消融,污水像千万条灰蛇一样紧随着脚后跟。牛肉面馆里热气腾腾,白塔山的局部在蒙了热气的玻璃对面若隐若现。吃面的时候他想,之后一定要爬上白塔山俯视黄河和兰州。他没有什么爱好,周末没什么事基本窝在屋子里不出门,偶尔心血来潮会想去爬山,不是为了征服,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不过是想亲近大自然。虽然在城市待了好几年,可城市的一切与他无关。
办公园区的人体雕塑依旧矗立中央,麻雀们飞上飞下,不远处的河水平静流淌,不时飞下几片梧桐叶漾开波纹。辞职信早已准备好,递交给主管时,没什么过度反应,也没什么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一切都很平顺。他不在的这些天,又空了好几个工位,原本散乱的桌面变得整洁空荡,办公室冷清许多。主管说,“你这是主动离职,没有遣散费的。”他点点头。“还有,我们这边离职不需要等一个月,交接好没问题就可以走。”其实也没什么可交接的。个人的生活用品,杯子、靠枕什么的没必要带走,丢进垃圾桶就行,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啥值得带走的。两袖清风,他笑。
“那上完今天的班,你就可以走了。”
“好的。”
下班去地铁站的路上,他停下来望了望笼在灰雾中的办公楼,玻璃幕墙里亮着冷色的光,几只鸽子在楼顶飞来飞去。他觉得一身轻松,终于不用再每天焦虑什么时候会被裁员,不用随时害怕那把刀落到自己头上。至于未来,先睡个饱觉,以后再说吧。
进地铁站,他没有搭乘刚刚好到的地铁,而是等下一趟。他多次在地铁里遇见Y,都是下一趟的时间。50%的概率,赌他可能遇到Y。
下班的人越来越多,他挤进多次遇见Y的那节车厢。环顾四周后,又挤过拥挤的人群,向前走了几节。(那些银鳞片底下有气孔,气孔上有小蓓蕾,像我们嘴里的味蕾一样,只是体侧线上的这些蓓蕾的出口有极小的泪滴,泪腺的周围有睫毛,有的柔软有的刚硬,它们会记录水流中的一切颤动,它们会发出关于水中任何变化的讯息:另一个躯体最轻微的抖动,或者一块使水流绕行的石头。)在其中一节车厢,他停下来,等候到站,下车。
屁股抬升屁股,脚脖拎起脚脖,衣服摩擦衣服,人在人群,静电转移,入口进出口出,指示牌亮绿灯,广告屏又换新广告,大理石装潢冷漠,瓷砖倒影亮光,地铁穿风奔向下一站……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