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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室皆山也(短篇小说)

2024-10-29王文

滇池 2024年11期

大概是在代步车里程超过十万公里时,陈晓宇莫名感到一种深深的厌倦。不是对这辆千疮百孔的车,而是不断磨损的生活本身。无意义感就像无处不在的汽油味一样,一点火就会烧起来。经常在等待启动的间隙,他会对着前方的车流恍惚起来,回想起一些久远的事,就像电影画面一样叠映在车窗上,直到变幻的红绿灯把镜头切回现在。

每天都要经过二环路高架,窗外所有的景物都是无数次路过的,已经从一栋栋具象的建筑褪色成无数个像素点,那么密集的色彩交织,就是连不成一幅完整画面。他可以数清上班路上要经过的红绿灯数量,从前方车流预估出到家时间,与真实结果非常相近。有时他会绕路去接在另一家国企上班的妻子或是在初中念书的孩子,但多数时候妻子和孩子早已挤地铁回家了。原先他们经常下班以后去望京吃烤肉,但自从陈晓宇当上中层主管以后,这点乐趣也被剥夺了,再说孩子已经进入青春期,体重暴增,不适合再吃这些油腻的食品。

陈晓宇总感觉不对劲,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夜深人静或酒过三巡时,他跟那些信得过的朋友交流,他们告诉他这是很正常的中年危机。有人建议他去找个姑娘,重新唤回欲望和激情,但被他拒绝了,他并非不渴望新鲜感,而是风险厌恶型的他讨厌把自己置身于任何不确定的关系之中。还有人建议陈晓宇趁假期去山里修禅,推荐了熟悉的高僧为他点拨,他加了师傅的微信,对方不断给他发来灵修套餐,根据是否吃斋、念经的种类和数量而收取不同费用,询问其如何选择,“一般而言对于企业家,我们建议你重点学一学《金刚经》”,他突然断了继续学习的念头。

陈晓宇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他在网上下载了SDS抑郁自测量表,认认真真答完所有题,结果是有轻度抑郁的倾向。他不放心,又去人民医院精神科进行检查,拍了脑电图和心电图,主治医生非常耐心地检测完所有项目,告诉他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要学会自我调节。陈晓宇仍然不相信,固执道,他感觉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曾经喜欢游泳,因为体力不支很久没去了,看历史书的习惯被碎片化的手机阅读取代,同学聚会和商业应酬一样难以忍受,就连一度旺盛的性欲也几乎荡然无存。他经常彻夜失眠,记忆力也在持续减退,甚至在路上突然遗忘刚刚打招呼的老领导名字。医生打断他,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建议他去看看中医。后来,陈晓宇辗转几家老字号,望闻问切,没有明确结论,不过开了些安神补脑液。

对此,陈晓宇的妻子林珊毫不知情,当然她能看出来陈晓宇叹气的次数明显增多,吃饭时走神的时刻大大增加,晚上温存的时间几近于无,但她觉得是一种正常人类朝着中老年过渡的自然现象,时间就像引力,缓慢而坚决地牵引着他们的眼袋、皱纹、双乳、脊椎、发际线,以及荷尔蒙水位不断下降,而唯一能延缓进程的办法就是做引体向上,就是克服重力。

她已经开始率先示范。每当陈晓宇回到家,都能看到妻子在儿子以前玩玩具的泡沫地板上,闭着眼睛,把身体蜷曲成一个匪夷所思的姿势。她说她在做普拉提,唤醒体内沉睡的潜能,并通过冥想正念摆脱重力束缚,在无垠太空中漫步。她试图说服陈晓宇加入双修,陈晓宇勉力尝试,但最初的一个拉伸动作就让他闪了腰,疼痛难忍,紧急送到医院。

在病床上,陈晓宇靠着支架躺了一夜,林珊要上班以及照顾孩子,出现一次后就迅速离开。那一天病房里另一位高位截瘫病人转走,只剩下他一个人,安静到可以听见外面大王椰子树落叶的声音。手机经常震动起来,是待办事项的闹钟响起来,提醒他要去开会啦、汇报工作啦、按时吃降血压药啦、参加人事部门面试啦、和孩子班主任沟通学习情况啦。每当一段铃声响起,他会像杀死一个臭虫一样迅速摁掉,心中充满了杀戮的快意。他从未想到平时要处理这么多琐碎的事。

