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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村落

2024-10-14高玉宝

文学港 2024年10期

傍晚时分,一个女孩子走进这个石头村子,零零星星的几处石头房子顶上冒着炊烟,一些鸟飞向村子后山的树林里,这个村子的树可真多。开着院门的石头屋里传来羊的叫声,一只鸡不知从什么地方慢慢走到街上。这时的夕阳已经落山,山头光照的背面,成为一团可疑的阴影。女孩子得马上找到一处露营地,支起帐篷,生起火堆,晚餐是她一天中重要时刻,伴着别人的炊烟,吃着独自一人的晚餐,喝一个人的酒,她会感到幸福。

石头村布满了一处处塌掉的房子,许多方方正正的石头滚落进河道里,她小心地踩着石头过河,在一处石屋后面,有一个废弃了的石磨,石磨一定是比她的帐篷还要大出许多,那上面非常平整,底座高出地面,在上面安上帐篷一定是个聪明的选择,夜里也不会太冷。可惜,这个石磨处于村子中心,夜里来往的人都会经过这里,她不清楚会不会遇到麻烦。

过了小河,在半山坡上,有一块隐蔽的空地,有三面石墙,要小心偶尔掉落的石头。她在平地中间扫出一片空地,发现泥土下面竟是平整的石板。为小夜灯充电,生起火堆时,天色开始暗了下来。气垫床充气时遇到了麻烦,充气口的皮孔老化了,如果不更换或者修补,说不定哪天就会漏气。

她忙着支帐篷,一抬头,一群羊正在她的头顶上盯着她,无声无息,像在观看一只莫名其妙的同类。羊群慢慢分开,露出一个少年的脸,不,这个羊倌和女孩大约同龄。他穿着一件绣着LOGO的冲锋衣,头发蓬乱,手里提着一根布条编成的鞭子。羊们叫了几声,羊倌挥了挥手里的鞭子,冲着女孩笑了一下,夕阳映在他另一侧毛绒绒的脸上,散发出和他的羊一样的表情。羊倌就用羊一样的表情冲着女孩子又笑了一下。

女孩子到河里打了水,支起铁锅炖她的羊排。她在公交车站等车时买了三根羊排,今天她开了工资,主管有点同情她,但是,由于她的返工率太高,扣了她三百块钱。其实,她也不想返工,没办法,流水线太快,她一再要求放慢速度,和她一条线上的所有人都不同意,“我们是出来挣钱的呀,太慢了,挣不到钱的。她跟不上,让她自己一条流水好啦。”

自己一条流水倒是一个好主意,可惜人家厂子不同意,“搞没搞错?再开一条流水线不需要花钱的吗?”

开了工资,她不打算回去了,毕竟还有许多这样的工厂。她整天换工厂的,有时,刚开完工资,她扔下手里的活就跑掉了,有了钱,世界就是她的了。

她打开帐篷外的吊灯,灯光铺洒下来,照亮了她锅中上升的热气,火堆很旺,烤热了石墙,石墙也散发出一股股蒸汽。她从背包中拿出一瓶白酒,也是她在等公交车时买的,她小心地放在火堆边,防止烤得过热,烤破了瓶子,又不能离得太远,离得太远烤不热的。小时候,放佬最喜欢喝热酒,用一只锡皮小壶热酒喝,酒水黏黏的,像放了猪胶的水。那时,她还很小,偷偷喝过一口放佬的酒。辣!太难喝了。放佬发现了她用舌头舔他的酒,竟然咯咯地笑起来。放佬人不错,不像那么多父亲,而且,她叫他放佬,他也不恼的,放佬是她的亲爹。放佬说他去过遥远的河溯,为了送一批石佛,他们用稻草将石佛包起来,裹得严严实实,装到十几辆马车上,送往三个月行程的远方。那次旅行改变了放佬,他变得喜气洋洋。放佬对她说:“闺女呀,外面,哈,外面,不白活!”尽管他们把石佛包得厚厚实实,到达目的地,卸下车,他们发现,有两尊石佛开裂了,他们赔了,但是,所有石匠都嘻嘻哈哈地笑,走了这么远,看了那么多光景,值了,值了!

