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逆向漩涡

2024-10-12王鹏宇

山花 2024年10期

一九九八年,父亲从植物油厂下岗,母亲待的百货公司解体,没捞着摊位。那年夏天发了大水,每天吃完晚饭后,我们就守在电视跟前,看抗洪的报道,解放军们一个一个往水里跳,不停地救人。大水滔滔,淹没街道、房屋和树木,远远望去,只有一片汪洋,谁看着心里都不得劲。看的时候揪心,等报道播完了,还是揪心,前者是为受灾的同胞们,后者是为自己。刚下岗那阵子,父亲表现得相当沉寂,整天失魂落魄的,像是丢了东西,已经戒了的烟也重新吸了起来,每天往沙发上一栽,抱着个破收音机听,听着听着就眯了一觉,醒来后咂咂嘴巴,换个节目继续听。

也是这一年,我参加了高考,成绩不理想但很稳定,和大学没什么缘分。本来就不是念书的料,就像穿大花裤子配西服,怎么都是别扭。家里人也看出我没什么兴趣继续学业,就托人给我在酒精厂找了个工作,负责打点后勤保障及一系列杂事。听介绍人说,酒精厂在县里还算稳定一点,弄好了能挺到新千年,但我刚上了两个月班,厂里就宣布,由于效益低下,资金匮乏,厂子明年开始停办,工资呢,尽量给大伙儿发到过年,但过完年谁都别来了啊,这地儿没了。消息一出,厂里上下一片哭天喊地,有不少老工人抱在一起,把鼻涕眼泪抹在对方衣服上。也许他们真的和厂子有感情,干了几十年,去哪儿都一股酒精味儿。我没哭,其实在这期间,我已经看出酒精厂日趋衰败,人和厂子都没什么精神,停办只是迟早的事。在那之后,厂里少了一大半人,我每天就坐在办公室一杯接一杯喝茶,一张接一张看报纸,古今中外,形势变化,尽收眼底。但放下报纸,往窗外一看,总能看见厂里人抱着瓶瓶罐罐出入厂门,他们要用这些容器装满酒精,用途不明,也许想转手卖出。走进来的人表情麻木,出去的人脸红筋胀,几乎寸步难行。此情此景,很难不让人心生感慨。那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生不逢时,人一旦点背,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容易呛到,本打算能在酒精厂待到天荒地老,没想到只是一场短暂的梦,稍纵即逝。

屋漏偏逢连夜雨,眼看一家人工作都没了着落,母亲在这时突然又生了病。下岗后,母亲不像父亲那样颓靡,在家休整几天后就出去找活儿干,并凭借出色的家务能力进入了家政队伍,乾安这边没多少人需要这项服务,一般都是去松原干活儿。那家公司每天跑线车,早上送去,晚上接回来,管饭,一天下来给四十块钱。母亲进医院的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闲坐着,等我接到消息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进了手术室。父亲坐在门口,手里攥着一瓶酒,看了半天才认出是我。我问他,我妈什么情况?父亲说,干活儿时上高,摔了下来,可能得缝几针。等手术完,大夫告诉我们,伤没多大事,就是皮外伤,估计还有点脑震荡,但我们在检察过程中发现她脑袋里有瘤,懂不,就是癌,癌症。情况不太乐观,估计有一段时间了,你们家属没察觉到么?可以先保守治疗一段时间,有条件的话建议尽量早点手术,这病拖不得。

那时候是十一月,抗洪抢险早已经取得全面胜利,天气也逐渐转凉了,我和父亲并排走出医院,只觉得冷风飕飕往衣服里钻。父亲走到路边,把酒瓶放到马路牙子上,跟我说,儿子,我明天就去找活儿,给你妈治病。那么大的洪水都挺过来了,咱家这点困难算个啥呢?

父亲在外面考察了几天,最后决定包一辆车,开出租。这是父亲从诸多条出路中经过精心比对后作出的选择。他说,现在挺多人都去做买卖,那方面我不行,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开车行,天天在街上晃,感觉良好,而且你妈得定期上医院,有车也方便。我点点头,说,挺好,想得挺全面。其实,这份工作有一点不好:当时县里并没有统一的出租车调度系统,只要有个私家车,都能充当出租车,招手即停,而很多人在没有急事要事的情况下,都会选择价格低五毛钱的三轮车,一路慢慢悠悠的,和老师傅唠两句闲嗑,轻松又愉快。母亲听完父亲的想法后,咬着嘴唇说,你不如直接买个三轮车,没人抢,没人争,挣的都是自己的。父亲说,我算了,这不太准成,买三轮车就是等着回本儿,租车剩的都是自己的,多少能攒下点儿,而且三轮车前面一般没车灯,晚上不能跑。你不用操心,好好养病就行。

几天后,母亲出院了,但每周还得往医院跑,非检查即开药。出院以后,她老是窝在家里,话也少了,问啥答啥,天天在家打扫屋子,一遍一遍拖地,把地拖得锃亮。父亲每天天还没亮就摸黑出门,口袋里揣着一把刀。那阵子,整个县里都流传着犯罪团伙作案的消息,在一个来月里,他们在不同街区作案多起,作案工具不一,下手也有轻有重,一般都是从后面袭击,用砖头或者钝器把人敲晕,其目的就是为了抢夺财物。有人说是三五个人一起,也有人说只有一个人,还有人说是从长春来的,新闻上还报过,被称为“刨锛儿”,长春现在打得严,不好出手,就转移到咱这小地方来了。总之一时间众说纷纭,搞得人心惶惶。警察天天夜里巡逻,走访了一遍伤者,也没找到什么关键线索,就发出通告,让广大群众在夜里少出行,一定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那些日子,一到晚上外面空荡荡的,静得可怕,父亲的活儿也少了一些。每天他还会带上他那台破收音机,拉不到人的时候就打开听节目。我还是老样子,天天在厂里晃来晃去,厂里的人越来越少,除了来搬东西的,就是附近的小孩三五成群地跑进来,保卫室的人天天往出撵,怕他们进来玩火。那段时间,我对周围的一切事物突然产生了莫名的恐惧感,好像一不留神,所有的东西都会在顷刻间分崩离析,又也许仅仅是无聊,我也说不清楚。每天晚上,我就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对着掉了皮的墙思绪翻涌,什么都想,也什么都不想,偶尔听得见母亲因头疼发出的哼哼声。

于敏慧对我说,像你这种情况,属于典型的空虚,得多看看书。我说,上那么多年学,早就看够了。她说,你不是说你天天在单位看报纸吗?一样的事,报纸哪有书好看。我说,家里没书了,毕业之后我爸把书都卖了。她说,我这儿有,借你看看。说完,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外国诗集,名字没记住,谁写的也不知道,我翻了几页又丢给她,写得不明不白,看不懂。她说,多读读诗,能缓解焦躁,你现在这状态,得平和,来,我给你读两段。她把书翻到某页,站起身,清清嗓子,像是在联欢会上表演节目。她念道,啊,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我拍了拍手,说得挺好。她说,是吧,这段多适合你。我说,第一句,怎么说的来着?她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说,偶尔骗一回两回行,它也不能老骗人啊。她问我,骗你啥了?我说,我家现在这情况你也知道,我妈有病,我爸天天起早贪黑开出租,我呢,念书念得啥也不是,钱没挣着,现在厂子都快没了。她说,所以呢?我说,没事儿,你赶紧回家复习吧,今年再考不上,你妈不得给你腿打折。

