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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点零一分,她拍了拍自己(外一题)

2024-10-14姬中宪

文学港 2024年10期

曼丽在一家狭长、倾斜的店里做导购。人们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深挖洞”运动中开凿了这个倾斜的地洞,本想用来躲避原子弹,挖到一半就放弃了,半个多世纪后有人重新装修了它,用来卖鞋、卫衣和棉毛裤。店名叫“步步高”,土是土了点,倒也贴切——地洞大概有30度倾斜,由一级一级的台阶组成。为了摆放货架,台阶设计得很宽,一步一个台阶有点困难,多数人两步一个台阶,看着就有点瘸。曼丽每天在台阶上走,慢慢也觉得自己有点瘸。

一共十六级台阶,曼丽数过很多遍,和她回家爬楼梯的数字一样。她和在奶茶店打工的一个姐妹合租在华运三村的一室户里,二楼,没电梯,她每次回家要爬十六级台阶,一步一级,先爬八级,拐个弯,再爬八级。拐弯处有人扔了一辆破自行车,她好几次脚踝撞在脚蹬子上,撞的都是同一个脚踝。她拉着扶手往上爬,还是觉得自己有点瘸。

上午十点半,阳光透过店里的天窗,斜斜地照在第四到第七级台阶上,没有顾客,曼丽手搭着衣架,追着那条窄窄的光斑,晒太阳。没生意的时候,曼丽喜欢站得高一点,一是老板要求,要让顾客一进门就看到人,二是高处离地面近,空气好些,三来……站在高处好像更能积攒一些劲儿,有顾客来了,她就可以“噌噌噌”跑下去,像皮球,高处的皮球总是很容易滚到低处,反过来可就费劲了。

中午十二点前后,迎来一波小高峰,店门口人来人往,多数都愿意朝店里看一眼,看过之后,必有一些人要进来亲手捏一捏鞋底的硬度和卫衣的面料。第一次进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惊异于这地洞的构造,仅仅为了体验一下钻洞的感觉,他们也会两步一级台阶步入洞底,顺手把一条小脚裤搭在腿上比一比,再两步一级台阶爬上来。店里一时人头攒动,好像瘸子聚会。

也有一些熟客,隔几天就来转一圈,花掉一些钱。对他们来说,十六级大台阶就像一处旅游景点,一个公共健身设施,遇见了,总要进来看一看、走一走、瘸一瘸,并不一定有什么实用的目的。

店门口就是716路公交车的站牌,坐十一站,华运三村侧门,隔着公交车窗户都能看到曼丽晾在阳台上的衣服。两头都不太用走路,曼丽一天一万多步,绝大多数都是两步一级,在这大台阶上走出来的。曼丽不瘸的机会很少。

休息天,曼丽在家睡一整天,可能是看手机时不小心翻了几个身吧,一天下来,微信运动显示“7步”。闺密发来消息:曼丽还好吗?没生病吧?

曼丽回:我瘸了。

闺密回:瞎说啥呢。

曼丽久久不回,闺密又发来消息:那走两步我瞧瞧?

曼丽当真打来视频电话。手机支在床头柜上,曼丽在门厅隔出的五平米的无窗房间里来回走,绕开床、桌椅和一个无脸的塑料模特。模特是老板淘汰掉的,曼丽从店里搬来出租屋,陪着她。模特比她高,身材比她好,就是没脸。“没脸好啊,不然晚上起来看到一张脸,怪吓人的。”曼丽说。模特的头上、胳膊上、岔开的五根手指上挂满b5149882ed86764ef0ed7c4a65345ea385c2f9161288f8be9a3f35fda8ef2097曼丽的内裤、胸罩和头绳。

闺密说:“我看你是一天没下床吧,腿都睡软了。”

曼丽说:“是瘸了呀,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曼丽开始以一个瘸子的身份来想象自己的生活。早晨挤716路公交的时候,她有意往“老弱病残孕专席”前站,看有没有人给她让座——根本没人理她,她一路站到下车。车上那么挤,走路人贴人,所以看不出我瘸吧。她想。

