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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塘

2024-10-14畀愚

文学港 2024年10期

十里塘其实远不止十里长。

它自西天目山蜿蜒而下,到达我们小镇时忽然变得笔直,像一把利剑把土地一劈为二后,继续一路蜿蜒向东,继续流经别的江河与田野,直到汇入大海。所以,镇上的每个人都觉得只要坐上船,只要顺流而下,我们就会离开这片土地,最终到达大海,到达世界的尽头。只是,从来没有人这样试过——只有傻子才会去干这种傻事。

聪明人都知道守在这条河的两岸,繁衍生息,直到生老病死。

沈老师是第一个离开小镇的男人,坐了一条又一条船,抛下一双儿女,还有瘫痪在床的老婆,顺流而下,最终到达日本,但那里也只不过是个一衣带水的地方。直到老婆溺亡在十里塘里,他才拖着精瘦的身躯,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沈师母死的那天,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河面,晃晃悠悠。她的每个白天都坐在轮椅里,坐在她裤裆里的那块尿不湿上,就像一件晾在河边的旧棉袄。她的女儿一早出门把她推出去,中午赶回来喂饭时还好好的,谁也没见到她是怎么爬进河里的,等有人发现,轮椅上只剩下了半张毯子。

我们都知道沈老师是在日本背死尸,每天不分昼夜,上上下下要爬几十层、上百层的楼梯。后来,直到他把那家叫十里塘的饭店开在了河边,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沈老师在日本干的是厨师。他说,他打工的那家店在东京,名字叫中华料理。他还说他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哪都不去了。

主要还是因为老婆之死。当年,决心离开小镇时,他坐在床头曾对老婆发过誓——国内看不好,我们就去外国看,只要口袋里有钱,这世上没有看不好的病。沈老师把那只枯槁般的手握在掌心里,目光落在老婆脸上,好像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只是,拎得清的女人一般都不会把男人的话太当真,有时不过是为了烘托一下气氛。沈师母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小镇上的大多数人也一样。我们都觉得沈老师是一去不返了,就像十里塘里的水从来不会倒流。不然,没有哪个男人会舍得离开这个依山傍水的地方,舍得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

沈老师是没办法。老婆这身病让他背了一屁股债不说,每到开学那几天,他还得硬着头皮去学校里求校长。就为了那几个学费,他欠条一写要写两张——一张女儿的,一张儿子的。

校长也很无奈,说,你这么寅吃卯粮的,哪天是个头?

沈老师更无奈。他曾是这所学校里最年轻的代课老师,办公室里只有他知道十里塘为什么叫塘,而不是溪,也不是河,更不会是江。他说,塘就是东西向的河。

语文老师一向有点较劲,故意问他:那南北向的呢?

叫浦。沈老师一本正经地说,比如说,上海的黄浦江。

黄浦江那不是江吗?语文老师笑着说,黄浦是个区。

沈老师闭了嘴。作为一名代课老师,他比谁都更知道什么叫分寸。问题是不懂分寸的那个女学生,把情书夹在了作业本里,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还用了李商隐《无题》里的那一句——相见时难别亦难。

按照语文老师的说法,那完全是“清风不识字,无故乱翻书。”沈老师去上课了,窗外的一阵清风,把那叠作业本吹开了,也把一个少女的秘密抖落在了地板上。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传阅过了,后来还传到了县城的教委。好在那个女学生还知道一个成语叫做知名不具。

校长很无奈,只好把全班的女生逐个叫来问了一遍,最后问到沈老师时,他由衷地说,你不开口,叫我怎么去跟上头解释?

我不能说。沈老师说,这关乎到一个女孩子的名声。

校长有点看不惯了,说,你做都做了,还怕说吗?

我做什么了?沈老师说,除了教书育人,我还能做什么?

