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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样的黄昏(外一篇)

2024-10-14白庆国

文学港 2024年10期

太阳快落山了,西边的天空一片红晕,有几片白云被夕阳镶嵌上了金边,很是好看,我喜欢这样的云彩不含雨,它形成我们村庄浓重的背影而不含苦难。

这样的景况在乡间几乎没有人去欣赏,只有我,半个诗人整天陶醉在理想主义的光环中。此刻,秋天已经来临了,如果是天色向晚的时候,秋风来临会感到空气的潮湿。我一步一步向夕阳走去,总感觉在夕阳的余晖里有能安放下属于灵魂的东西。这是我的习惯,我一个人的时候时常这样行走。我会从夕光的色彩中感受到人间的美好,并产生强烈的对大地和天空感恩的心情。我是多愁善感的一个人,朋友们多次劝我也没改变。

这里距离太行山脉不远,山峦起伏,沟壑纵深的太行山上,英勇的八路军战士在这里埋葬了无数小日本鬼子。真解气,我心潮起伏,构思一首赞美的诗。

我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一些农人开始收工,他们带着满身的疲惫从我身边走过。我一一与他们打招呼。他们都是勤劳本分的农民,没有非分之念,生为农民就履行农民的职责,把土地整好,把庄稼种好。思想是纯粹的,他们谈论的都是种子和化肥的事,从不研究与农业不相干的事。

秋分刚过,那些吹过村庄的风就走了,剩下的风,就在清晨和傍晚吹拂苍老的玉米叶子,那些叶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有一个人从玉米地里走出来,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那个人走出来。我有时自嘲一下,摇摇头自己先笑了。

我在石头上坐着,却看到了太行山的脊背,像我们村庄老年人的脊背,虽然弯曲但充满了力量和神奇,此时太行山脉已陷入朦胧。被树冠遮蔽的村庄已有几盏灯光从窗口渗出。我能看见劳作的人在房间里走动,安排白天没有放妥的东西。在昏黄的色彩中,田野上的电线杆无言静默着。有什么好说的呢?劳动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太阳还没有出来就走进了田野,日落很久了也不息。有什么好说的呢?都是受苦的人。说了他们也许会反感你书生之气,不如不说。

沉默就是寂静,沉默衬托了一座村庄的寂静。实在无聊了,为了打破这无用的寂静,有一次我站在玉米地里,让风吹我。但我没有发出声音,这是我想不透的事情,我应该发出声音,像波涛翻滚或者高山流水,这样我就能附和那些玉米叶子发出的声音,可是屁点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令我非常沮丧。可后来又一想,风是对的,我不发出声音是对的,我为什么要发出声音呢,我凭什么发出声音呢?几十年了我一直沉默不是生活得很好吗?村庄一直把我亲切地看成一分子,乡邻一直把我当做好邻居,乡民一直把我看成遵纪守法的好村民。对,不发出声音是正确的,我应该感谢风,在我快要发出声音的时刻及时制止了我。

一场秋风吹过,那些曾经枝繁叶茂的叶子落了,让多愁善感的人有些伤悲。花生也被风吹熟了,那些白花花的精神昂扬的花生就要从土地里走出来了,它们在没有星光的夜里走了很久,它们就要亮相于田野,让种植它们的人心生欢喜,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时刻,我们等待着。这是美妙的时刻,阳光温暖,风擦着草叶低吹,白花花的花生浮在土地上面,饱满明亮在秋天的空气中传播着香甜的味道,那个贩卖落日的人还没有到来。

每一场风重复着凉意,重复着怀恋,让我这个多情的人有些伤感。

每天我去沙滩地听喜鹊鸣叫,看秋虫在草叶上挣扎,秋露濡湿裤管,有时把挖红薯的笨鼠驱赶。这是我的天地,虽不辽阔但足够我满足那些辽远的想象。枯萎的叶子一天一天增多,青藤由绿变黄,这种天生的感伤一天一天重复着,我深陷其中而独自思考着人间的萧瑟。我突然觉得,尘世的喧嚣与嘈杂这么容易远离我。时光慢行,时光里的负重从来不强加于任何人。