面对一片雪白的天花板,陈晓宇忽然感觉参悟到了自己无意义感的来源——迄今为止他的生活中充满了必须去做的事,而他希望做的却是不必去做的事,比如躺在床上,静静看着蜘蛛在天花板上结网,担心它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午睡起床后那只蜘蛛消失了,留下一张未完成的网。陈晓宇掀开床单,内外翻看,没有发现虫子,下了床在房间里走一圈,查遍所有角落依然没有它的踪迹。在弯腰低头时陈晓宇扭动了几下腰,已经没有痛感,他感觉恢复情况良好,申请提前办理出院手续。

交完费陈晓宇才意识到病假时间是到明早结束,贸然回办公室没有必要,显得太热爱工作也不太好。这个点孩子正在上课,林姗应该正会见客户,都不必打扰,整个世界暂时没有谁需要他,他好像平白无故多出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半天。

陈晓宇把车钥匙插进孔中,临时决定去郊外的大学城。疫情后,大学加强了门禁管理,不准校外人员进入,陈晓宇和门卫沟通未果,只得转入旁边新建的游泳馆。他记得上次下水还是一年前到国外出差,晚上睡不着觉,下楼到酒店的吧台喝了点威士忌,然后鬼使神差地迷了路,走进酒店露台的无边际泳池游了几个来回。

此刻,大学的游泳池里盛满年轻的肉体,空气中弥漫着酸性的氯水气味,以及碱性的汗水抑或荷尔蒙气息,中和成无色无味的欲望。按照医生的嘱咐,今天陈晓宇本不该下水,但他还是忍不住换上一次性泳裤跳进池中。他没敢动弹,抱着浮力圈漂在水上,旁边不时有练习蛙泳的学生扑哧出巨大的水花,溅在他脸上,还有不耐烦的泳客示意他去初学者的赛道。

陈晓宇躲到角落里,无意间看到一个身着蝴蝶泳衣的女孩,刘海从泳帽中斜逸出来,有点像李璐。水波一阵摇晃,四面的白色瓷砖仿佛在坍塌,她没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陈晓宇突然决定抛开浮力板,深吸一口气,猛扎入水中,果然肌肉记忆还没有遗忘,手足自动配合往前跃进,把那几个练习的学生看呆了。在蓝色的水波下,他感觉自己看到了李璐,或是年轻二十岁的她,就在不远的地方疾驰而过,白色的大腿分开海水,就像鲸鱼分开阳光和阴影的边界。他随之转入深水区,越游越快,就在他沉浸于喜悦之中时,突然感到腰部传来刺痛,呼吸和游泳的节奏就乱了,身体开始往下沉。陈晓宇呛了几口水,缺氧的大脑瞬间空白,只剩下活着的原始欲望。一切都是在几秒钟内发生的,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在触底时猛地蹬了下地板,双手朝上挥舞,终于抓住了那根泳绳,把自己捞了上去。

狼狈爬上岸以后,陈晓宇跪在地上吐了一阵呛水,他看到周围很多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好像是在嘲笑他故意逞能露了洋相。那个女孩也从人群中穿过,一边擦拭头发一边瞥向这里,露出湿漉漉的侧脸,他看清楚了,她的下颚上没有痣,她不是李璐。

陈晓宇匆忙裹上毛巾冲向更衣室。

回到车上,依然处于惊心动魄的状态。陈晓宇没有着急发动车,而是打开微信,搜索李璐的名字,结果显示该账号不存在。他忽然想起她的昵称“鹿妞”,终于在若干奇奇怪怪的备注名中找到她。两人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五年之前。那时李璐来北京出差,顺道参加校友会活动,两人在过道上意外撞见,匆匆加上微信,但没怎么聊。回去以后,李璐莫名其妙发来一条消息,你读完《百年孤独》了吗?陈晓宇想了好久才记起那是李璐上学时借给他的第一本书,在天桥下旧书摊淘到的九十年代初版书,那时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正风靡全国校园,文艺青年人手一本。开头他读了无数遍,老布恩地亚跟着父亲去看冰,吉普赛人的马戏班带来磁铁、望远镜、放大镜,诡异的情节令人眼花缭乱,但怎么都没法读下去,却又不肯承认,所以就一直拖着没有还。当时,陈晓宇没有回复李璐,也许是因为羞愧,也许是因为不愿跟她有更多交集,抑或是不知道如何作答。现在,这个疑问好像是一颗遥远星球发出的光芒,经过漫长时间的跋涉,再度闪烁在他头顶。

