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王安石与苏轼接受《维摩诘经》之异同

2024-10-28杨瑰瑰陈志平

江汉论坛 2024年10期

摘要:王安石和苏轼都接受了《维摩诘经》的影响。其相同处有三:一是“出家在家不二”的生活方式;二是处在人生低谷时,对《维摩诘经》的认同最深;三是接受此经不改儒者底色。其不同处主要体现在:他们引述《维摩诘经》的文字有所不同;对二人的思想与创作影响也有区别。王安石接受此经思想影响,不断解脱缠缚,走向自由;早期诗风多瘦硬,至晚年渐趋清新自然。性格外向的苏轼接受《维摩诘经》的影响,时常提醒自己要静默“无言”,并提出了“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的创作理论。研究发现,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士人们,接受大乘佛教经典《维摩诘经》对其创作及人生的影响是正面的。这对于我们今天仍有着积极的意义与启迪。

关键词:王安石;苏轼;《维摩诘经》;接受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文学史著作整理、研究暨数据库建设”(项目编号:17ZDA243)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4)10-0081-07

细观王安石、苏轼一生行迹,可以发现他们都精读《维摩诘经》;研读二人诗文集,《维摩诘经》痕迹彰彰在目。台湾著名学者萧丽华先生以《苏轼诗集合注》为蓝本,统计苏轼诗中引用《维摩诘经》78次(1),而苏轼一生写诗2700多首。据笔者不完全统计,王安石引用过《维摩诘经》的诗至少有76首,而王安石一生写诗1800多首。如此大的征引量,令人兴味盎然而又疑惑丛生。一位是位高权重雷厉风行的改革家,另一位是诗词书画无所不通的艺术家;一位是官拜宰相、深受宋神宗信任,晚年仍享优容岁月的股肱之臣,另一位是才高八斗、因诗下狱,历经大起大落、晚年客死于北归之途常州的坎坷文人。两人人生经历如此不同,却都不约而同地大量征引此经内容,令人不得不一探究竟:两人接受此经有何相同之处?又有何相异之处?对今人有何意义与启发?

一、接受《维摩诘经》之同

宋代统治者们重视文化建设,佛教文化对于士大夫们来说,既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一)“在家出家不二”的生活方式

王安石、苏轼二人一样,均在青少年时期就已接触佛教。王安石的家乡江西临川是禅宗的重要发源地之一,佛教极为兴盛。青少年时期,王安石便广结僧侣,对佛教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进士及第后,公务之余,常常造访禅寺。王安石一生与数十位僧侣交往,且有很多诗歌相酬唱。苏轼亦然。

《维摩诘经》在佛教经典中,最特殊之处在于宣扬“在家出家不二”的思想。《维摩诘经·弟子品》云:

诸长者子言:“居士!我闻佛言,父母不听,不得出家。”维摩诘言:“然。汝等便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2)

这段话为中国士人大开方便之门。f4165aa7bf334b0ff499e60c4821831e试想,受了传统儒家思想熏陶的士人,以忠孝立身,且“身体肤发,受之于父母”,若只能出家修行,仅剃发一关便极为艰难。《维摩诘经》则提倡,只要发菩提心,便是出家,这被称为“心出家”。经文后面的“不二思想”,则认为出家与在家并无高下之分,这更为士人们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因而,《维摩诘经》成为最受广大士人喜爱与宣扬的一部佛典。

王安石相较于苏轼,仕途相对顺利。青壮年时期,积极有为,坚持要做地方官,为百姓排忧解难,以至朝廷多次任命他为中央官员,他总是再三找理由推辞。《强起》一诗写道:“寒堂耿不寐,辘辘闻车声。……昧旦圣所勉,齐诗有鸡鸣。嗟予以窃食,更觉负平生。”(3)这首诗是他三十六岁在京城任群牧判官时期所写,意思是自己想为百姓做点贡献而整夜不能入睡,但是身在京城,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白白浪费自己的生命和百姓的粮食。在十多次上书请求任地方官之后,终能达成心愿,他心情大好。

王安石在地方上开展变法试验,收效极好。这为后来的变法提供了切实的依据。神宗亲政后,王安石两度拜相,主持变法。然因种种主客观原因,变法最终遭遇失败,王安石申请罢相归家。这一年,王安石五十六岁。

