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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中和戏院的前世今生

2024-10-22宋牧原

北京档案 2024年9期

前门外大街是北京城最热闹的地段之一,自古便是商贾辐辏之区,清末仅戏园就有三十余家。说起北京的老戏园子,首屈一指的是广和楼,能追溯到明末盐商的私宅查家楼;在它斜对过的粮食店街有个中和戏院,它的历史与广和楼不相上下,从清朝早期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末。这座老戏楼承载着珍贵的历史记忆,见证了北京城市变迁和京剧艺术发展轨迹。

一、清代中和园的兴盛

清代北京城施行满汉分离的区域规划,旗人在内城,汉人住外城。戏园被视为朝歌暮弦、犬马声色之所,不利于清王朝的统治,统统被赶到了外城,内廷官员也不许前往。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外城的戏园大多毗邻与内城往来的要道,方便了那些想看戏但又担心被查处的官员、旗人改装潜往;同时为迎合律令中对“戏园”“戏馆”的禁制条例,这些地方取名竭力回避“戏”字的出现,代之以“茶园”之名或“某楼”“某园”,可谓“樱桃铁拐两斜街,但看门牌字尽挖”[1],以便在漫长的国丧期、斋戒日等禁止演戏时仍能继续开座卖剧,并减少被查办的几率。

中和戏院的前身是清代北京外城的名园中和园,崇文门外精武庙内的碑文记载着乾隆三十二年(1767)重修喜神祖师庙的功德方,中和园名列其中[2],说明中和园当时已颇具规模。1794年戴璐引《亚谷丛书》云:“京师戏馆,惟太平园、四宜园最久,其次则查家楼、月明楼,此康熙末年酒园也。查楼木榜尚存,改名广和,余皆改名,大约在前门左右,庆乐、中和似其故址。”[3]可见,中和园所在地可能是康熙年间某一名园故址,但其始建之确切年月已不可追矣。

中和园外观与寻常酒楼茶馆别无二致,都是木结构建筑,楼外支幌子,临街有木栅栏招揽、指引顾客。不同之处在于戏园通过幌子的颜色、大门立柱上挂的戏目牌和角名牌、门口摆放的切末作为宣传,使常看戏的票友、老饕们一望便知今日开演的是什么剧目。

中和园戏场门朝南,戏台位于戏场中央,坐南朝北,最前面两根台柱上有台联。台后一面夹墙,中间一幅锦绣幔帐,左右各开门洞,曰“出将”“入相”,是演员上下场的重要门户,通往后台候场和换装。台沿三边围有木栏,上方有藻井式台顶。戏场三面修建看楼,楼上近戏台有包厢,座上铺红、蓝坐褥,为官座,供贵客、豪客观戏,价格较高,以近下场门为最。包厢外有包桌,距离越远价越低。楼下为散座,也叫廊座,设长桌;靠墙为高凳,俗称“靠大墙”。戏台前的平地叫“池子”,放置侧对戏台的长桌长椅,称“池座”,须扭头观看。台柱底下的位置视线遮挡严重,俗称“吃柱子的”,价最低,楼下看戏多是“市井驵侩,仆隶舆台”[4],座位总共八百余,多则能塞下近两千。旧时茶园不卖戏票,由看座儿的收茶水钱、座钱、坐具和点心钱等,园子里招呼客人的、看座儿的、上茶水的、卖点心的、扔手巾把的,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叫好声、喝倒彩、叫卖声、争吵声、吆喝声,各种声音搅作一团,十分热闹。

庚子年(1900)事变中,义和团的大火几乎烧毁了整个大栅栏的戏园,中和园也未能幸免[5]。随着戏园的接连重建,原本在戏园间轮转演唱的制度一直未能恢复,戏班转而驻场演唱,“角儿”的艺术开始形成。光绪二十九年(1903)农历十二月十七日由银钱业富商集资,中和园重建开业[6],谭鑫培带领同庆、同春、四喜班常驻,演唱《文韶关》《辕门斩子》《汾河湾》《洪洋洞》等戏,庚子前后谭鑫培的酬金更是由五十两增至五百两[7],有竹枝词“四围加凳子,尺地一圆钱”[8]描述中和园卖座的火爆场面,甚至曾因观众过于热情而停演多日,王瑶卿、路三宝、裘桂仙、梅兰芳也常在此演唱,中和园愈加兴盛。