铁锅盖发出噗噗的声音,她将铁锅架得更高一些,让火慢慢炖着。有几件衣服需要洗一下,她端着脸盆到河边去,初春的河水很凉,她不忍心弄脏整条河水,只坐在岸上洗衣服,微风从山坳里吹过来,吹动柳树的枝条,发着丝丝的风声。石头村子隐进一团巨大的黑色中,微弱的几处灯火让她感动。很快就洗完了衣服,四野一片寂静,她脱下裤子,扒下内裤。太冷了,秋衣秋裤是刚刚换下来的,只有内裤穿了一整天了,在帐篷里,她忘掉换下来。现在,她想起来了,要将内裤洗一下。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咕咚声,不知是什么掉进了河里。她警觉地看向黑暗里,夜空中的星星闪动着,半个月亮慢慢爬上山头。月亮,照不亮她雪白的屁股。黑暗里传来一阵羊的叫声。

回到露营地,火堆暗了下来,她添了几根枯枝,火苗很快就升起来,铁锅里散发出羊排的香气。洗过的衣物在火苗下投下阴影,滴滴答答向下滴水。她支起一片石板,用水清洗了一下,把酒摆在这样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酒的旁边是用来切羊排的刀子,这是放佬唯一留下来的东西。石匠放佬腰里别着凿子,也挂着一把这样的刀子,在山上采石头时,刀子在他的腰上晃来晃去。他抡起铁锤,狠狠砸向石钎时,刀子随着他腰部的摆动晃动,阳光撒在他的身上,白云在他的头顶游走,一些酸酸的汗味飘散在空气里。

小夜灯的电充满了,她将灯放在石板桌上,羊排的香气飘得满山遍野都是了。会不会引来一些嘴馋的野物?女孩在锅里撒了一点点盐,放了几勺辣椒油——这个油也是她自己炸的,装在瓶子里,很方便。她刚扭开酒瓶盖儿,微信里闪出一条信息:“明天还来上班吗?”女孩微笑了一下,屁股下面的石板有点凉,她挪了挪屁股。发来信息的是包装组的一个男孩,中午吃午饭时,他们坐在一个桌子上,纯粹是一种偶然,当她工作到第七天时,男孩子才发现了她,坐到她的对面去,几百人的工厂,一个低头独自吃饭的女孩子,太容易吸引男孩子的注意。男孩子很自然地向她介绍一款游戏,说是他每拉进一个人,游戏开发商会微信给他转账一百块钱,不玩也行,挂个僵尸也行。女孩子想也没想就把手机交到了男孩子的手里,男孩子的手指修长,在屏幕上飞快地点来点去,到注册名字时,男孩让她起个名字,她头也没抬,一味喝着厂里免费提供的鸡背汤,鸡背汤里加入了土豆丁,“河溯”。这个名字出口之前,她甚至没有想过这个地名,放佬去过的这个地方到底在哪里?她百度过的,结果是泛指黄河以北的大片地区。

过了十几天,男孩子转给她五十块钱,说是游戏开发商发了红包,这是分成。“晚上一起吃饭吧?”女孩想了一下,答应了。那天她没有加班,这样也引起同条流水线上的人不满,“整天早早跑掉,我们又要放慢速度了。”说这句话的女孩子不会比她大,撅着嘴,一副生气的样子。