陈晓宇突然下定决心,在对话框敲出几个字:你好,我下个月读完就还给你。但他不知道是否真的能读完,以及怎么还给千里之外的她。

好像是急于摆脱这些疑问,陈晓宇立即开车往家里赶。刚好是在晚高峰到来之前,开得比往常更为顺畅。进入市区后,他把车窗摇下来,大风呼啸而过,感觉像是在咬着他的耳根说着什么。

到了小区停车场,陈晓宇犹豫了一会没有下车,上网查了一下《百年孤独》的章节和字数,简单推算出这项任务的工程量,按每天一万字来算,大约要二十多天就能读完,似乎在能力可及范围之内。于是他松了口气,摁下发送键。来不及反悔,那些文字倏忽间从输入框跳到上方的聊天界面,像是一片寂静的湖面倒映出多年前发出的星光。

接近下班时间,分管副总询问陈晓宇是否想去三里屯喝一杯。他把疑问句说得和祈使句一样肯定,因为往常陈晓宇都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并立即拿出手机约车。但他未料到这次陈晓宇会明确摇头说想回家。

但陈晓宇没有回家。副总走后不久,他关上办公室门,打开蓝牙音响,循环播放王菲的《百年孤寂》,他不知道要干什么,只是随着音乐摇摆,落地窗上倒映出他模糊的影子,和手持的红酒杯。偶尔有下属来敲门汇报工作,陈晓宇坚决道明天再来。对方怯怯地问,那如果没别的事我就下班啦,陈晓宇提高音量说,你们都赶紧回去吧。

到了平常该下班的点,陈晓宇走出办公室开车回家,拥堵的二环路伴着甜美的美国乡村音乐似乎就没有那么难熬。在小区停车场,他没有急着下车,从置物箱中抽出在家里找到的那本《百年孤独》,褪色的封面,纸张摸上去窸窣作响,像是会碎掉。他跳过无数次停留的开头,从前往后开始读。他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读书了,那些晦涩的文字像飞虫一般四处飞舞,需要用双眼聚焦并捕捉。

读着读着,陈晓宇感觉天色暗下来,身边座位传来莎莎的响动,望过去,是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他按捺住惊讶说,我很快就看完,毕业前一定还你。但突然想起他已经毕业很久了,改口说,等我找到工作就还你。李璐笑着说,谢谢你还记得这本书,你能读完就好。陈晓宇说,你现在的地址是哪里?等我读完就寄给你吧。李璐突然沉下脸道,不用还了,而且我还要送你一件礼物。陈晓宇莫名其妙地问是什么礼物?李璐说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词,好像是时间。此时,天边划过一道惊雷。

陈晓宇醒过来,看到天色已完全暗下,雨水猛烈敲击车顶和窗玻璃,发出磅礴的声响,像是有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世界沦陷在雨幕中。陈晓宇试着推开车门,立马有水珠溅进来,湿了他的裤脚。

考虑到时间已经很晚,陈晓宇拿起后座的雨伞,用尽全力冲出去,虽然到家不过一百多米的距离,但很快就浑身湿透。

陈晓宇在家门口闻到一股浓浓的炒菜香气,忐忑地推门进去,站在玄关一边狼狈脱下湿透的衬衫一边说,下班时被领导抓去喝酒,没想到会搞到这么晚。林珊站在桌子边莫名其妙地盯着他说,开什么玩笑,你今天回来得还早一点啊,刚好赶上我们开饭。陈晓宇看了一眼钟,确实是晚间黄金档的正常时间点,孩子正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等着烤炉里的鸡扒端上桌。但明明刚才在车上感觉过了很久很久。

即使在洗澡时,陈晓宇仍然不断想起刚才的梦境。回味着李璐跟他说的那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也许没有那么重要,梦里总会有稀奇古怪的事发生,你怎么能指望梦里的人说出符合逻辑的语句呢?

