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2024-10-12王莉
1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或许更久。那天我拨了五十三个电话给郑阳。那天星期五。
从家到医院五分钟车程,但要先走十分钟路才能打到车,也可能打不到。我们住的是城郊接合部的自建房,唯一的好处是院子大,门前屋后能种树种菜,种花养果。不足之处也相当明显,到了晚上伸手不见五指,我基本不敢出门。现在想来,当时应该出门试试的,万一打到车了呢?可惜我吓傻了,躺着一动不敢动,只知道哭。
夜很黑,风很大。杨树枝或什么树枝,一下一下拍打着窗子,像一只巨大的巴掌,老想伸进来带走点什么。屋子周围树多,柳树、桂树、杨树、玉兰、石榴树、小叶女贞,还有一棵桃树、一棵杏树、两棵樱桃树。桃树几天前花苞就鼓绽绽的,已经开了不少。这么大的风,花瓣落白了吧?冬天那阵黑得早,树木多,屋里黑浸浸的。让郑阳修一下树枝,他举着斧头要砍桃树,说只开花不结果。其实果子还是结的,只是没嫁接过,结的都是毛桃。现在市面上的桃子几十个品种,想吃王母娘娘蟠桃园里的仙桃也能花钱买到,谁还会在意这样一棵毛桃树?只有我在意。我一再坚持,桃树最终得以保存。杏花一开,桃花一开,日子便染上了桃的颜色,杏的芬芳,新的一年才算真正到来。郑阳左看右看,说杨树比房子还高,砍了可惜,没有梯子,枝杈也修不了。柳树在围墙边,离得远,没必要砍。小叶女贞不碍事,樱桃和杏树都是新品种,好吃。“那就别砍了,再种棵海棠,金玉满堂,圆满。”郑阳收回斧子。没想到春天的风这么嚣张,树枝群魔乱舞,叫人心惊。
客卧开着窗子,门“砰砰”响几声,停一下;响几声,再停一下。每一下都像敲在脑袋上。想起来看看,又懒得动,身子老是倦乏无力。星期五郑阳他们会提前一点下班,一个多小时车程,正常情况早到家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星期二我就想去医院检查,可县城就两家医院,去哪家,B超室前都人山人海,最快也得等两三个小时,我不敢冒险。产检时医生说过,最好静养。
“今天能不能早点回来,我想去医院看看。”给郑阳打电话时是早上十点半,阳光照亮了三分之一个客厅,我躺在沙发椅上晒太阳。
“上个月才看过嘛,过两个星期再去。”
“前几天动得频繁,这两天又没动静。四个月,不应该这么动吧?”
“说明性格活泼,好事情。别担心,等回来带你去医院瞧瞧。”
那一整天我都蔫蔫的,不想动,也没胃口。晚上九点多,小腹突然扯着疼,一下一下,我蜷在床上,冷汗涔涔。我再次打电话给郑阳。
“会不会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先起来找颗药吃吃看。”
“是小腹疼,不是胃疼,我有点担心。”
“别想太多,正常的。我们下村,信号不好,先不说了。”
这是第二个电话。刚接通时,那头有两个男人在说话,都是郑阳他们单位的。站所部门,就那么五六个人,谁是谁,一张嘴就知道。说话声一停下来,我听见了风声,听见了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还有郑阳的呼吸声。
风还在拍打着窗子,一声接一声叫嚣。我静静躺着。肚子还是疼。小心翼翼侧过身,换个姿势,希望能好一点。还疼,但缓和了一些。我看看手机,十一点过五分。
子宫腺肌病一直困扰着我。医生说,像我这个年龄发病是比较少见的,多数是三十到五十岁的经期妇女。我也是经期妇女了,虽然离三十岁还差那么一点点。不检查,人是不会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些什么问题的。就说痛经,有几个女人没经历过痛经呢?焐焐肚子,泡泡脚,再不行吃点益母草。年复一年,月复一月。都说生孩子后就不痛了,可我老怀不上。开始那两年不太在意,结婚三年还没动静,外界的反响比内心的躁动还大。迫于压力,只能偷偷去检查。医生说子宫腺肌病很难根治,怀孩子困难,风险还大。郑阳似乎对有没有孩子不那么在意,至少没埋怨过。我却非常在意。虽然现在丁克的人那么多,但在思想深处,我还是觉得有个孩子生命才完整。
