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
2024-10-12岳丽春
再爬两个坡,翻过一座山,走完一公里多的毛毛路,就能到马路上了。我咬紧牙关,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到了马路上,即使我倒下了,也许会被路人救起,而我现在倒在这茅草比我还深的小路上,蓬蒿和茅草会将我隐去,蛇虫鼠蚁也许很快就会来将我分食。
恐惧使我拼命吸了一口即将断掉的气,最后一次振作起精神。我双手紧紧抓住路边那棵火棘树的枝桠,再拉下来一点,我的嘴就能够到那还铁青着脸的火棘果,吃下一些,也许会有点力气,撑着我走向大道。可是树太高,路太远了,一顿饱饭和活下去的机会离我太远了。浑身乏力的我太小、太矮,也许即将矮到土里去了。
我眼睛上像挂着千斤大石,使尽浑身力气才能艰难地睁开。一闭眼,千只万只魔鬼就在我眼前转着圈圈跳起舞,感觉头的重量甚至超过了整个身体,我一阵恶心,嘴里吐出白沫来。那枝桠“嚓”一声,断在我手里。我眼前一黑,身体化作一朵惨白的云,飘向低血糖后,无边无际的深渊。
那深渊里,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虫子正成群结队啃食着野生植物的叶子,蚂蚁们勤勤恳恳搬运着食物,又丑陋又凶恶的蛇扭着冰冷的身体不顾他人死活地窜来窜去。我像个庞然大物砸下来,打破了原有的宁静,它们停止之前的“活儿”,纷纷赶来看看是否有“食”可图。有胆大的虫子爬进我的鼻孔探探虚实,我微弱的鼻息让它们后退了一步。求生的欲望让我惊醒过来。
那是我九岁那年夏天,饿晕倒在放学回家路上的场景。那时距离贵州省全面实施农村义务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让每一位农村学校的学生中午都能吃上一顿热乎的营养餐,还有十二年。
在此之前,我还有一段漫漫长路,要用年幼的躯体和绝对的坚强去征服,以至于十几年后,医生问我为何年纪轻轻,牙齿磨损就这么严重。
医生,让我来跟你诉说,这十多年间,有多少路需要我咬着牙去走,有多少山坡需要我咬着牙去爬,又有多少饥饿需要我咬着牙去忍受?而我能咬的牙总共也就那几颗啊!
我所生活的小山村,四面环山,坡高路陡。尤其是背靠着的那座叫“小倩”的大山,极其高和险,似乎是头重脚轻地倾斜着站立,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倒塌,压迫感十足。好在山里树木茂盛,为村民们砍柴、放牛提供了便利。村里零零散散生活着三十来户人家,祖祖辈辈都靠着几亩山地种玉米和洋芋过日子。
至于教育观念,谈不上先进,但至少也不是非常落后。我的祖辈们还是把读书当作一件大事来看待的,只是苦于条件恶劣。
我们村里的小学堂,是一间由石头垒起,上面盖着青瓦,青瓦中间又零星夹杂着几片玻璃瓦的小房子,位于我们村的水井旁边。村民们每天起床去挑水时,就顺便把孩子送到学堂里,中途去水井边饮牛马时,经常会顺手带一块饵块粑或是一两个洋芋去给孩子补充体力。学生实在饿得慌的时候,还可以在课间跑回家去哗啦哗啦狼吞虎咽吃下一碗酸菜汤泡冷饭再回学堂上课。因此,那是我的求学生涯中很少挨饿的两年。
我爷爷在那所学堂读完二年级;后来,我父亲母亲在那所学堂读完二年级;再后来,我和我弟弟又在那所学堂读完二年级。
你可能很想问,为什么都是读到二年级?欲知答案,请听我来解答:一是因为我们村只有一间学堂,只能容纳一、二年级共二十来个学生;只有一个老师(多一个都找不到)——我们全村人的岳老师,他承担了两个年级的全科教学任务,业余时间还要带孩子、种庄稼,已是担子压弯了腰,不堪重负。二是进入三年级后,小学生们已经找得到路去往村委会的完小上学了,在那里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我读书生涯中的长途跋涉正是由此开始,挨饿的日子也随之而来。