第二天下班,陈晓宇仍然坚持在楼下车上看书,他强迫自己看完了前三章,那些冗长而相似的人物姓名几乎要让他舌头打结,且哈欠连连,直到读到那则恐怖的预言,“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竟然有些被吸引住,又忍不住往下读了一章。但奇怪的是,回到家依然是正常时间,没有太迟。

陈晓宇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怀疑在车里读书时时间流逝得比外面慢,这当然有点天方夜谭,但他想起大学时曾经在某本文摘杂志上读到爱因斯坦打过的比喻,把你的手放在滚热的炉子上一分钟,感觉起来像一小时,坐在一个漂亮的姑娘身边整整一小时,感觉起来像一分钟。爱因斯坦说这就是相对论。他想也许是因为《百年孤独》有种扭曲时空的魔力,让他对时间流逝产生了错觉。

等陈晓宇再次在车厢里翻开《百年孤独》,旁边就放着手机计时,他读完一章,掐住秒表,耗时半小时,手表上的指针也显示过去了半小时。当他放下书,下车步入月光之下,低头看到反光的表盘上指针已然退回半小时之前,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往回拨到原位。那一瞬间,陈晓宇感觉自己掌握了一个全世界无人知晓的秘密。

林珊很快发现了陈晓宇身上的异常,或是一些微妙的变化。从前他回家总是闷闷不乐,急切地脱掉领结、衬衫、西裤,只剩下内裤,再换上宽松的棉质睡衣,就像在竭力摆脱身上的束缚,有时会对她挤出点笑容,但就像人造奶油一样又淡又腻,化得也快。现在的他气色变得很好,有种从容不迫的气度,而且经常对着空气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有点像古代边散步边思索人生真谛的哲学家。

在饭桌上林珊忍不住问陈晓宇为什么最近老是傻乐,是不是在单位看上哪个小姑娘了。陈晓宇说那怎么可能,工作只会减弱他的性欲,天天服侍领导就跟太监一样。林珊说,难道是前段时间给你买的保健品管用了?陈晓宇说,那些都是智商税,更可能是心态变了,他已经接受自己是一个庸人,不在乎什么业绩承诺和考核评价了。林珊却忧心忡忡地说,你知道对着空气笑是精神分裂症的前兆吗?

为了延缓可能的分裂进程,需要一场狂欢。林姗早早订了周末夏日啤酒美食节的门票,准备享受一顿野外午餐。活动是在长城脚下的一座公园进行,陈晓宇开车载着妻儿穿过漫长的国道和隧道到达公园门口。等两人下车后,他说自己突然肚子疼,想去公共卫生间解决一下内部矛盾,并和妻子约好在园区里见。

林珊走了不多远,想到陈晓宇没有带卫生纸,回去找他。在公园门口卫生间外喊了很久无人应,四处逡巡,发现陈晓宇依旧在车里,车窗反光,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低头在做什么。林珊猛地拉开车门,陈晓宇吓得往后一躺,手上的书顺势掉下来。林珊捡起地上那本书,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还这么文青哦,躲在车上看《百年孤独》,以前谈恋爱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么文艺的一面呢?陈晓宇解释说,肚子突然不疼了,但头开始疼起来,身体也有点疲惫,就在车上休息会。林珊狐疑地说,这种书也费脑子,你先躺着闭目养神,书借我看一下。之后不由分说地拿走了书。

百无聊赖的陈晓宇在车上躺了很久,许多遥远的回忆细节纷至沓来,如同清醒梦一般。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肚子有点饿,他奋力举起胳膊,从梦境的大海中划出来,跃出水面,决定去找林珊汇合。下车走了不远,陈晓宇习惯性地看一眼手机,下午三点整,竟和他们刚刚分开时毫无变化,他忽然明白,让时间停下来的并不是《百年孤独》,而是这辆老当益壮的SUV,只要他一个人待在车里时间就不会流逝,但明明上下班途中仍然会消耗时间啊?