我看见过一个人在秋天里的样子,那个人在核桃树上打核桃,叶子稠密,那个人明明站在树上却看不到身影,只听到核桃“啪嗒、啪嗒”落地的声音,那个人就在树上,我站过去仰头向树上望,终于见着他,他比我年龄还大,站在树上却灵活得很,手握一根棍子,每一棍都能击落一个核桃。我感兴趣的是他那么大年纪了还能上树,一点也不恐惧,这一定是天长日久练就的本事。再看周围一片沉静,秋天的气息侵吞着万物。佛手果还没有熟,就像一个慢跑者坚持着最后的路程,桃树已经卸了装,一身轻松。丝瓜追赶着季节,而架南瓜若无其事。在这渐凉的天气里,我应该准备挖地窖的铲。

在太阳快要完全落下山的时候,我听到电车穿过田间小路时颠簸的嗒嗒声,那是打工的人返回村庄。每天都是这样,打工的人早早起床出发到距离村庄五六十里地的县城干活,那些粗手笨脚的农民不光会搬砖端泥,还会垒井,通下水道,粉刷楼体,他们看似笨拙,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的思想也紧跟时代。他们也不愿意整天泡在一亩三分地里,打工比种地养家。我见过他们出发的样子,匆忙急促,怕误了时间。夏天还好些,冬天就苦了,西北风吹起来的时候好像要割掉耳朵。晚上下班同样也是急匆匆往家赶,还没到家太阳就落山了,太阳落山以后剩下了大地的朦胧。有一段土路走起来更费劲,若是赶上雨季,不小心摔倒就沾一身泥。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深有体会。现在因为创作计划,我在家写字,累的时候就去田野看庄稼,看青草,看无名的花朵,看麻雀,倾听蝈蝈的牧歌。比如现在就是写字累了,跑出来了。

天空开始模糊,此时在田野上居住的生灵开始歌唱,有的细小,有的高亢;有的嘶哑,有的舒缓。它们利用劳动的间隙歌唱,也就是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尽管微不足道但却快乐了自己。

我有时认真地倾听它们的声音,试图从它们细小的声音里听出它们的愿望和理想。有时听着听着眼泪就落下来。

当我看到第一只蝙蝠在天空飞舞的时候我离开了这里,按原路返回我居住了六十年的村庄。接近村庄的时候,灯光多起来,它们从窗口射出,灯光下有走动的身影,影子疲惫而韧性……

我时常在落日时分走出村庄,感受夕阳的美好,就像一句歌词说的,温馨又从容。是的,无比的温馨,还可以加上慈祥形容。在一个天晴日好的黄昏,落日的慈祥让我感到夕阳是一个天底下最和善的老人。它坐在绵延的群山之上,俯望着人间万物,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用温馨的胸怀感受着人间的疾苦,慈祥的目光抚慰着万物的匆忙。是呀,一个“生活”二字,就像圣旨一样让万千事物不得安宁。有生就得顽强地活下去,一物一活法,按照自己的法则——活,但又不能违背自然法则,因此就有了多彩的世界。有了自己的历史,有了万物的孤独时辰和兴盛时刻。有了个人的平铺和直叙与跌宕起伏。在这个时刻感受世界,最丰富丰满,万物趋于平静和收敛,尘埃从空中落下,飞鸟归巢,大地呈现一片祥和且具有诗意。

也有的人不甘心黑夜的来临,在河边燃起一堆篝火延续白昼的跨度,篝火的光毕竟不是太阳的光,只能照亮身边的一片片,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瞅篝火舔着夜晚的黑,然后无奈地熄灭。