晚年的王安石,自号“半山居士”,他不仅诵读经书,还与僧人交游酬唱,且为多种佛经作注。五十七岁时,王安石注解《金刚经》《维摩诘经》完成,上呈宋神宗。《王文公文集》卷20《进二经札子》云:

窃观《金刚般若》、《维摩诘所说经》,谢灵运、僧肇等注多失其旨……辄以己见,为之训释。不图上彻天听,许以投进。(4)

王安石所注二书均佚,《楞严经》注有集佚本存世,收入《王安石全集》中。王安石在《寄无为军张居士》中云:“南阳居士月城翁,曾习禅那问色空。……真心妙道终无二,末学殊方自不同。”此诗中,“禅那问色空”出自《圆觉经》,而《维摩诘经》则云:“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以声音、语言、文字而作佛事。”“无二”亦出自《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云:“世间、出世间为二,世间性空,即是出世间,于其中不入不出,不溢不散,是为入不二法门。”(5)诗中的“殊方”是指佛学本源自印度异域,而非本国之学。诗中认为不应有门户之见,而应该以“不二”视之。

《赠王居士》一诗中,王安石用羡慕的口吻写道:“武林王居士,与子俱学佛。以财供佛事,不自费一物。”这对于经历了世事沉浮和爱子王雱病逝之后的王安石来说,无疑是极为幸福的事情。

明代邓志谟《古事苑定本》卷9云:“宋荆公自号‘半山居士’,筑一室曰‘知妄’,自为语录云:‘中我为妄,即妄是真。认妄为真,虽真亦妄。’”(6)此书系后来学者所编,其真实性不考,但此说其来有自。大约是因王安石晚年事佛甚勤,不仅劳心劳力,而且将所筑半山园舍为佛寺,并请神宗赐名,为“报宁禅寺”。可见他奉佛的虔诚。观王安石一生,未曾出家修行,但其行其文,尤其是晚年居于江宁的生活方式,与居士并无差别。

再看苏轼。“乌台诗案”之后,贬居黄州,生活困顿,一家上下十多口人,几乎没有经济来源。后来,他得到黄州城东的一块废弃之地,开始了躬耕生活。苏轼受《维摩诘经》影响,也受白居易影响,自号“东坡居士”。居士名号,本意是在家修习佛法之人。此后,苏轼过着居士般的生活,在家如同出家,并常读佛经。清代钱谦益曾说:“文之通释教者,以子瞻为极则。”(7)苏轼接受《维摩诘经》的居士精神,亦是大乘佛教精神。他在《臂痛谒告,作三绝句示四君子》中云:

公退清闲如致仕,酒余欢适似还乡。不妨更有安心病,卧看萦帘一炷香。(其一)

小阁低窗卧宴温,了然非默亦非言。维摩示病吾真病,谁识东坡不二门。(其三)(8)

此处,苏轼因臂痛而作诗,“非默亦非言”出自《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当各位菩萨已经纷纷述说自己对“不二法门”的理解之后,又问文殊师利菩萨。文殊师利菩萨回答如下:

文殊师利曰:“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

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己,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

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9)

维摩诘在这里的“无言”之言,与今天所谓的“行为艺术”相类,以此来显示自己对“不二法门”的理解,使得位于众菩萨之首的文殊师利菩萨极为赞叹。因为文殊师利菩萨是用语言表述他对“不二法门”的理解,而维摩诘则是以“默然无言”的方式来表达这一切。无论是表现的方式,还是表现的效果,都较文殊师利菩萨更胜一筹。

苏轼在这里用“了然非默亦非言”,表明他对《维摩诘经》的妙处全然领会。后一句“维摩示病吾真病”,点明题旨。最末一句“谁识东坡不二门”,意思是说,谁能理解我苏东坡的“不二法门”呢?苏轼才气高妙,心胸旷达,其文如海,的确受益于佛经颇多。然纵观苏轼一生,他并没有出家修行,哪怕生活再困窘,他也没有变成“自了汉”,而是成为一位在家的居士,这一点与王安石相同。