接下来整场游园会陈晓宇都心不在焉,就像提线木偶一样跟着林珊在各个摊位前走走停停。坐下来的时候他一边吃热狗一边上网搜索可以让时间“停止”的方法。几乎全是科幻小说里天马行空的想象,诸如乘坐加速到光速的星际火箭、把周边温度降低到绝对零度(约为-273.15℃)之类,没有任何现实可能性,直到他查到所谓的“停表错觉”,引起了他的兴趣——我们可以把一只时钟放在视野边缘,然后注视其他物体。当我们把目光快速收回,并盯在秒针上时,会发现它“停止”了跳动,就像时间真的凝固了一样。这就是所谓的“停表错觉”。因为我们的大脑会实时处理我们看到的一切,为了防止我们快速扫视时发生眩晕,大脑会忽略掉扫视过程中接收到的画面,同时用结束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来填补过程中的感受缺失。因此我们会发现,扫视结束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持续时间似乎特别长,给人带来一种“时间凝固”感。

陈晓宇突然觉得,时间流逝其实也是一种错觉。时间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不生不灭。流逝的只有我们自己。而当他下班后一个人待在车里时,处于完全自由的状态,没有任何待办事项,隔绝于外部时空,此时时钟犹如置于他的视野边缘,而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书本或回忆之中,时间就此按下暂停键,直到他看向手表,时间才重新恢复流动。

也许诀窍就在于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并专心做非必要的事。

但他没有思考太久,就被林珊的咆哮打断,热狗酱汁都滴到裤子上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回去又得用爆炸盐用力洗才能洗掉。陈晓宇扔掉残存的一小半热狗,抬起头对林珊说,你相信时间会突然停下来吗?林珊说,我相信你的大脑会突然停止转动。陈晓宇继续不依不饶地问,如果你可以操控你自己的时间停下来,你最想做什么?林珊愣住了,好像从未思考过这一问题,为了解套,拍了一下陈晓宇的脑袋说胡思乱想什么呢?

在逛完游园会上车回家时,林珊突然告诉陈晓宇,我想我会在每天早上六点一刻闹钟响起时,把自己的时间停下来,然后睡到我想起床的时候。陈晓宇惊讶地问就这?林珊说,就这。

在如何挥霍时间方面陈晓宇无疑更有天分。接下来很长时间,家里收到的网购快递件数暴增,原先都是林珊在网上淘一大堆化妆品小样和日用品,现在她看着陈晓宇从泡沫纸箱里取出各种零食、饮料和不知名的小玩意,然后搬到停车场车里的后备箱。她莫名其妙地问陈晓宇这是准备去野营吗?陈晓宇含糊其辞道,公司准备近期团建,托他采购一些必要物资。还好,林珊没有好奇到动手拆解,否则她会发现粉色包装盒里装着飞机杯。

后来每天下班时间一到,陈晓宇迫不及待地踏上回家的路。把车开到离家不远的潮白河岸边,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停好,最好迎着日光,从外面看不清楚车内情况。座椅后背往后调,几乎半躺下来,跷着腿,就着奶茶和薯条读《百年孤独》,偶尔会把车载音响开到最大,如潮水往复的钢琴曲笼罩一切——他推测因为车内的时间没有流逝,所以这些高热量食物并不会真正被消化。事实也证明果真如此,在持续多日暴饮暴食后,他的体重并未增加分毫。

偶尔也会厌倦独处。陈晓宇开车去市郊的一座露天汽车影院,刚买车那会儿他经常带林珊过来看老片子,但林珊很快就不乐意了,抱怨说声音和视觉效果都远不如电影院的杜比影厅,而且陈晓宇时常把手伸进她内衣中,毛糙糙的,有点不舒服。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年轻人会来这里了,陈晓宇看到附近的车上有很多对中老年夫妇,戴着老花镜饶有兴趣地看着前方银幕。那天放映的是《泰坦尼克号》,他跟每位交往过的女朋友都看过一次,有些已经遗忘姓名了,但第一次是和李璐一起看的。这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李璐现在到底在哪里?自从半个月前发出那条微信,始终没有等到回复,也许她并不想跟他有任何纠葛。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拉黑他。

当看到杰克给赤身裸体的露丝画肖像画时,陈晓宇突然莫名地开始伤感。他和李璐谈恋爱时差不多是和电影里两人相同的年纪,而现在他们的皮肉已经松弛,灵魂已经疲敝,甚至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多么可悲啊,也许死亡才是爱情的终极完成时。陈晓宇忍不住又给李璐发了条微信:我已经看完了《百年孤独》,明天把书还给你吧!他准备开车过去,也许是在几百公里之外的一座北方省会。反正这是一件非必要的事,不会消耗现实中的时间,所以不需要请假,更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在悠扬的片尾曲响起时,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陈晓宇紧张地划开屏幕,竟然是李璐的回复:这几天我在北京出差,我们找个地方见一面吧。