最终,年轻的代课老师做了什么倒是没有人知道,可是我们全镇的人都知道,他是再也不能教书育人了。

有天晚上,沈老师回到家里,拉起老婆的手,说,别人不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沈师母半躺在床上,平静地凝望着丈夫。那眼神就像多年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只不过那一天是早上。

沈老师走到门边,想了想,回过头来,还是那一句:你一定要相信我。

沈师母至死都没有怀疑过。疾病早已经教会她,如何去等待命运的降临。

沈丹萍结婚那天,婚宴就摆在这家临河的饭店里,掌勺的当然不是沈老师。那时,他已经有好几个徒弟了。他只是看不上自己的女婿,油头粉面的,哪像个男人?他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过女儿:脸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男人不能光靠一张脸吃饭。

然而,事实很快证明了——男人也是能靠脸吃饭的。

小丁不光脸长得好看,身材也挺拔,尤其笑起来,眼睛里就像有阳光荡漾在河面上。一开始,沈丹萍就是被这双眼睛迷上的。那个时候,小丁在印刷厂里跑业务,三天两头都会来饭店里招待客户。临走,他大笔一挥,留在单据上的字竟然也是龙飞凤舞的。

这样的男人,一般女人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可是沈丹萍从来就不是一般的女人。每次到了月底,拿着那些单据去印刷厂里结账,她都会转到业务科里坐一会。进去先发上一圏香烟,跟那几根老油条嘻嘻哈哈的,临走再发上一圈香烟,让人感觉她是来谈业务的。可时间一长,大家都看出来了,姑娘想谈的是恋爱,对象就是他们科里这个唯一的小伙子。

跑业务的人什么没见过?于是,就有过来人说了心里话——豆腐要吃烫的,老婆要讨胖的。

其实,沈丹萍并不胖,就是有点壮,皮肤也有点黑,但摸上去远比白的要光滑。这方面,小丁是有过比较的。第一次把手伸进去时就发现了,跟百货店里的汪明娟比起来,她没有那么多的扭捏,说起话来也更爽朗。其他就不大好比了——每个女人都是一本书,翻多了其实也就是那老三篇。

小丁最终还是想选百货店里的售货员。沈丹萍当然不买账,就在河边拦住了他。残阳如血,倒映在河面上,也哗哗地流淌在身体里。漂亮的男人一头扎进去的心都有,问她:那你叫我怎么办?你总不能让我把自己一刀劈成两半吧?

刀,饭店后厨里就有。沈丹萍转身进去操了一把出来,咣地丢在他脚跟前。

小丁当然不怕这种,他受不了的是众目睽睽下真刀真枪地闹。男人一旦硬不起来,最好的办法是服软。他弯腰捡起刀,塞回到姑娘手里,诚恳地叫了声丹萍,说,我们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可是,沈丹萍不想说话,在饭店的账台后面坐久了,她只想算账。于是,她看着小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他从头到脚地算了一遍。从他身上穿的格子衬衫,再到牛仔裤里的三角裤,还有脚上的真皮运动鞋与全棉的白袜子。沈丹萍说,这些都是我给你买的,你脱下来,现在就还给我。

小伙子脸涨得通红,丢下一句神经病,扭头就走了。

沈丹萍并不着急,反而气定神闲地提着菜刀,回到账台后面坐下,噼噼啪啪地拨起了算盘,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坚持不下去的是小丁。眼看又到月底了,用空厂里的那些账得补回去,只好硬着头皮来找沈丹萍。这一回,两人约在十里塘对岸,就在沿河的那条小路上。

夜空中,弦月如钩,沈丹萍冷冷地瞥了眼那张漂亮的脸,冷冷地说,我是你什么人?

那是公款,挪用是要坐牢的。小丁拉起她的一只手,说,你就忍心让我去坐牢吗?

你去坐牢好了,关我什么事?沈丹萍甩开那只手后,马上又说,这种事,你应该找你的对象去。

小丁叹了口气,低下头,重新拉起那只手,说,我的心里只有你。

放屁。

真的。小丁把那只手抓得更紧了,说,日久见人心,我总算知道了,只有你对我是真心的。

不争气的是眼泪,一下子就要夺眶而出。在这晓风印月的夜晚,十里塘的水潺潺地流过。爱情就是泪水淌在嘴里的味道,咸咸的,涩涩的。

按照镇上老人的说法,沈老师家的小外孙简直就是个送财童子。丁晓光出生没多久,饭店的生意一下火得不得了,大门口长期挂着块招收服务员的牌子不说,后厨还整整扩出了一大间。当然,这得归功于小镇的开发,一条公路弯弯曲曲地通往了县城,每天都有大巴车拉着旅游团从上海、杭州而来。