下班回来,进小区大门的时候,曼丽留心保安和进进出出的业主们,并没有人投来异样的眼光。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曼丽想,这种场合下谁不知道要管好自己的眼神和表情呢?她记得有一次,一个胳膊长在后背上的畸形人走近小区大门,业主们也没多看那人一眼,保安也只是欠了欠屁股,把那人赶走了事。

至于店里的顾客,就更加不会注意她了,他们一进到店里面,眼睛就不够用了,他们会一件一件地翻看款式和尺码,会拿指甲划衣服,然后埋头查看有没有留下划痕,会拗着脖子看吊牌上的标价和折扣然后眨巴着眼睛默算实付金额,当然,也有人进来后从头到尾不看衣服,只看手机,好像地洞里信号格外好似的。总之没有人看她,她长得一点都不出众,下嘴唇很厚,眼白过多,看上去还有点蠢和凶,人们只在万不得已时才把她唤到身前,用她一下。我瘸了这件事,这个世界毫不在意啊。曼丽想。

她想过买一个增高鞋垫,垫在短腿的脚底下,但是她不确定哪条腿短。晚上睡觉前,她把两条腿并排摆在床上端详,她的小腿又长又细又直,是她全身的骄傲,她每晚睡前都会摆出来看一看。唯一不足是腿毛有点强,这倒好办,她已经看好一台脱毛仪,准备双十一时买来脱一脱——可是她看不出哪条腿长哪条腿短,只有两个选项的选择题是最难做的,她有时觉得左腿长,有时又觉得右腿长,觉得短的那条腿,使劲抻一抻,好像也就长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她想,不是很多人都说过我左右脸不对称,叫我吃饭时不要只用一边嚼吗?可我总也记不住哪边脸大,照镜子也看不出,因为我太熟悉镜子里那张脸了呀。

曼丽不想去问她的合租室友,那位一心追求精致生活的奶茶妹,她俩早出晚归,碰到的机会不多,室友每次出现都敷着面膜,如果有人问曼丽室友长什么样,曼丽都答不出。可能因为星座犯冲吧,她俩仅有的几次相处并不太和睦,她可不想大半夜敲开她的门,扰了她的美容觉,只为请她鉴定自己哪条腿长哪条腿短。

另一个与她朝夕相处的该是店里的收银员姐姐了,她是老板的亲戚,外甥女还是侄女,她常年盘踞在店门口一台显示器后面玩纸牌,可能已经玩成了世外高手,因此对人间的一切都兴趣不大,她从不踏进店内半步,好像一离开那台电脑她就不算白领了,有一次街上有人喊“地震了!”顷刻间所有人都跑到街上,她也没动,别人喊她,她说要玩完那一局。她永远在一副牌局中,曼丽才不要问她。

双十一凑单,因为10粒蓝魔减脂胶囊试用装,她和闺蜜也闹得有点不愉快。这之前,闺蜜是唯一可以不分时间地点随时视频通话的人,也是唯一看见过曼丽瘸了的人,可是现在,曼丽却不能再向闺蜜求证。“双十一结下的梁子,总要下一次双十一才能化解吧?”此前两人已分分合合多次,“只是明年这个时候,我都不知道瘸成什么样了。”

此外,曼丽好像还有一个男朋友,但是这个男朋友的唯一用处就是当有人问曼丽有没有男朋友时她可以回答“有”。他们互相不知道对方在哪里,在干什么,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有一天她又被问到有没有男友时脱口回答“没有”,这回答会立刻生效,她会立刻就没有男朋友了。

曼丽越来越瘸了。她看过很多变瘸的剧,因为车祸、鲨鱼或者外星生物的入侵,男人或女人在医院醒来,发现一条腿没了,这种时候总是很费嗓子,他们会尖叫,会骂娘,会大声否认,“oh,no!no!no……”曼丽不一样,曼丽的腿是一点一点变瘸的,比果子腐烂、眼角下垂和皮肤氧化还要缓慢,曼丽一点都不想尖叫。

她只是不知道,这样瘸下去,尽头是什么?

