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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游

2024-10-14燕越柠

文学港 2024年10期

第一日:在路上,独克宗下了一场雨

临近起飞,有声音提醒大家放下遮光板。这是一个简陋但略带神秘的小机场,不允许拍照,他们只能闭眼感受飞机滑行和腾空的整个过程。待飞行稳定,子榛打开相机,开始拍窗外流动的云。这一刻天空是蔚蓝色,云朵如棉絮铺陈,对子榛而言,他们的旅程刚刚开始,充满未知和等待验明的乐趣。他母亲则是第二次飞往云南,在时隔十七年之后。

抵达昆明机场有三个多小时的转机时间,他们将在这里直接飞往香格里拉。因为完全相反的旅程安排,高反持续了几天时间。当然落地时,他们仅仅关注到香格里拉机场的小和空气的凛冽。他母亲给他套上毛衣和羽绒服后,开始联系客栈的接机服务,出口只有一个,非常好找,外面已经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接机师傅即是客栈老板,很年轻,介绍自己叫巴扎,后来她百度到巴扎是寄予厚望,沉稳之意。他开车带他们去独克宗古城,藏语中的月光之城此时并没有月光,虽然下雨依旧明晃晃地亮着,十几分钟到达客栈后,雨便停了。之后他们又数次见识到了云南雨水的随意。

房间在三楼,空手上去已经很喘,本地人拎着两个箱子依旧面不改色。也许他们只是需要时间去逐步适应。推开窗户,隔壁屋顶上一大片多肉植物映入眼帘,令日渐昏沉的暮色重新焕发出生机。休息片刻,他们决定出门吃牦牛肉火锅。

这是一个青石板路的小镇,汽车可以进来,石板因此被碾压得凹凸不平。火锅店距客栈四百多米,已经接近他们步行的极限,但不虚此行。铜火锅古旧,肉量很多,甜酥油茶驱散了部分头晕,饭后他们搀扶着回到客栈,看多肉在夜色中渐渐隐没。

第二日:普达措森林公园,

又见蜀都湖

她记得她十七年前面对湖水的惊叹,于是极力推荐第一段悠幽步道,未料到记忆出现偏差,湖水变为河水,他们走进一条新开发的崎岖山路。子榛却很雀跃:看山不喜平,就这样高低起伏才好。于是他们经过不知名野花,迈过牛粪,正是七月,植被非常丰厚,且都展示了最妖娆的形态。但她眼前不断浮现旧年十一月的雪和荒芜。

一路都听见水声,行至中段,河水汤汤呈现于眼前。见惯了小镇中略显凝滞的河,山野中完全抛开束缚,腾跃挪移的河流还是不同的。像是携带了山洪般迫不及待,她又想起某次暴雨过后她和外公站在旧屋门前,看旁侧的河水飞旋着暴戾地带走纸船,一次次拍打在后院的篱笆上,后来,河水被填平了。

再往前,偶然出现的玛尼堆好似伏笔,拐过一道弯,几十上百个玛尼堆在草丛中、树林里错落。这场面非常震撼,仿佛能透过堆积的石子望见寄予其中的虔诚的祈祷。子榛小声问她,这是否源于生殖器崇拜。

翻过山坡,与河流渐行渐远,更大的水声接踵而至。游客们举起相机,子榛却独独录下瀑布庞大水声。随手发到同学群里,有人问,录的是什么噪音?单纯听还是不够,需要见到,她沉默着发出一张张相片。

在观光车上补充了小饼干,蜀都湖的木头栈道看起来非常容易。的确容易,只是漫长。一路沿着湖走,自不同角度望去——或许是初次相逢太过震动,她找不到它们的相似之处:冰面上雾气缭绕的童话仙境不见了,取代的是山清水秀。只有临近末尾的枯木横斜有了点荒芜的意思,谢谢它们还在,或许也将比任何树木都长久。