+IDQUE6K+v2kC/Ohmo2C3CkEPjBzWgM1GU2MgG7vJ+w=沈丹萍从来都是当仁不让的,刚坐完月子,不光店里的账目一把抓,现在就连厨房里每天进出的食材,都得经她的手。主要还是沈家老二的性子太懦了,整天只知道笑眯眯的,长得也像个弥勒佛,白白胖胖的,坐在小板凳上,肚子都快搁在大腿上了。

人生就是那么的难如人意,该争气的不争气。这也是沈老师高兴不起来的又一原由。女人家太强势,从来不是件好事情,尤其还有个他看不上的女婿。当父亲的心里实在是憋屈,但也没办法,店堂里每天迎来送往的,要没这么一个女儿,他还真撑不起这么一个热络的场面。

那天,镇上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到处白茫茫的,只有十里塘还是一如既往地潺潺流淌。客人是不指望了,但也不能让几个徒弟闲着。沈老师坐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吩咐他们把炉子点起来,把熬好的膏汤兑上水,重新再熬一遍。他说,这样,屋子里也能暖和点。

很快,后厨里开始蒸汽弥漫。沈老师是想开门出去透口气的,却一头栽倒在了雪地里,等送进卫生院,已经说不出话来,干瞪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前的这对儿女。

沈老师死于脑溢血,最终连半个字都没能留下。

沈丹萍把他跟母亲合葬在一起后,一行人踏着冰冻的土地回到饭店。当晚,等所有亲朋离去,她朝桌边的一把椅子指了指,对老二说,你坐下,我们开个家庭会议。

沈朝阳看了眼姐夫,递了根烟给他后,规规矩矩地入座,才看清姐姐的眼神,慌忙把手里的香烟夹在耳朵背后。

沈丹萍并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双手捧过半杯热开水,捂了好一会,才说爸妈都没了,按理说我们姐弟俩也该分家了,但现在还不能,主要是饭店的生意正在兴头上,分了怎么做?沈丹萍接着,又说,就算真要分,也要等你成家后,有人替我看着你了,我才好放心。

小丁这时插嘴,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把你爸的存折点清楚,别到时漏掉一张。

这里没你事。沈丹萍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我们姐弟俩的事。

沈朝阳当然听他姐的,从来都觉得她更像是自己的妈。虽说在外人眼里,那么多年都是姐弟俩在伺候他们瘫痪的妈,可只有住在一个屋檐里的人清楚,沈丹萍才是既当妈又当姐的那个,一直照料着他们母子俩。

夜深以后,天空又开始飘雪。筋疲力尽的女人竟然没有半点要睡的意思,就一个人悄悄地出来,一个人踩着薄雪走了很久,才发现她其实根本没有去处,也想不出能去什么地方,可两只脚就是停不下来,就是想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只在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事实上,沈丹萍最终还是止步了,停在了母亲溺水的岸边。漆黑的天地间是那么的静谧,就连河水也像失去了声息,只有冰凉的空气还能勉强让人清醒,让人勉强感觉得到,雪花沾到脸上转眼就成了滚烫的泪。

老二的婚宴摆在县城的大酒店里,操办人当然是她这个当姐姐的。不仅如此,就连弟媳也是沈丹萍先相中的,事先都跟介绍人讲清楚了——首先一条是要漂亮,其次还要精明与能干。

这样的女孩子有,但不好找,即便就算找着了,人家的眼睛也是瞧在天花板上的。当姐姐的能不清楚这个吗?所以,当着介绍人的面,她把话放到了台面上,让人家有条件尽管提,家里好歹开着一家饭店呢,每天的流水都是摆在那里的。

但还是不好找。

漂亮的姑娘往往都带着几分傲气,更多的是把面子看得比命重。当姐姐的同样明白这道理。沈丹萍没过多久就转换了策略,一边督促老二每天沿着十里塘跑步,先把肚子减下去再说;一边重新找来介绍人,表示她可以再退一步,哪怕农村的也行,反正现在的户口也不值钱了。为此,就在老二再次前去相亲的那天,当姐姐的特意把他送到店门外,专门强调了一句:乡下姑娘好,实惠。