曼丽从没想过离开那个地洞,那是工作,工作是由不得她的,不管找工作还是离开工作。她设想过也许有一天,老板——更有可能是老板安插在店内的活探头:收银姐,终于离开那个宝座,走到她面前,说:“不好意思曼丽,我们要辞退你了,因为你瘸了。”或者也许有更委婉的说法,“不好意思曼丽,我们要辞退你了,因为最近生意不好。”或者,“因为你没有暂住证。”“因为地洞要被征用来躲原子弹了。”……随便什么理由,曼丽都不会多问,她一定立刻背包出门,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走掉。

看来,连这一天也很难等到,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曼丽的生活会出现什么剧变,曼丽每天在大台阶上走一万步,不断把同一件卫衣从衣架上脱下来穿回去,再脱下来再穿回去,一次次抚平那些因顾客离去而在袖口和裤角上留下的如水纹一般的波动,将衣服离开后留下的一个个缺口迅速填满。太阳光每天往店内多探出一两厘米,除此之外,时间几乎不曾前进。

下一个休息日,曼丽没赖床,早早换上好看的衣服,化个小妆,坐地铁去市里。等车时她看到站台上穿灰色工装的工人师傅踩着人字梯擦灯管,擦完一个换下一个的时候,师傅不下梯子,直接踩着梯子往前挪,好像装了两条超级长的假腿。她看到一旁候车的衣品很好的戴眼镜男生,虽然低头专注在手机屏幕上,仍能察觉到身旁梯子的移动,梯子每动一下,他便往旁边平移一下,用的居然是丝滑的太空舞步。

曼丽上了车,看到对面坐着一位姐姐,穿着厚厚的摇粒绒上衣,露着肚脐,正给朋友发语音,叫她几点几分在第几节车厢上车,此后曼丽便不能不去注意那个时间,心莫名揪着。时间到了,地铁停下,门外果然站着一个女生,戴着兔耳朵发带,屁股后面撅着一根尾巴,车门打开,女生蹦进来,一直蹦到第一个女孩的怀里。两人拥抱过,继而埋首在同一块手机屏幕前叽叽喳喳,“我要吃萝卜和青菜!”还差五六站呢,午饭就点好下单了。

她看到每一个中年男人都穿着不太合体的衣服,全程牢牢看管着自己的五官,近乎面瘫,但是手机一响,他们立刻像被投币了一样,瞬间入戏,他们在每一通电话中都换一种方言或是商务语言,假惺惺地问候,或急吼吼地辩解。

曼丽在漫长的地洞生涯中养成了观察人揣摩人的习惯,她看出与她上一次进城相比,人们是有很大变化的,这变化如同换季一般鲜明,但是大家都牢牢看管住自己,装作原本就如此的样子。这么多车厢,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尖叫。

为了让周边人更安心一些,曼丽也低头看手机。屏幕跳出星空,太阳带领八大行星浩浩荡荡绕银河系的河心转圈,转一圈要2.2亿年,正好转到目前这个位置的时候,光照、湿度各方面都很适宜,于是在其中一颗行星上诞生了生命——就是此刻坐在地铁上的你我啊!曼丽想到这里,禁不住捂住嘴,嘿嘿笑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正在看闺蜜发来的黄段子。事实上曼丽此刻的联想真有一些些黄:原来我们都是恒星和行星交媾受孕的结果啊。曼丽最近总是刷到有关太空的短视频,“月薪三千的我,特别关心银河系。”这句热评说出了她的心声。