女孩子算是直接跑掉的。她不敢向小组长请假的,肯定不准假,既然不准假,不如直接跑掉,反正是计件呀,少挣点就少挣点吧。

烧烤摊离厂子很近,就在马路边上,门面前拉着许多LED闪光灯,蓝的、白的、红的三种颜色一起闪,夜晚来临,这些灯亮得让人想到星星。女孩背着她的全部家当去赴男孩子的约会,风风火火进了门,男孩子差点没认出她来。她将行囊放到角落里,将双肩包放在身旁的小凳子上,脱下毛线帽子,男孩子才确定就是她了。厂里要穿工作服的,和她的这一身打扮还真是区别很大。她所在的电子厂,都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戴蓝色的帽子,一条流水线前坐满了这样的工人,有老有少,手却都像机器般抓来抓去。女孩子的手是慢的,她总是比别人慢几拍,这让负责监管她的小组长很气馁。

男孩子说他刚刚卖了几个装备,挣了一百多块钱,所以要请她吃个饭。她两只手捏着一根鸡翅膀啃着,嘴里呜噜呜噜表示感谢。她和他喝白酒,二两一小瓶的,几口就没了。男孩子被她的酒量吓得不轻,一个劲让她少喝。她不管他,一口一口抿着酒,脸上挂着笑,像所有喝多了酒的人那样,幸福死了的样子。女孩子不打算多说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可说的?无话可说,只有喝酒。

男孩子滔滔不绝,一直围绕着他的游戏装备,他戴着厚眼镜,眼睛布满血丝,她瞪同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有点心疼:女人,总会莫名地心疼一个男人。不,他们还年轻,算是男孩和女孩。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背起行囊,向男孩子挥挥手,走出了烧烤店。男孩子显然担心她的安全,要她去他那里,或者直接“开个房”?女孩子再次向他挥手,说:“麻烦。”她向上颠了颠背包,显示她并未喝多,向下扣了一下毛线帽,走进闪着白光、蓝光、红光的灯带中。那一天,她只能到小旅馆开间便宜房,安营扎寨是做不成了。

如今,她已经决定不再回到那个厂子工作了,她得如何回答男孩子?她想到男孩子每天中午都在食堂门口等她的样子,一边打着手机游戏,一边不时抬头望向她的车间,当她走近,向他打个招呼,他忙把手机揣进口袋里,撩开食堂的门帘子,和她一起打饭。男孩子很瘦,哈着腰,这是她不喜欢的。

她用放佬的刀切下一片羊肉,塞进嘴里,羊肉的香气扑进肚子里,感觉真不错。她对着瓶子喝了一口酒,酒的温度比火堆的温度来得快,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赶紧喝一口汤,全身更暖和了。这时,她才想起来背包里还有几棵青菜,两株香菜,一根胡萝卜,两根黄瓜。这几棵青菜是没洗的,她在小菜盆里洗了,用放佬的刀子切了,盛在塑料的餐盒中,倒了几滴味极鲜,和醋,都是小包的,为了减轻一切重量,她的用具都是轻小的。

河边传来石头的碰撞声,有人打着手机的灯光走近。那是羊倌,他继承了他爹三十七只羊,成为石头村的首富。傍晚的时候,羊倌坐在高高的石墙上,任由他的羊跑到河边喝水,羊倌告诉女孩子他的经历。“我在城里上学的同学都去电子厂打工,一年也挣不到我这几只羊的钱。反正都是挣钱啦,养羊和电子厂打工,一个样的。就是呀,可能娶不到老婆,网上认识了几个打工妹,一听我是放羊的,就不和我聊了。真是搞笑。放羊的咋了?”他向远处扔着石子,石子滚落到山坡下面去,滚落进河里。羊,在阴雨天气也不愿意吃食,它们集体垂头丧气,像是为这样的天气抗议。

羊倌手里提着一瓶酒,还有一包猪头肉,他晃着身子,艰难地从山下爬上来。帐篷外的小夜灯吸引着他,他将猪头肉放在女孩子刚支起来的石板上,把酒也放下,同时,他也带来了羊身上的味道。羊倌搬了一块方形的石头坐下来。在石头村里,这样的石头随处可见。