回忆和现实交织,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哗!”下面突然崩出许多热烘烘的水。身体爆炸了,决堤了。我惊叫出声。尖叫声和着风声,在寂静漆黑的夜里回旋了好久。裤子湿了,后背的衣服湿了,床上也湿了一大片。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肯定是不好的事。我不敢起身,怕稍微一动,会流出更多的水,会有什么东西从下面掉出来。我伸出右手去床头柜上摸手机,却不小心把手机弄到了地上。我轻轻挪动上半身,尽量往床边靠,手终于能摸到地面了。左右摸索半天,摸不到手机,才想起打开台灯。灯光打在被子上、墙上,屋里一片惨白。
拨打郑阳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再打,还是不在服务区。我一遍遍拨号,希望他能移动到有信号的地方,但电话一直没拨通。
2
医生说,郑阳最多还能活三个月。郑阳不服气,揪着医生要动手,我赶紧上前拉开他。
胰腺癌是单位组织体检时发现的。我们都不相信,郑阳那身体,跑过全马的。我们到省第一人民医院重新检查,诊断结果和之前一个样。我说再去其他医院看看,不行就去北京,或者上海。他摇了摇头。
他颓废了三天。那三天,他几乎没吃没喝没说话,把自己关在书房打游戏。早晚饭熟了,叫他,他说不想吃。夜里煮碗面条,他也不出来看一眼。刺鼻的烟味是我们唯一的联系,像是为了让我知道他还活着。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第四天,他打了鸡血一样,六点半就出去晨跑。晨跑结束,冲澡,吃早餐,晒朋友圈。我小心翼翼看着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他瘦了。其实之前就瘦了,只是没在意。男人翻过四十,都担心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瘦了都被认为是好事情,是身材保持得好,谁也不会往坏处想。见我盯着他看,他笑笑,说要用实际行动打破癌症的魔咒,以后每天跑十公里。癌症只让他活三个月,他偏要活三年,三十年。他朋友圈晒的内容,就是每一个一千零九十五分之一。他要先完成第一个三年。他要和癌症抗争到底。
他拒绝去医院治疗。他说自己很清楚,药物不可能挽救他的性命,化疗之类的只是花钱走个过程,会让他的生命更加不堪。我只能尊重他的选择。在书本上,影视里,有过太多奇迹:一个被刀捅进心脏的男人,在没有任何医疗救护的情况下,竟然活了三天,只为能把女儿亲自护送到妻子手中,只为看妻子最后一眼。我希望奇迹能发生在郑阳身上。可是精神依托呢?我们没有孩子,结婚十四年了,一直没有孩子。父爱救不了他。他爱我吗?我不知道。应该爱的,但我不能肯定其分量是否足够支撑他走下去,哪怕走完第一个一千零九十五。
那年七月,县里组织庆祝香港回归十周年合唱比赛,所有乡镇和城里各大单位都参加。我们局领导重视,组织了八十人,请专业指挥来排练,还统一订购了西装和礼服裙,比赛当天又请了城里有名的几位化妆师来化妆。我们歌曲选得好,四个声部配合默契,得了一等奖。演出结束后,集体吃饭。饭后联系郑阳,他说在棋牌室,让我去找他。我正好没带钥匙,就去了。去了他就不让我走,我说先回去卸妆也不让,说化了妆挺好看的。
我在旁边干坐着,很不自在。特别一双眼睛,画了内眼线,还贴了假睫毛,有点痒,有点刺疼,像是里面进了什么东西,非常不舒服。我起身去卫生间,在镜子前仔细看,看不出什么。扒开眼睛,只有红红的疲劳。我试着撕下假睫毛。粘胶从皮肤上撕裂的刺痛,让镜子也皱了眉头。再仔细看,没了假睫毛,那粗粗的眼线特别扎眼,像露了底裤,非常尴尬。舞台妆,粉底液涂得厚,上面还压了一层粉。眼影是三色混合,偏红。桃色腮红浓重,口红浓重。还好口红吃饭时擦了一下,剩下一点,估计也和饭菜一起咽下肚子了,嘴唇上只有一些淡淡的印迹。一天到晚奔忙,几乎没喝水,就吃饭时喝了点饮料,嘴唇都干得起皮了。有一片翘得高,我试着用牙齿咬,咬不到,只好动手撕。皮肉分离,有一点点痛,出了一点点血。 脚疼得厉害,我扶着洗手台,轻轻脱下一只鞋。脚后跟磨破比拇指指甲盖稍大的一块,皮子软塌塌趴在两边,中间血肉模糊。另一只磨到脚趾头,二脚趾红通通的,离破皮也不远了。我实在不想再把脚伸进去,又不得不伸进去。不想踩坏鞋后跟,只能踮着脚尖走。脚趾头疼得厉害,我找了个空房间坐下,两只鞋都脱下来,光着脚踩在另一把椅子上。没开灯,包间里黑乎乎的,空气湿热黏稠。我闭上眼睛,好想一直在这儿坐下去,让黑暗吞噬这钻心的疼。不时有人从门口路过,吧嗒吧嗒的,让我心虚,就像我做了什么坏事。我鼓起勇气,再次把脚塞进鞋子。大门口右转有个药店,我需要两个创可贴。