(二)人生低谷对《维摩诘经》认同最深

王安石和苏轼都是在人生遭遇挫折或打击的时候,对此经的认同与理解最为真确。王安石主持的变法,史上亦称“熙宁变法”,由于他思想超前而当时守旧派的势力过大,且触动了封建贵族们的利益,执行过程中又出现了诸多问题,导致变法最后难以为继,最终王安石不胜阻力,数次提交辞相申请,最终罢相归乡。其时,爱子王雱因身染背疽之病,年仅三十三岁去世。

王安石写有《出定力院作》:“江上悠悠不见人,十年尘垢梦中身。殷勤未解丁香结,放出枝间自在春。”(10)这首诗化用唐代诗人陆龟蒙的《丁香》。在诗中,“不见人”实是作者孤独的心情,“尘垢”一词出自《维摩诘经·佛国品第一》末尾:“远尘离垢,得法眼净。”“梦中身”亦出自《维摩诘经·方便品第二》,其文云:“是身如梦,为虚妄见。”十年来变法如此辛苦,阻力如此之大,然而这一切,都如尘垢一样,不仅变法,连自身一切都如梦境一般。

罢相后的王安石回归江宁,建立半山园,打算终老于此。这一期间,他不仅研读《维摩诘经》,而且还为此经作注,并抄录下来送给宋仁宗。可见他对于《维摩诘经》研读之深入。

王安石在《答曾子固书》中说:“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彼致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也。……方今乱俗不在于佛,乃在于学士大夫沉没利欲,以言相尚,不知自治而已。”(11)这段话可以看成是王安石对自己接受佛经的注脚。

王安石早期便与佛僧有往来,且于佛书抑或读之,但是对于《维摩诘经》产生共鸣应是儿子王雱死后,他第二次罢相、寓居江宁之时。这时他写有与“维摩”相关的诗作三首:

一是《读维摩经有感》:“身如泡沫亦如风,刀割香涂共一空。宴坐世间观此理,维摩虽病有神通。”(12)二是《维摩像赞》:“是身是像,无有二相。三世诸佛,亦如是像。若取真实,还成虚妄。应持香花,如是供养。”(13)三是《北窗》:“病与衰期每强扶,鸡壅桔梗亦时须。空花根蒂难寻摘,梦境烟尘费扫除。耆域药囊真妄有,轩辕经匮或元无。北窗枕上春风暖,漫读毗耶数卷书。”(14)

第一首《读维摩经有感》,是讲述自己阅读此经的体会与理解。其中,第一句是不要执著于“身”,身如泡沫、如风一般的空虚,“刀割香涂”皆为空。第二首《维摩像赞》,是对维摩像的理解,将人与像、真实与虚妄浑而为一,这是《维摩诘经》中的“不二观”。第三首《北窗》,先写自己年老病衰,经常不断药物,而“空花根蒂、梦境烟尘”像是说过去的经历,又好似言现在的处境,又似乎是《维摩诘经》中讲述的故事。“耆域”指《维摩诘经》中的维摩所居之所,而《维摩诘经》对于病中的王安石而言,好像是枕上的春风一样温暖,可见佛经的思想对于此时的王安石而言可谓“于我心有戚戚焉”。

王安石接受《维摩诘经》,主要体现在他面对现实的痛苦、悲伤之时,接受此经的“空观”和“不二”思想来开解自己,消释痛苦。查阅王安石诗文,有十三首与《维摩诘经》中的“梦”的含义相同或相近,如“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梦》);“春归只如梦,不复悲憔悴”(《少年见青春》);“前时偶见花如梦,……今日重来如梦觉”(《与道原步至景德寺》);“观身与世,如泡梦幻”(《再答吕吉甫书》);“凡夫当梦时,眼见种种色。……不知今是梦,道我能蓄积。……死生如觉梦,此理甚明白”(《拟寒山拾得二十首·其二》);“是身犹梦幻,何物可攀援”(《宿北山示行详上人》)等。王安石去世后,旧党上台执政,司马光任宰相,苏轼授命,代表朝廷给王安石写制词。其中有言“进退之美,雍容可观”,这是赞美王安石退居相位之后,并不以失去宰相的权位而感失落,仍然仪态万方,从容大度,自得其乐。有些写王安石传记的作者认为王安石晚景凄凉。观其诗文,实不以为然。因对佛经尤其是对《维摩诘经》的精深阅读与接受,王安石早已不再是当初朝中力排众议、克难攻坚的铁面宰相,又或者笔记小说里所谓的“拗相公”,而是蜕变为一个悠游自在的老翁。