从我们村去村委会所在地的完小,大约有四公里路程,一共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大路,说它是大路,只因为它比小路宽一点,但也是三步一个大坑五步一个水凼,路面上,泥土浅黄与深褐交织。晴天时,干燥的泥土颗粒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风过处,扬起阵阵尘土,弥漫在空中,久久不散;而每逢雨后,路面则变得泥泞湿滑,大大小小的水坑像镜子般映照着天空;遇上连续雨天,则是到处坍塌、断裂。对于八九岁的我们来说,那是最长也最难走的路。
另一条是农民们从地埂上硬踩出来的毛毛路,二三十公分宽,蜿蜒盘旋,路两边长满茅草、各类蒿子、蛇莓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杂草。八九岁的孩子走在小路上,基本只能露出个头,别人只能从草缝中看到一团东西在移动。晴天还好,钻出草丛,走向大路,我们安然无恙;要是碰上阴雨天或是露水大的夏季清晨,走出小路就是浑身水淋淋的,头发丝儿也没有一点干的了。
我们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要起床。由于前一晚睡前要和大人一起准备第二天的猪食以及牛马夜里的草料,我常常是十一点以后才能睡觉,第二天五点半通常都还在做着美梦,大人的催促声一声赶一声,像是有节奏的鼓点,越催我就睡得越香甜。大人喊了十几遍,我嘴里答着来了“来了”,身体却不听使唤。我妈就问:“是你来还是我来?我带着棍子来?”一听到棍子,我一骨碌就滚了起来,揉着惺忪睡眼,挎着花布书包出门去与小伙伴们汇合。
如果准点起床,小伙伴们也及时来汇合,整整齐齐一起出发,我们就走大路去上学。我们走一段又跑一段,一个半小时左右就能在上课铃响起前赶到教室。如果起晚了或是遇上特殊情况,就得抄近道走小路,那时,“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不迟到”的恐惧感就会驱使我们不要命地奔跑。那时我才知道,没有最长也最难走的路,只有更长更难走的路。
如此的山遥路远,中午放学后回家吃午饭再赶回学校上课根本来不及。为此,我们的家长就给我们准备一个铝制的饭盒,从家里带着饭去。至于这盒饭能不能让我们免去饥饿,不确定因素可太多了。
首先,要大人得空时才会精心给我们准备饭菜,要是没空,就由我们自己胡乱地装上一点。带的是米饭还是苞谷饭,是荤素搭配、菜品丰富还是只有点猪油拌饭,那由不得我们选择,只能有什么带什么。
其次,饭带到学校后,如何加热又成了一个大问题。学校里的老师家,你去上三次五次后,别人不说,自己也会觉得,总在午饭时间打扰别人,是件极其难为情的事情。所以,我常常宁愿吃冷饭也要保住尊严。你说去同学家热饭吧,也并不是每个同学家都住在学校附近,每个家住附近的同学倒是都会欢迎你去他家热饭,但那饭不是热一天两天,这一热就是四年。
再次,这盒饭带到学校去,常常会因为天气炎热,或是食材原本就不新鲜,到中午放学后,饥肠辘辘打开盒饭时,一股馊味便扑鼻而来。遇上这种情况,实在饿得不行就只能忍着吃下去,有时到不了下午放学,就开始腹痛头晕得打滚;要不就只能忍痛倒掉,忍饥挨饿着上课。
也有的时候,带去的饭明明早上还好好躺在书包里,摸了又摸,口水吞咽了几百回舍不得吃,可到了饭点,打开却是一个空盒,那救命的口粮早就被捣蛋的馋虫男生偷吃光了。我欲哭无泪又无可奈何啊!又是挨饿的一天!总之,饥饿有一百种办法与我纠缠不清。
人在饥饿时,面对食物会有一种本能反应,就是不顾后果。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们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小学生就像饿虎下山,从学校到家这一路上,但凡能吃的东西都逃不过我们的嘴。路边看不到就到更远的地里去找。从家种的果子到山林的野果,从地里的作物到茅草的嫩芽……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春天一到,越冬的豌豆就已经结了瘪果,我们天天眼巴巴望着。几阵春风吹过,豆荚变得鼓鼓囊囊。要不了几天,就只剩一块被踏平的土地和一些光秃秃的豆苗以及主人家欲哭无泪的叹息了。茅草的嫩芽又白又胖,仿佛就是为了躲避我们“辣手催花”才紧紧裹在草心的嫩叶里,像一根根朝天的银针。我们看准它的头,伸手轻轻一提,再剥出嫩芽吃掉,那回味无穷的甜让人感觉整个春天就在嘴巴里。