曼丽漫无目的地逛街,阳光从前方路口斜射过来,横贯进路旁的绿化树,将每一个树冠都喂得饱满多姿,曼丽走在斑驳的树影中,眼前时时恍惚。她看到许多新鲜的面孔,许多精心描画的妆容,她看到明黄正取代果绿,成为新一季的流行色,“我居然也是其中一员,”她这样想着,好像她是人群中蒙混过关的那一个。她不小心在橱窗玻璃前看到了自己,她迅速闭上眼睛,扭转身去,她不想看到一个蹒跚的、和别人不一样的自己。她继续走,人越来越多,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人流像被重新梳理过,之前互相挡路或迎面相撞的情况再也没有了,前方像个大漏斗,所有人都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向前方坠去,向深水游去,曼丽从商铺的招牌以及身边人的零星对谈中获得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今晚居然是跨年夜,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而她一无所知。她的心立刻沉下去一截,仿佛大考提前到来,而她毫无准备。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曼丽在这普天同庆的时刻委屈得几乎要掉下泪来,这一年我都做了什么啊?盛装的年轻人们成双成对地奔赴前方,好像“年”是一道门,或是一座中间被隔断的桥,真的需要“跨”一下才能跨过去,此刻人们争相奔赴的正是这样一个地方。曼丽慢下来,后背被冲刷着,渐渐成为人流中一块暗礁。她第一次没有了信心,觉得自己可能“跨”不过去,可能会一脚蹬歪,摔下桥去,永远地留在今年。

“跨年夜酿悲剧,严重踩踏事件造成多人伤亡……”第二天一早,人人都在传阅这条消息,死亡人数不断更新,最终定格在一个数字上,成为这个城市在新的一年里制造的第一个数据。每个人都看到了那个数字,那个数字很新,很年轻,像刚刚启封的、从未使用过的一个数字。网上流传的几段视频晃动、模糊,气氛更像是喜庆,因为做了消音处理,只看到一些朝天张大的嘴,听不到惨叫。与流行说法稍有不同的是,死亡的人中,多数不是摔倒后被踩踏,而是站着被活活挤死,死的时候双脚悬空,眼珠暴裂。因为曾剧烈挣扎过,许多人死后身体变形,手脚不等长。

新年第一天,全城的人都在清点亲人数字,哭笑着报平安。

曼丽不在被清点的范围内,也没有人向她发消息报平安,她的母亲早已去世,她的父亲在内蒙古白云鄂博矿区,井下晨昏颠倒,不辨日月,也没有网络,她的闺蜜被拉黑,她的男朋友不知死活。

曼丽在出租屋合衣昏睡,即将错过上班时间,塑料模特低头看着她,面无表情。曼丽一条胳膊伸在被子外面,手机已脱手,手指时时抽动。“零点零一分,曼丽拍了拍自己。”是她在新的一年里制造的第一条消息。

零点零五秒,不解之谜

发哥家的楼下有一家馒头店,卖包子(当地叫作“肉馒头”)。早晨他常去这家店买两个包子,一个茶叶蛋,一杯豆浆或小米粥,去地铁上吃。后来地铁禁止吃饭了,发哥就在进站前吃完,塑料袋扔进地铁站前的垃圾筒里,总共有五个塑料袋——这家店在食品包装方面非常讲究,两个包子装一个袋,茶叶蛋一个袋,豆浆或粥一个袋,吸管也自带一个袋,最后所有东西统一放进一个大点的袋,然后打个活结,提手递到你手里。

开店的是一对夫妻,带一个女儿。夫妻有点夫妻相,都是一张很平很淡的脸,微微凸起一些做五官,表情自然就有些木,但是有顾客上门时,脸上会有瞬间的惶恐,好像唯恐招待不周。女儿一看就是亲生的,眉眼简直是从她爸脸上直接挪过来的,嘴唇尤其人中部位则复制了她妈,但是也许因为拼凑得有些匆忙,五官比例略有些失调,不如她的爸妈,平庸得浑然天成,但是未尝不是好事,女大十八变,也许未来会出落成一位大美女。