诚然,晚年王安石因子雱离世而万分悲伤,但是他自幼受母亲“天命观”的影响,加之修习佛法,亦以佛教的眼光应对世事。王安石晚年还有三子王旁,另有几个女儿女婿,亦常关心他。宋神宗对王安石十分照顾,在他急病期间,还派御医前去急救。

苏轼与王朝云之子苏遁夭折不久,朋友写信劝慰,他说丧子之痛已将之付于庄周、维摩处置矣。王安石与苏轼相似,有经天纬地之才,亦精通佛学,自然不会局困于此。从王安石的诗文、经历,以及他晚年行为处世的方式可以看到,王安石在人生低谷之时对《维摩诘经》认同最深。

再看苏轼。“乌台诗案”后,苏轼在黄州带领家人,亲自种地,开始也有“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的悲音,但是后来长期在安国寺静坐,随着佛教与道教的修养不断加深,他慢慢地走出了人生的低谷。

嘉祐二年,苏轼二十一岁参加礼部考试,其文深得主考官欧阳修欣赏,以为是弟子曾巩所作,为避嫌故定为第二。少年得志,可谓天之骄子,然而20多年后,因“乌台诗案”,竟成“阶下之囚”。元丰二年,苏轼因诗得罪朝廷,被捕后关进监狱一百多天,险些丧命。后经多方营救,终于被释放,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这对于从小就立志以范滂为人生楷模的苏轼来说,是何等的打击。要如何安放惊恐万状的灵魂?要如何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平静而有尊严地生活下去?除了要解决一家十余口人的温饱问题之外,苏轼还要解决的就是灵魂的痛苦。

苏轼贬黄州后,深自痛省。在《黄州安国寺记》中,苏轼云:“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两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住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15)此时的苏轼,体味到了禅林宁静超脱的滋味,因而在安国寺盘桓终日,流连忘返。在《安国寺浴》中,苏轼写道:“老来百事懒,身垢犹念浴。……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勿多谈,此理观要熟。”(16)

《维摩诘经·佛国品》云:“远尘离垢,得法眼净,八千比丘,不受诸法,漏尽意解。”此处的尘垢,应不只是身上的污垢,更指精神上的欠缺,即《维摩诘经》中“远尘离垢”之意。《维摩诘经·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的开篇云:

尔时,长者维摩诘心念:“今文殊师利与大众俱来。”即以神力,空其室内,除去所有,及诸侍者,唯置一床,以疾而卧。

文殊师利,既入其舍,见其室空,无诸所有,独寝一床。……文殊师利言:“居士此室,何以空无侍者?”

维摩诘言:“诸佛国土,亦复皆空。”

又问:“以何为空?”

答曰:“以空空。”又问:“空何用空?”

答曰:“以无分别空故空。”(17)

苏轼诗中,“身安一床足”应从此经变化而出,而后文所谓“默归勿多谈,此理观要熟”,显然是指上文所引《维摩诘经》“语默不二”的“理观”。苏轼曾说,自己如果心里有话,憋着不说,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其弟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一文中,言兄长苏轼的性格特点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正因为这样太过直率、外向型的性格,使他因诗获罪。到了黄州之后,苏轼接受了残酷的教训,时时警诫自己不言或者少言。苏轼还作有《无言亭》:“殷勤稽首维摩诘,敢问如何是法门,弹指未终千偈了,向人还道本无言。”这仍是对“语默不二”的理解。

苏轼《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18)此诗被纪昀评为:“此随手写四句,本不是诗,搜辑者强入集,千古诗集有此体否?”(19)这首诗恰恰因为以前没有此体,因而成为苏轼的独创,亦可说是苏轼学习佛法的悟道诗。《维摩诘经·方便品第二》云:“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20)身如响声,是多种因缘合和的产物;身如浮云,随时发生变化。琴声是手指的弹奏才有美妙的琴音,手指一停,则琴声何处?琴声如是,身体如是,因诗获罪不亦如是?何必耿耿于怀?何不以不二思想来看待这尘世间的一切?苏轼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慢慢解开了人生的缠缚,走向了旷达清明的人生境界。