于敏慧和我从小就认识,我俩同岁,家住得近,也是一起上的学。她妈是初中老师,教数学的,可家里那么好的条件,于敏慧楞是次次考试数学都够不上六十分,因为这事她没少让她妈揍,但气也出了,错题讲完也做了,下次考试该不会还是不会。她和我说,没招儿,我这人和数字儿啥的就是没缘分,人家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不香,让我学数学,那还不如杀了我。老实说,她在算数这方面,可能确实差点意思,但她的语文功底很好,作文次次上台朗读,参加征文比赛也都榜上有名,她把这方面的天分称作后天基因突变,意思是她妈的数学细胞在她长大这一过程中变异成语文细胞了。于敏慧说,这就好比小时候丑,但长着长着就好看了。这个比喻用在她身上挺合适,据我从小到大这些年的观察,于敏慧确实长开了一些,小时候她丑得不像样,现在看着竟有几分动人。当然,我对她从来没有过其他想法,从小到大,我俩一直当哥们儿处,有啥事都相互倾诉,帮着出出主意;也一起逃学,夏天吃冰棍,和老头儿抢乒乓球案子,冬天吃烤地瓜,打哧溜滑。她和我一样,高考没考上,出成绩当天,她和她妈说,要出去打工,不在这小破县城待了,待十多年,闭眼睛都走不丢,待够了。她妈听完打了她一巴掌,把她关在家里几天,那期间让她制定了学习计划,并告诉她,说啥也得考上个大学,否则就别想离开这个家。

从十一月底,也就是我妈出院那阵子开始,于敏慧找我的频率明显变高了,一会儿说看看我妈,一会儿说没意思,要出来放松心情,我也搞不明白她是犯啥说道。毕业班晚自习要上到九点,但她每天下午上完课就不回学校了,或者在自习途中大摇大摆走出教室。老师也知道她是复读生,基本不管。我对她说,让你妈知道你就完蛋了。她说,她咋能知道,这事儿也就咱俩知道吧。我说,你当着老师面走出来,就不怕人家告诉你妈?都一个系统的,兴许都认识。她说,别扯犊子了,认识我也不怕。

有一天傍晚,于敏慧跑到酒精厂找我,说晚上想出去走一走。我先回家看了看我妈,然后俩人像二傻子一样缩着脖子在街上瞎晃。我俩在路上买了个烤地瓜,一人一半,吃得很慢,一直吃到上面结了冰碴。吃完地瓜后,于敏慧抹抹嘴,说,我想去西边儿那片水看看。我说,大冬天的,早就成冰了。她说,那我想看看冰,行不?我也没啥办法,只能随着她往前走。那片水在县城西边,是县区内唯一一片水,直径不足三十米,形状不太规则,其大小之于乾安就相当于乾安之于吉林,但总有人叫它湖,叫就叫了,也不给正式取个名。那片水周边有大片的松树林,据说要建一座公园,周围已经铺好了地砖,也盖了几个花坛,但后续就没了消息,不知何时才能建成。

我们踩着昏暗的灯光在砖路上绕了几圈,又拔了几嘟噜松针,最后才走到水边。那里已经冻成光溜溜一片冰,白天的时候,偶尔有人在上面滑冰。于敏慧指着冰面说,你知道吗,那下面通着松花江,往远一点,还能通到大海。我说,扯淡吧你,我咋没听说过?她说,这水下面有个窟窿,类似于泉眼,水就是从那儿来的,也因此,能形成漩涡。如果能进去的话,从那里走,就能到达很多地方,包括你想去的地方,或者不想去的地方。我说,你魔怔了吧?大晚上出来抽风。她说,吉林段的松花江有两条源头,一条是漫江,另一条是长白山天池,自西北流经抚松、吉林等十几个县市,在扶余三岔河口与嫩江交汇,往下即为松花江。我说,背得挺好,我当时也没咋学地理,不感兴趣,希望这题明年高考能出。她说,我没扯淡。很多年以前,东北就是一大片冻土,上面覆盖着坚硬无比的冰雪。后来,天气一点点暖了起来,地面的冰渐渐融化,整个平原就形成了大片的水域,你说,这是不是相通呢?

李明福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去长春生活。这个念头萌生于他三十六岁那年冬天。那年,他刚刚升到植物油厂销售科副科长,到了年底,厂长要去长春签一笔单,因人手不够,厂里就派他陪厂长一同前往。李明福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一想到能到省城一览风光,他激动得好几宿没睡着觉。这三十多年里,李明福出县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远的一趟到了白城,为的是随礼,匆匆忙忙来,匆匆忙忙走,也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追悔莫及。

在树立这个目标以前,他就以能攒钱而远近闻名,换句话说,就是抠。他不但对别人抠,对自己也抠——能吃五毛的,绝不买一块的;袜子不穿到露五个脚指头,不算坏。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人活这一辈子,图的就是个钱,有钱了,生活条件就好了,那就啥都好了。这时候,就会有人反驳他,李明福,你瞅你家那破屋子,一场雪就能给压塌了,你攒了这么多年钱,咋不好好翻新一下呢?是不是都拿去找小妹儿了?李明福不管大伙儿的笑,也不生气,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厚积薄发你懂不?你不懂。等哪天我这小破房子,摇身一变就成了三层小别墅,到时候你们就羡慕去吧。事实上,他那破房子始终保持着原貌,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斑驳,却也在风雨中保持屹立不倒。厂里已经给他分了宿舍,但他偷偷把屋子租了出去,自己领着老婆在老房子里住着,时间久了,老婆也骂骂咧咧地跑了。有人劝他,你死心眼儿啊,你搬到宿舍楼,老房子这边出租不就解决了?他说,你不懂,我这人念旧。其实,他心里早就作好了打算,搬进新房子要一笔钱,老房子的租金也远比不上新房子,这一来一回,得省下多少钱呢。在他小时候,他妈带他算过一回命,算命的大手一拍,对他妈说,这孩子有富贵命,肯定不能在这小地方待一辈子,早晚能出去,当城市人儿。这件事儿李明福一直记在心里,可以说,他的抠门与这件事有直接关系:反正早晚得走,能多攒一分是一分,城市消费水平高,没两个子儿可活不了。

