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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柔韧

2024-10-27许芷榕

上海戏剧 2024年5期

日系轻喜剧《白条肉》是日本青年剧作家横山拓也(Takuya Yokoyama)的经典获奖剧本,经由上海戏剧学院师生的共同创作,2023年9月第一次作为中文版话剧《白条肉》在校内演出,获得了一致好评。而后,2024年1月受邀首届会昌戏剧季作为“小戏单元”的开幕“小戏”,同年3月又在上海茉莉花剧场成功完成了十场演出,可谓是在各个舞台上大放异彩。

“白条肉”,日语原文为“エダニク”,是将牛或猪宰杀后,从脊骨处一分为二的肉块。故事发生在“丸元肉食中心屠宰场”的“特别屠宰房”内,围绕三位男性劳动者展开,他们分别是屠宰场工人泽村、玄田和误入研磨室的伊舞。剧中泽村向伊舞介绍工作的细节,表示“在肢解的过程当中,肉上沾上血丝是不行的,最后从后背割开做成白条肉的时候,也必须漂亮地分半才行,不然就是工作失败,我们这里就必须进行赔偿”。可见,“白条肉”不仅是屠宰场工人工作的成果,也是他们工作压力的体现。剧中三位主人公对于理想、工作、生命有着不同的看法与见解,其中的矛盾与争吵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让观众产生共鸣。这不仅是一个关于职场压力的喜剧,对于生命这一议题的思考与讨论也有迹可循,在文本层面的思辨之上,也有剧场的创新实践。

“活”在职场

剧场是一个艺术家与观众共同参与创作的空间,好的戏剧能够与观众的思想交汇。这部作品贴近生活,贴近当代年轻人的思想困境。故事是小人物的生活轶事,即使观众没有了解过屠宰场或屠宰工作,但因为这个故事本质上是劳动者的故事,剧中人物的行为与语言逻辑都符合我们普通劳动者的思维,因此容易与三位人物在职场中面对生活与工作、现实和理想的困境产生共鸣;同时,剧中对于这个职业的详细描述以及专业词汇穿插在台词中,不仅不枯燥,反而让观众得以窥见“另一个世界”。

开场,我们便看见了一个水平倾斜的舞台,像是半个长方盒子的空间,而盒子的对角直冲观众,地面呈现出一个被拉长的菱形,突破了传统镜框式舞台四四方方的边缘,营造出不平衡的感觉;一长一短富有“工业感”的水泥墙面,以及岁月流淌于其中的“旧质感”,在整体视觉上给人一种轻微的不安全感。舞台上没有多余的装饰,但也并不空旷,一张放着炒面、漫画与纸巾的桌子,一个铁皮储物柜,一排倾斜摆放的椅子,空中悬挂着倾斜的长条灯与地面形状的失衡相呼应。

导演的理念是弱化与表演并不直接相关的视觉语汇,而舞台作为角色内心世界的外化,虽然舞台布景没出现屠宰相关的意象,但有意设计为低矮狭长的舞台空间暗示了剧中人物生活的环境,非对称的空间也体现了人物内心世界的失衡状态。这个地方便是整日与“生命”打交道的屠宰工人们在工作之余休息的地方,有些压抑却无法逃脱。

青年时期的个人理想与残酷社会现实的割裂,是每个人都要攻克的课题。在戏剧开场之前,身穿一套白色工作服的泽村走上舞台,为炒面泡好开水后,走下舞台。开场之后,一束顶光打在桌子上那一盒炒面,围绕着炒面的话题,泽村边吃边与玄田开始了日常的闲聊,他总是吃这一款“UFO炒面”来“重置”屠宰留在身上的气味,表示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法接受这样的气味,并对儿子谎称自己在肉食店工作。在日本社会发展的历史中,屠宰场工人曾经受到歧视,像泽村这样的底层劳动者也在这样无形的目光下用自己的职业与手艺养活家庭;同时又因为背负着作为家庭顶梁柱的责任,对这份工作的依赖程度十分强烈,也面临着严重的失业危机。

面对突如其来的年轻小伙伊舞,泽村的态度发生了两次转变,最开始对于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啃老族,泽村是抱着面对所谓“后辈”的自豪感,试图教育他的态度,而伊舞也虚心接受了。围绕着工作这一议题,泽村和伊舞的事件营造了剧中第一个小高潮。一开始,伊舞自豪地向泽村介绍自己啃老的这十年中最“厉害”的事情,但实际上只是些无聊透顶的小事,他却以这种无聊的事情为傲,泽村的“吐槽”引得观众大笑(吐槽在日本相声或漫画中是一种重要的角色表现技巧,源自日语“突つっ込こみ”)。紧接着,泽村反应过来伊舞正是自己任职公司的大客户“伊舞农场”的准继承人,直直地鞠躬并不停地道歉,一改先前的态度,演员的体态与神情变得惶恐起来,弓着背,连脚步幅度都变小了。角色地位快速转换,以及泽村的强烈反差,观众们连连发笑。泽村这副看似窝囊的模样,观众们想必十分理解并感同身受,能够理解这样一位职场人迫于无奈、害怕失去工作才委曲求全的心情。

第二次转换,是戏剧的高潮,也是泽村的隐忍达到了极限的爆发。当伊舞在与玄田聊天中听到玄田谈到手工肢解时用了“可恶”一词,伊舞一以贯之的信仰受到了冲击,本剧中最大的矛盾开始显现。“白条肉”也是对待生命的态度的标志。在流水线上用机器宰杀是无情的,手工宰杀则是怀有感情的,而这个感情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带着对生命的尊重与感情剖出白条肉,是伊舞一家的信仰与原则,也是伊舞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与熏陶。另一边,泽村面对失业危机,作为劝说两边的“中间人”终于爆发,三人在这个狭小的房间内抢夺、追逐,运用了闹剧手法的场面,观众席间笑声不断。冷静下来的泽村用手机拍下了玄田与伊舞的对峙,这是再一次身份的急剧转换,表面看起来谦卑怯懦的泽村又一次地掌控住了舞台,观众席又是一片笑声。

