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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菜史(外一题)

2024-10-14姬中宪

文学港 2024年10期

过去我家餐桌上常有一道菜,名曰剩菜。剩菜是我妈的拿手好菜,她到哪里,哪里就有剩菜。我认真分析了一下,发现剩菜不可避免,它是系统的产物,也是历史的必然结果。

菜之所以剩下,首先因为菜量大于实际饭量,因此产生一种“绝对剩余”。我妈烧菜,我总结为三怕:怕不够,怕不咸,怕不熟(如果我姐在,还要加一怕:怕不辣)。怕不够,是生怕菜烧少了,吃到最后欠一口,委屈了肚子,怠慢了家人,因此宁肯比实际需要多烧一点,顿顿有富余,所谓“年年有余”。

深究下去,烧得多,还因为买得多,食材环节就超了量。我妈初到上海,惊讶于本地老太太菜场买肉,只买肥皂大一块肉,多一两都要退货,逼得卖肉的汉子下刀细腻精准,像做实验。前几日在豆腐摊前,一个老太太指名要五毛钱的豆腐,豆腐原本一块一块分割好了,三块钱一块,五毛钱只能买六分之一块,卖豆腐的下不去手,就不想做这生意。我妈刚买好一块,就对那老太太说:“那你别买了,我切一点给你吧。”老太太不要,定要那老板亲自切六分之一块与她,终于得逞。我想,当晚老太太家不太会剩菜,我们家的豆腐倒剩了。

小时挨过饿的人,终生都有备战备荒式的囤货心理,“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我妈非得大包小包,把冰箱塞满才有安全感。现买现吃,吃多少买多少,在我妈看来是缺乏忧患意识的表现,容易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愉快联想。

买得多,还因为商家卖得多。就拿买肉来说,过去在北方菜场,如果不买个三五斤,你都不好意思开口。那时候似乎是卖方市场,买多买少,卖方说了算,买方哪怕事先给出数量,“来半斤”,或者“来十块钱的”,基本等于白说,卖肉的把刀架在肉上,抬头问你:“这些可以吧?”你说:“少一点。”他象征性挪一挪刀,其实并没有少多少,而且刀在他手里,手一歪,刀斜着切进去,直奔着精肉下面一块肥膘而去,你惊呼:“太肥了,太多了!”他那边已经手起刀落,一块肉成为既成事实,啪一声扔在秤盘上,你再要反抗,他将十斤大刀剁在你面前,露一胸膛护心毛,一般人也就乖乖交钱了,再多嘴,卖肉的就更不客气,把肉甩在你面前,说:“你以后不吃肉了吗?”这话相当难听了,我妈有一次回敬他:“你才不吃肉了呢!”

卖肉的每日动刀,见血,处理的是生活中最血腥的一面,因此天生带几分凶悍。“屠夫”一词,不但可以指一个职业,还可以拿来骂人,意思是粗鲁无礼。其实更多的是一种职业伪装,需要细腻的时候,屠夫也可以很细腻,比如一块肉扔在秤盘上,秤砣犹犹豫豫,打不起来,“差一点三斤”,这时候,屠夫手里刀一转,剜下枣大一点肉,加进秤盘里,不多不少,刚好三斤。买肉的抱怨:“也不多切上一点。”屠夫回:“肉不过枣。”意思是枣大的一点肉也是肉,有分量有价钱,小视不得。

我妈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下长大,“买少”要被羞辱,“买多”就成为一种自觉。她刚到上海时,常在菜场看到新奇故事,回来讲给我听,比如一个老太太如果要买五块钱的肉,就真的只带五枚硬币来,一枚一枚码在肉摊前,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样子,卖肉的汉子纵使手持利刃也没办法,而且精肉是精肉,五花肉是五花肉,排骨还分大小,买什么得什么,不像北方,一刀下去,恨不能半扇猪扛回家,自己再细分肥瘦。

北方消费者自然也有反抗,买肉界还流传另一句话,“有钱买的手指肉”,是说肉是金贵的东西,容不得屠夫们大刀阔斧地搞捆绑销售,你买一斤瘦肉,非要饶上半斤猪油。正确的买法应该是“指哪儿打哪儿”,买主手指指到哪,屠夫的刀就切到哪。这话虽然很维权,毕竟难执行,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屠夫刀下没人性。