到了夏天,好吃的就越来越多了。最先给我们充饥的是野桑葚,它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在它看起来比我们还青涩时,我们这群人就已对它欲罢不能了。接下来就是路边的覆盆子啊、野草莓啊、红树莓啊这些蔷薇科悬钩子属植物的果实。它们色鲜味美,种类繁多,各种味道,殊途同归于好吃二字。再过些时日,桃子、李子就登场了。管它是毛桃子还是山桃子,栽秧李、荞熟李还是麦熟李,只要是在我们的眼到之处,全都得英年早夭。
秋天本是收获的季节,可因为土地在路边,主人对这帮馋豹子是防不胜防。那苹果啊、梨子啊,那葵花籽啊,哪有能等到秋天才来收获的?有的学生甚至连玉米棒子也掰下来扛到空旷地去烧着吃,心急火燎的样子像极了远古走来的野人。等农民们把地里的庄稼都收完,我们能偷吃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了。甜甜的玉米秆和刚长出来没多久的水果萝卜是我们能偷食的收尾之物,我们跑着闹着,一边嚼着一边饿着就到了冬天。
冬天吃什么呢?你别惊讶,我们可以吃雪啊、饮冰啊。就是“十年饮冰,难凉热血”那个饮冰。在读书这条路上,我们饮冰十年,也难凉父母希望我们学有所成、光宗耀祖的热血。什么金榜题名啊、衣锦还乡啊,什么一日看尽长安花啊这些词句,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它们就是雪中送炭的炭,绝渡逢舟的舟,苦尽甘来的甘,支撑着父母继续期待,也牵引着我们熬过饥荒的岁月。
冰和雪都吃完,春天就要来了。
十二年时光悠悠流转,我终于翻越学生时代的最后一座巍峨之山——大学,自此,漫长的求学生涯画上句点,那段魔幻的饥荒岁月亦随之落幕。而农村学校学生的午餐问题,始终如一道坎横亘于我心间。千千万万农村学生,尤其是那些离家很远的学生,能在中午享用一顿饱餐,是我对这个社会始终如一的殷切期待。
一直埋首在那山重水复的漫漫征途中前行,抬头望向这柳暗花明的大千世界时,方惊觉世间唯一恒常之事便是一切皆在变化。经济的蓬勃发展、社会关注度的日益提升,使得后来的农村义务教育学校里的学子们,已不再受饥饿之苦了。2012年,贵州省全面推行了以“校校有食堂、人人吃午餐”为核心要素的、独具“贵州特色”的农村义务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
学校建起了基础设施完备、环境整洁卫生且管理规范科学的食堂。每天清晨,校园中兵马未动之际,粮草已然先行。炊烟袅袅中响起的上课铃声,是那般催人奋进。
每天中午一放学,学生们便能享用营养搭配科学、美味可口的“营养午餐”,饭后还有牛奶与水果。他们的脸上满溢着幸福的笑容,对食物的渴望与对知识的渴求,在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眸中一览无余。他们心怀感恩,深知这份营养午餐的背后,凝聚着无数人的关爱与付出。
课堂之上,学生们的眼神愈发专注有神。充足的营养赋予他们更充沛的精力去汲取知识,思维也变得更为活跃。曾经因饥饿而时常分心的状况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学习的全心投入,是求知的热情在教室中涌动。
课间休息时,操场上满是欢声笑语。学生们活力四射地奔跑、嬉戏,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劲儿。他们的身体愈发健壮。那小小的、自信的身影在阳光下欢快跳跃;而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那些曾经的我们的身影,则从时代的长镜头中缓缓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