早晨,生意最忙的时候,一家三口齐上阵,爸爸负责揉、擀、包、蒸;妈妈负责接单、打包、算账、收钱;女儿打下手,却比谁都紧张,听到妈妈喊“吸管!”她就赶紧将一个吸管插进最后的大袋子里,妈妈喊“蛋!”她就赶紧用漏勺舀出一个茶叶蛋递过来。

那些买早饭的上班族,一个比一个焦躁,脸上表情都像在等公厕,恨不能挤开所有人,让老板娘为他(她)一个人服务,但是眼睛一瞥到那女孩,表情就柔和一些,眼神中好像还有一丝歉意——人家才七八岁呢。

当然这是以前,后来,女孩长大了一些,也因为都改用扫码付钱了,妈妈便将算账这任务交给女儿,自己解放出来打包。整个馒头店的效率提高了一大截,顾客也因此团结了很多,“你来你来,”“你先你先,”常听到这样的谦让声,可苦了那女孩——

她虽然不用一手拿漏勺一手拿吸管随时待命,可是她更紧张了,因为她时时要计算,妈妈边打包边说:“一个肉包一个霉干菜一包豆浆”,她必须快速对顾客报出“五块”——这个算容易的,妈妈说“两个肉包一个霉干菜一个粉丝一个豆沙一个豆浆一罐黑米粥两个蛋”,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每天早晨摆在她面前的都是一场大考,一场小升初的面试,考官一个接一个,考生只有她自己,看得人心疼。

可是话说回来,每天打捞茶叶蛋能有什么前途?作为家里唯一的知识分子,她的爸爸妈妈铁了心要训练她(此时她已戴上一副红框眼镜,挂绳勒在头上)。当然,她很快也就能胜任了,毕竟馒头店只有有限的几种产品,有限的组合,比不得奥数那么刁钻。比如发哥——

发哥是一个对早餐缺乏想象力的人,“两个包子(一个纯肉一个霉干菜),一个茶叶蛋,一杯豆浆或小米粥”,他自从吃过一次这样的组合,觉得还不错,就一直这样组合下去,几年如一日,女孩一看到他,就知道那位“六块五叔叔”又来了。

发哥也有意保持这样的早餐预算,不给女孩添麻烦,他和女孩之间——他自作多情地想——有一个小秘密,瞒着她爸妈和所有人,就为了这份默契,他愿意牺牲早餐的丰富多变与营养均衡,更何况,他原本也不是一个愿意为早餐操心的人。

以上是这个故事中比较正常的部分,接下来可就有些让人费解:(一个故事如果没有让人费解的部分,还值得讲吗?)

整个馒头店生意最好的时段是早上七点到九点(也就是公交车道限行的那两个小时),事实上八点半以后顾客就少多了,九点一过,简直可以放心关门——事情正是从九点以后诡异起来的。

有一天,大概是中午,发哥因为什么事没在公司吃饭,刚好经过馒头店,就想来买几个包子边走边吃,免得误了下午的事,反正他也不是一个愿意为午餐操心的人。发哥走到店前,一家三口仍在店里,他问:“包子还有吗?”

妈妈大概许久不说话,嗓子都哑了,赶紧清一清喉咙,说:“卖光了呢。”

发哥朝店里望了一眼,确实笼屉空空,光线清冷,一点蒸汽都没有。他嘴里含混一句“哦……”转身要走。

“明天早点来买吧。”老板娘在身后说,声音里带着歉意。

又一天,大概是傍晚,也因为类似的情况,发哥需要在一天之内第二次吃包子,于是他走到这家店前,问:“包子还有吗?”

“卖光了呢。”

“哦……”

“明天早点来买吧。”

两次发哥都没有多想,毕竟这种事情不常发生,两次其实隔了很久,因此他并没有将这两次联系在一起。

又一次,夜里很晚了,发哥从外面忙完回来,经过馒头店,店仍开着,一家三口在里面,他无意间听到一个路人和老板娘的对话:

“还有包子吗?”