在蜀都湖终点吃到了传说中的鸡排汉堡,她拿出便携水壶烧了一杯水,觉得又活过来。子榛已经有点神经痛,他们放弃了第三段碧塔海。总要留一点遗憾,日后回想起才有惦念。

晚饭已经不想出门,在美团上叫了粥,意外的美味。天光尚早,她在旅店里拍下木头窗格和帘子,隐约的书法字体有古意。但也只有这样一个角落,子榛指着头顶镶金饰物,说是舒尔茨的油腻,倒也贴切。他并且翻出《肉桂色铺子》其中一段:“在古老的公寓里,那些有了念头的壁纸必定早已对人们漫不经心的眼神产生了厌倦,难怪它们会沉湎于遥远、危险的梦境之中。而那些家具的主体早已变质、分解,完全落入邪恶诱惑的魔爪,然后,从这有毒、陈腐的泥土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长出斑斓、茂盛的霉菌,如同一簇美丽的红疹。”这个藏式旅店的暗红镶金壁纸与舒尔茨莫名匹配,甚至上厕所时可以看到卫生间的重工银刻天花板,他们叫它舒尔茨式建筑风范。

一直以来,是他教会她更多。

第三日:松赞林寺与松赞绿谷

十七年前是晴天,天空深蓝高远。不必修图,不必避开人群,松赞林寺便已经呈现出信仰本身的样子。她记得她从高处往下走,屡屡回头,每一眼都是她日后乏善可陈的生活中最光亮的一笔。

现在的松赞林寺被人群覆盖,他们顺着人流向上,看了几个侧殿,所有的侧殿都叫康参,到处是身穿藏族服饰贴着白墙拍照的游客。到下午也没有好一些,他们走上扎仓大殿,偶尔有两只鸟在高空盘旋,俯冲而下,发出刺耳的尖叫。但在镜头里它们只是两个小点,那也是他们不能捕捉的存在。

天空始终阴沉,混沌不清。反而在打开手机黑白滤镜后,世界呈现出清朗的样子。人群是浮云,浮云是空旷的白,手机自带的银色调复古般渲染了一点点黄,一切是幻境。

夜晚的松赞绿谷是另一重幻境。吃完晚饭自餐厅出来,她被柔软的灯光带到白玛吉先生的祖宅:黄铜门环簇新,柚木家具与石像、唐卡相得益彰,灯光照亮了每一处轮廓又在边缘留下暗影。她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顺着长长的楼梯,仿佛受到指引,脚下的黑色布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这是她短暂的藏式的家,手中的黄铜片钥匙已经握至温润。

第四日:再见纳帕海

下了一夜的雨,电闪雷鸣,纳帕海的水也并没有更多一点。期待中只有吉普车才能穿越的网红水路终于只存在于网络之中。他们坐了半个多小时的车,从国道开进村路,经过连绵的草原,看到一小片潮湿的草泽和几处小水坑,终究来的不是时候。

临时踏上开往丽江的客运,日光还耀眼,他们在车上昏沉沉地睡,出了很多汗,才想起脱掉羽绒服。

好像从幻境回到人间,这是人声鼎沸的丽江。

临时预定的依然是丽江最常见的木质小楼,有一道光影变幻的木楼梯,院子里多肉疯长。一座带防雨檐的木制秋千有日式侘寂感,男孩在院子里骑自行车,老板拿出刚摘的小苹果。

他们将在丽江停留三个夜晚。

第五日:丽江古镇与束河古镇

清晨自东北门入古城,一路拍摄晨曦中的青石板路和古旧屋檐。此时古镇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两面,一面幽深一面通明。他们走过葱茏掩映下的红墙黑瓦,走过日光拂照衬了蓝天白云的西式教堂,最喜一处盛开了白花的巷口,内里白墙影影绰绰幽微不可探寻。也是在这时他们发现彼此的照片呈现完全不同走势,他独独拍摄天空和路旁沟渠。这怎么能看到丽江呢?这是丽江的天空和沟渠。

目的地是七一街兴文巷的海豚不在家,一家文具小店。十年前一个朋友在店里留下明信片,写给十年后的自己,按约定即将到期,委托她帮忙取回。这让他们的古城之行有了岁月和探访的意味。