黄州期间,苏轼还写有《徐使君分新火》《送圣寿聪长老偈》《雪堂记》《与王佐才二首》《与蔡景繁十四首·十二》等篇,均与《维摩诘经》有关。

隋唐佛教三论宗创始人吉藏注解《维摩诘经》曾云:“家有二种:一者,形家,谓父母妻子;二者,心家,即是烦恼。”(21)在家修行者,是出心家而未出形家。《维摩诘经》即有“以空观空,色空不二”的教理,又有在家出家不二的形式,因而为宋代士大夫禅悦大开方便之门。然而,细观王安石、苏轼二人的平生行迹,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青少年时代便与佛教文化、佛门中人有所接触,但对佛门认识、体悟最深的莫过于人生遭遇大不幸之时。

仔细思考其缘由,其实不难理解。士大夫们在诸事顺遂,仕途平坦之时,往往以儒家哲学为修身立命之所,用其才能为国为民做出自己的贡献,这是儒士的责任与担当。而一旦遭遇挫败,甚至仕途无路可走之时,往往会产生怀疑: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思想,只能在一般士人那里产生作用,而如王苏二人这等智慧杰出之士,很难说服自己做到“独善其身”。苏轼出狱后不久,便在黄州组织救婴,在儋州仍不忘教育;王安石施舍家宅为寺庙之后,还梦见与桀论治国之道。可见,他们始终心怀家国天下,这已深入骨髓,不可变更。

《维摩诘经》在佛教经典中,是一部特殊的大乘经典,与六祖惠能的《坛经》类似,主张“住行坐卧皆是禅”,认为佛法在人间,在普通生活之中。这使得佛门大开。而其经文形式有似戏剧,语言清新活泼,深得士大夫们的欢喜。作为富含大乘教义的《维摩诘经》,就是要自度度人,强调利益一切众生。这与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并无二致。因此,《维摩诘经》对于二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维摩诘经》与道家思想相比照,亦有内在融通之处。佛教文化,作为异域文化融入中国之初,就“化妆”为道教,潜入进来。《老子化胡经》便是这样的产物。而《老子》谈“无”,佛经说“空”,本有相近之处;《庄子·齐物论》主张无差别,亦与《维摩诘经》的“不二法门”有相融之处。这便难怪苏轼说“孔老异门,儒释分宫。……江河虽殊,其至则同”(22),亦不难解释为何二人都如此主动地接受此经、热爱此经了。

(三)接受此经不改儒者底色

二人都在人生困顿的低谷之时,接受此经而产生共鸣。然细观二人一生行踪、行为处世的方式,发现两人仍是儒者。他们本着为我所用的观点,接受《维摩诘经》有所取舍,但这并未改变他们儒者的底色。

王安石退居江宁之后,虽然与僧人朋友谈诗论佛,经常闲游,注释佛经,修改《字说》等,但他并没有忘却变法之事,没有忘记国家,更没有忘记天下百姓。退居后,他在《偶书》中写道:“穰侯老擅关中事,长恐诸侯客子来。我亦暮年专一壑,每逢车马便惊猜。”《六年》云:“六年湖海老侵寻,千里归来一寸心。西望国门搔短发,九天宫阙五云深。”《北陂杏花》云:“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三诗合而读之,可见王安石并非不问世事,而是身在丘壑,心念国家。

朱熹《三朝名臣言行录》卷6引《卮史》云,王安石在金陵时,刚开始听说变法被更改,并不以为意,但最后连差役法也被废除时,闻之愕然。王安石说:连差役法也被罢除了吗?过了好久,又说,然差役法不可废除,那是我与先帝神宗商议了整整两年,才开始施行的,那些条款非常细密完善。然而,司马光任宰相之后,一年之间,新法尽废。王安石这时,好似看见费尽一生心血的成果,被人全然践踏,一丝不留。而这些成果,本可以利国利民。