郑阳手气不好,面色凝重。我的存在,我的离开,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香烟在他手上自燃,燃完一支,再点一支。屋里烟雾弥漫,开始还觉得刺鼻,慢慢地,鼻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变得困难,眼睛也辣哄哄的。我一直坐在他身旁,看着那些绿色小方块一一躺平,又被一一扶起。再躺平,再次被扶起。我很累,很困,哈欠一个接一个。他们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皮打架一阵,我竟趴在椅子上睡着了。他们叫醒我时,已十二点多了,我身上披着郑阳的外套。回家的路上,郑阳说一个女人,那样的睡相太那个了。那个是什么意思?是丑陋,还是庸俗?我没问,只笑笑,说今天腿都快累断了。一个女人该是什么样的睡相,我还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我喜欢简洁大方,夏天牛仔裤配T恤,冬天羽绒服配加绒裤子。裙子什么的太麻烦,还要穿丝袜,还要搭配颜色、款式协调的包包,鞋子不带点跟,仿佛裙装就没了灵魂。我不喜欢。刚认识郑阳那阵,我也试着穿过裙子。我们办公室在四楼。有一次上楼,不小心鞋跟挂在台阶上,人上去了,鞋子还在下面。脚背被鞋子挽留,勒出一条红印,还摔了一跤。回头捡鞋子,见我们局长就在不远处,似笑非笑看着我。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头发退居两翼,鼻子又大又低,压着嘴巴,嘴巴因此常常紧抿着,很少和下属说话。和他打招呼,他就冲你笑一下,笑完继续抿着嘴。他老是双手交叉抱在身前,像在死命守护着什么。那以后,我很久都没穿过裙子,没穿过高跟鞋。见到我们局长则远远躲开,还好他半年多就调走了。
卸妆水抹在脸上,刺辣辣的疼。花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把脸上那一堆堆脂粉洗净。我仔细端详镜子里那个人,和之前涂脂抹粉的那个对比,竟不知道哪一个更好,但卸妆后的轻松却清清楚楚,就像登山时减掉了百斤重负。
郑阳说我化妆挺好看的,让我试着化一下。我马上想起那一脸重负,就像戴了一层面具。但我还是照做了。我去南门街的希伯来化妆品店,买了一整套化妆用具和化妆品。我还搜索视频,学习怎样化妆。记得第一次涂腮红,不小心多用了一点,位置打得也不太对,去单位后,对面的男同事看了我一眼,问,“小张,你是不是感冒了,怎么脸那样红?”我脸热了一下,“嗯嗯”几声,有口难言。什么东西都是有技巧的,只要舍得花时间。那天以后,我每天早起半个小时,在自己脸上反复练习,希望能早日得个及格分。事实是,半年时间,我的化妆水平就能打满分了,当然这是我自己评估的。至于郑阳,我的理解是,他不发表意见,就是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就代表满意,当然也可能是基本满意。我还从一个搞音乐的姐妹那里学到,卸妆不能用卸妆水,伤皮肤。要用油,没有好的卸妆油,普通菜籽油也可以。我试了几次,菜籽油果然温和,只是气味有点难闻。卸完妆再用洗面奶洗洗脸,也就没事了。
化妆水平提高后,我反而不经常化妆了,只在郑阳回家的日子化,比如周末。以至于他偶尔中途出差回来,碰上素面朝天的我,我就觉得是罪过。我会随身带个粉饼和腮红,如果他提前打了电话,下班前我一定会躲进单位厕所里,仔仔细细粉刷一番。粉刷完我一般不再进办公室,以免对他人造成不必要的影响。当然,后来他也调进城来了,我想偷懒也不成了。