冬天天黑得早,四点多就快黑透了,李明福坐在车里,两侧的景色越来越暗,他也昏昏欲睡。车一进入长春市区,所有的黑暗马上烟消云散,路灯排排亮,大路平坦又宽敞,幢幢高楼直指天空,轿车和有轨电车川流不息,灯火与楼群交相辉映似一座座玲珑宝塔。这是李明福从未见过的景致,他趴在车玻璃上,只恨自己的眼睛不能慢放,也不能无死角观察。他越看越兴奋,身体都止不住发颤,好像有什么能量正源源不断地输进他的体内。厂长瞅见他坐在那儿抖来抖去,以为他犯了什么毛病,就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李明福转过头,咽了口唾沫,回答说,没事,厂长,我就是有点冷。厂长说,一会儿进屋就热乎了。小李啊,我交代给你个事儿,你记住。李明福说,厂长,你说。厂长说,你今天的任务就是给对方厂长灌酒,猛灌。要少吃东西多观察,观察好时间,每隔五分钟敬他一杯酒,要是你撑不住了,就用筷子敲敲碟子,换我继续灌他,他一醉,咱们就成功一半了。李明福说,厂长,我酒量挺一般,但只要多吃点东西,就能多喝上几杯,您看,我十分钟敬一次行不?厂长说,也行,那你就尽量多挺一阵子,咱们打持久战。

餐桌上,李明福的内心再次受到了震撼,转桌上八菜一汤,他只认得一道红烧肘子,其他的都不知道是啥。菜道道摆得有模有样,十分精致,就像做出来不是让人吃而是让人看的。他握着筷子,盯着缓缓转动的一桌子菜,一时不知道如何下手。等到所有人都动了筷子后,他才伸出手,飞快地夹菜,但吃的时候细嚼慢咽。吃着吃着,他几乎要淌出眼泪,真好吃,真好吃啊。李明福吃得忘乎所以,忽地想起自己的使命,便斟满白酒,举起酒杯,猛地站起身,大喊道,曲厂长,小李敬您!说完,一杯酒咕嘟嘟下肚,眼睁睁盯住曲厂长,像是在逼着人家喝。曲厂长愣了一下,马上恢复笑容,小李,好,有量,年轻有为,说完也干了一杯。李明福喝得有点蒙,坐下来继续闷头吃菜,边吃边窃喜,自己这招实在是高,既不耽误办事儿也不耽误吃喝。他偷瞄着时间,十分钟一到,他又倒好酒,霍然起身,高声敬酒,大有结拜之势。对方曲厂长见这位后生如此姿态,料定他是一员猛将;同时,他也摸清对方的路数,无非是想把他灌醉,乘机签单。但他也不好推辞,只好接招,只是他端起的是盅,李明福用的是杯。敬了几次之后,李明福逐渐觉得嘴里的菜不香了,脑子也有点发晕,时间也看不准了。他想起厂长的话,就强撑着站起来,提溜着筷子敲碟子,频率极富节奏。他一边敲一边说,厂长啊,我不行了,你上吧。我最后给大伙儿唱个歌儿,《难忘今宵》,祝各位领导事业蒸蒸日上。说完,狠敲一下饭碟,余音绕着天花板转了半天,他咳嗽两声,把筷子当麦克风,放声歌唱,表情动作都很夸张。饭桌上的人也都半醉半醒,拍着手给他打拍子,唯独厂长阴沉着脸。一曲毕后,李明福后退两步,鞠躬谢幕,也许是弯腰幅度过大,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吃下去的食物和酒一并涌出食道,呕了一桌子。

这一下,所有人都清醒了,他们喊来服务员清理桌面,把李明福扶到椅子上给他灌茶。曲厂长趁乱离开,签单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李明福喝断了片儿,清醒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盘肘子做得很到位,皮焦肉嫩,软糯不腻。回去的路上,天上飘了一点小雪,厂长一路一言未发,歪着鼻子坐在副驾驶生闷气。李明福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仍把眼睛紧贴在车窗上,看着城市从眼里飞逝而过。他的嘴角缓缓扬起,并在心里打定主意,他后半辈子一定要在这儿生活,然后幸福地死去。

回去之后,直到一九九八年下岗,李明福始终没升上去。后来他也听说了自己在饭局上的表现,知道自己这辈子与仕途无缘,上班也不太做事了,只是喝茶看报看杂志;不上班的时候,他就四处拾破烂儿,之后换钱。他大致算了算,到他退休那时候,钱估计也攒得差不多了。他需要很多钱,这样才能在省会城市落下脚,扎下根。到那时候,他就摇身一变,成了长春人,让他们羡慕去吧。

自打下岗以来,李明福的白头发多了不少,其原因主要是他没了来钱的路子。他拿工资的时候,每个月抛掉必要开销以及偶尔的礼份,他都能攒下一半以上的工资,再加上他时常在外面搜罗破烂儿,加在一起,每个月也能攒下不少。下岗后,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应该找一份新的活计,对他来说,捡破烂儿只是个爱好,而且还得看点子,点子背的话,走两条街都找不着一块纸片。因此,他必须要找到一个能实实在在攒下钱的路子。为此,他整夜不眠不休,殚精竭虑地想办法。

最终,他决定拿出一部分买断工龄的钱做点小买卖。这方面他没啥经验,就学着其他人,上货,起早摆摊,在大风里缩着身子,一边吆喝一边左顾右盼。他卖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像小玩具、钥匙圈、发卡、小钱包什么的,也卖粗制滥造的裤头和袜子。这些东西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商品,尽管没做过生意,但道理李明福懂。他说,做买卖就像结婚,无非是一个你情我愿,你的东西人家看上了,自然就会买。做买卖的是人,谁的钱好赚?女人,小孩,老太太。从销售状况来看,李明福的判断没错,这些东西进价便宜,来光顾的人也不算少,他也尝到了一点甜头。但有喜就有悲,由于社会上小贩的数量激增,城管突击检查的频率明显升高,不得不打一枪换个地方。李明福在几年前,为了捡一个阴沟里的塑料瓶,不慎掉进沟中,摔坏了腿。到了医院后,他一直强调自己没什么大碍,大夫要给他用药,他死活拦着,还给人家表演舞蹈,以证明自己确实没事。他这么做,无非是想省下一点医药费。回到家后,他自己涂了一点紫药水,就再没管过。这让他的腿落下了毛病,随着年龄渐长,他走路也变得愈发吃力,冬天严重时甚至走几步就得歇一歇。

因此,在出摊期间,由于腿脚不便,李明福被城管逮了几回,东西没收,又交了罚款,这一来二去,只赔没赚。李明福犯了嘀咕,认为自己点背,于是买来一沓烧纸,赶在除夕夜烧了,祈求自己死去的爹妈和祖辈保佑自己,过了年之后生意兴隆,腿脚灵活,重返十八岁。

过完年,等到天气暖和一些的时候,李明福再次出摊儿,卖的东西比以前多了几样,也都是很小的东西,质量经不起推敲。但那个时候,谁家里也不富裕,有一样算一样,过得去就成。李明福也想到了一个能减少损失的好方法,他每次摆摊儿时,只把每样东西拿出几个,剩下的,他就藏在附近的胡同暗巷,做好标记,卖没了再补,城管来了就笑脸相迎,把摊儿上的余货悉数上交,绝无二话。如此几回,城管也认得他了,就不再收他罚款,只是没收一点东西,有时还直接放行。这样一来,李明福的小生意做得越来越顺,他的脸上也久违地泛起了甜蜜的微笑。