黄昏时分我最愿意看麻雀归巢时的仓皇,麻雀没有固定的巢因此每次归巢都有焦虑感,总是提心吊胆的样子,与白天任何时刻的表情都不同。完全没有了白日里的嚣张、轻狂。这种不能信赖的东西,我看不起它们。它们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完全是没有教养的表现,还有一点落井下石的行为和得意。而蜻蜓就不同,蜻蜓在黄昏时分根本就不慌张而是稳稳重重地飞舞着找到一处安全之地栖落,不咋咋呼呼,很安静地完成着交配,一段树枝,一枚坚挺的草叶,一根水边的芦苇都是它们安静的巢。蜻蜓的动——静几近完美,很容易引起我的同情和佩服。

而那些小飞虫同样有着自己的自信,自己的步履,自己的休息方式和明天的计划。因此我明白了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处世原则。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长,与平时的我完全不同,从我的影子看不出是我,这时我就有一丝悲哀。我是这么努力地活着,却没有活出自己的样子,这么容易迷失,迷失在万物的影子中。如果有一个熟人有急事找我,从影子中根本找不到我,只能让找我的人一脸茫然和急匆,而耽误我们共同要办的事。

黄昏时分,农人要把干完活的那片土地整理好,尽量不留下脚印,不留下杂乱。如果是种植土豆,就把剩余的土豆放置在地头上用遮雨的布盖好,防止夜间有雨。天空的事情谁也把握不准,只有自己准备稳妥了,夜里才睡得踏实。农人的活也是不好学的,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但干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你也得动用心思,考虑怎样才能把活干得漂亮,怎样走近路,怎样使庄稼生长得既不拥挤也不闲散。我想如果一个公务员整天把工作干得杂乱无章也可以回农村种一段时间的地,种地很能锻炼人的各种修为,以至于加深你对万物的认知和改变个人的曾经难以改变的急躁习性。

黄昏时分,一些大的事物会表现出自己的从容与大度,稳妥和应有的与这个世界和解的经验。比如河水与山脉。

河水并不因为黑夜的来临而改变流速,白昼是什么样子夜晚还是什么样子,一如既往,从不让一个夜晚蹚水过河的人有生疏的感觉。如果一个人白天渡河到对岸赶集很晚才回来,河流改变了速度,他就会在河岸边犹犹豫豫判断不准白天是否从此处下的河水,他在岸边犹豫的时间越长对他过河就越不利,心里没有了定数就容易出问题。而一个人在河边出问题也是河流不愿意见到的事,也是不愿意承担的责任,世上万千事物的一生谁不愿意清清白白。好名声是重要的,谁都愿意身后留下一个好名声。万物都有自己的后代,河流也有自己的后代,任何一个后代都愿意有一个名声好的祖先,是自己一生为荣的事情。也是自己事业一生顺利得势的重要因由。

还有一种场景是我爱戴的,那就是夏日收割麦子的情景。由于劳累,人们收工得很早,留下广阔的麦田和柔和的夕照,这温馨的场景,荷兰画家梵高在他的油画《麦田里的落日》表现得淋漓尽致,割倒的麦子在麦田倒伏着,落日慈祥,部分夕光抚摸着麦田和割倒的麦子,甚至有一顶农人忘记拿走麦子上放置的草帽,草帽在夕光里显得俊俏,有编织清晰,某一处有明显的汗渍,它明显的亮光遮盖了主人平时的辛苦与无奈。麦田被许多艺术家习惯用画笔描摹,说明一个重要的问题,麦子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依据,因此麦田的象征意义就不同凡响了。它所呈现的画面象征了人类生活的和谐与温馨,以及崇尚自然的伟大而产生的永久敬意。别人热恋的麦田我同样热爱,甚至敬仰!同样会产生依恋和浓烈的情感,因为我大半生生活在它的怀中,感受了它诗意般的美好,它确实孕育了无数哲人深刻思想的所在。

一片红彤彤的落日毫不吝啬地把夕光洒在大地上,洒在正在收割的麦田,这是多么美的现实呀!与我们共同生存的小禽虫因为获得了一份自由而纵情地飞舞着寻找着可口的食物。一只褐色的小兔子因为现代文明的侵袭茫然地在广阔的麦田里跑动着寻找合适的巢穴,雉鸡因为突然失去巢穴在麦田里踌躇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它对夕阳不感兴趣,它急于找到巢穴的表情让我觉得好笑。

