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庄村,聆听幸福心声
2024-10-21杨钰莹
傍晚驾车从河南省兰考县城出发,经过东坝头镇黄河湾,河水流向在这里由南北急转为东西,向前奔腾而去,甩出九曲十八弯的最后一道弯。张庄村,便是这最后一道弯上的一个普通又特殊的村庄。
20世纪60年代,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在这片土地上查风口、治风沙,问计于民,找到了“贴膏药扎针”的治沙办法,还当地人民一个湛湛青天。
“百姓谁不爱好官?把泪焦桐成雨。”焦裕禄精神穿越时空,曾引起习近平总书记的共鸣。2014年3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重访兰考,来到张庄,与村干部座谈,与村民话家常,为沉寂一时的张庄村指点迷津,带来希望。
幸福路上幸福来。村里的主干道被村民赋予了“幸福路”的名字,正是为了纪念习近平总书记曾经来到这里,指引张庄发展产业,艰苦奋斗,奔向幸福。
如今的张庄村,早已告别遍地沙丘,摘掉“贫困村”帽子,产业兴旺、蒸蒸日上,还被评为“全国文明村镇”,入选首批“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张庄巨变从何而来?焦裕禄精神在新时期生发出哪些新的枝桠?记者来到张庄村一探究竟。
告别风沙
焦林纪念园建在张庄村村口,密密匝匝的槐树林环绕着焦裕禄雕像,荫蔽着四周。“焦书记当年就是在这里总结出了‘贴膏药扎针’的秘诀!”一位正在散步的村民主动为记者当起“导游”。
这位村民体格结实,嗓门清亮,听说记者是来村里采访,先是欢迎,而后大方自我介绍。他叫卞胜利,是村口超市老板,也是地地道道的张庄村农民。
他说,1963年,焦裕禄到兰考不久就来了张庄村。现在焦林所处的位置,又叫“下马台”,因当年风沙太大,路过的武官下马、文官下轿,步行才能通过。
某天,焦裕禄看到一片荒芜沙地中,村民魏铎彬家的坟头上竟然长有绿草,惹眼的绿让他很不解。魏铎彬说,风沙太大,怕把坟头刮没了。有次他给母亲添坟,在土层下挖出了黄河冲积来的淤泥黏土,于是用淤泥封住坟头,再种上草,风再大也刮不倒。
焦裕禄茅塞顿开,亲领工作组住进张庄大队并成立“除三害”指挥部,进行风沙治理试点,并将这一治沙方法称作“贴膏药扎针”——用淤泥黏土封住沙是“贴膏药”,再种上槐树是“扎针”。
“走,到家里让俺爹再讲讲,俺爹叫卞九龄,今年86岁,是村里的‘活字典’,还和焦书记握过手嘞!”卞胜利热情邀请记者。
搭上卞胜利的电动车,5分钟后便看到了“张庄百全超市”的醒目牌子。
掀开门帘,正对一位拿着蒲扇的老人,身材面容皆清瘦,精神头却很好,正在帮着村民收发快递。
他就是卞九龄。卞胜利麻利地拿来几只凳子放下,围了个小圈。“都坐下,俺爹主讲,俺来翻译。”他乐呵呵说。
一开口,先问记者有没有去过黄河湾,听说去过,老人说:“去过就对喽!兰考就在黄河最后一道弯,黄河水再往东,就到山东东明县了。兰考之所以有‘三害’,很大原因是之前没治理好黄河。”
老人略顿了顿,整理思绪后继续说:“黄河脾气怪,‘涨水不响落水响’,十来岁时,我有天出门玩,回家就遇上涨水,一两米外看起来是平地,其实一脚踩下去就到腰部。幸好当时有人撑着筏子经过,才捡回一条命。”
黄河对兰考的影响有多大?翻开《兰考县志》,从1171年至1949年的近800年间,黄河兰考段决口143次之多,“黄河陡涨”“灌考城”“大荒”“大饥”等字眼屡屡出现。天地不仁,黄河多次改道和泛滥使黄河故道形成故堤,故堤绕沙丘又形成上百个风口,进而形成兰考“三害”,而张庄村就是兰考县内最大的风口。
“冬夏风沙狂,夏秋水汪汪,一年辛苦半年糠,扶老携幼去逃荒。”卞九龄回忆起20世纪60年代初逃荒的情景,顿时红了眼眶。“张庄大队1/3人口都逃出去要饭了,县里因为兰考逃荒人太多影响不好,成立‘劝阻办’,但是灾民不要饭,吃啥呢?”