按地图寻去,41号已经变成一座茶楼,四周再找不到一丝文具店踪迹。电话还是通的,店主说可以留下地址,若能找到便邮寄过去。这是另一段故事了。

回来路上见到挂了两只玩具大熊的阁楼,她想起妹妹说的在法国罢工游行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玩具大熊。

中午搬家,住到狮子山下的指云公馆,地势略高,站在院内观景台上,能看见大半个丽江层层叠叠的屋顶。这一片相对安静,吃完本地的腊排骨火锅,他们准备去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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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办法形容第一眼看到束河的失望,商铺里齐刷刷的廉价银饰和叫卖声让她以为来到了义乌小商品市场。子榛这个路面研究专家则在一旁数落青石板的铺设痕迹过重,相对丽江古城过于规整,石缝直接抹平不显自然。

直到他们胡乱穿过巷子撞见何府。

这是她在云南的第二个不敢惊动,仿佛稍一出声便会震落头顶的灯笼残骸。老宅修复过,木窗和雕花门楣保存完好,看台阶数目应有五品之上。有人在这里约了摄影师拍照,她拍下姑娘的背影。照片里,身着黑银少数民族服饰的女孩刚好拿下油纸伞,仿佛历经千年回到旧地,鬼影幢幢。

修图时想了想没有抹去外墙空调痕迹,就这样吧,这是何府的今天。

第六日:木府与月隐酒店

在指云公馆听了一上午的雨,因此错过了日出。中午又搬家,去忠义市场附近的月隐酒店。一座江南画风的庭院式酒店,最适合落雨。

子榛爱这种装修风格,喜欢略显空旷的房间和整排的木质落地窗,又跳进石砌的硕大浴缸里洗脚。

临近傍晚才急忙去看木府。

有着古代建筑经典的留白和繁复,红蓝相映,具洁净之美。入门便是明式典型的十字歇山顶阁楼,南北相对,灰蓝色瓦片如同落了雪。议事厅是重檐歇山,厅前雕栏玉砌,只是不见朱颜。再往内,依山势上行,行至最高点,层叠的古城屋顶尽在眼前。

明天他们又将离开这里,告别总是来得短暂并且仓促,这个夜晚非常静,完全听不见古城核心地带的歌声。

第七日:洱海与青云客栈

一路微雨来到双廊,车窗外的景色也美,经过一段又一段荒无人烟的丛林和湖泊,摇动的树木有暴雨欲来的错觉。洱海却是平静的,当他们走上客栈的木栈台,平静的洱海以最最包容的姿势接纳了他们。

年少时最爱松赞林寺,对于信仰有莫名敬畏,又爱大海的汹涌澎湃,仿佛生命时有搏杀感,如今却只爱这湖水浩荡,如一幅莫奈油画徐徐展开,不见波澜。

仅仅是坐在这里就好,喝咖啡或茶,看天光一点点由盛转黯,只有浮云是流动的。湖面的青荇,或是其他,是画笔下一抹柔绿的点缀,远处水天连成一线,再无边界。

傍晚他们去隔壁的石榴西餐厅吃饭,又见到不一样的洱海。这时湖面上笼罩了一团深蓝色雾气,经久不散,湖畔散落着一堆大石,朴素粗粝,与客栈的和风细雨感又不相同。有人在岸边垂钓,画面依旧是静止。

这是她人生中难得的静止片段,不问前尘,不看过往,湖水缓慢地渗入心之秘境,将一切熨烫妥帖。

第八日:高铁上的雨线

告别洱海,他们汇入大理站拥挤的人潮。

在高铁上各自取书来看,窗外又开始落雨。子榛指着车窗上曲折蜿蜒的雨线:像垂垂老矣的人一样。这孩子总是不断给她惊喜。像她在洱海边只会说看雾,他却脱口而出一句:雾锁山头山锁雾,天连水尾水连天。如果说,她是垂垂老矣的那个人,那么他是她的延续,这是一个全新的,属于他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