当然,再深挖下去,这种粗放式的售卖风格也另有原因,除掉北方豪爽、缺少契约精神这些基因外,也有现实的较量:以我妈为代表的老太太们实在太会讲价,卖方利润空间被挤压,只能薄利多销——你把价钱讲低了,还精确到两,就是要逼死我卖肉的;我算好价钱,零头总被你抹掉,就别怪我下刀歪,捎上一点肥膘;同理,你买完肉还讨骨头,讨下水,讨块姜,讨根葱,就别怪我短斤少两……买方卖方,总是互相成就的一对冤家。

上面内容小结一下:卖得多——买得多——烧得多——剩得多。剩菜的逻辑大致如此。

不往下挖了,回头继续说剩菜的事。剩菜之不绝,除了与上述采购观有关,还因为“菜品观”。上海人烧菜,讲究品种多,量少,一样一样,一人一口,便于精确计量,看人头下菜碟,难有剩菜。我妈的风格是品种少,量多,没那么精细,小时候吃饭,常常一家人就吃一个菜,但那菜无所不包,有点像东北人乱炖。乱炖除了不易定量外,品相上也吃亏:刚端上来看着挺过瘾,有一种物质极大丰富的假相,吃到最后就格外狼藉,荤素汤汁混在一起,卖相不佳,容易剩。

可能越是物质匮乏的年代与地区,越忌讳“数量”,因为数量总不够,想多了心烦。北方过去吃水饺,最忌讳数水饺的个数,不吉利,上升到人命关天的高度,吓得人不敢数。到了上海可就不一样了,上海人家包水饺,要按人头数个数,数了又数,生怕包多了。轮到吃时,一般要先预吃一轮,吃个七八成饱,探探各自的胃容量,然后就到了关键时刻——煮水饺的人拎着漏勺,专程赶到客厅里,挨个统计:“你接下来再吃几个?你呢?你呢……三五个?到底三个还是五个?想不出?算了,别啰嗦了,四个!”

菜品观之后,还有一个“菜饭比”的问题:究竟是就菜下饭还是吃饭下菜?过去物资稀缺,菜量少,菜主要起一个药引子的作用,为的是把那碗饭哄下去;现在不同了,吃菜是感官享受,是文化;吃饭降格为满足本能,是低级需求,屈尊吃两口饭,为的是让菜更有味道些。过去饭桌上,饭吃光了,菜就可以打住,端进橱子里留待下一顿再吃;现在的饭桌上,菜吃够了,饭立刻被抛弃。过去剩菜,现在剩饭——我妈是坚定的剩菜系的传人。

有时我白天在家看书,我妈专程爬到楼上来问我:“今天中午吃米饭好吧?”我听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后来给她打比方,“你问我中午吃米饭还是吃馒头,就像问我中午的菜是盛在绿色的圆形盘子里呢,还是盛在红色的方形盘子里?我觉得这一点都不重要——我关心的不是吃什么饭,而是吃什么菜。”

最后一点:剩菜总会催生新的剩菜。我妈上菜,总是待众人坐定了,突然又起身,从冰箱里端出一盘剩菜,摆在离她近的桌面上。因为是剩的,这道菜总是优先被吃到,结果剩菜吃掉了,新菜就剩下来,成为下一顿的剩菜,由此“剩剩不息”,所谓“剩菜循环论”由此而生。剩菜循环论又导致了“剩菜正常化”,剩菜一天天坐稳了饭桌,大家像接纳一位新的家庭成员一样接纳了它,反对剩菜的势力则一天天占了下风,终于没有市场。

小结一下:菜量过多,导致“绝对剩菜”,背后原因大致有四点:一是采购观,二是菜品观,三是菜饭比,四是剩菜循环论与正常化。其中采购观背后又有一系列复杂动机。所以这些串在一起,一环扣一环,牵一发动全身。剩菜事小,要改变,却是万难。

以上是第一大点。

第一大点主要是以菜论菜,从一般意义上分析剩菜机制,第二大点要专门谈谈我家一种特殊的剩菜,或曰剩菜中的战斗机:咸菜。

咸菜是天生的剩菜。没有人买咸菜或造咸菜就为了一顿饭,都是为了百年大计。家里有咸菜,可以确保顿顿有剩菜,因为咸菜太咸,一顿吃光能齁死,只能剩下慢慢吃。我刚才分析我妈烧菜有三怕,第二“怕不咸”,其实也是这种咸菜主义的延伸与泛化:希望所有的菜都更咸一点,免得一次吃光。