接受佛教经典《维摩诘经》,并未让王安石遁入空门,而是接受其大乘佛学中的精华“众生病故我病,众生病愈则我病愈”这一教义,这一教义与儒家的“仁者爱人”并无二致。

再看苏轼。苏轼贬居黄州,到达的时间是元丰三年二月一日,刚来就看到黄州“溺婴”恶俗,心里十分痛苦,以致饭都吃不下,立刻写信给当时的鄂州知州朱寿昌,言:“俗人区区,了眼前事,救不过暇,岂有余力及此度外事乎?”然后谈及溺婴之惨状:“初生,辄以冷水浸杀,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闭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嘤良久乃死。”(23)再讲述当以法律绳之,以祸福教之,以财物养之,并谈及自己在密州期间收养弃儿的经验。本就拮据的他,还带头捐钱,成立救婴组织。不仅救婴,苏轼还在《圣散子叙》中谈及,黄州时疫他把巢谷所传“圣散子方”散于百姓,“所活不可胜数”。

元丰三年三月,李公择因苏轼得罪下狱,劫后余生,写信安慰苏轼。苏轼写了一封回信给李公择,表明心迹:“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24)并说,正因为李公择是为国为民、捐躯忘我、不计祸福之人,所以才敢与他讲自己的心里话,并请看完信后烧掉,以免生事。这段话写在书信之中,看似不起眼,但却能说明苏轼的儒者底色。

贬居儋州之时,苏轼年迈,生活条件和医疗条件极差,但是他还积极投入教育事业中。苏轼鼓励当地一位叫姜唐佐的秀才读书进取,并在他的扇子上题了两句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承诺当他考中功名后,再将此诗补全。苏轼这样做,无疑给了这位年轻人以巨大的激励。果然,姜唐佐后来高中举人,这时苏轼已经逝世。后来姜唐佐找到苏辙,将诗补全,其中有句云:“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目长。”苏轼从儋州返中原途中,写有著名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有“空余鲁叟乘桴意”一句,表明他在儋州时与孔夫子一样,怀有为国为民之志。

综上,王安石与苏轼在人生最困顿之时虽然精读《维摩诘经》并接受其思想,但从两人一生的出与处、取与舍来看,接受此经并未改变他们的儒者底色。无论人生遭遇多么艰辛、苦难,他们始终都没有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是将儒家的担当,与《维摩诘经》中的慈悲相结合,千年之下,如一道划破长夜的光,照耀着我们。

二、接受《维摩诘经》之异

王安石与苏轼皆是天才,二十岁刚出头便一举考中甲科进士,名满天下。王安石较苏轼年长十六岁,且两人性格有所不同。王安石作为政治家,思维严密,性格坚定,执行力强。苏轼虽然也从政,担任多种官职,但他的主要贡献在于书画文学艺术方面。王安石性格比较严谨,苏轼性格乐观,喜欢新奇有趣之事,这体现在两人接受《维摩诘经》时的表现亦有所不同。

王安石变法遭遇挫折,处在风口浪尖的他,举步维艰,加之晚年遭遇丧子之痛,使他从壮志凌云、以天下为己任的状态,转为身心俱疲、伤痛累累的状态。这时,他数次上书去官,退居江宁后便将精力放在为多部佛经作注释的工作中来。精深阅读、接受佛经,使他看轻、看淡世事。在诗中,他多次引述含《维摩诘经》在内的佛经相关内容。他晚年的诗歌中,“如梦”二字随处可见。据笔者统计,有明显取自《维摩诘经》含义的“如梦”十多处,而“宴坐”有五处。可见王安石主要接受《维摩诘经》中的“空观”理论,以此应对不如意的现实,以消解自己的痛苦。

《维摩诘经·问疾品第五》云:“诸佛国土,亦复皆空。”又云:“以无分别空故空。”(25)以空眼观世事,世事皆空,则何处有痛苦?王安石在《庐山文殊像现瑞记》中说:“有有以观空,空亦幻;空空以观有,幻亦实”;在《赠约之》中说:“且当观此身,不实如芭蕉”;《南乡子二首·其一》中说:“不是摄心除妄想,求真。幻化空身亦法身”; 在《寄朱昌叔》中说:“世事纷纷洗更新,老来空得满衣尘”。此类诗文,不胜枚举。