有时我感觉这样的黄昏是属于我的,属于我的思考,属于我的哲学观念……

骑车穿行在麦田

一天上午,我跨上山地车向麦田骑去。

现在是五月,气候宜人,我骑着车急速穿行在麦田间,麦子们快速地向后退着。它们看到的是我的背影,它们不知道我为什么骑得这样急促。

其实没有要紧的事,这是我的骑行习惯。

我穿着一件红色的衬衫,是妻子刚从县城里的信义楼买的,让我试一试。一穿上我就有了骑车穿行麦田的欲望。

我对老伴说,我骑车去田野一趟,老伴没有阻止我。她知道我的意思,她知道我要聊发少年狂。这是我的性格使然,我已经六十岁的人了,动不动就表露出童年的心思。

随着速度的提升,我的红色衬衫果真被风吹得鼓荡起来,那感觉爽呆了。麦田的上空飞着无数的鸟儿,我感觉鸟们都注视我了。正在觅食的山鸡,因为我的突然出现,尤其是衣服的红色特别耀眼,那些山鸡惊叫着飞起来。一些鸟儿没有惊起,而是安静地栖落在电线上专注地看着我的动向。此刻我好像快意未尽,用力地向前猛踏着。车轮经过垄沟时我也不愿意减速,车子被颠簸得嘎嘎响。

我快速地穿行于麦田间,那些平时我没有过的想法,此时在我脑海里此起彼伏。我想象着一株麦子对我的看法。我想象着有一次村长在一株麦子前嘲笑我的情景,他说我还不如一株麦子懂道理。

麦穗逐渐泛黄,估计再有几场风就熟了。

整个田野都是麦子的,有时也是麻雀的。所有的草和树木都在奋力地生长。太阳把树木的阴影投射在麦田里。无风的时候我发现麦子们站得非常安静,好像听话的孩子。麦叶上熟黄的色彩开始侵占,真好看,我这个诗人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此时此刻。这都是大地的结晶,人类永远也做不出来。

五月,阳光不太灼热,空气的温度适宜人体,风也是柔软的,骑车穿行在麦田,真是说不清的舒服。

必须骑旅行车,才能更多地感觉到这种舒服的浓度。为什么呢?因为旅行车的功能就是你用了三分的力气回报你的是七分的速度。不需要把精力花费在骑车上,而是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欣赏感受上。

大片的田野几乎都是麦子,形成了麦子的海洋,这个词已是写作者惯用的词汇了,的确是这种感受。这个阶段麦子们已经长高了,有了柔软的腰身。微风吹拂时就随风的意愿摇摆起来,摇摆形成的弧度酷似海浪汹涌,因此麦子就有了麦海的名称。说实话,我愿意感受麦子在五六级风的吹拂下起伏的麦浪气势,那阵势真是宏伟、壮观,震撼魂魄。这是麦子们不轻易展示的一面,它们总是坚持隐忍、淳朴、敦厚、实在的秉性,让农人的信任有根有据。

你一个人骑车穿行,这是对的。两个人作伴就有干扰的嫌疑。你无所谓地,没有目的地骑行着。恰好路上没有行人,你毫无干扰地疾驰着,目光远望着,大片的麦田装入你的眼眶,统一的色泽,统一的高度。偶尔的一棵独立于田野上的杨树也不影响你的观感和感受。还有那一闪而过的深陷麦田里的米黄色的机泵房,增添了一幅近似油画的色彩。

这个时节天高云淡,你享受着闪现在视野里的无拘无束的麦子的自由和一根根安静站立的电线杆的岿然,还有那无拘无束飞舞的鸟雀的身影。整个大地没有无缘无故腾起的烟尘,没有狂热的车流,一切都在安静地遵循自身规律生长,守候的植物和草类以及处于哺乳期的小鸟。谁也不干扰谁,安静、无忧、随意,恪守自己小世界的规矩。