回家路上迎着月光,明暗交替的柏油路面呈现出波浪似的纹理,一阵一阵向前涌动,把旅人送入梦境更深处。沿路的街灯则像是深海里发光的带鱼,还有树木和植被堆叠成的珊瑚礁,将延伸的高速公路变为一座海底山脉。摇下车窗,大风涌过来,竟带着一丝海的咸腥味。

陈晓宇突然感到座车有点颠簸抖动,紧急停到路边安全带,重启以后还是有些微弱的顿挫感。这辆车自从开过十万公里后就时常出现一些小毛病,今年年检在即,在这节骨眼上还让人不省心。陈晓宇把车开进路边一家修理店,一番检查后,师傅告诉他估计是变速器出了问题,得换一个新的。陈晓宇问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师傅说现在店里没有零件,换新的得从外面调货,至少要三天才能修好。陈晓宇犹豫了一下说,那等不及了,明天还有急事要用车,下次再来修。

陈晓宇熟悉自己的车,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他知道他们都具有耐操的特性,一点小故障更像是对主人撒娇,该振作起来时绝不会含糊。果然,再次上路不久,车身就不再晃动,和往常一样平稳地驶入小区大门。

经过几番折腾,到家的时间已经很晚了。客厅没有开灯,月光穿过窗帘射进来,林珊在地板上做普拉提,双目紧闭,身体弯成弓形,额头上的汗像是一层银霜。安安大概在熬夜做功课,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中考。陈晓宇蹑手蹑脚地脱掉衬衫准备进卧室,却被突然睁开双眼的林珊喊住。林珊说,周六带安安去新开的环球乐园玩吧。陈晓宇说,车出了点小问题,我明天要去找师傅维修一下。你自己打车带安安去吧。林珊说,那得花一两百块钱呢,还是等你把车修好再去吧。

陈晓宇不置可否,和衣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按照车内时空的流逝速度,他已经整整度过了两天一夜没合眼。看来即使是在相对静止的时间活动仍会消耗体力。

周六早上,陈晓宇天一亮就开车出去,他告诉林珊要去一家很远的4S店修车,估计要大半天才能回来,因此不必等他吃饭。林珊抱怨说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家附近不就有修理厂吗?陈晓宇说,郊区价格本身就低一些,加之是朋友介绍他去的,打会员折扣能便宜不少。一向精打细算的林珊便没有再说什么。

出门之际,陈晓宇收到一则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寥寥几个字还重复了三遍:不要跟她见面!不要跟她见面!不要跟她见面!在那一刹那,陈晓宇怀疑眼前的妻子早已知道一切,故意不动声色捉弄他,但他迅速镇定下来,观察林珊茫然的神情不像是藏着什么心事,而且刚才她的手机一直放在餐桌上没有动,应该能首先排除嫌疑。当然,短信也可能是李璐的丈夫发来的,作为最后通牒警告他,“勿谓言之不预也”。但仔细想起来,前几日李璐在微信里告诉他两人已分居两年,男方四处拈花惹草,更不可能干涉李璐的私生活。

排除所有不可能的猜测,也许真相就是李璐搞了一个恶作剧考察陈晓宇的决心,以陈晓宇对她的了解,倒也符合她过去古灵精怪的性格。

陈晓宇坐在车上,并未急于发动,他准备把剩下一半的《百年孤独》读完再出发,这样也算是完成了曾经许下的誓言。他读得很慢,但没关系,在这里他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甚至可以超过高寿的奥雷良诺上校。

陈晓宇读到革命失败以后,上校因为无法疏解的痛苦而精神失常,被家人绑在一棵栗树上,过了几十年才在树下死去,忽然想到相较于不断变化的外界,上校身上的时间也是静止的。他隔绝于世,纹丝不动,陷入回忆或噩梦之中,也许他并非真的疯了,只是沉浸在另外一个时空里。而陈晓宇和上校的区别只是他坐在车里,而上校躺在树下。