二、民国时期中和戏院的改良

民国时期施行新的戏剧政策和剧场管理制度,北京受西方和海派文化的影响,修建了大量新戏园。如第一舞台、真光、开明等新式戏院的建筑规模宏大,管理讲究,赚足了噱头。天桥地区也陆续出现一大批小戏园,还有一些游艺园内的演出更是剧种丰富,价格低廉;加上这一时期从西方引进的新鲜玩意儿,如电影院、照相馆、歌舞厅等,令人眼花缭乱,不断增加着北京戏园的竞争压力。

为提高竞争优势,中和园于1909年开设了永安电影院[9],并时常换新片;1912年,园主薛翰臣组织全坤角京班开演,一时间“观者成狂颠”[10],十分卖座。据报载,1916年中和园每日上座都在一千五百人以上,而三庆园一天不过六七百人[11]。但好景不长,1923年中和园邀请以机关布景戏而闻名京津的坤班奎德社演唱时,因设施老旧很多效果无法呈现,从此一蹶不振;1924年有观众回忆“这个戏馆,这个灯光,这个人,这个戏,真的都是古旧极了。”[12]相比于新式剧场,中和园环境陈腐,空气混乱,声音嘈杂,盛况不复。

1925年,北京瑞蚨祥绸缎皮货商孟觐侯为捧名伶徐碧云,与其胞兄徐兰沅出资二万五千元,改良中和园,于1925年12月底重新开张,并改名中和戏院,徐氏兄弟二人与原掌柜薛润甫各持五股[13]。不久,戏院内因有人鸣枪滋事而停业,之后的经营状况一直不佳,有人说是新戏台坐东朝西,即梨园最忌讳的“白虎台”。但究其根本,此次改建资金不足,建筑粗劣,经营不善,也没有像宣称的那样先期购票、对号入座,仍有看座儿的索取赏钱、加价留座,还有小摊贩在场内兜售叫卖,虽另设食堂但仍有人在戏场内吃喝等[14],未真正改善观演体验。

1927年徐氏兄弟二人将股票转让给梁德桂,中和戏院重整修缮。自此开始,有梅兰芳新排的京戏《宇宙锋》《凤还巢》《虹霓关》,荀慧生的《杜十娘》等在这里演唱,其盛况不亚于新式戏院[15]。1930年薛润甫将剩下的股份也卖给梁华亭,中和戏院再度修整,程砚秋带领秋声社在中和戏院演出《荒山泪》《春闺梦》等布景新戏,白天有朱琴心的双成社,晚上有筱翠花、新艳秋等,周末还有马连良的扶春社和扶风社,名角众多,好戏连台。1935年程砚秋离开中和戏院,由尚小云带领重庆班演出,并于1938年创办了荣春社,在中和戏院演出。

经历过多次改建,中和戏院增加了西式砖墙、风扇、暖气等新鲜设备;在观众席的长条椅后面加了长搁板放置吃食和茶具,椅位直面舞台摆放,座上钉有木条分隔,上标数字方便对号入座。除此之外,中和戏院1930年的戏单上标明“如不用茶,听客自便”的字样,戏单、手巾、垫子等按需索取,戏价开始成为独立的消费项目,虽“皆换汤不换药,欲找好座儿,仍须向看座儿的设法。”[16]但“较老戏馆,已觉舒服多矣。”[17]新戏院的舞台规模扩大,增加了最流行的镜框台口,还有电灯、反光罩、吊杆等,俨然一个全新的剧场。但向外伸出的大台唇,又显露出些许传统戏的气质来,这种半改良的舞台形制符合传统戏的观演习惯,又有利于新戏的布景,虽旧习未除,但中和戏院票价低廉,好戏连台,戏场管理宽松,吸引了更广泛的市民阶层,有文章专言“听戏专为取乐,不能受其约束;花钱听戏,还让管着,有是理乎?”[18]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三、中和戏院的新生

战争年代北平戏剧业萧条,中和戏院不得不放映电影以维持生计。北平和平解放后,政府着手戏曲改革,使剧场国有化并规整戏班制度,中和戏院由北平市军管会接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转交给文化部戏曲改进局,改为国有制。1950年4月8日,文化部艺术局在中和戏院成立剧场管理委员会,以推进剧场制度管理。