沈朝阳当然是听他姐的。

说心里话,光从汪雅芳的长相上根本看不出是个乡下人,穿得甚至比沈丹萍都时髦,十个手指头还染着红指甲。她的小学是在县城里念的,一直借宿在亲戚家里;中学也是在县城里念的,住在学校的学生宿舍里。眼看还能考上大学,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不曾想一场爱情突如其来,如同迎头赶上了一场暴风雨。

她那当村长的父亲闻讯都快气疯了,带着老婆连夜赶到县城,揪住女儿的头发,给了她一个耳光。第二天,她父亲仍然揪着那把头发,一直把她揪到卫生院。

汪雅芳只觉得自己是死了一回。从手术室里出来,站在铺满阳光的走廊里,她又觉得自己像是满血复活了。

我是不会跟你们回乡下的。女儿对父母说,要死,我也会死在城里的。

类似的话,她同样对沈朝阳说过,就在两人开始谈婚论嫁时。

我是不会跟你在镇上办酒席的。汪雅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要办,我们就办在县城里。

沈朝阳以为姐姐会当场跳起来,但是没有。沈丹萍端坐在她的账台边,随手在算盘上拨了拨后,又拿过计算器按了会,说,也好,给镇上那些人看看。

问题是漂亮的女人都善于得寸进尺。没过多久,汪雅芳又提出来,婚房也得安在县城里,主要是她放不下毛纺厂检验员的那份工作。

这一回,沈丹萍很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头看向沈朝阳,问他:你是怎么想的?

当弟弟的不敢直视那双眼睛,耷拉着脑袋,说,我听雅芳的。

沈丹萍没吱声,伸出两个指头,一上一下地拨弄着算盘上的一粒算珠。

实在忍不住的是小丁,一直等到打烊后,才在老婆跟前谏了句言。他说,这样也好,趁这当口,索性把家分了,干干净净。

沈丹萍还是没吱声,闭上眼睛就像睡着了。

新婚之夜,小夫妻俩躺在他们县城新房的新床上,汪雅芳眨着她那双涂着眼影的大眼睛,由衷地说,你姐待你真不错,比许多人家的亲妈都要好。

这话后来传到沈丹萍耳朵里,多少是让人有些欣慰的。看来,这个弟媳妇还是知好歹的,新婚之夜这么忙,都没忘记念一句她这个大姑子的好。

其实,明眼人都看在眼里,当弟弟的能有今天这点出息,多亏了有个能干的姐姐。沈老师还在的时候,他一度想跟姐夫去跑业务,当场就被沈丹萍制止了,她毫不客气地说,你根本不是块耍嘴皮的料,还是好好地学门手艺,学会的本事,谁也抢不走你的。

厨师的儿子能学的也当然是烹饪了。从配菜开始,接着是给父亲当下手。沈老师死的时候,他都已经在独立掌勺了。所以,沈朝阳在县城要找份工作不难,一开始在快餐店里煮大锅菜,嫌太累就跳槽去了家蒸菜馆,又嫌工时太长,每天收拾干净都快半夜了,回到家里汪雅芳早睡了不说,第二天一早醒来,人家赶着要去上班,连个说话的工夫都没有,更别提别的了。

好在姐夫是个业务员,在县城里的人头也算熟,介绍他去了一家幼儿园,给小朋友们做营养餐。

一天烧两顿,还有寒暑假。小丁一回来就在老婆面前摆功劳,说,为了你家老二,我这个当姐夫的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好在老二还算争气,雅芳不久就怀上了,可问题接踵而来。

这天趁着周末,沈朝阳回了趟镇上,说是来看姐,东拉西扯了老半天,才吐露实情。他们看中了个店面,就在离家不远的中山路上,问题是人家的要价高了点。

沈丹萍连眼皮都没抬,说,那你跟人还价去,跟我说又没用的。

当弟弟的只能扳着指头一个个地数,雅芳现在有点见红,已经请假在家里了,接下来是待产,等生了还要坐月子,还有哺乳期。最后,他一把捏紧拳头,哭丧着一张脸,说,这孩子一生,还有谁要她去当检验员呀。

沈丹萍想了想,也伸出手掌跟他扳指头,一个个地说,县城里买个房子多少钱?装修花掉多少钱?家具电器又是多少钱?还有你们摆酒席的钱。说完,她蜷起手指,敲了敲账台,又说,你要清楚,这开的是饭店,不是印钞厂。

沈朝阳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小心翼翼地站着,使劲地搓了搓那两只大手,先叫了声姐,然后说,要不,我们分了算了。不等沈丹萍回过神来,他马上又说,这样,我们不就有两家店了?