在翻书时,陈晓宇又相继收到几条短信,来自不同号码,查询黄页电话簿也查不到它们的出处,看来是故意做了匿名处理。相较于之前的那则,现在的短信内容更具恐吓性:千万不要去见她,否则你会知道可怕的真相。

到底是什么可怕的真相?陈晓宇感到头疼胸闷,下车散会步。他翻看手机,意外发现车内和外部的时间在此刻保持一致,刚刚过去的几小时确实被耗费了。陈晓宇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一个念头划过他脑海——让时间静止的办法是去做非必要的事,而现在的他决心要读完《百年孤独》,甚至是计时完成,所以这已经是一项紧迫的任务。那么接下来去见李璐的行程呢,他那么急切地渴望见到她,不惜一切代价,对他而言,此行恐怕也无法称为非必要。

陈晓宇赶紧跳上车打火起步,手机又接到一条新短信,而他已经无暇顾及,匆匆瞥一眼就切换为导航,看大意是进一步警告他不要去见李璐,否则他将失去所有,沦为一桩悲剧。这应该是威胁要对他进行打击报复?但已经没有什么障碍可以拦住陈晓宇。他们约定在大学游泳馆门口见面,离相约时间还有半小时。陈晓宇放弃先去修车的计划,过了高速收费站就驶入超车道,争分夺秒前往目的地,他已经不管时间是否真的在流逝,现在时间就是他的心跳,可以听得见轰隆的响声。

几乎是奇迹,陈晓宇抵达游泳馆时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三分钟。他下车四处逡巡,在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中寻找李璐,她似乎暂未出现。从前上学的时候,李璐也常常在约会时迟到,只是因为专注于别的什么事,她好像天生缺乏对时间的敏感性。

陈晓宇又坐回车上,打开书翻看剩下的几章。午后日光像是一根黄色胶棒潦草地涂抹在车窗上,黏住视野中的一切,只透过行人隐隐约约的轮廓。书上的字越来越小,变成飞虫四散开了,陈晓宇努力试图聚焦,捕捉住逃跑的词句,但意志已经开始涣散,滑向另一个深渊,似乎有人在他耳边唤他名字,诉说不可理喻的言语。最终他松开了书,往后倒下。

“他醒了吗?”

“刚才眼睛动了一下,心率也有起伏波动,我都以为他马上就要睁开眼睛了。”

“这种情况极其罕见,病人的身体机能已经完全恢复了,大脑皮层和脑干都没有遭受严重损害,可能还有自己的意识,针对外界话语刺激能作出反应,但就是持续陷入昏迷状态。”

“这也许是大脑的一种保护机制,也许他不愿醒来,我的意思是他的潜意识不愿让他醒过来,因为现实的负担难以承受。前不久看美国的学术期刊有篇论文就分析过类似案例。”

那些遥远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陈晓宇轻轻挑开的眼皮看到屋顶的白色光源,身边站立的两个白大褂医生,一阵天旋地转又都消散了。此刻,他仍坐在车上,大脑处于一片混沌,午后的日光黏稠地覆盖住视线。有人在敲车窗,映出模糊的轮廓。他开门下车,看到李璐在朝他微笑,黑色长发绾在脑后,露出瓷釉一般光滑的额头,胶原蛋白和二十年前一样丰富。

陈晓宇说,你终于来了。李璐说,不好意思路上堵车。周围许多路过的学生往这边看,在他们眼里,也许这就是一对普通的中年偷情男女。陈晓宇说先上车吧,我带你绕学校转一圈。李璐看到挡风玻璃前的《百年孤独》说,没想到你过了这么多年来找我就是要还书。陈晓宇说,不是你先问我有没有读完的吗?李璐说,那年我看到电视上播放加西亚·马尔克斯去世的新闻就立刻想到了你,你曾经说过你一定会在他去世前读完这本书,其实你许下的很多承诺都没有实现,但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一条我印象最为深刻。陈晓宇说,那现在我完成这项承诺了。

汽车缓缓沿着校园外围的栅栏行进,视野里山脉绵亘,向无穷远的方向延展,像是四面绿色的围墙,他们从前并未意识到学校是被群山包围着的,就如同他们现在的生活一样。

陈晓宇接着说,今天出门前我收到了一条警告短信,有点吓人。他把手机屏幕划开拿给李璐看。李璐说,肯定不是我认识的人发的,我这次来北京出差都没告诉我丈夫,其他人就是知道也完全不会在乎。陈晓宇说,我也能肯定不是我认识的人发的,那我就真的不知道是谁了。李璐仔细看了几遍短信内容,恍然大悟道,你再看一下这个手机号码的构成,不就是你的生日加上今天的日期吗?后面几位应该是某时某分。