就这样,李明福的钱包一点点鼓了起来,他每天晚上都会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拿出一张破纸,在上面写写算算。还得攒多长时间呢?快了快了,再用不了几年,我就是长春人了。去了长春我买个什么样的房子呢?肯定是大房子,买别墅可能费劲,但三室两厅是必须的。车也得有,二手的就行,条件有限,凑合凑合算了;对了,有了房子没人儿不行,我还得找个小媳妇伺候我。啧啧,想想就美。

据他推算,如果照这样下去,他最快还得五年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五年以后,他已经是快奔六的老头子了。这么一想,李明福又急了起来。人太老了,就没资本享受了,所以,这个过程必须要缩短缩短再缩短。他想到自己晚上无事可做,莫不如再加把劲儿。李明福思来想去,决定晚上收摊儿后,再出来重拾旧业,捡一点儿是一点儿,为了钱,不寒碜。

李明福平时都把钱藏进家里大衣柜的衣服夹层里,但他捡了几回破烂儿后,老觉得心里不踏实,他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钱被人偷走。那段时间,县里确实总出事,一会儿谁家被偷了,一会儿谁走在路上被人抢了。李明福自然吓得不轻,生怕这事儿落在自己头上,就连做梦都能梦见自己的钱没了。但他用一句话鼓励自己:富贵险中求。要是因为害怕而不去做,那是不行的,时不我待啊。于是他想了个办法,把自己的钱一分为二,一半留在家里,藏起来,另一半缝进自己的衣服内里,身体和钱合二为一,这样一来,心里就安稳了不少。

一天夜里,李明福照例扛着炉钩子和麻袋四处找垃圾。正值五月,天气逐渐转暖,李明福沿着主路一直走到县西头,走得满头大汗,觉得疲惫不堪,就在路边坐下来,吹吹风,捶捶腿,顺便摸了摸衣服,里子已经发潮。他把衣服脱下来,正准备抖一抖,忽然觉察到自己身旁多了一片影子,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只觉脑子嗡的一下,像是无端触了电。继而,他感到头脑发晕,身子一歪栽在了地上。那影子蹲下身,先是搜遍了李明福全身,但只掏出几个钢镚,就转而去抢李明福手里的衣服。李明福哪肯撒手,他尽力缩着身子,把衣服紧贴在身上。他听见那人说,兄弟,老老实实给我,能少遭点罪。他死不放手,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那人叹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柄钝器,并将其举过头顶。李明福蓦地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睛,但光线太暗,没能看清那人的脸。这时,他在余光中瞥见不远处有一辆车,车旁好像立着一个人;车的前照灯开着,但只有一侧亮起,好像一只孤单的眼睛,兀自注视着他。

二十世纪最后一年的除夕十分冷清,鞭炮声很少,一晚上都没看见烟花,跟前两年没啥区别。父亲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大,就当放了挂鞭。那年春节联欢晚会,赵本山演的是《昨天今天明天》,看的时候,我们一家笑得前仰后合,等零点过后,父亲对着半盘凉饺子说,昨天过去了,今天太快了,明天太远了。我说,爸,大过年的,咋愁上了?父亲说,不愁,小言,年后怎么打算的?我说,我也找一些人打听了,还在琢磨。不过,现在确实有这么个事,我以前的同学,小兵,挺大块头那个,他跟我说,他表哥开了个修配厂,就在云腾街,刚开业,缺人手,去了还能学点儿东西。父亲说,给钱不?我说,有工资,学徒可能少点。父亲点点头,说,你自己考虑就行。

开春以后,外面的积雪一点点融化,空气里闪烁着隐隐的甘甜味道,人们争先呼吸着春天的气息,新的一年,重新再出发。可事实上,过完年后县里的厂子还在接连倒闭,把年后这点儿新鲜的朝气都给搅散了。

我思来想去,最后请小兵吃了顿饭,喝了不少酒,最后他答应给我介绍到他哥那儿。他说,肯出力气就成,再就是学徒期钱少点。我说,小兵,这些你都和我说了,没问题,这事儿谢谢你了。

三月初,我去小兵他哥那儿报到。工作量不太大,比我想象的要少得多,主要是对于汽修,我确实一窍不通,一涉及技术上的活儿,我就只能在旁边瞅着,递递工具,也看不出啥门道。我看他哥也没打算教我,有啥活儿基本都自己伸手,往车底一钻,自己捣鼓。其实我也能理解,那个时候,生意不好做,身上有技术,到啥时候都能吃饭。我觉得他哥就是怕我学去了技术,自立门户,抢他生意。也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不定他哥就是单纯看不上我,这谁也没办法。

自从母亲去年出院以来,病情一直挺稳定,过完年后,就从每周一查换成了每月一查,大夫也没告诉我们具体情况,只说再观察观察,但从她的表现来看,似乎有所好转。现在她一到晴天就出去遛弯儿,晒晒太阳,也把电视剧捡起来了,每天一到点,就打开电视,嗑一把瓜子,看得有滋有味。我和父亲都挺开心,这是好现象。

于是,我也稍微松了口气,每天坐在修配厂门口,眯着眼睛看来往的人。天气逐渐转暖,人们都脱去了棉衣棉裤,轻装上阵,阳光打在他们脸上,在把面容映得更清晰的同时,也放大了藏于细部的皱纹。也许这东西压根儿藏不住,或早或晚,总会显露于皮肤之上。也是这时候,学校开始百日誓师,学生们在操场上排排站,把拳头举过头顶:拼搏让明天更加完美,付出使青春不留遗憾。今年的口号和去年的不一样,我们去年喊的是:百日冲刺金榜题名,十年苦读争创辉煌。回了教室后,大伙儿都把标语在课桌上书本上抄写多次,横着写竖着写,再给口号添个横批:高考必胜。过完年后,于敏慧再没来找过我,估计学习挺紧的,我也不想打扰她。从小到大,我俩没闹过多大别扭,最长的一次她半个月没理我,原因是我偷吃了她的糖块。这次她沉寂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她今年能考上。

总之,我觉得全世界只有我无所事事,和在酒精厂里的日子差不太多。每天上午到修配厂露个面,帮帮忙,下午没活儿的时候,就去街上闲逛,偶尔去游戏厅摇杆。上学时候我就没少玩,一两个币就能坐一下午。我还去学校看了两次于敏慧,给她买了点儿小零食,告诉她好好考,她也没说什么,应了两句就匆匆离开了。那一阵有个老头,总来修配厂这一片问有没有二手车卖。我们很明确地告诉他,大爷,我们修车,不卖车,买车你得去大地方,要是有车主想卖,我们告诉你。隔几天后,他还会再来问一遍。我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到了四月份,初雨降临,雨点不大,下完就晴了,天空像一块渐渐拉起的帷幕,蓝灰等分,仿佛对抗,又如同妥协。