沈丹萍半天没出声,脑袋里翻来覆去的,只剩下了一句骂人的话——娶了老婆忘了娘的狗东西。可转念一想,自己只是他的姐姐。于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那好,我听你们的。

这一次跳起来的人是小丁,当晚就要冲到县城去,去找他的小舅子。沈丹萍一把拉住他,说,算了。

怎么好算了?小丁说,老婆给他娶了,房子给他买了,钱都给他花完了,他倒好,要分家了,他当我们是什么呀?

这是我们姐弟间的事。沈丹萍脸色铁青,从牙齿缝里只蹦出六个字:这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一向隐忍的男人终于爆发了。小丁一拍桌子,说,我们是夫妻。说完,又一拍桌子,就算我们不是夫妻了,我也要替我们儿子去跟他们把账算清楚。

已经多年不曾流泪的女人最终没能忍住。她用双手抓着丈夫的袖管,很久才让自己平息下来,但还是紧抓着那只袖管。沈丹萍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睁着一双泪眼,半天才说,算了,算我求你了。沈丹萍后来又说,他也是个苦命人,从小没人管……现在总算有人管他了……我们算了,吃亏点就吃亏点。

雅芳时装店开业那天,沈丹萍不想去,推说是饭店里忙不过来。可是,一大早起来想了想,还是包了个红包塞给小丁,让他带着儿子去一趟,顺便父子俩去人民公园再坐一回过山车。她嘱咐丈夫,记得到了县城再买两只花篮,一起带过去。

第二次是汪雅芳临盆的时候,她这个当姐的再不露面不行了,外人都要有话说了。那天的产科病房里也确实来了些亲戚,沈丹萍没想到弟媳妇会来这么一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汪雅芳脸上还挂着劫后余生的汗水。她先是叫了声姐,接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停在沈丹萍脸上,说朝阳要是没有姐姐,他也不会有这个家,他俩今天更不会有这个女儿。她求沈丹萍给孩子取个名字,叫什么都行。

当大姑姐的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小丁忽然插嘴说,那就叫晓晨,跟我家晓光一样,都是晓字辈的,听着就像兄妹俩。

沈丹萍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个当姑父的竟会跟侄女她妈有一腿。

事实上,对于长相漂亮的丈夫,哪怕再笨的女人也会留出个心眼来的。小丁每天回到家里,沈丹萍都会在不经意中察颜观色,尤其是他换下来的衣物,洗的时候特别留神与注意。可以说,警惕这根弦,她从来没松过,这么多年下来,都养成了习惯。

那天也是,小丁一早说要去趟县城,说是有笔回款要去催一下。他一直快到中午了才动身,换了件新买的T恤衫,头发梳得笔挺,坐在摩托车上的那股劲,就像有人在路上丢了个皮夹子,正等着他去捡呢。沈丹萍在心里算了算,这个礼拜才过去四天,他都上县城三趟了。接着,她又把那些能想得到的女人都想了一遍后,再也没心思坐下去了,索性把账台的抽屉一锁,抓过一把遮阳伞就直奔公交车站。

县城的马路上热浪滚滚,而沈丹萍更多的是无措。她沿着人行道走了会,在一块树荫下不由地站住了,望着满大街刺眼的阳光,一下觉得连站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但来都来了,她能去的地方也就是弟媳妇店里,哪怕坐下歇口气,喝口茶也好。

可是,她一眼认出小丁的摩托车,就停雅芳时装店门外。沈丹萍还算是冷静的,打着遮阳伞,迈上台阶,推了推那两扇玻璃门,发现是从里面锁上的,血嗡地就直冲到了脑门上。她几步下到路边的花坛前,从里面捡出一块石头,但转念又放下了,返身去到隔壁的童装店,一把摘下人家挂在门把手上的U型锁,扭头就反锁在了雅芳时装店那两扇玻璃门上。然后,她揣起那个钥匙,打着遮阳伞,头也不回地直奔公交车站。