我妈吃饭,手边永远摆一盘咸菜,黑乎乎的,皱巴巴的,能提炼出半斤盐来。那是一道永远也吃不完的菜,吃得慢,补充得快。我妈来我家后,我勒令她烧菜要少油少盐,起初她总是做不到,后来自己也发了狠,手写了“烧菜须知”,一条一条贴在厨房墙面上,以示鞭策。再上桌,一盘盘清汤寡水,难以下咽。没了盐,我妈就不会烧菜了。张承志写《心灵史》,有一句话我记住了,说西北苦寒之地,“宗教是生活中的盐。”对我妈来说,盐就是她的宗教。

饭桌上,等年轻人吃下第一口菜,我妈总是焦急地问:“够咸吗?”或是“是不是淡了?”我常纠正她,说你应该问够淡吗,是不是太咸了。然而这习惯哪有那么容易改?哪怕你三分钟前刚和她探讨过高血压人群应当少吃盐,她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永远是“够不够咸?”你回答稍慢点,她就要跳起来去厨房取味极鲜;你说“咸了”,她就埋头反思,“其实刚才放第一遍盐就够了,我怕不够咸,又放了第二遍。”在我妈看来,“没盐味”是对食材最大的不恭。

在年轻人联名抵制下,菜寡淡下来,我妈的手边就更离不开咸菜了,常常是我们年轻人一口一口吃菜,她吃一口菜,再吃一口咸菜,以补上她的盐分。我姐来我家,饭桌上常常要造反,因为我妈用上海标准烧出的菜“一点味儿没有!一口也吃不下去!”非得去超市买了老干妈来,以弥补亲妈的亏欠。

我妈对咸菜的钟爱,大概也有四个历史背景,一是过去没有冰箱,为了保鲜,人们想尽办法:把菜埋在沙土中,吊在井里,再就是用盐腌起来,做成咸菜,盐就是那个年代的防腐剂,如果食物不幸已腐败,就更要加倍放盐,一咸遮百味;二是过去菜少,所以要咸,而且一定要“齁咸”,以防止有人把吃菜当成一种享受,家里开销不起;三是农户人家要干力气活,补充盐分是必须的;四是——我瞎猜的——盐大概是唯一的调味品,相对廉价的美味,酸甜苦辣咸,只有咸能消费得起,所以可劲地咸。

咸菜光临我家后,剩菜就再也不走了,因为饭桌上有一道永远吃不完的菜,那么其它的菜即使量再少,也可以剩下。简单说吧:“绝对剩菜”,由于有了“天生剩菜”的加盟,变得更加绝对了。

到了我姐家,咸菜发展出一个变种:辣菜。很明显我姐并不是一个川妹子,但自从嫁给我姐夫后,她就成了“怕不辣”。我姐夫也不是四川人,但他的家乡流行吃“川味面条”,据说他们那的人出差去四川,吃了四川的川味面条后都摇头,说不正宗,不如他们山东老家的川味正宗……于是姐夫一家人都吃辣,我爸妈如果去了,就是咸加辣。有一次吃饭时我对他们说:“饭桌上,咱们不是一个种族。”

二丫有一次问我:“舅舅,你不吃辣,岂不是错过了世界上很多美味?”我说:“正相反,我觉得你们才错过了世界上那么多美味。”我们之间的种族隔阂颇深,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种隔阂还包括我妈的第三怕:怕不熟。我妈的烹饪观中,“熟”是最基本的美德,她攻击市面上某家馆子时,最常用的话是“都没做熟!”这种情况下,如果带她去吃牛排,什么“五分熟”“三分熟”,简直就是厨师在开玩笑;如果吃日料,刺身,生鱼片,厨师简直就是不作为,还卖那么贵,简直犯罪。