羊倌穿着西服,扎着一条暗红色的领带,脚上穿着白色的板鞋——整天放羊,他已经没有皮鞋可穿。扎不扎领带,他只是想了想,为了显示他对女孩子的“尊重”,嗯,就这个词,具体他尊重女孩子身上什么东西,羊倌并没有想清楚。女孩子很清秀,不像他所看到的那些女孩,而且,村子里只剩下一些老人,男孩与女孩在石头村子里已经绝迹。除了他这个羊倌,石头村里的一切都是老的。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这身打扮不像羊倌,倒像一个新郎倌。他怀疑自己身上充斥着洗不净的羊膻气,味道这东西真是奇怪,自己是永远闻不到自己的味道的。女孩子禁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向羊倌举了举酒瓶子,仰头喝了一口酒。羊倌拧开他带来的那瓶酒,仰头喝了一大口,喝猛了,咳了起来。女孩子带着微笑看着他,就像一个母亲看着从远方归来的儿子。羊倌抓了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一只夜鸟忽然嘎一声从树上飞起来,惊叫着,冲着月光飞进黑暗里。如果年轻的羊倌心情好,他会放一些音乐给羊们听——羊的一生太简单,从羊圈里走到山坡上,啃食一些小草,到坡底下的小河里喝几口山水,仰着头,叫一声,看一会儿天,看一会儿半山坡上“沉思”的头羊,头羊的胡须修长,胯下的阳物肿胀光亮,随时都会爬到这些母羊身上,飞快、迅速,几秒钟就将精液注入了母羊的体内。头羊和母羊是否会同时达到高潮?年轻的羊倌有些脸红,好在,整个山坡上,只有他自己。无人见证他的羞愧。男孩子特意买了一个小小的随身听,充满了电,够用一天的时间,他无甚特别的爱好,只要是歌就行,他在空寂的山谷里大声地放着音乐,羊们听,他也听。如果不是他觉得女孩子会心烦他搅乱了夜晚的宁静,这样的夜晚,他倒想放一曲给女孩听。他喝得有点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女孩,说,他家很近的,过了河,拿来他的随身听,放一曲,夜里没人会来阻止。女孩果然摇头,于是他再次举了举酒瓶。

月亮爬到半空中,是半个月亮。

羊倌在城里上过几年职业学校的,学过机械制图和财会,都没怎么学懂就毕业了,本打算到电子厂找个活干,结果在山上打石头的父母被滚落的巨石砸死了。他是独子,得撑起这个家。父亲的三十七只羊得放,母亲的菜园得管,只放了三天羊,羊倌就喜欢上了这个工作。三十几只羊在山坡上吃草,他坐在山石上看天,风吹过来,一些飞鸟在蓝天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标点符号样的黑点,很好,比电子厂的打卡机屏幕好看,比流水线上发出的嗡嗡声好听。羊倌毕竟年轻,他要把羊圈扩大一下,再养上一百只羊,如果他能买得起羊羔子,他就买。首要的还是要买几本养羊的书,知道羊吃什么料长得快才重要。羊会多起来,多得他的院子需要扩建,也许会盖起石头村里唯一的二层楼。那时,当然会有女孩子喜欢他。

羊倌对未来充满憧憬。女孩子的一瓶酒快喝完了,她有点困,想钻进帐篷美美地睡一觉。小河的流水声在夜里越发清晰,伴着梦,睡一觉,多好。她对羊倌说,明天就会离开,她不想在电子厂干了。烦死了,烦死了。组长让加班,同事让快点,烦死了。

“我要背着行囊去远方。”

“不,我们一起,我们赶着羊,一边放羊,一边去远方。”羊倌想起下雨的天气,一些羊挤在一起,雨水淋湿它们肮脏的皮毛。他喝了一口酒,胸中升起一些怅然的东西。

半个月亮还挂在天上,女孩子已经钻进了帐篷,拉上了拉链,趴在气垫床上,睡着了,新换洗的牛仔裤显得宽大,愈发显得她瘦得可怜。石板桌上放佬的刀子,上面黏着油花。小夜灯没电了,最后虚弱的光也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