当晚,小丁回来时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儿子已经睡了,老婆也已经洗完澡,正在露台晾衣服呢。他扒下T恤衫就往卫生间里钻,沈丹萍忽然进屋,说,滚。

小丁光着上身,忙叫了声丹萍。

沈丹萍只说一个字——滚。

家丑不可外扬,可同时这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

传闻就像十里塘的水,哗哗地流经小镇。于是,我们全都知道了,十里塘饭店里的姐夫睡了他小舅子的老婆。而且,河水只要它的源头还在,是永远不会停歇的。它滋润大地,无孔不入,让鲜花盛开,让万物生长。传闻也是,会伴随时间不断漫延。到了后来,小镇上的人都在说,就连汪雅芳那女儿都是跟小丁生的。

沈丹萍是没脸再待下去了,可又舍不得这饭店。但是,人是必须要有取舍的。她想了很久,才对那买家说,只租不卖。

买家也想了很久,说,那租二十年。

当妈的心里只有儿子。她想到二十年后,晓光都要三十了。她说,十年,要租就租,不租拉倒。

十五年。那人说,我们都是爽快人。

在儿子的问题上,沈丹萍从来没有半点犹豫过。她指着门前的十里塘,对小丁说,你想让儿子跟你?除非这河里的水倒流。

始终犹豫不决的人是沈朝阳,几乎隔天就一个电话打给他姐姐。一会是他跟雅芳谈好了,决定和平分手,好聚好散,第二天就去民政局。可到了第二天,电话又来了,支支吾吾的,说女儿才断奶,他是真舍不得孩子。他还说,雅芳也舍不得他们那个家。

沈丹萍始终不表态,她再也不会替别人做决定。她只对沈朝阳说她要走了,带着儿子离开这地方,至于去哪,她没说,其实是自己也没想好。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从小就知道,只要坐上船,只要沿着这条河,顺流而下,谁都会离开这片地方,一直到达大海,到达世界的尽头。而且,这世上不光有船,还有汽车、火车与飞机。

带着儿子,她可以去到任何一个地方。

她对沈朝阳说,往后,爸妈的墓就由你扫了,别忘了,每年的清明跟冬至。

那就是她的告别,也有点一去不返的意思。

沈朝阳对着电话只喊出了一声:姐。

沈丹萍没听见,也不想听。她的耳朵里只有哗哗的流水声,她的眼睛只想跟随着河流的方向,跟着它们一起流经别的河流与原野,一路向前,不管这世界到底有没有尽头。她只想去一个从未去过,也不曾想过的地方,带着她的儿子。

只是,不管她去得有多远,那些越是不想知道的消息,就越会往耳朵里钻。基本上都是沈朝阳那两口子的,他们分分合合的时候,汪雅芳同样也在跟小丁合合分分。

沈丹萍只想走得更远,远到整个世界都鸦雀无声。

晓光大学毕业就想带着女朋友回乡创业,但做儿子的并没有跟母亲直说。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母子俩,没人比晓光更了解沈丹萍那脾气了。他只说已经跟小芹商量过了,他们现在还年轻,成家立业还太早,所以打算先去国外读个研究生,等把硕士文凭拿到后,至少将来找工作会方便些。他们连去的地方也选好了,是英国的伯明翰大学,主要是那边的房价与生活成本相对比较低。

沈丹萍不响,她不会再替任何人做决定,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可现在的问题在于读书是要花钱的,而且还是两个人去英国花英镑。沉默了半天后,她让儿子先去听听女方父母的意见,不要急着做决定。

他们听小芹的。儿子说,他们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

这话说得,好像自己不是独生儿子似的。沈丹萍心里很不高兴,但脸上看不出来,只是平静地望着儿子那张白净的脸,问他英国读个研究生得几年?

儿子伸出两根指头,说,两年。

母亲点了点头,从沙发上直起身,又开始算账了。就当一年来回飞两趟,两年就是四趟,这机票得多少钱?还有那边的房租加上生活费,而且两个人谈恋爱也要花钱吧?而最大的开销当然是学费。沈丹萍习惯性地扳着手指,一笔笔地累计到一起后,再把它们换算成人民币,问儿子就当两年后回国工作了,你们两个的工资能挣多少?