他每次去外地出差,都会给我买衣服。他的眼光很好,买的款式新潮大方,而且每次都很合身。他喜欢给我买风衣和裙子,回来就叫我试穿,穿上就叫我别脱了。他也会给我买鞋,都会带点跟。每次穿他买的鞋子上楼,我会先看看后面有没有局长,有没有科长。有的话,得先装作去个卫生间,或去其他办公室,等他们走了,再小心翼翼上楼。一般穿个三两天,鞋子就回到鞋盒,和那些也只穿过三两天的其它鞋子,高高摞在一起。
3
有次下乡,车上一个长者说,父母离婚,比父母某一方死亡对孩子的负面影响更大。大家都不解,看着他。他说,“那些幼年丧父的孩子,父亲的形象在他们心中一直是高大的,他们必以其为榜样,努力上进。比如孔子、孟子,比如曹操、欧阳修,比如萨特、加缪,他们都是幼年丧父。而父母离异的孩子,多数是怨世的,但他们拿世界没有办法,也不能拿大人怎样,便把这种怨恨转移到自己身上。他们会讨厌自己,以至于讨厌生活。他们的人生在一段时期内是没有具体目标的,如果有,那一定是逃离生活。”
有人附和,大多数人沉默。我就是那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个。他的理论多少有点以偏概全,但和我的经历一一对照,竟然非常吻合。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期,我恨自己,恨世界,恨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有男生看着我笑,我必狠狠瞪他一眼;有谁敢写信给我,我绝不会打开,立即撕碎丢进垃圾桶。我每天埋头读书,读那些曾经母亲严令禁止的书,谁都不想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走得远远的,远到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比如去西藏,比如去内蒙古大草原。事实是我哪儿也去不了,只能被禁锢,只能更加厌世。
上学时我特别害怕放假,每次放假都意味着我要开始流浪,意味着无家可归。最原始的家已成为荒冢,埋葬着童年的记忆。新的家东一个西一个,没有一个完整。残缺,残破,破败,这就是我的年少时光,这就是我年少时光中内心的模样。小长假,我宁愿住在学校宿舍里,一个人在空旷的校园里溜达,内心比篮球场、足球场还空旷,比荒冢还荒芜。寒暑假,我宁愿去亲戚家寄住,东家几天西家几天,打游击,也不愿去面对家已不家的现实。
上大学时读到《桃夭》,发了很长时间呆,抄写了好多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一个家庭的完整,靠什么来维系?很大程度上是女人。如果女人的心散了,一个家也就散了。那为什么我要痛恨男人,而不是女人?为什么母亲要在我心中种下仇男的种子?种子需要天时地利才会萌芽,她直接把她的仇恨嫁接到了我身上。与我内心的荒芜截然相反,仇恨生机勃勃。那时我就暗自发誓,将来若自己成家,若有了孩子,不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们内心荒芜,不让他们的年少时光支离破碎。
现在呢?十四年了,我和郑阳都没有孩子。有时我也想,没孩子有没孩子的好,万一有啥变故,他们不用承受太多,不用心怀巨大的悲痛,然后用一生的时间来慢慢化解。
变故比想象的来得早。郑阳就是最大的变故。
我知道,郑阳一直都是变故,他从没恒定过。有一次三八节放假,又逢星期五,我闲着无聊,便坐车去乡镇看郑阳。那晚他叫了单位的几人一起吃饭。席间肚子不舒服,我去了一趟卫生间。郑阳的一个同事小刚正在隔壁男厕打电话。“我们在下村,信号不好,明天打给你……”从卫生间出来时,那个叫小刚的男人走在我前面十来米处,只见他打开诺基亚手机的后盖,把电池抠出来,装进了衣兜里。我灵光乍现,停下脚步,偷偷拨打了他的电话,果然传出“你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我又打了几遍,还是不在服务区。我浑身冷汗。我在外面逛了一阵,平复好心情才回饭桌。在包间外,又听到一个新词:胸推。也不是新词,我在哪里听到过,一时没想起来。
“郑哥,你确定不去?”