我上学时有一次考试,我妈买羊头犒劳我,特意问卖家:“熟吗?”卖家回:“稀糊烂!”意思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都烂了。我妈买回家,一下刀,血滋出来,立刻带了羊头回去,要求退货。卖羊头的说:“你只要没动刀,我就给你退。”我妈说:“不动刀我哪知道里面还滋血?”卖羊头的说:“你把我的羊耳朵都快割下来了,不退。”我妈大概没读过《威尼斯商人》,但她也有莎士比亚的智慧,她说:“我儿子正考试,你还耽误我儿子的时间了呢,你只要把时间还给我,我把你的羊耳朵再对上,对得小羊咩咩叫!”说得卖羊头的都笑了,又捞起一个“稀糊烂”的羊头给我妈换。

好吧,以上是第二大点。别急,快好了。

第三大点也是最后一点:我家餐桌上有一条重要的原则,叫作“最后一口谦让原则”。这原则很要命,无异于餐饮界的相对论,它让我家的剩菜由“绝对剩菜”升维至“相对剩菜”,从此,剩菜与菜量多少无关,甚至菜越少越剩!

这原则的大致表现是:每逢饭吃到后半段,一桌人就开始算计,盘里还剩多少菜?桌前总共多少人?一除,情况似乎不妙,于是有人率先表态:“我差不多饱了,剩下的你们吃掉。”马上会有第二人响应:“我已经饱了,剩下全归你们。”第三人原本正吃着,这时也不甘示弱,“我早就饱了,剩下的一口也吃不下了。”于是纷纷撂筷子,你吃你吃,我不吃我不吃,我真的饱了,我岂止饱我都撑了,我不骗你,骗你小狗……争论不成,还动手:重新拿了筷子,把菜夹到对方碗里,对方再夹回来,再夹回去,空中阻拦,躲闪,交锋,拿手护住自己的碗,或者干脆把碗倒扣过去……这样斗七八个回合,最后谁也没吃那菜,菜又回到盘子里,成为剩菜。

这原则直接导致了著名的“剩菜悖论”:菜量越少,越容易剩菜;菜量越多,越容易吃光。

我妈有一次对我说:“我发现你姐夫最爱吃那种黑了皮的香蕉,有一回我看见他同时剥开四根那样的香蕉,三口两口全吃下去,专家说一根香蕉的热量等于一碗米饭,他等于连吃了四碗米饭啊。”她把这发现告诉我姐,叫我姐下次多买点黑皮香蕉给姐夫吃,我姐听了,笑说:“他那哪是爱吃啊,他是看到那么多香蕉没人吃,都放黑了,怕扔了可惜,所以全吃掉,他平时可是一根香蕉都不吃的人。”

这个案例可以解释“剩菜悖论”的后半句。饭桌上,我姐夫也是这样做的:吃饭吃到尾声,如果他发现菜不够多,就立刻宣布饱了,反之,如果菜量太多,目测会有很多剩菜,他就将盘子拉到自己跟前,说:“这个菜你们还吃吗?你们不吃——那我全吃了。”然后撑得直打嗝。

“最后一口谦让原则”还引发了“饭桌猜疑链”,哪怕一个人真心实意地吃饱了,也没人相信他,因为所有人都怀疑他是假装的,他其实还饿得很呢。比如吃水饺时,如果我吃饱了,但是盘子里还剩下几个水饺,我妈会猜:他是不是没吃饱?怕我不够吃,所以故意剩几个给我?反之,如果我把盘子里的水饺全吃掉,我妈就会猜测:如果再给他加几个,他是不是也能吃掉?下一次,我盘子里的水饺就会又多出几个,于是我又没吃完,我妈又猜:他是不是没吃饱?怕我不够吃,所以故意剩几个给我……猜疑永无止境,我百口难辩,再也没法在饭桌上澄清自己了。

说了那么多,最后划一下重点吧:

绝对剩菜,天生剩菜,相对剩菜……剩菜问题环环相扣,层层加码,终于让剩菜像剩男剩女一样,成为无解。

就写到这里吧,我妈喊我吃饭了。

我们住在一座叫“地铁”的一线城市里

01

早高峰,每一列地铁都至少有一个人奇形怪状地紧贴在玻璃门上,面朝外,像一幅画一样被带走。有人手臂及手上公文包被钉在车门上,下一站才有机会取下来。即使如此,这画中人也自觉幸运,因为这意味着他(她)是本截车厢接纳的最后一人,类似大师的关门弟子,因此有资格睥睨站台上滞留的人群。