万把块一个月总有的吧?儿子说,好歹是海归。

就算你一万块一个月。沈丹萍说,就算你们两个不吃不喝,你算算看,你们多少年才挣回这两年的开支?

儿子闷着脑袋,半天才说,那怎么办?

办法当然是有的,办法从来要比困难多。只不过,沈丹萍并不急于说出来,而是等到周末,等到小芹来家里吃饭时,才在饭桌上说起了家乡那饭店。靠着它,一个母亲不光把儿子拉扯大,还让他念完了大学。现在,十五年的租期眼看要到了,她这个当妈的这辈子也没什么可留给儿子的,现在就把饭店交给小俩口。沈丹萍看着未来的儿媳妇,说,城里当然是城里好,城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可城里什么都贵,哪样不用花钱?说着,她把脸转向儿子,又说,至少家里的饭店,妈是不会跟你们要租金的。

首先被感动到的是小芹,跟着男友也愣愣地叫了一声妈。

沈丹萍深感欣慰,其实这天她已经等了十五年。她只是没想到小俩口转盘会那么快,闭口再也不提英国与伯明翰了,而是每天都在合计那家饭店,打算把它改造成一家民宿,再在沿河的地方摆上一排桌子,那就是一个露天的咖啡吧。

沈丹萍到了这时才明白,儿子只是给母亲耍了个小心眼,但仍然感到很欣慰——至少比他老子强多了——做人最怕的就是缺心眼。

这天,儿子还在盘算时,沈丹萍打断他,伸出手朝他捏了捏,问他,钱呢?大拆大改不要钱吗?

儿子愣了愣,还是以退为进,说,我们可以去贷款。

沈丹萍忽然有点后怕了,紧捏着手里的电视遥控器,忽然说,你把饭店接过去,你让我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我养你。儿子是脱口而出的,妈,我跟小芹商量过了,我们到哪都会带着你的。

一下子,沈丹萍只觉得是有把刀扎进了心里面,但不是痛,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酸。她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夜——其实,她根本没有去处,也想不出能去什么地方。她就是两只脚停不下来,就是想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只在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可是这一回,当妈的忍住了,并没跟随儿子回到小镇。她不是拉不下这张脸,只是不想让那点过往再被人隔夜饭似的炒一遍,但儿子的一举一动从没逃出她的眼睛。

大都是通过微信里的朋友圈。她发现儿子最终还是大拆大建了一翻,先是掀掉屋顶,在那里搭了个露台,还在四周的栏杆上挂满了粉色的三角梅。那家咖啡吧也没开在河边,而是撑起几把太阳伞,他把桌椅都摆到了那个露台上。问他是怎么回事,儿子很久才回了几段语音过来,说是审批通不过,最后镇上城建办替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先把咖啡吧开在屋顶上再说。

然而,这世上唯一不能折中的是爱情。时间一长,小芹还是想要去留学,想去看看远方的那个陌生的世界。临别这天,她站在十里塘的河岸边,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男友脸上,说,你放心,我会回来的,最多两年。见晓光低头不语,她也低下头去,又说,就两年,就当是对我们的考验。

只有过来人才知道,这世上最经不起考验的就是爱情了。儿子回到母亲身边的那晚,城里刮了一夜的风。很少失眠的女人失眠了,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才发现,窗外已经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每一滴都像打在心头,却又忍不住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沈丹萍还是觉得酸,浑身酸得牙龈都在发软。她能做到的,也就是拼命地咬紧它。

儿子追寻爱情而去的第二天,当妈的只能只身回到小镇上。好在太阳很赏脸,一场雷阵雨过后,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照在地面,照在屋脊,照在十里塘与它的两岸。太阳照到哪里,哪里就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闪闪烁烁,热气腾腾。可是,沈丹萍的眼里只有这条河,我们也一样——它曾让我们镇上的每个人都觉得,只要坐上船,只要顺流而下,我们就会离开这片土地,最终到达大海,到达世界的尽头。

可是,只有离开过的人才会知道,世界是没有尽头的——世界的尽头,就在你止步不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