陈晓宇突然踩下刹车,车窗前的哆啦A梦挂件一头撞向玻璃,发出清脆的叹息,巨大的惯性力几乎要把李璐的胸从后座上弹出去。坐定的李璐惊恐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陈晓宇冷冷地说,你不是真的李璐。

现在他完全看清楚了,身边这个女人下颚上没有痣,更重要的是说话神情和语气完全不像,她应该是那天在游泳馆遇到的蝴蝶泳衣女孩。

陈晓宇按住女人的肩,愤怒地问,真的李璐去哪了?

冒牌货大义凛然地说,她已经死了。被你害死的。

陈晓宇说,胡说,我怎么完全不记得。

冒牌货说,晓宇,你一直在逃避这段记忆,但现在是时候去面对了。

车内广播发出吱吱的声响,继而放出没有感情色彩的播音声:8月3日下午两点半,网美公司部门主管陈晓宇开车载着一名异性在沙河大学城附近路段兜风,途中因变速器故障,汽车突然失去平衡撞向路边树木,接着坠入一条小河并燃烧起火。副驾驶位上的中年女性当场死亡,陈晓宇身负重伤被送往医院抢救。因未携带身份证件,死亡女性身份未知,两人关系也无法确定。车上物体多已烧毁,但令人意外的是,发现了一本几乎完好的初版《百年孤独》。

陈晓宇咆哮道,够了,不要再说了。方向盘突然失控,车身剧烈抖动直至失去平衡,在沙土上漂移了一阵,反复冲撞护栏后滑出小路,撞上路边的大榕树。陈晓宇试图紧急刹车,但脚下只有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随即窗玻璃被树枝刺破,化为无数水晶颗粒扑过来,他感觉满脸是血,从眼镜上滴落下来,不知道是来自自己还是旁边那位。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和车头一起挂在树上,轮胎还在空转,下方是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河。陈晓宇努力挣开安全带,试图从缺口中爬出来。但车身正不断下滑,摇摇欲坠,无法挽救。最后他松开手,徒劳地接受命运,跌入一道深渊中。

白色无影灯又亮了几下。一颗巨大的头颅靠近,又往后退去。

那些遥远的声音像是要召唤谁归去的咒语。但陈晓宇闭耳不听,就像潜入深海之中,一意孤行,唯余寂寂。在长途跋涉的尽头,他浮出水面,看到午后阳光黏稠地涂抹在车窗上,四周人影幢幢,眼皮上还留着一丝血红的残影,而浑身骨骼酸痛,感觉刚刚陷入一场梦魇之中。

陈晓宇低头看手表,已经离约定的时间过了半小时,但还没有等到她。打开手机,最新一条短信是李璐刚刚发来的,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因公司临时有事召回,她已结束出差行程赶往机场,抱歉无法赴约。

不知为何,陈晓宇长舒一口气,把躺倒的座椅调直,准备打火起步。但他看到车窗前的书,想到还剩下一小部分没有读,为了不留遗憾,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他努力集中精力,用手指指着每一个字看完。

但是,他还没有把最后一句话看完,就已经明白了,他从此再也不会离开这间屋子,因为这座镜子城在奥雷良诺·巴比洛尼亚译读出全本羊皮书的时刻,将被飓风刮走,并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完全消失。这手稿上所写的事情过去不曾,将来也永远不会重复。

陈晓宇感到一阵揪心的恐惧,那些模糊的字迹倒映在车窗上,像是对虚构的虚构,让人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的界限。他合上书页,随之释然。一切已经过去,此刻的他厌倦了这些天在车厢里的游牧生活,无比渴望重返屋檐之下,坚实的日常。想到林珊和安安还在家里等他,陈晓宇猛地踩了一下油门,引擎发出轰鸣,犹如座头鲸潜入深海前的呼号。他不断加速,行过高架和河流,驶出群山包围的远郊,直到城市边缘在落日尽头闪着影影绰绰的光。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