那场雨后,母亲的病况突然恶化。那天下午她正在家里拖地,哼着小曲儿,忽然觉得头疼欲裂,赶紧去找止疼药,但还没挪两步,就坐在了地上。得亏父亲在附近拉活儿,路过家门口,想着回去喝杯水,一推门,看到母亲坐在那儿,脑袋搁在沙发上。大夫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必须马上手术,要不就把人领回去。父亲说,千万别,我们手术。大夫,我去凑凑钱,大概得多少啊?大夫说,最少也得几万,具体不太好说,主要我们得从长春请专家过来动刀,术后还得调养一段时间,你先准备五六万吧。不过,我得先告诉你,手术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一半一半,你们想好了再决定。父亲说,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九牛一毛,不对,九死一生,也不好,不吉利。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我们肯定做,给我们点时间。

这笔钱不是小数目,我和父亲分头行动,把能想到的亲戚朋友都借了一遍,软磨硬泡,哭天喊地,对灯发誓,各种手段都用上了,磨破了嘴皮,也就凑了不到一万块钱。再加上家里所有的积蓄,勉勉强强凑了两万。父亲对着那些钱,嘴角不住地抽动,眼眶发红,几乎要迸出血来。我觉得他想把家里唯一像样的茶几砸碎,但他最终忍住了,把钱放好后,出门继续拉活儿。那段时间,我也常跑到劳务市场,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活儿,我也会在游戏厅守着,帮别人通关或是和其他人对打,根据难易度收取两块到五块不等。

一晃眼,时间已进入五月,母亲的情况越来越糟,她不止一次地让我们带她回家。每次母亲一提起,父亲立马起身离开,母亲就缩起身子,把目光挪向窗外。过了许久,她才会开口嘱咐我两句,小言,完事儿给妈的骨灰找个地方扬了,最好扬在水里。要是有机会的话,就去海边,走不了太远的话,松花江查干湖都行。我听完后,心里也不得劲,也往出走。那时我才明白,父亲不是生气,只是想要避免直视这既定且残酷的事实。

几天后,父亲突然告诉我,你妈手术的钱有了,我这就去交钱。我问他,哪儿弄的?他说,我那车车灯坏了一个,去你上班那儿能不能修?我问他,哪儿弄的?他说,前车灯,左右哪边忘了,你们自己试吧。我问他,哪儿弄的?他说,自己家人去了,不能要钱吧?我说,不能,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再说也不是啥大问题,大不了从我工资扣。父亲说,我先把手术费交上,完了就去修。说完,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侧过脸补了句,我跟朋友借的,你不用管。

自打手术费交上后,父亲每天晚上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陪她唠嗑,给她削水果,俩人还总凑在一起说悄悄话,说着说着就嗤嗤笑起来。我也不好打扰,就在外面四处闲逛。有好几次,我在学校门口等晚自习下课,也看见了于敏慧,但我没上前说话,她也没看见我,背着书包走远了。

母亲手术的日子在五月下旬。手术当天,天气格外好,没有一点风丝儿。父亲坐在手术室门口,一次又一次地抛一枚五毛钱钢镚。现在想一想,那几个小时过得格外漫长,我在那一小截微不足道的时间里,经历了死亡、疼痛、坠落、捆绑与挣扎。我在无边无垠的冥想中,仿佛看到了一片漫天的大水,而我在一点一点向中心靠近。

母亲的后事办完后,父亲一下老了许多。把亲朋都送走以后,他说想和我聊聊,我说好。于是他专门做了几个菜,精心摆了盘,又准备了酒和酒盅,颇具仪式感。我俩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一阵子后,父亲先举了杯,说,儿子,往后就咱俩过了,有啥事,你一定跟我说,我尽量好好活着,不给你添麻烦。我说,爸,你说这干啥?咱们往后看,是吧?他说,是,往后看。我和他碰杯,把酒一饮而尽。他接着说,儿子,我不打算开出租了,你看你有没有兴趣接我的班。我说,爸,我不会开车。他说,你从明天开始,跟着我学,学会了就去考驾照。这行虽然说挣不了大钱,但只要注意安全,挣得挺稳定。而且我听说了,上面已经下了整改文件,往后三轮车就得被淘汰,不让上主道了,以后坐车都得是出租车。你在修配厂那么长时间,估计也没学着啥。我说,行,爸,往后你就好好在家享福,想干啥干啥,想上哪儿玩上哪儿玩。父亲没再接话,拿起酒瓶自己倒酒,连喝三杯后,突然对我说,你妈手术那天,我一直在抛钢镚。我在心里默念,正面是成功,背面是不成功。我就一直抛,也没看是正面反面。手术室大门被推开的瞬间,我正好抛了一回,那回我看了,正面。

高考结束后,于敏慧又开始频繁地找我,说和这届学生混得不熟,玩不到一块儿。我说我得拉活儿挣钱,晚上才有空。父亲给我定了一条规矩,不管冬夏,天黑透了就收车,有人招手也不拉。于是,我俩就在晚上出去闲逛,我们每人拿一支冰棍,穿行于早已踏过无数次的街道上。她说,今年考得也许比去年好,但也没太大把握。我说,你这回下的功夫挺大,应该没问题。她说,其实吧,我也没太用劲儿,都是假象。这几个月以来,我天天胡思乱想,真复习的时间少。我说,都这样,我也经历过,最后几个月学得好坏心都浮。对了,你今年报哪儿了?她说,还是长春,我妈不想让我走太远。我说,长春挺好,省会城市,以后也是城市人儿了。

一个月后,成绩出炉,于敏慧又没考上,就差了几分,挺可惜的。知道这回事后,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安慰安慰她,但始终没找着人。我估摸着,又是让她妈收拾了,在家关禁闭呢。半个来月后,她突然来找我,人看着和之前没啥变化,也不像没精神。她对我说,郭言,我再考一年。我说,也行,现在这就业形势不好,出来也没啥好干的,听你妈的没错。她说,这回是我自己想考,挺奇怪的,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自己就较上劲了。我妈都说了,不行就出去找个工作,咋过都是一辈子。但是我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说,挺好,说明有状态了。她说,明年我想考南方的学校,前两天我以前的同学放假回来找我出去,人家现在就在南方上学,挺远的,在上海还是浙江,忘了。她跟我说,南方可好了,到处都是景儿,到处是绿色,随便走走就能看见海。人们穿着喇叭裤,牛仔服,花衬衫,带劲得很。我说,挺好,也算是下海。她说,之前我给你背过一道松花江的题,你还有印象不?我说,好像记得。她说,那题今年没考。我说,可惜了,没押中。她说,没押中的多了。我说,上车吧,我带你兜兜风。