焦裕禄来到兰考后,撤去“劝阻办”,改为“除三害办公室”,并说,“革命者要在困难面前逞英雄”。
“当年张zAPCxAp9ptNA4rWA1HEmuA==庄村有17座沙丘,1964年初已经压了11座,焦书记为此还在张庄开了全县翻淤压沙现场会嘞!俺爹也参加过。”卞胜利骄傲地说。
“是,张庄因为治沙还得了红旗大队,县里奖了大队4辆板车,俺和村民从兰考一路推回来,恁高兴!”卞九龄笑着回忆。
1964年5月,焦裕禄病逝兰考,他要求把自己葬在沙丘上,叮嘱道:“活着没有治好沙丘,死了也要看着你们把沙丘治好。”焦裕禄的遗愿在10年后变为现实。卞胜利1967年出生,他还记得六七岁左右,和小伙伴去地里摘挖野菜的场景,彼时田间已然绿意葱茏。县志记载,1973年,全县党员在以张钦礼为代表的党员干部带头下,与群众苦在一起,干在一起,全年治沙造林12.67千公顷(19万亩),植树364万株,从根本上遏制了风沙危害,寸草不生的黄沙地终于迎来了晴朗天!
1981年,卞九龄记得很清楚,那是土地包产到户后的第2年。那一年母亲重病,他必须在家照顾母亲。“但好在国家给农民分地,土地在我们自己手里,大家生产积极性上来了,农民终于能吃饱饭了。”卞九龄感叹。
告别了风沙,解决了温饱,张庄村的农民日子渐渐好起来。到了20世纪90年代,大批农民开始进城务工,张庄村也不例外。吃苦耐劳的村民当中,有的去郑州做建筑工、搬运工,收入来源更为多元。卞胜利和张庄其他村民也找到了洛阳锅炉厂的工作。“农民可以进城工作挣工资,大家生活状况也逐步好转。1997年,我已经是村里的‘万元户’之一了,还买了一台收割机,农忙时就去给别人收麦子。”卞胜利说。
城市的就业机会给村民带来改变生活的希望,但与此同时,张庄村却不知不觉地“空”了下来。2000年前后,村里最多时有近1 000人在外打工,几乎见不到青壮年的身影。曾经在焦裕禄精神影响下,轰轰烈烈战天斗地的张庄村,此刻像一位被弃置的“空巢老人”,原地等待游子归来;抑或在等待一个契机,绽放新的生机。
迎面“春光”
闫春光的家在村内两条主干道——幸福路和桐华路的交会处,院落不大,但干净整洁。走进屋内,10年前习近平总书记来家中慰问的照片被悬挂在客厅正中央,阳光照进来,整个房间暖融融的。
2014年3月17日对闫春光一家来说是个不普通的日子,这天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习近平总书记。
此前,闫春光家是村里的贫困户。“2013年我办了个养鸡场,但因为不懂技术,那年赔了1万多元,当时还有几万的外债。想去银行贷款,人家看我一没抵押,二没担保,也不愿意贷给我。”闫春光回忆。
“总书记很亲切,了解我们的情况后,鼓励我们年纪轻轻不要灰心,人生哪能没有挫折,遇到一次挫折只要坚持过去,后面会越来越好。”闫春光的妻子彭思思补充说。
总书记的话给了闫春光一剂“强心针”,此后他打起精神,一边学习专业养殖技术,一边网上学管理知识,利用金融扶贫政策拿到了5万元贴息贷款,并通过村干部联系爱心企业为其捐款10万元建起标准化鸡棚,养了3 000只蛋鸡,当年就赚了7万多元,此后逐年步入正轨、扩大规模。
在不断地尝试摸索下,闫春光的商业眼光也愈发成熟。比如近年来张庄乡村旅游名气越来越大,他敏锐察觉到,得让游客带走些家乡特产,于是2018年创立了春光油坊。每逢磨油时刻,熟芝麻研磨出的醇厚香气便蔓延在整个村庄。
去年年初,闫春光在中国证监会驻村第一书记余强的介绍下,瞄准预制菜源头产品加工赛道,与他人合作成立证发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为村里带来30多个就业岗位。“党的政策给了我很多扶持,所以自己富起来后,也不能忘记村民,大家在这儿剥剥洋葱、洗洗菜,既能照顾家里,每天也能有一二百块的收入。”
闫春光一家的日子越来越红火。被问及近期有啥新鲜事儿,“我今年9月预备期满,马上就转正了!”彭思思很兴奋,“春光是2019年入的党,一家子党员,还不值得高兴吗?”