王安石在《吾心》中云:“吾心童稚时,不见一物好。……中稍历艰危,悟身非所保。犹然谓俗学,有指当穷讨。晚知童稚心,自足可忘老。”他将自己一生所学的经历,在这首诗中展现出来,用童心来总结自己的漫漫人生。早年好奇、好学;中岁历艰辛、蹈危途,差点被吕惠卿陷害,虽然宋神宗信任,但爱子王雱的病变得严重以致死亡。晚年,王安石以童稚心自得其乐、知足常乐,以此忘老,甚至还与吕惠卿和解。而这漫长的过程,除了现实生活给人的教训与感悟之外,也得益于对《维摩诘经》的精深领悟。

王安石在《答蒋颖叔书》中说:“若了其语意,则虽不著二边而著中边,此亦是著。故经曰:‘不此岸,不彼岸,不中流。’……有即是无,无即是有,以无有像计度言说起而佛不二法。离一切计度言说,谓之不二法,亦是方便说耳。”(26)应该说,接受“不此岸,不彼岸,不中流”(《维摩诘经·阿佛品第十二》)的思想,给王安石带来了思想的解脱和心灵的解放。心灵解放了,性格中自然天真的一面也就展露出来,也就是“近于无心”的状态。王安石晚年的诗歌多清新可爱,与王维、陶渊明的诗风有相近处,其原因或与此有关。

晚年王安石所写诗歌被称为“王荆公体”,后人交口称赞,认为不减唐诗风采。(27)《送邓监簿南归》:“水阅公三世,云浮我一身。”《秋夜二首·其一》云:“客卧书颠倒,虫鸣坐寂寥。……残灯生暗晕,重露集寒条。真乐闲尤见,深禅静更超。”《北山》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再看苏轼。苏轼性格乐观、直率,喜欢新奇有趣之事,也喜爱开玩笑。在其诗词中直接出现“维摩”一词的就有二十首之多,而“天女”一语则出现了十一次。他在《赠江州景德长老》一诗中,用唐代释皎然写给李季兰的诗——“天女来相试”来戏说景德长老,充满调侃味道,其诗句云:“不须天女来相试,总把空花眼里看。”

另外,以“无言”一词查阅苏轼诗集,全部诗集中有二十九处。其中有部分明显取自《维摩诘经》中的“语默不二”之意,如《竹阁》中云:“欲把新诗问遗像,病维摩诘更无言。”这应是苏轼从因诗获罪一事中得到的教训。或许他后来发现,有时默然无言也极为重要,虽然他天生性格外向,要改变性格颇为不易。

如果说王安石接受《维摩诘经》,解开人生束缚,回归自由、自然,最终回归“童稚心”,那么苏轼从创作风格来讲,则是走向平和与旷达。在黄州,他有《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词云:“也无风雨也无晴”;在儋州,他在《独觉》中重复写道:“也无风雨也无晴”。重复意味着强调,苏轼在这里或许强调的是,再无分别之心对待人生与世事,他对《维摩诘经》中的“不二法门”已全然了悟。

关于苏轼的诗歌风格,人们常用“旷达”二字形容。苏诗的旷达之风,得益于含《维摩诘经》在内的佛经不少。他在《送参寥师》中,提出了著名的诗歌理论:“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28),实源于《维摩诘经》。其详细论述可见本人另一文章。(29)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亦有《赠僧》:“纷纷扰扰十年间rGTraS4fW4xosFtx1h9XTg==,世事何尝不强颜。亦欲心如秋水静,应须身似岭云闲。”(30)“十年”在这里指的是熙宁变法的十年。而末两句,则与苏轼诗有异曲同工之妙,亦不知王安石是否受到了苏轼诗的启发。

王安石常用此经的“如梦”“宴坐”等词语入诗,并受经中的“空观”和“不此岸,不彼岸,不中流”的思想影响,使他晚年不再执著于现实,而是重新以“童稚心”面对人生,建立起活泼、自足的生命。王安石的诗风,亦因这种变化而变化——从瘦硬的风格转变为清丽自然、娴雅精妙的风格。