对车内人来说,每多进来一个人,都意味着利益的重新分配,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要让渡一些空间,以匀给那些新加盟的肉体。很多站着的人拉紧扶手,眼里带着强拆户或难民接收国才有的忿恨与不甘,离开那个奋斗了几站才得来的舒适小窝。即使有座的人也要收起脚尖或敞开大腿,好安置一位无处落脚的人。

这种背景下,让座显得过于浪漫和浮夸,不让座者渐成势力,已发展出一套全新的道德标准与理论依据。

人们像对待换届选举一样对待即将到来的换乘大站,很多位子被觊觎良久,位子上的人,即使偶尔挪动一下包,或稍欠一下身,都会被身前的众多候选者解读为即将下车。他们簇拥在他(她)脚前,欲取而代之,结果那人只是拿出水杯喝一口水,又深深地坐回去。他(她)酒足饭饱的样子格外招人嫉恨。

到站了,车停稳而门未开的几秒里,车内人与车外人隔窗对峙,心态迥异。离开的人只想着离开,因此心态平和,道德感也更强;要进来的人,眼里像有火,更信奉丛林法则与强势逻辑,有时就顾不上斯文。

车门打开的一瞬你会发现,“先下后上”这样的话就像考交规时的“停车礼让”一样,只是一个标准答案,现实中绝无可能。很多时候,上和下是同时进行、不分先后的。奇怪这样两个相反的动作居然可以同时完成,只能说,人们充分运用了身体的伸缩性与灵活性,让“规则”这道生硬的大门也有了弹性。

我曾仔细计过时:列车停靠后等待开门的时间,以及车门关好后等待开车的时间,都远远长于车门打开的时间。也就是说,真正供乘客上下的时间其实很短,更多时间被用于事前与事后。除了技术与安全方面的考虑外,这大概还有一个社会心理学方面的考量:让人们有充分的时间来适应社会转型期阶层大洗牌的动荡,以便调整心态,摆正位置,重新上路。

这同时告诫我们:窗口期正越缩越短,我们多数时间都是在错失上一次开窗的懊悔与对下一次开窗的徒劳等待中度过。

地铁里拥挤的不单是人,还有信息。毕竟信息是跟着人走的,人往哪扎堆,信息就往哪扎堆。如今的地铁车厢里,每一寸面积都是广告,人们头顶的,脚踩的,屁股下面坐的,扶手上握住的,车窗外投放的,车票背面印的,包括广告小哥朝你发射的,都是广告。连每一个目的地都被厂家冠名,最终是一堆广告而不是铁皮车厢载我们来来往往。我们的视听被买断了,这样下去,地铁该免票。

这样高强度、全身心的拥挤中,路怒症在所难免。“谁在推我?”一位美女回身怒问。

没人回答。人们像液态铅一样注入车厢,每个人都是推搡力矩中的一环,很难说有哪个人能单纯地仅扮演发起者或受害者。

“别推了行不行!”又有人说。

没人回答行不行。估计不行。

02

我姐的女儿高考,目标上海。为了让她们体验上海真实的好与坏,我带我姐去乘早高峰的二号线。

我姐差不多用了一站路的时间才把身子转向我,说:她们如果来了,以后上班,也要每天这样挤地铁?

二号线贯穿东西,一头是浦东机场,一头是虹桥机场和虹桥火车站,中间是漫长繁华的上海腹地。二号线是上海的一条生命线,载我们来去,载我们浮沉。它而且是一条容易引发哲思与终极关怀的路线,这条线路上的乘客,尤其是那些手握拉杆箱去赶飞机或刚下高铁的人,大概都曾在某个车厢晃动的瞬间恍惚过: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更多时候,地铁是我们的日常,我们像是它的永久性居民,每天定时定点赶来,比进自家卧室还准时,还雷打不动,我们忠于它的座椅,胜过忠于卧室的床,我们以过日子的心态一天天与它厮守下去。三号口安检处那位手举扫描枪的圆圆脸的制服女孩,像我的邻居。

我们进到车厢里,坐成或站成最舒服的那个姿势,以各自的权宜之计,来躲避那三个问题的追问(可能也是在迂回地作答):