闫春光的这段历程是整个张庄村发展变化的缩影。“总书记来后,张庄村在各方力量帮助下,走上了一条以产业带动乡村全面振兴的发展之路。一产方面,流转土地进行玉米小麦规模化种植,同时发展塑料大棚种植、莲藕种植、南美白对虾特色水产养殖等;二产方面,引进外资,村集体入股参与分红,为村民提供就业岗位;三产方面,2016年起步发展乡村旅游,年接待游客15万余人次,开办土特产店、农家乐、民宿40余家。张庄村集体经济收入由2014年的零收入,上涨到2023年的126万元。”张庄村党支部书记申学风自豪地说。
幸福路上,或传统或新兴的业态正在这条路上生根发芽:红晴天醋坊内,返乡创业青年文亚清对祖辈传承的酿醋工艺加以创新,制作出回味悠长的玫瑰醋、葛根醋,月均收入2万余元;在老布鞋共富工坊里,胡秀琴等几位平均年龄65岁的老人,从制袼褙到纳鞋底,从裁剪到缝合,纯手工缝制的布鞋产品很受城市游客欢迎,老人每缝制一双便可获得120元的收入。
“我家的蘑菇可以生吃,进来尝尝!”循着声音找去,奥吉特蘑菇店里的店员贾俊丽正招呼着游客。至于她所说可以生吃的蘑菇,是奥吉特公司通过引进菌种,并模拟适合环境孕育出的优质蘑菇。
2017年12月,总投资达1.25亿元的奥吉特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落户张庄村,100余个“家门口”的岗位,平均4 000元的月收入,让村民实实在在得好处。对张庄村来说,村里入股到奥吉特公司,每年能稳稳当当拿到9.6万元的分红。
但即便是这样一个“香饽饽”产业,落地张庄的过程却很是曲折。
申学风说:“奥吉特厂房所在地原先有座9.9米高的沙丘,治理难度很大,之后沙丘虽然被渐渐压平,但村民为了纪念焦裕禄书记,把自己家的坟都迁到了那里,至少有30多座。所以迁坟成了摆在村‘两委’干部面前的一道难题。”
申学风和村干部每人负责几户,挨家挨户上门做工作,苦口婆心地给村民讲产业扶贫政策,讲企业入驻后对村里和个人的好处。
对于村民在集体利益和村庄发展面前的让步和理解,申学风深怀感激。“尤其是涉及迁坟这类事情,村民思想转变的背后,都经历了内心的痛苦挣扎,但为了村子还是选择让步。所以,要感谢村民,要时刻把群众放在心上,这是焦书记教我们的,也是我们作为村干部时刻不能忘记的。”申学风感慨万千。
和美共乐
公鸡的啼鸣,夏日的骄阳,或是早起趁着凉快去地里干活的农民,都标识着村庄独有的节奏。
每天6点多,申学风准时到达办公室开始忙碌。从1998年到村里工作,到2015年换届选举当选村党支部书记,全年无休,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赢得了村民的信服和尊重。
这天中午,他邀请记者到村里幸福小院吃工作餐,原以为是个村里的餐厅,但一路上竟然有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同行,有骑着三轮车的、有一起结伴走路过来的,都自带着碗筷。看到记者不解,申学风卖了个关子说:“咱们今天是去‘蹭’老人家的饭。”
走至小院门口,饭菜的香气逐渐浓郁,记者也跟随老人们一起进入屋内。老人们围坐在桌旁,笑着聊天。不一会儿,有村民将打好的饭菜一一送至老人面前。再看桌面,每个位置都用红色卡片写着姓名,老人们是对号入座。
“每天的餐都不一样,今天馄饨、明天炖粉条、后天包饺子,让老人们也有新鲜感,食材的钱都由村集体出,村民免费吃。”申学风说。
用完餐后,老人们有的去散步,有的回家休息。“建立幸福小院本意是学习其他地方经验,打造日间照料中心。我们外出学习回来后,觉得嚼别人吃过的馍不香,这也是焦书记说的,不如办个自己的老年食堂,为村里80岁以上的115位老人提供免费餐,解决空巢老人的实际用餐困难,还能满足他们的社交需求。另外,每个桌子上贴有姓名标签,如果哪位老人一两天没来吃饭,村干部就要上门了解老人的身体状况。”申学风的一番解说,既有科学谋划,又有暖心细节。
村里的老支书翟茂盛今年76岁,他自我调侃说快到去幸福小院的年纪了。但他可一点也不清闲,作为梦里张庄艺术团的团长,每天和团员一起排戏,忙得不亦乐乎。
早上8点刚过,乡村记忆民俗馆中便传出咿咿呀呀的吊嗓声,紧接着,铿锵的豫剧唱腔便响彻在幸福路上空。凑近一看,这些“角儿”都是十里八村的村民,因为对豫剧的热爱而凑到一起,建团至今已有8年,《焦裕禄》《朝阳沟》《花喜鹊》等剧目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翟茂盛要求严格,来排戏的村民要在张庄待一天,家里的孩子也只能带上,但其实孩子也喜欢来张庄。村民霍香的孙女正上小学,霍香在这边唱戏,孩子在相距不远的桐花书馆看书学习。正值暑假,设计风格古朴与现代相交织的桐花书馆里坐满了来看书的大人小孩,馆内藏书近6万册。
下午5点排完戏后,翟茂盛回家吃饭,随后到村口参加下一场文化活动。这个夏天,村民自发组织起了“村晚”,每日天擦黑,村民陆陆续续集中在村口,有敲锣打鼓的、有带着设备现场唱歌的、有扭起腰肢跳起秧歌的,村民自愿上场,没有尴尬,没有犹豫,气质落落大方,气氛热闹非凡。
在张庄村,游客依旧络绎不绝。彭思思作为讲解员,每日带领游客在幸福路“一站游”。她的结束语是:“从幸福路出发,再回到幸福路,意味着张庄的幸福没有终点,只会更幸福!”
(本文原载于2024年9月15日《农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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