而苏轼则常用《维摩诘经》中的“维摩”“天女”等词语入诗,他性格乐观,好开玩笑,引用《维摩诘经》幽默有趣的部分更多。由于经历“乌台诗案”之故,他深受言说所致的伤害,对“语默不二”“无言”体会尤其深入,因此在诗中,多次引述这一内容。苏轼贬黄州后,接受《维摩诘经》“不二法门”思想,其诗词反复吟咏“也无风雨也无晴”,便是以“无差别”的佛眼观照世界的表现,由此走向人生博大而精深华妙之境,并形成了旷达的诗风。

三、结语

王安石、苏轼都在诗文中大量引述了《维摩诘经》的相关内容,王安石还曾为《维摩诘经》做注释。二人都深入地接受了《维摩诘经》的影响。然而,两人接受的具体内容,却有同有异。其中,相同处有三:一是“出家在家不二”的生活方式;二是处在人生低谷时,对《维摩诘经》认同最深;三是接受此经并未改变其儒者底色。其不同处,首先体现在两人引述《维摩诘经》的文字有所差异。王安石于诗中较多地引述了“如梦”“宴坐”等语,而苏轼则多引述“维摩”“天女”等语。其次,两人接受此经,对各自人生与创作的影响亦不尽相同。王安石受《维摩诘经》思想及其他佛经影响,不断超越世俗,解脱缠缚,走向心灵自由,由此导致晚年的诗风发生转变:早期风格多瘦硬,至晚年渐趋清新自然。而苏轼受《维摩诘经》影响,时常提醒自己要默然“无言”,并提出了“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的创作理论。另外,受此经“不二法门”思想影响,至黄州以后,苏轼追求无差别之境,因此不论身处何种境地,皆能以佛眼观照,热爱生活,享受生活,拥抱生活。

“诗为禅客添花锦,禅为诗家切玉刀”,佛教思想向士人们的渗透,士人们对佛经的主动接受,使中国传统士人从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向路中,换一个方向,寻找到生命本身的自在与乐趣;从压力重重、党争纷纭的现实中,撕开一道裂口。在这里,既处尘世之中,又超尘世之外,别有洞天,全无伤害,自由舒展,自得其乐。小乘佛学在宋代士大夫那里,往往缺少市场。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士大夫们接受佛教思想,并非为了做成一个“自了汉”。而大乘佛学尤其是《维摩诘经》,则给从小立志做“大丈夫”的宋代士人们大开方便之门:仕途顺利,不妨建功立业;仕途坎坷,仍然心怀“众生病故我病”的宏大志愿,做力所能及之事,与人为善,与世为善。这对于我们今天了解包含《维摩诘经》在内的大乘佛典,对中国思想文化,以及对中国士人的影响,仍有着积极意义与启发。

注释:

(1) 萧丽华:《从王维到苏轼——诗歌与禅学交会的黄金时代》,天津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07页。

(2)(5)(9)(17)(20)(25) 赖永海、高永旺译注:《维摩诘经》,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5、144、154、80—81、29、81页。

(3)(13) 王安石撰、聂安福等整理:《王安石全集·临川先生文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00、748页。

(4)(6)(11)(26)(27) 刘成国:《王安石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2304、6、2060、2133、2192页。

(7) 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牧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756页。

(8)(28) 苏轼著、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试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800—1801、1262—1264页。

(10)(12)(14)(30) 王安石撰、李壁注、李之亮补笺:《王荆公诗注补笺》,巴蜀书社2002年版,第945、965、489、951页。

(15)(16)(18)(19)(23)(24) 丁永淮、梅大圣、张社教编注:《苏东坡黄州作品全编》,武汉出版社1996年版,第316、19、88—89、89、343、420页。

(21) 吉藏:《维摩经义疏》卷3,《大藏经》第38册,万卷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946页。

(22) 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961页。

(29) 参见杨瑰瑰:《苏轼对〈维摩诘经〉的接受研究》, 《江汉论坛》2021年第2期。

作者简介:杨瑰瑰,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湖北黄冈,438000;陈志平,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湖北黄冈,438000。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