“卖光了呢。”

“哦……”

“明天早点来买吧。”

这是发哥第一次警惕(人在旁观时总是更清醒些),但也不是立刻就领悟到什么,因为他当时正急着回家上厕所。

又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是怎样的机缘,这几段记忆自行组合起来,慢慢拼出一个惊人的场景:包子看来早就卖光了,白天到晚上这段时间的顾客也只有零星几个,店却一直开着,不但开着,一家三口还齐刷刷站成一排(按身高排列,从右向左依次是爸爸、妈妈、女儿),脸冲着街面,表情呆滞如梦游,直到被一名顾客唤醒,然后便是那一套如程序般精准的对话:

“包子还有吗?”“卖光了呢。”“哦……”“明天早点来买吧。”

发哥想象这家人的一天:早上九点,送走早高峰的最后一位顾客后,爸爸就收好笼屉,洗净手,加入到前台中来,一家三口站成一排,对着过往路人,做出一种物资储备丰富,包子供大于求,非常需要顾客的假相,可是等到顾客来问了,回答却总是:“卖光了呢。”这算哪一出?空城记吗?

发哥越想越觉得蹊跷,为什么要这样?只是为了预告明天早上有包子卖?事实上,明天早上的顾客和今天的顾客很可能不是同一批人,如果是同一批人,比如他,那往往是老顾客,老顾客自然知道,这家馒头店全年无休,早晨六点半就开门,雷打不动,根本不需要这样站一整天来打广告,真要打广告,竖块牌子,写上“今日售罄,明天早来”不好吗?何苦全家杵在那里,当人肉招牌?

再说了,既然一家人如此勤奋,还守着这么好的地段,那搞点多种经营不好吗?中午卖盒饭,晚上烧烤麻辣烫,不比这样干站着强?

发哥越想越不解,简直有些气愤。

这三次经历又勾起发哥更多的回忆,馒头店是他的必经之路,事实上他每天都要多次经过馒头店,绝大多数时间他与馒头店并无瓜葛,仅仅是经过,但是每经过一次,店内场景就在他的视觉和记忆中叠加一张画面,哪怕他从未刻意去记,那些画面还是存进了他的脑子,现在,借着一个巨大的疑惑,那些场景全部复活了,结论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从未有过一次例外,他从没见过店面关门,或是一家三口少了一口,或是其中一个偷懒了,到座位上坐了一会儿——从来没有,一家三口永远整整齐齐站着,把守着一家空店,随时等待某个人发问,然后好将那句“卖光了”奉还回去。他们像广场上的浮雕,总把身体最生动的部分露在外面,并且能坚持一个姿势上百年。

尤其让发哥不解是那个女孩,她不用上学吗?她爸妈喜欢一天到晚罚站,那就让他俩站着好了,她何必陪着?她不像是辍学的样子,发哥不止一次看到她袖子上的一道杠或两道杠,看到柜台下丢着她的书包,上面印着花花绿绿的卡通图案和标语,“距离高考还有2872天”,“越努力,越幸运”,都是当季的流行语;也不止一次看到她的文具盒摊开在面板上,课本支在笼屉上,好像一闲下来就要去做作业;她不但不像失学,还活脱脱一副课业繁重的学霸样儿:厚厚的镜片,衣袖上满是水笔和彩笔留下的划痕,凌乱而短促的头发,额前露眉,两侧露耳,脑后则保持在一把就能拢齐,一根橡皮筋就能扎住的长度,可不比那些早早混社会的全职女店员,有大把时间捯饬自己的头发和指甲。她本该到点就去上学,那些密集的早间心算只是她的课余练习,现在却成了她一天中唯一的学术活动,她站了一天又一天,脸上现出与爸妈越来越接近的神态,他们在守卫什么?在等待什么?