“今天不去了,你们去。”
我突然反胃,跑回厕所吐了好久。我耳边回响着那一夜的风声。夜风像巴掌一样,一下一下拍打着窗子,一下一下抽在我脸上。我也忆起了电话那头他们的谈话,我确定那个词就出现在那天晚上。胸推。然后就出奇地静,只有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只有风声和郑阳的呼吸声。郑阳说过,只有男人才能和发动机共鸣。他错了。他忽略了女人的直觉、听觉,甚至远隔千里的嗅觉。那晚他没在村子里。汽车行驶在村道上,轮胎和道路碰撞的隆隆声,减震声,发动机的轰鸣,都不一样。他们坐的汽车轮胎均匀摩擦着地面,“沙沙沙”,“沙沙沙”。那不是在村道,也不是在高速公路,根据他所在位置,最有可能在213国道线上。走国道,那是与家截然不同的方向。那条路通向另一座城,一座地级市。
我又忆起护士说的话:“可惜了,都成型了。”“你要看看吗?不看我们要处理掉了。”后面这句是一个老护士说的,她短头发,额头上有很多横纹,面无表情。
有个词叫:医疗垃圾。
我看了。圆圆的小脑袋有幼儿拳头大小,四肢没笔直下垂,而是微微张开,细胳膊细腿,比我拇指粗不了多少。浑身嫩红,附了一层白白亮亮的粉……这些年,那小人儿的五官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也许是大脑想选择性遗忘。那紧闭的双眼,还从未睁开看过这个世界。那紧闭的小嘴巴,甚至都来不及发出第一声啼哭。就看了那么一眼,我的心已撕得粉碎。我静静躺在产床上,任医生护士怎么劝都不出声,只默默流泪。直到天快亮了,我才转移到病房。我一遍一遍拨打郑阳的电话,他一直不在服务区。
4
枝叶翻飞,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背后隐藏的不堪。春天的风啊!
窗外桃花又开了,如烟似霞,灼灼绽放。我一直以为桃树长得很慢,也就十年时光,它竟发了那么多新枝,高枝已伸到二楼。每到春天,它便肆意燃烧,好像一生只活这一次。
医疗垃圾,我绝不能容忍。我宁愿它作了花肥,每年春天在枝头燃烧。
我也有过其他想法,我也恨得牙痒痒,但我那支离破碎的童年,那潜伏在体内的巨大伤痛,让我犹豫。它们会不时蹦出来,撕扯我。
刚认识郑阳那阵,我一直苦于启齿谈及父母,谈及家人。他提过很多次,说想去看看他们,我都找借口敷衍过去了。在郑阳之前,我还有过一段感情,对象是我同学的哥哥。一天逛街,同学告诉我,说她父母正商量,想去我家要个生辰八字,瞧日子订婚。我吓坏了,不久就逃之夭夭了。我一直避免提及家,提及父母。这一点上,我很感激郑阳,我的尴尬处境,他明察秋毫。结婚后,逢年过节,都是他主动负责问候和看望。
父母,也是我当断不断的牵绊。每当那个念头出现,我都会想起他们。他们如今都已白发苍苍。特别是母亲,今天肺炎,明天胆囊炎,天天吃药,隔三差五住院。他们当初没顾及我的感受,我却得顾及他们的颜面。有时,我也会想起年少时的誓言,便翻出抄写《心经》的格子纸,一遍一遍誊抄《桃夭》。
人啊!
人生啊!
那次在厕所呕吐,似乎把我对生活的热情全吐光了。我再没化过妆,再没穿过裙子和高跟鞋。那高高摞着的两排鞋盒,全被请进了车库;那些价格不菲的裙子,也一一装进箱子,丢进车库。衣帽间一下子清爽了,我的心也敞亮了许多。那一直蠢蠢欲动的念头,也越来越明晰。可能需要给父母一个合适的理由,也可以不用。
这时郑阳却生病了。他生什么不好呢,偏要生病,还是绝症。他要彻底出逃。最该逃离的人是我,是我呀。光阴无情,它迷惑我,让我以为拥有很多,它再一样一样带走,什么也不留下。这些年,郑阳再没提过那孩子的事,也没提过再要一个孩子。他内疚吗?他哪怕有过一丝细微的内疚吗?
对于疾病,他一直表现得不在乎。他照样晨跑,照样晒图。就像他从不知道自己在生病一样。
怎么会不在乎呢?怎么可能不在乎呢?
他会盯着我看,在我栽花时,打扫屋子时,做饭时。这是之前没有过的。偶尔坐着发呆,突然发现被他盯着,我会吓一跳。他想让我殉葬!我笑了。为自己的可笑而笑。他没笑,起身进了书房。
他的朋友圈停止在第一千零九十五分之二百七十。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胜利了。
从殡仪馆回来,我顺路买了一套仿古裙装,一双平底绣花布鞋。是的,裙装也可以配平底鞋。裙子白底上有淡淡的装饰绿,很适合春天。我又开始化妆。洁面,补水,精华液,面霜,粉底液,气垫,腮红,眼影,口红。远山眉,野生眉,柳叶眉。画什么好呢?就远山黛吧,幽远如烟,眉尾长长,慢慢淡入时光深处。
桃花开始谢了,飘落如雨。伸出手挽留,花瓣一片片落在手心,稍作停留,又都飞走了。
春天的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