“活”在剧场

导演李旻原提出了“新话剧”的概念,并在这部作品中成功地实践,即演员身体表现如现实对话般放松自然,并强调演出当下的真实感受。在《白条肉》的创作过程中形成了这样独特的演出形式,每场同一句台词的语气、动作、走位或许都会在一定的范围中带有些许的不同,寻求一种更能让演员活在当下人物扮演的同时,又能与观众即时交流的有机表演方法。笔者有幸观看过两场《白条肉》的演出,分别是在2023年9月于上海戏剧学院新空间剧场的首演,与2024年3月于茉莉花剧场的《白条肉》第十场演出,感受到演员适应不同环境而创造出不同的舞台效果。

回顾这部作品的首演作为一个例子,去年9月的上海依然有些闷热,饰演玄田的演员在缜密的语言中不时地在走过桌子时抽出纸巾来擦汗,这样的小举动又恰巧与剧情中玄田紧张的心境相契合。在演出后的交流中也有观众对这一点进行了提问,想知道这是否舞台动作的设计。饰演玄田的演员马鸿飞表示,出汗是气候与身体的原因,而在观众看来这样小小的“差错”更恰好地融合了演员的表演,将剧中人物慌张、焦躁的情绪表现得恰如其分。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可见,虽是基本贴合剧本的现实主义舞台,《白条肉》并不是一场精准的、不容许偏差的“展出”,而是随着各个因素可以改变的“当下”,这正是对“新话剧”演出方法的实践与尝试,舞台上充盈着角色的生命活力,让观众切切实实感受到“活”着的他们。

在这部作品中,表演以对话作为主体,尽可能地保留原剧本的特色与语言中的哲理性。剧作家横山拓也的剧本以缜密凝练的语言著称,剧情在螺旋上升的对话中逐层推进。同样的,在导演李旻原的创作理念中,语言本身有独特的魅力,语言本身就是一部戏的主体,而角色是被召唤而来的,在导演与演员的共同创作中正是利用了语言来召唤角色。

有别于中国传统话剧体验式地通过掏空演员的个人经历去挖掘人物,在《白条肉》的创作中演员通过反复体会台词来寻找与人物的共鸣,那么人物的舞台形象就逐渐形成了。整个故事像是一个生活的片段,《白条肉》的几场演出都在体量较小的剧场内,演员与观众的距离非常近,在这个场域下,人与人之间会更容易产生连接,更容易感知到剧中人物并非对着观众说话的叙事者,而是仿佛真实存在于那个空间的真实的人。正如饰演泽村的演员黄灏龙在访谈中所说:“虽然我与剧中人物的生活经历迥然不同,中日文化也有一定差异,当我在台上说出来台词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就觉得这就是我想说的话,这个角色一直在我的身边,一直在跟我前进,角色就是我的一个部分。”

在“笑点”密集的剧情中间,演员的表演节奏更需要与观众时刻保持即时交流,他们的表演没有夸张f110f3884efabf56c89b6226c6bb5489的舞台动作,甚至不像是在表演,更像日常生活中一样自然地行动,像是活在舞台上一般。剧中伊舞喜欢在说话中加入双手在胸前“比枪”的手势,尤其是在气氛比较尴尬的时候,这个手势加上伊舞嬉皮笑脸地说“对不起”,喜剧张力凸显。重复是喜剧中的又一重要手法,伊舞在初次亮相就做出了这个手势与两位陌生的屠宰工人打招呼,这一个动作就在观众心里树立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小青年形象;在之后的剧情发展当中,到了矛盾似乎比较严峻的时候,伊舞都会靠这个动作来缓解“尴尬”。通过这一手势的重复,可以加深观众的记忆点,起到增加笑料的目的。有些情节或者动作本身并不能让观众发笑,但如果它重复出现多次,再巧妙地配合剧情,就会产生一定的喜剧效果。

其实,职场压力在普通大众心里算是一个有些沉重严肃的话题,当舞台上气氛进入僵持的时候,观众会犹豫这个地方该不该笑,在简短的停顿后,难掩笑意的伊舞对两人严肃争吵做出的反应,不断地打断泽村和伊舞严肃的争吵,屡次把严肃的气氛拉回到喜剧的氛围中,观众们便会开怀大笑。如此的表演节奏,不至于让观众陷入沉重的思考中,而是在轻松愉快的戏剧氛围里,看着别人的故事,想着自己的生活。

“活”在当下

《白条肉》让我们在舞台上看见了底层劳动者的乐观与坚强,看见了人生的无奈,看见了生命的柔韧。在社会生活中,如几位劳动者一般的小人物多如牛毛,他们坚守着自己的理想与责任前行,也只有自己才能让生活充满期待。

生活提出问题,但不一定有解答,戏剧也是如此。在剧中,伊舞诉说着自己对于生命的理解与感受,但是不被玄田所理解,泽村也没有表露出他真实的想法。对于这一议题,没有具体的答案,也没有孰是孰非。

故事的最后,三人的生活一切照旧,却也都发生了一些小的改变:泽村幸福地说着自己的职业被儿子所理解,玄田则离开了让他感觉到“太可恶了”的特别屠宰岗位,转而被调到别的工作岗位,而伊舞则是参加学习手工肢解的研修。剧本的最后一句写道,“然后,食用肉的肢解、加工工作明天也会继续下去”,三人的生活还是要继续;走出剧场,我们不得不面对社会与压力,被时间推着走的我们也会继续寻找“白条肉”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