越来越多的记忆跳出来佐证发哥的发现,当他经过馒头店时,其实不止一次听到路人询问“包子还有吗?”然后又被那句“卖光了”弄得懵一下,悻悻而去。这片社区里,一定不止一个人发出过和他类似的疑问,整个社区,每个人都曾在百忙中匀出0.5秒,让这个念头闪过脑间,然而也只是一瞬间,下一瞬间他们就被其它更实际更棘手的问题接管了,没有人追究下去,也没有人将每人0.5秒的思考汇总成大数据,然后得出一个较为完整的真相,馒头店因此成为一个光天化日下的谜。

这个夜晚发哥思前想后,为整个社区的疏忽而自责,而后怕,那些看似寻常的人和事,果然都经不住细想,所谓细思极恐。

发哥在默念出这个发现前,先倒吸一口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家三口好像就停止了生长,他在这个社区住了十一年了,馒头店也开了至少十一年,可一家三口呢?先不说那一对夫妻,单看那个小女孩,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才对啊,可是十一年了,她根本就没变。

不能说一点没变,发哥刚搬到这里的头几年,她是有一些变化的,个子长了一些,能够到柜台了,脸也瘦了一些,眼睛也近视了,戴上了眼镜,但是,不知道从哪一个点开始,她停止了。发哥有十足的把握来证明这一点,他想起几年前他曾发过一条微博,吐槽早晨馒头店前排队的人太多,还插队,当时配了一张照片,他翻出那条微博——翻了很久,因为时间比他想的还要久远,是七年前,发哥在那张照片中拍到了那个女孩。他惊呆了,照片中的女孩与他今天傍晚刚见到的一模一样,甚至连衣服都没换(大红的衣襟,撞色的袖子,左胸大嘴猴,右胸维尼熊,一看就是假货)。

七年,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女孩,早不知道换了多少件衣服,她却还是那样的身高,那样的脸和装扮。这些年,这个社区中一定也不止一个人发现了这个疑点,然而还是那句话,每个人只肯匀出0.5秒来想的问题,一定不会有答案。

发哥也试着用理性劝退自己——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女孩可能生了某种罕见病,停止生长了,不可以吗?而且这正好也解释了她为何休学在家,或许一家人正努力攒钱为她医治,也可能一家人接受了这个事实,默默等待女孩心智成熟,然后接手馒头店,自食其力,白头到老,不可以吗?

然而这还是不能解释他们为什么一天到晚站着,一家三口站成一排的画面一经形成便无比顽固,搅得发哥寝食难安,他看一眼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难道要把一整夜耗在这上面?这太不划算,他明早还要赶十几里路去开一个会,他不能让这个0.5秒的臆想扰乱了他的正常作息,他把枕头放倒,拍松,身子却违背他的意志,擅自站起来,穿衣穿鞋,出了门。

小区里尚有几盏灯亮着,总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入睡,这一点让发哥略感欣慰。他出了小区,月光恍惚,天空大面积向西南漂移,风在很高的位置吹响,声音却近在耳旁。他向那一排沿街店面走去。

“我只是去看一眼,不管证实还是证伪,我都把这个事实接受下来,然后回家睡觉,从此再不纠结这事。”发哥边走边给自己定下纪律。

“无数影视剧和热搜事件教育我们,谜语必须要有一个谜底,生活必须要有一个真相,不然日子没法过下去,我现在就是去提取这个真相,或许凌晨一两点不是一个典型时刻,这个时刻的证据不足以代表事实,但是没有办法,人只能接受眼睛最后一次看到的东西……”

发哥刚转过弯就看到了那一排店面,全部黑着,因为有绿化树遮挡,仅有的那点月光也照不进来。这里毕竟是一片老旧的生活区,24小时营业不适合这里,任何人,不管心怀多么深不可测的执念,此时也都关门歇业了,这里一切正常,街道、楼房、树木、阴影,一切都呈现出松弛的、放弃抵抗的姿态。发哥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去,像每天早晨走过这条街一样,然后,他停在一家店前,一时看不清是哪一家店,只看到柜台后面,从高到低,从右至左,站着三个人。

发哥没办法假装只是经过,他只好停下来,看着他们。

他看了很久,黑暗也没有减轻。他们谁都没看清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