有人天天在九号线上举着手机下国际象棋,已经下成了国际高手。然而他(她)隐姓埋名,一下车就将手机装回包里,成为无名。

有人天天在四号线上看剧,站着看剧(发明一种能站着看的剧据说是当代艺术工作者的义务或美德),已经看遍了人间的喜怒哀乐。车到站,他(她)收起耳机和喜怒哀乐,加入真实的人间。

有人在十一号线上度过四季。春秋天他(她)收集当季的各色包包、板鞋和发型,冬天他(她)嗅羊绒、鸭绒与太空棉,夏天,他(她)检视着送至眼前的各种尺度的乳沟,防不胜防,美不胜收。

末班车,一个男人戴着镜面墨镜睡着了,张着嘴,仰着头,眼里含着整个车厢。能在地铁睡成这样,除了说明他很困外,也说明他对同行者报以充分的信任,所以敢将睡态交出去,任由陌生人指点。有个姑娘凑上去,拿他的墨镜当镜子,理了下头发。我看到他梦中露出邪恶一笑。

早班车,一对只坐两站的母子,将两站的时光用足:男孩在车厢的立柱间跑,妈妈弓腰追他,一面看着手机,提问当天的单词。妈妈说,苹果。男孩说,apple。妈妈说:书。男孩说:book。妈妈说:电脑。男孩说:computer……

两站很快就到了,男孩终于可以摆脱妈妈,来到车门前,大声说:耀华路到了,开左边门。

广播说:耀华路到了,开左边门。

03

乘地铁,一定要注意仪表。

近几年风气收紧,地铁站里多了穿制服的人。职业乞丐、偷抢手机、性骚扰和小广告却没有少,说明这届制服志不在此。制服们专门守在上下楼梯要塞,人流涌上来,其中总有一两个人,毫无征兆地被他们拦下,要求出示身份证。被挑中的人莫名惊诧,上下翻包,先就有了三分坏人相。我曾躲在远处,悄悄观察那些被选中的人,发现并非随机,而是有很明显的共同点——那些人的着装气质,普遍没有我好。

我也不是一直都好。几年前,我也曾在地铁站台被穿制服的人索要身份证,惹我发怒,反问对方要证件。那一次之后,我自己也有反省和改进——再坐地铁,我都记得要刮刮胡子,背一个时尚点的包,尽量别戴帽子,至少帽沿别压太低。最重要的是,从制服身边走过时,眼神一定要自信,要无辜,要本土化……几年过去了,我的人品并没有突飞猛进,然而再没被制服男盘问过。

公益机构关爱务工人员及其子女,我觉得应该加一项服务:教他们如何在地铁里伪装成本地人、文明人,以免被查身份证。我可以去讲课。

因为人多,物种齐全,对比鲜明,地铁成为极易建立歧视链的一个地方。花同样票钱,乘同一班地铁,在同一站上下,都只是巧合,你的衣服,你的包,你的手机、手机的铃声、你打手机时说的话、说话的口音、音量乃至眼神,都出卖了你,你的举手投足都明白无误地告诉全车人:你和你的邻座不是一个阶级。

有人拼命挤进另一个阶级,用这个阶级流行的妆容来涂画自己,生怕被人看出原形。有人则正相反:

有一天早晨,七号线转二号线的中途,人潮汹涌,转弯处,人流被左右两架扶梯分流,空出中间的人行台阶,如同暴风眼与灯下黑,一个青年逆着人流,侠客一般盘腿而坐,眉毛倒竖,面对着所有人,狠狠地吃早饭。吃的是乘车界餐饮标配:泡面火腿肠,加半个切开的卤蛋。

人们忍受这突兀的画面与早餐的异味,却不肯多看他一眼,连皱眉或撇嘴的表情都不肯做,好像皱一下眉都可能引发迟到。自动扶梯不停,将人流源源不断地输送上去。划清界限的方式有很多,最伤人的,莫过于无视。

还有一年,末班车上乘客稀少,一个西装领带瘦青年离开座位,抓着车顶垂下的两个拉环,做引体向上。他一次又一次将他轻薄的身体拖向半空,累得呲牙咧嘴。看众人不理他,他落回到地板,又打了一套拳,嘴里哼哼哈嘿,然而还是没人理他,连白眼都不肯给他一个。