我沿街开了一段距离,期间于敏慧把胳膊拄在车窗上,眯着眼睛吹风。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忽然开口说,你看新闻了吗?大布苏那边挖出了一大批古生物化石,包括猛犸象、披毛犀、原始牛、诺氏驼、虎、狼、缟鬣狗、棕熊、赤狐、普氏羚羊等十八种,其中有许多是晚更新世古生物。这些动物习性不同,有的在森林,有的在草原,有的在沙漠,但这些化石是在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地方发现的。这说明,在许多年前,它们都在这里活着,忍受着严寒,忍受着饥饿。我说,地理课还讲过化石么?我不记得了。没想到,咱们脚底下埋着这么多稀罕东西,早知道就扛着锹去挖了。她说,有关专家目前提出几种猜想,一是风力,但风并不足以抬动化石;二是人类捕杀,但并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那时候的大布苏有人类活动的迹象;还有一种说法是洪水冲击,随洪水而来的兽骨聚积于此。我说,这种说法挺靠谱,你跟我说过,东北在很多年前就是一片水。她说,但这种说法很快被推翻了,洪水之力只会将兽骨冲入湖底,而化石群是在比湖底高三十米的地方发现的,因此不成立。我说,那是因为啥呢?她说,是漩涡吧。我说,啥漩涡,和龙卷风有关系吗?她说,漩涡让人生畏的地方在于其放大作用以及巨大的惯性,如果身处其中,就很难掌握方向。我没回应,专心开车。她接着说,因此,不管是庞大的象或犀,还是强壮的虎和牛,抑或是来自遥远沙漠的骆驼,都会被卷入漩涡之中,无可预知也无法抗拒,更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抵达哪里。我还是没说话。她说,我考考你,北半球的漩涡是逆时针还是顺时针?我说,这我哪知道。她说,逆时针,当时地理课学过的。我说,你看,你学得这么好,安心在家复习,明年肯定能行。她笑了笑,没再说话。

李明福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在医院躺着。他瞅着头顶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掉,慢慢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一摸身上,只摸着了贴身的背心,登时急火攻心,哇哇大哭起来。同病房的人见状喊来了护士,护士找到大夫,大夫又叫来警察。李明福见到警察后,扑通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求警察帮他找回衣服。警察告诉他,你那衣服在所里当线索呢,估计没啥大用,等你出院了去拿吧。李明福说,政府,放你们那儿安全,我就想问一句,衣服里缝着的钱还在不在?警察说,你衣服里缝钱了啊,怪不得让撕得一片一片的,里面有多少钱啊大概?李明福傻了,一下坐在了地上,差点把针头扯掉了。护士大夫把他扶起来,给他喝了几口水后,他才颤着声说,我那衣服里一共有四万三千四百八,四百八是零钱,都是小票凑的,剩下的四万三都是整钱,政府,你们可得给我找回来啊。说完,李明福掩面痛哭,一直哭到肚子痉挛,浑身发颤,差点不省人事。

三天后,李明福出了院,出来后直接去派出所做了笔录。警察问他,对方有几个人?他说,一个,不对,好像还有一个。警察说,你好好回忆回忆。他想了想说,政府,我想起来了,打我的是一个,但是他身后还有一个,就在那儿看着。警察说,继续。他说,他们有车。警察问道,什么牌子,什么颜色,车牌号看清了没有?他说,这些我都没记住,天太黑了,路灯太暗,而且那车离得挺远,我就记得一个事儿,那车好像坏了一个灯。警察说,行,那你等我们调查通知吧,有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你。

李明福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衣柜里的钱丢没丢,他把那些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无误后,就失魂落魄地坐在炕沿儿,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发愣。咋办呢?辛辛苦苦攒了这么多年的钱,一阵工夫就没了一半。老天爷啊,你看看我吧,我李明福这辈子虽然没做过啥大善事,但也一度是助人为乐的一把好手啊,我年轻时候,总帮我大爷家劈柴,也总哄我大姐家小外甥玩。这都是自家事儿,应该的。但我对外人也不薄啊,八六年冬天,我帮一个老太太扛了五十斤粮食,在雪里走了四里多路;九四年秋天,不知道谁家的鸡溜达到路中间去了,要不是我给撵走,那鸡肯定让车轧死了。好的不说,咱退一步讲,伤天害理的事我是肯定没做过,您开开眼吧,咋就让我们这些老实人遭罪呢。

xm5OPDGVGiPAY1efe879kSBo+onHNBBbfnkuQ+jp2ss=个月以后,人还是没抓着,李明福的钱也没找回来。这期间,李明福三天两头跑一趟派出所,软磨硬泡,希望能早点找回钱。警察告诉他,目前最主要的难题是缺少线索。李明福说,我给你们线索了,一个车灯坏了。警察说,这skDm0LEQAkmIYHK5pyo6c8dIPT7X2muss2Fqe56viAM=条线索没什么实质性意义,车的牌子、颜色无法确认,搜查范围太大。我给你交个底,在你提供那条线索之后,我们已经做过几次摸排了,也没找到坏了一边车灯的车。这事儿我们还会继续跟进,每天晚上巡查的心里都有数,你耐心等待。

一些天后,派出所抓着个人,承认在李明福被抢的那天晚上袭击了一个捡破烂儿的老头,时间地点都对得上,但据那人交代,他没有同伙,也没抢到钱,原因是他也被人袭击了,后脑勺挨了一下,用啥打的不知道。大概一个来小时后,他才醒来,身边除了老头什么都没有,一分钱也没捞着。李明福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警察解释说,当晚现场还有第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抢你钱的另有其人。李明福说,那我的钱咋办?警察说,你先别急,我们还在审讯,争取挖掘出新线索,这样才能早点找到抢你钱的人。

自那以后,李明福懈怠了不少,出摊儿也不勤了,一觉能睡到晌午,一到晚上就把门锁得严严实实的,门口还得拿重物堵上。以前他不太喝酒,主要是自己不买,现在偶尔也喝上两口,为的是麻痹神经,睡个安稳觉;睡不着时就反复回想过去的那些年,自己一个朋友都没处下,好不容易找了个老婆还跑了。自己辛辛苦苦攒了半辈子钱,眼瞅着就要享清福了,只差一步,让人家给劫了。人算不如天算啊。想着想着,李明福就淌下了眼泪,活得这么窝囊,还不如早点死了。但一想到死,他高涨上去的情绪又跌落下来。离死还太早。我李明福虽说算不上个人物,但咋说也算个人吧,是人就有愿望有梦想,我就这么一点梦想,说啥也得实现了。

话说回来,自己现在又拿啥实现梦想呢?手头这点钱,去了省城,买个住处恐怕都费劲,更何况,现在干点啥不需要钱?说到底,还是钱啊。可去什么地方搞钱呢?小买卖做够了,挣得太少太慢,自己又是个半废人,没什么手艺特长,也不算能说会道,不能把死的说活。活了半辈子,到头来还是一张皱巴巴的白纸。