远处的太行山有清晰的轮廓,仔细看还能看见山体的颜色,这也是我们判断近几天天气阴晴的依据。

每次骑行都有新的感受,经过的路边的野草丛中昨天还是一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今天就开放得硕大。而一株缠绕电杆拉线的蓝色喇叭花朵儿昨天还伸向东方今天又伸向了西方。那些无名的花草交叉地任性地生存着,相互交流着自己的思想和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零星小花朵被它们坚实的茎举过头顶,有着自己的傲慢和礼节。花色繁多,枣红、粉红、锈红、浅黄、鹅黄、金黄,应有尽有,执着的生命力在每一株的叶茎上展露。由于经常看见它们,你已经不为它们的色彩感动。

你没有目的地骑行着,遇到一段上坡路会弯腰用力,遇到下坡路完全停止用力,任自行车滑行到底,此时的感受真是惬意。今天穿一件红色的衬衫,这也是你着意安排,满是绿色的田野如果有一抹红在广大的绿色中闪动也是动人的风景。红色在你的骑行中快乐地流淌,在麦子金黄色的包围中左右冲突,创造着奇异之美。这奇美村庄里的人肯定看到了,他们一下子就能猜到是你,因为只有你会变着花样别出心裁地装点大地,让田野缤纷无限。他们很早就知道你是诗人,你写的田园诗歌他们当中都有人能够背诵。他们看到你的样子,心里会有一阵小小的波动,是愉快的波动,是产生诗意的波动。

也不知道怎地,往往有一只灰喜鹊在这时追逐你,也不知是反感还是追捧。你骑得快它飞得快,有时它飞在你前方的一棵树上,安静地等着你的到来,等你到了猛地向你头顶扑来,仿佛告诉你我在等你。有时它故意等着与你拉开一段距离,才奋起追逐。这情景灰喜鹊好像故意为之,但并没有引起你的不快,反而使你的心灵更加放荡开阔和愉悦!你为自己融入自然界的思想和行为自豪!

你还是没有目的地骑行着。有什么目的呢?大地本身就是目的。这样美好的时辰,在阳光和风的陪伴下穿行田野,得到的是温润和福泽。麦子成熟的气息以及花果熟透的芬芳沁入心脾,使身心无比地舒畅,有一点小累时就停下车休息片刻。

把车很随便地支起在路旁或靠在路旁的一棵树上,径直走进麦田,麦子们警觉起来,不眨眼地看着你。它们知道你没有恶意,但你的行为引起了它们的兴趣。你走在麦垄间,低头看着日渐饱满的麦穗,并伸出手掌抚摸它们。这几年由于机械的介入,人们与麦子们的接触少了,感情自然淡了,种上麦子就去城市打工了,一个月收入五六千元,远比在田野上守候几亩麦子强多了。平时麦子需要浇水灌溉,只要找一个身残力减的去不了城里的光棍代替干就行。说起来没有与土地断绝关系。更有狠心者把家安在了城里几年不回村庄,天长日久就割断了与土地的联结。这些土地知道,麦子也明白。他们偶尔回来一次,情感的生涩足以证明这一点。

在麦垄间行走,偶尔会看到一只褐色的小兔,从麦垄里探出精明的头颅与你对视。由于好奇你不知怎样表达此刻惊异的感受,只是突然地发出一声尖叫。小兔对你这不速之客表现出了躲避,灵巧的身子一转就不见了踪迹。