我总觉得我理解他们。我在他们这个年纪时,也曾这样恶意地表达过自我。

04

才没几年的时间,在地铁上读纸质书就成了异类。当然,读《托福单词一月通》或《决胜未来的六大能力》什么的还是大有人在的。有一次在九号线,斜对面一位女孩在读《霍乱时期的爱情》,我偷拍了她。乘九号线有8年历史了,仅此一例。

当然,大环境是这样的,地铁以外读纸质书的比例并不比地铁内更高。

我在地铁上读卡夫卡,发现地铁有助于理解卡夫卡。不知道一百年前的布拉格有没有地铁,但卡夫卡好像预见到了今天:出于某些难以名状的原因,人们日复一日地进到一个复杂庞大的地下系统,在一整套线路、箭头的指引下行尸走肉;为着便捷高效的目的,我们动用最智慧的头脑制造出一台精密的奔跑机器,却又深深受制于这台机器;我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经过大数据反复核算后的最佳选择,然而无数最佳选择连缀出的却是最无意义的结果……

我承认,在如何理解卡夫卡的问题上,地铁给了我出其不意的提示。

再早几年,我还在地铁上读《南方周末》,现在想起来,简直有些扰民。报纸这种东西,一看就不是为地铁发明的,那么大的开本,大张旗鼓地展开看,动不动还要“下转第N版”,左右开弓翻完一叠报纸,基本相当于做了一套广播体操。如果我在早高峰的地铁上看报纸,别的不说,我的左边乘客右边乘客包括我大腿间夹着的那个乘客首先就不愿意。

纸质书虽然比报纸小很多,跟手机比起来还是奢侈,单是翻书这个动作就要挤占更多空间,哪比得上手机,动动拇指就行了。有一次我在一左一右一胖一个更胖两位女士中间艰难地寻到一处空座,拿半个屁股挤坐下来,浑身歉意,再不敢把包里的书掏出来。左右看看,两位女士都在玩消除游戏。

地铁上流行消除游戏,大概源于人们对眼前拥挤和无序的焦虑,以及渴望被归入同类的迫切愿望。此刻,两位女士可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联手把夹在中间的这个异性消除掉。

所以,出版《一二三四舞》的时候,我特意要求小开本,瘦长版,迷你尺寸,为的是如果有人愿意带上地铁,不至于太扰民。

更重要的不适在于:书这种长篇大论的东西,与站站停靠的地铁太不搭调了,节奏对不准,也就难形成共振。那年我在地铁上读《三体》,经常坐过站,宇宙与光年尺度下的叙事,与眼前过于零碎和快捷的现实相违和,很多次车到站了,情节正恢宏,又不可能一路坐到机场,我只好挪到站台的铁椅子上看完这一章。

如果卡夫卡知道百年后的东方上海有一种叫“早高峰”和“二号线”的疯狂事物(他或许会因此再写一篇《中国地铁修建时》),我猜,他一定不同意读者将他的小说带进地铁。作为一名“花式虐读者”的高手,卡夫卡的文字冗长晦涩不分段,是荒漠或冰川中漫无尽头的长途洲际列车的节奏,与地铁格格不入。

现如今,创作和出版的铁律是:一分钟一分段,最好一句一分段,然后三分钟一个小高潮,五分钟一个大翻转……听听,三分钟、五分钟,正是地铁走走停停的节奏。

地铁在形式上是反卡夫卡的,内里则应验着卡夫卡的预言。“我写出了未来,未来却容不下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卡夫卡在遗嘱中要求焚毁所有作品的原因。

早晚高峰,走在卡夫卡式的地铁中,我常常想到烤鸭,那种大机器流水线上一只一只伸长脖子悬挂在传送带上的烤鸭。我觉得我们就像是一只只烤鸭,把自己涂满昂贵的香料,然后排队进入一套烧制流程中。一人一卡的闸机通道,循环滚动的扶梯,自动开合的车门,一节一节工整雷同的车厢,包括精确到秒的时刻表,无不充满了浓浓的工业气息;而掌中的手机则让我们时刻保持在线,时刻保证被影响、被训导:别忘了,你的使命是扮演一只香喷喷的烤鸭。

我能做的,只是在这个集体烤制的过程中,抓紧每一个瞬间,记下某个灵光一现的句子。这是我能想到的,我和烤鸭之间的,唯一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