李明福越这么想,就越觉得憋屈,这一憋屈,反倒激起了他的斗志。马上就是新千年了,新世纪新气象,我李明福也是个跨世纪的老头。李明福忽然想起,在九岁那年夏天,他自己一人儿跑到县城周边的大水泡里抓青蛙,那里面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底下积着不少淤泥。他在里面游着游着,突然觉得脚被什么抓住了,周围的水也漫了上来,越来越高。他大声呼救,但周围除了废地就是荒草,没有人家。他扑腾了一会儿,直到水没过他的头顶。他尽力睁开眼睛,水里的光景一览无余,水泡里有不少鱼,游来游去,他不认识品种,那时候,他还没吃过鱼,只见过两回。看着不过瘾,就想抓一条玩玩,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腿儿都动弹不了了。他这时终于觉出了害怕,但不管怎么用劲儿,身子就是不听使唤。鱼和青蛙从他腿边游过,留下阵阵凉滑。他感觉自己在水里一点点往前漂着,像是有什么推着自己,而前方是一片模糊的黑色,好像在把所有的东西都吸入进去。当李明福再次睁眼时,他发现自己赤着身子躺在水泡附近的一片盐碱地,星星满天,远处传来呼喊他名字的声音。回到家后,他大病一场,病愈后一切如常,丝毫没什么改变。

李明福想,我这个人就是命硬,这么折腾我都没死,也算是见过风浪,所以啊,不能轻易服输。攒了这么多年钱,不能功亏一篑,遇到困难就打退堂鼓。于是,李明福一改颓势,重整旗鼓,每天早起出摊儿,日落收摊儿。时间久了,他也能和周围小贩聊上几句了,相互送点儿小东西什么的。有一回,一个年轻小贩给他一个建议,大哥,你把货藏在一边儿,看似聪明,实则不赚。你不如整个倒骑驴,城管一来,你骑上就跑,突突突,腿儿多快都撵不上。李明福说,老弟,我岁数大了,腿脚还不好,蹬不动了,早个十年还行。那人说,大哥,不是脚蹬车,是把发动机装在倒骑驴上,和摩托差不多,骑起来可带劲儿了,我也打算整一个。李明福说,那是高科技,挺贵的吧?那人说,不贵,一台倒骑驴加二百改装费,多合适,听说那玩意儿能跑挺长时间,四舍五入就相当于买辆小轿车了。李明福琢磨了一下,自己的眼光应该放得长远一些,于是给了那人几双袜子,一个小钱包和一盒烟,请他多费点心。

不出一周,李明福的倒骑驴就位了,骑起来确实轻松,速度也快。李明福算了算,差不多两个月就能把车钱挣回来,值。如此一来,他的心情也好了不少,走到哪儿都带着笑意。有好几次做梦,他都梦见自己搬去了长春,提着大包小包,在市中心挨栋看楼,看累了就去下馆子,八菜一汤,荤素搭配,最中间的就是一大盘肘子,烧得枣红枣红的,看着就馋人。

一晃到了年底,人们除了忙碌以外,似乎也比往常添了几分忧伤和不安。怀念和告别该怎么取舍呢?李明福逢人便说,人啊,就是太矫情了,其实一切都没那么复杂。人活着,不外乎吃喝拉撒睡,该到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一样也不能耽误,这就是人类存活几千年来的基本法则。只要这几样还能继续,生活就在继续。他对即将到来的新千年,总体抱着乐观的态度,目前他唯二关心的问题是,他丢的钱什么时候能找回来,以及他这辈子还能不能在长春落下脚。

十二月中下旬,县里来了个大仙儿,据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人称降福大师。大师每天走街串巷,手里敲着竹板,步伐稳健利索,嘴里念念有词,声音浑洪有力:这几年你运不顺,好像天天遭人恨;这几年你没啥钱,就怕过节和新年。新千年有新风貌,来一卦你才睡得着;家庭事业没烦恼,身体倍儿棒精神好,精神好呀么精神好。起初没人搭理他,以为就是个过路骗子,骗口饭吃。但降福大师不在乎,每天游走于街巷间,敲击声节奏极稳,唱词绘声绘色,像是在自我陶醉。有好事儿的去求卦,本是图个乐呵,没想到降福大师把来者职业、是否已婚、家住在哪一方向都说得清清楚楚。一传十十传百,家里碰上点困难的,纷纷到路口堵他,请求他指条明路,逢凶化吉。

李明福听到这事儿后,心里霍然一震。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卦,如今他已年过半百,虽然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但眼里看的心里想的是愈发不明朗。他觉得自己应该再来一卦。如果说,他的前半生是为那一卦做铺垫,那现在,这一卦就算是为自己解咒。李明福暗自下定决心,如果这次高人说自己没希望走出去,那权当前半辈子白活,听了个笑话;要是说自己还有那个命,那他就是摆摊儿捡破烂儿到七老八十,也得走出去。

于是李明福暂时放下摆摊儿的事,每天骑着倒骑驴走街串巷,找降福大师的身影。找了整整三天,终于在元旦前一天的傍晚找到了满脸疲惫的大师。大师穿一件破烂棉衣,戴一顶毡帽,看年龄应该有六十多岁。降福大师摆摆手,说,今天不看了,累了。李明福说,大师,那您说个时间,明天我去找您,行不?大师说,我出来给卦,是本着慈悲和解惑的情怀,马上新千年了,大伙儿心里都不踏实,我也是尽我所能,让大伙儿少一些烦恼,多一些希望。李明福说,是是是,您是大善人。要不,去我那儿坐会儿,咱们少喝点儿,我也有点事儿想咨询咨询。大师看了看李明福,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明天就是新千年了,按说我今晚上就得走,但既然你心这么诚,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李明福下了狠心,买了几样现成菜,两瓶酒,又带了一盒烟。他和降福大师对坐在炕上,喝酒吃菜。大师确实是饿了,一斤猪头肉很快就进了肚。李明福看着肉疼,就一个劲儿敬酒,几杯下去,他自己有些不胜酒力,就想着趁清醒赶紧把正事问明白。于是他咳嗽两声,开始讲述自己多年前算卦的经历,讲到一半时,大师忽然抬起头,问他,你刚才说啥?我没听清。李明福一愣,重新nEOZoYpN4VNlehrKqjEvzg==讲道,大师,我小时候算过一次,说我能去外地生活,我就想让您看看,我还有希望不?大师说,你报一下名字,生日时辰,出生时几斤几两,这事儿我得去问我家老仙儿。李明福一一报上。大师点点头,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待气平顺后,他突然大喝一声,从炕上跳下,左右胳膊相互拍一拍,嘴里念道:心里有事儿你别急,且听我与你分析。你说能不能去外地,我说老仙儿我求求你,帮忙看一眼大兄弟。李明福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揣着忐忑,赶紧喝口酒缓解一下。大师在屋里晃悠了几圈,重又回到原地,继续说,我家老仙儿告诉我,你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儿,没爹没娘没老伴儿,命属天煞老孤星。李明福一看说的都对,忙问老仙儿说没说自己有走出去的命。大师说,我没说到你别着急,你前世本是一条鱼,顺着水流漂到此地。李明福说,对对对,我小时候溺过水,但是一点儿事都没有,换别人估计早就归西了。大师拉下脸,说,你咋老打断我呢?老仙儿都要不高兴了。李明福吓得赶紧闭嘴。大师把手背过去,低着头寻思了一会儿,坐回炕上摆摆手,说,得了,我就给你简单转达一下老仙儿的意思吧。老仙儿告诉我,你这人啊,命里缺人,朋友啊亲人啊都处不来,那是因为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你应该往东南走,那边才是你的落脚地。李明福面露喜色,大师,这么说,我有出去的命?大师说,你知道你这么些年为啥不顺吗?就是让这地方给你困住了。你往东南走,早就好了。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是一张泛旧的吉林省地图。他在地图上找了半天,找到乾安,说,你看,你就在这儿,往东南走,咋说也能到长春。事在人为,你掂量掂量,最好早点动身。切记,动身时,你需自己驾驶交通工具,不可搭乘别人的车。李明福说,我本来打算买个二手车,已经打听了挺长时间,但出了点儿意外。这也是我想向您咨询的第二个事儿,其实我本来都要攒够钱了,就想去长春,但几个月之前让人抢走了一半,到现在还没找回来。大师说,这不打紧,老仙儿告诉我了,你命里不缺钱,千金散尽也能还复来,你那钱能回来。李明福听完,心里舒坦了不少,好像一粒糖在水里慢慢融化开来。他拉着大师痛饮达旦,前前后后喝了不少,乘着酒兴,他和大师说了不少交心话。李明福把多年来的憋屈讲了一遍又一遍,丢钱那段更是把前因后果都填上,一字不落地讲了一遍,自己丢了多少钱,剩了多少钱,事无巨细。李明福说,大哥,你看我家都破成啥样了,最值钱的就是电视机,除了地方台都有雪花点,看春节晚会都费劲啊,你说我图啥呢?说完,他头往里一歪,打起了呼噜。这一觉李明福睡得很踏实,两个小时后,新千年开始了,外面放了一大阵子烟花和炮仗,这震耳欲聋的声响也没能让他从梦里醒过来。