此刻你突然有了另一种想法,愿意在干燥松软的田埂上坐一会儿,尽管田埂粗糙,屁股被硬土硌得难受,你会立刻调整坐姿变得舒服。这是每年麦熟季节必有的行为方式。你愿意尽享麦子的成熟气息,呼吸麦子的呼吸,眺望麦子的眺望。你会在麦子的水平线上眺望远方的辽阔,那辽阔里藏着终身的期望。由于阳光剧烈地照耀,很多事物已表现出沉静与哑然,它们把一切情致献给了麦田,让麦粒在这神圣时刻里变得坚硬和顽强。突然你有了躺在麦田里的想法,你找了一块能容下身子的地方躺下来,被纵深的麦子掩藏起来,仿佛人世间的戾气被一层厚厚的屏障隔开了,你感到这一刻的安宁与平静。身心放松,你缓慢地舒出一口长气,双目眺望遥远的天空,那里云在游走,天空深邃地呈现了这个季节里的深蓝,思想随着云辽阔而游走。一切长久存在于你头脑里的混沌杂念逐渐消失,头脑开始清晰起来。

麦子是一种本分的粮食,纯净朴实,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着自己的底色,与农民的色调一致,从不参与人间的是是非非,只是恰到好处地与土地农民融合,坚持着自己特有的有别于其他花草的芳香,而这芳香只渗入一颗善良的心田,使这颗心田永葆温暖、体贴、怜悯之青春,任何小丑的献媚都无法动摇麦子的初衷。

你安静地躺在麦田里,享受着这人世间独有的宁静。很多人还不知道这种享受,没有这种生命的真实感受,也没有体验一次的想法。这种念头的萌生只存在于一颗饱受美学基础知识洗礼的心。在这广大的麦子成熟前的一刻,硕壮的麦叶还在坚持着与岁月里的尖锐之物搏击的姿势,它们随时准备着搏斗,横插于空间,保持着独有的锋锐不让害虫的触须接近。而向上展开的麦芒,坚韧地以伞状的角度一面向天空伸展着接受着天地之精气,一面阻挡有任何企图的恶意和侵袭。

你还会发现,那么多的禽虫在此刻愿意依附于麦子的高度攀援在麦芒上晒太阳,它们是七星瓢虫、小黑虫、褐色的油虫,当然还有看不见的吸浆虫。至今还没有听说七星瓢虫会对麦子有什么伤害,但看不见的吸浆虫会对麦子造成极大的伤害,它们吸取麦粒的果浆,让麦粒空洞无物。

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在变,虫子也在变,从前没见过的虫子也开始出现了。

植保人说,麦子灌浆的时候要喷施药物,防止吸浆虫。吸浆虫对于农民来说,听都没有听过,甭说见了。植保人说得恳切,但还是没有人相信。还以为植保人为了赚几个小钱,故意设的一个局。转身就忘记了这个事,忙别的事情了。

麦子熟得很快,一场风过去就熟一层。几场风过去就真正熟了。麦穗上没有了青色,完全是熟黄色。那些被吸浆虫吸干了的麦子,身板看着挺好。夏生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走进自己的麦地,像往年一样喜滋滋的,采下一穗麦子,用手搓开麦壳。搓了半天,夏生感觉不对劲,就低下头看手掌中的麦粒,手掌中没有一粒麦粒在他眼前晃动,完全是稗稗的麦壳子。夏生愣住了,睁大了眼睛,再次看手掌中,手掌中的确除了空空的麦壳别无它物。夏生被这莫名的情况震住了。他紧张起来,不知道问题的来龙去脉。他急匆匆地向麦地深处走去,他想看看其他的麦子。毕竟夏生还不到六十岁,身体还是能撑得住。

他走到距离地头一百米的地方,没有犹豫,伸手就采下一棵麦穗,用力搓起来。这次没有了刚才的潇然,而是心弦紧绷。眼睛紧紧盯住正在动作着的手掌。手掌张开结果与刚才的结果一样,掌心里没有一粒金黄的麦粒。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揉一揉眼睛,但举手要揉眼睛时,把手掌摊开了,那些空麦壳迅速从手掌中散开去,仿佛稍一停顿就会被这个叫夏生的人重新逮住。