为响应百花齐放的戏曲政策,1951年新戏曲研究会在中和戏院成立,京剧演员谭富英、杨宝森、李万春,河北梆子演员李桂云,评剧演员小白玉霜等定期在这里研讨新创作,此间中和戏院进行了加固,取消看座儿的和前台三行,不许演员饮场,彻底革除了旧时的观演习惯,更加符合现代化剧场标准。为提高剧团经营自主性,1956年中和戏院被分配给由谭富英、裘盛戎、马连良、张君秋、赵燕侠所在剧团合并的北京京剧团[19]。1957年10月13日,北京市京剧工作者联谊会在中和戏院组织了一场老艺术家联合演出,据王越回忆:“侯喜瑞的曹操,孙毓堃的张绣,筱翠花的邹氏恢复多年不演的踩跷绝活儿,杨鸣庆饰典韦,詹世辅饰胡车,那天名角齐聚,观众简直看‘疯’了。”[20]中和戏院又恢复了昔日盛况。1963年中和戏院被分给由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各自带领的剧团与青年京剧团合并的北京京剧二团[21],人气更旺。1966年底马连良于中和戏院病逝,戏院也处于停业状态。直至1978年中和戏院由北京市文化局重建后归属北京京剧院,并于1981年恢复营业。20世纪90年代,中和戏院曾出现短暂辉煌,上演过许久未演的《双背凳》《小上坟》《生死恨》《九伐中原》等戏目[22],周末还有《顶花砖》《三不愿意》等特色丑角戏[23],满足了观众的新鲜感、提升了剧场上座率,与当时前门兴盛的旅游业相得益彰。

旋兴旋废、更移无常,是清代以来北京戏园变迁的规律。中和戏院在粮食店街5号矗立了近三个世纪,见证了老北京戏楼的兴衰变迁和戏曲艺术的曲折发展,其历史意义值得探究、回味。近些年来许多老戏园的回归,成为城市文旅新地标;京剧艺术在新技术的帮助下已经走进新剧场,实现了新的表现形式,经典戏目也由年轻的演员赋予了新内涵,并不断被当下的观众接受、喜爱。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中和戏院会再度书写辉煌,重现观演盛况。

注释及参考文献:

[1]杨米人.清代北京竹枝词十三种[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61.

[2]张江裁.北京梨园金石文字录[M]//张次溪.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续篇下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 1988:912.

[3]戴璐.藤荫杂记[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 50.

[4]杨掌生.梦华琐簿[M]//张次溪.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续篇上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353.

[5]陈墨香.观剧生活素描[M]//潘镜芙.梨园外史.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5:194.

[6]京信汇登[J].消闲录.1903(95):1.

[7]刘守鹤.谭鑫培专记[J].剧学月刊.1932.1(12): 107.

[8]沈太侔.宣南零梦录一卷[M]//张次溪.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续篇下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805.

[9]广告[N].正宗爱国报,1909-02-02(1).

[10]易顺鼎.哭庵赏菊诗[M]//张次溪.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续篇下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760.

[11]悟广.北京之剧界观[N].新闻报,1916-01-03(3).

[12]高唐.三十年前的北京戏馆杂忆[M]//张伟,祝淳翔.西苑杂记.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20:251.

[13][14]求幸福斋主.中和戏院所见[J].上海画报, 1926(91):2.

[15]北平各戏园近况[N].大公报(天津),1929-11-15(13).

[16]苏重威.燕梨新语[J].戏剧月刊,1928.1(5):129.

[17]舜九.老戏园建筑改良之我见[J].戏剧月刊, 1929.1(12):59.

[18]齐如山.歌场趣谈[M]//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文史资料选编第32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7:305.

[19][21]北京市档案馆.北京档案史料:档案中的北京京剧传承与发展[M].北京:新华出版社,2021:151,190.

[20]王越.留住京味儿和乡愁[J].瞭望,2017(15):64.

[22]中和戏院和剧团携手演出[N].人民日报, 1993-09-22(8).

[23]金梅.中和戏院修复重张[J].中国京剧,1999(1): 53.

作者单位: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