瞬间夏生感到脑袋浑浊,他要立刻赶回村庄,赶回坐落在村庄西头的那个植保站,问一问老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这个人有一个毛病,就是身处繁华容易想到衰败。在这丰收在望的情景里我想到了二零零九年初冬的那场大雪。我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下那么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三天,积雪有三十多公分。积雪给人们造成的损失太大了,好多大棚菜被积雪压塌了,二记大爷在厕所拉屎被压塌的石棉瓦砸得没有了气,我们村一千多亩麦子全被冻死了。原因是麦子刚种上不久,嫩嫩的麦苗刚长出来,还没有经历过苦寒,因此全被突然而至的寒冷冻死了。还好我们都有余粮,没有挨饿,关键是季节错过了,不知种什么庄稼。第二年春天,麦地里全是稀疏的麦子与野草。三记爷是一个特别爱惜庄稼的人,看到这种情况,每次走到地头上就哀声叹气。说实话他想麦子收成以后卖掉换成钱给唯一的儿子结婚用。后来三记爷再也看不下去,叫来了拖拉机把十亩地的麦子与草全部旋掉了。

农民种庄稼全靠老天爷,老天爷不让你收你就别想收,不服劲不行。虽然我们种粮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并没有气馁。我们一如既往地把庄稼种得整齐,美观大方,施足肥料不亏欠庄稼的身子,年年把麦子种得满意。地平平的,田埂平平的,麦垄直得像弹了墨线。总是认真地对待大地上生长的每一种庄稼,让它们有模有样,在大地上呈现整齐之美,洁净之美。对待庄稼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从来没有马虎过。

这样美妙的时刻你不会很快离开麦地,你会站起身沿着麦垄向前走,让麦芒的芒刺划着你的手臂。你喜欢这样痒痒的感觉,就像美好的诗意冲撞着你久已安静的灵魂,灵魂是自由的如同此时身体是自由的。一首关于麦子的诗的雏形在你脑海里忽隐忽现,随着你的走动越发强烈。你的很多关于赞美麦子的诗就是这样生成的。

所有的事物都为这一刻而感动,行为因为麦地的辽阔之美有所约束。草叶不再随心所欲地摇摆,山鸡不再乱叫。天空白云静静流淌,地上没有阴影,只有麦子的金黄色熏染着时空。

与麦穗的交谈完结以后,我又重新骑上车向前走,路上遇上了割草的瓦爷。瓦爷今年八十岁,骑一辆脚蹬三轮,车兜内装了不少的青草,那些青草因为刚割下来,根茎处淌出汁液,还保持着生长的激情,叶尖凛凛地保持着尖锐。

我对瓦爷十分敬重,他一刻也不闲着,自己种着二亩地,还养着两只奶羊。地里没有活了就给奶羊割草,羊奶分给四邻八舍,人家给钱也不收。他说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要钱干什么。其实瓦爷有两个孝顺的儿子,都在城市里居住,开着自己的公司,儿子早就想让瓦爷搬到城市里,可是瓦爷一百个不同意。他在乡下生活了一辈子了,与土地有很深的恋情,离开土地就浑身不舒服。

我看见瓦爷早早地下了三轮车等我。我问瓦爷,又割草呀!瓦爷说这几天有事断了奶羊的粮。

中等个子的瓦爷看上去非常健康,面色红润,底气十足,嗓音宽厚。尤其是他穿着时髦,孩子们给他买的都是有牌的服装,但他穿衣服从来不吝惜,有时扣子扣错位,让你看上去心疼又无奈。你说,瓦爷扣子扣错了,他却说无所谓。我看着他满是泥星的衣服,感觉他好像是一个西方国家里的嬉皮士。一把明亮的短柄镰刀压在车兜里的青草上,镰刀上黏着青草的绿色汁液。瓦爷种了一辈子地,熟知我们村庄的每一块土地的脾性,要不是孩子们强行制止,他是不会丢弃土地的。他强硬地给孩子们说,我要保留二亩地。瓦爷的执拗,孩子们没有办法只好答应。

在我与瓦爷说话期间,他光亮的眼睛一直看着路旁,他的心在草上,他在寻找奶羊喜欢的青草。

与瓦爷分别继续向前,我骑兴未尽,我要向另一座村庄的麦田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