第二天,天大亮时李明福才睁眼,只觉口干舌燥,太阳穴疼。他走到水缸前,舀了一大碗水,一口气喝完,这才想起大师。他回头一看,吊灯还亮着,炕上一片狼藉,剩下的菜已经变蔫儿,炕桌的一角压着一张纸条。他拿起来看,上面写道:老弟,看你睡得太香,不忍打扰。昨天咱没谈价钱,你没问,我也没说。老仙儿有规矩,普度众生,一报还一报,不收钱也不合适。我通常是解决一个问题收一万,你问了两个问题,应该给两万。新千年大酬宾,给你打个折,图个吉利,也当交个朋友。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道别,望老弟记住昨晚大哥的指点,日后定有福报降临。李明福看了一遍又一遍,蓦地反应过来,赶紧把柜子里的钱都找出来,果然少了一万多块。他拿起纸条又读了一遍,一下瘫在地上,放声大哭:降福大师,你是什么混帐大师啊,你就是个王八犊子。

李明福哭着哭着又睡了一觉,等他醒来时,阳光正照在他脸上。他挣扎着站起来,把失了色的窗帘全部撩开,天空一片晴朗,地面一片白茫茫。李明福推开门,门口已经堆了很厚一层雪,风一吹,把雪粒刮在他脸上,好像一把不太锋利的刀片慢慢悠悠打了过来。他眯着眼盯着地面,忽地看到门口的角落处,放着一个牛皮纸袋,他弯腰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装的都是钞票。他站在门口,拿手指沾一点唾沫,一遍一遍数钱,四万三千四百八。数到第五遍时,他嘿嘿笑了几声,把钱揣进了口袋,准备出门摆摊儿。

李明福把倒骑驴推到路上,雪积得挺深,他推起来要费不小的力气。新千年的第一天,道上几乎没人,空气里有股烧锅炉的煤烟味,但并不太呛。雪和阳光于天边清晰地分出了界限,阳光漫天,大雪遍地。李明福坐上倒骑驴,打开发动机,缩着脖子往前望去。屋顶上的雪被吹下,重又随着风上升,往复不停,犹如局部细微的风暴,在冬日的阳光里快速旋转,几乎与远处高塔般的烟囱平齐。烟囱冒着灰烟,那些烟雾很快就将消隐于风,依附在云团上,越飘越远,再不具备重新组合的可能。倒骑驴还在原地,李明福一遍一遍打着火,他不知道的是,倒骑驴的后轮陷入了雪里,需要下车推一把,才能让它动起来。发动机发出嗡嗡的振动声,那声音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持续不断,在风里愈发微弱,仿佛一段不太明亮的回声。

父亲自从闲在家后,作息时间变得健康且有规律,吃饭按时,晚上不贪黑,每顿饭喝一杯散白酒,烟也不抽了。天气好的时候,他就到外面散步,偶尔凑到附近老头们下棋的电线杆子下面,和人杀上一盘。他不大看电视,仍是喜欢抱着他那破收音机,一听就是几个小时。我每天天亮就出车,中午累了就躺在车上休息,晚上天一黑就回来,有时买点菜回来做,有时买点现成的,反正就俩人,对付一顿是一顿。每天在街上开车逛的时候,我总想往县城周边开,那些地方相对僻静,没车也没人,我能没有顾虑地把油门踩到底,然后摇下车窗,等风把车内的空气换过一遍,再掉过头去。日子就这么一点一点过着,好像春天伊始,房檐上的冰柱在阳光下融化成一滴一滴的雪水,二者间不同的是,冰块终会消失于光里,而于我而言,前方好像能一眼看到边儿,又根本不存在什么尽头。

九月底某天,我收车后去市场买了两样熟食和两根黄瓜,准备回家拌个凉菜。我一开门,发现屋里没人。我琢磨着,父亲肯定是去哪儿遛弯儿了,也许正和哪个老头下棋,局势趋于焦灼。我把饭焖上,又把熟食切好装盘,最后拌了凉菜,思来想去觉得这几样都是凉的,就又甩了锅鸡蛋汤,边看电视边等父亲回来,看着看着,我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一看,已经快八点了,桌子上的菜还在那儿,也没看见父亲。我打了个哈欠,披上衣服出了门,家附近那伙儿下棋的老头早就散了;又在附近的街上找了找,也没看到人影儿。在路上,我遇到几个邻居,问他们,他们也说没见着。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就打算再回家看看,或许这时候他已经回去了。

屋里还是没人。我叹了口气,心里有点生气,就又坐回沙发上,打开电视。这时候,我突然注意到茶几底板上放着一张纸,我猫下身子拿起来,上面写着:小言,爸走了,别来找我,自己好好过日子,觉得不想待了,就把房子卖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是有缘分的话,咱爷俩还能见着。最后爸交代你个事,这件事你得赶在明年元旦之前了了。爸欠的钱还没还上,一共四万三千四百八。你把钱攒好,给人家送去,地址我写在下面。这人你还见过,不知道你能不能记得,以前和我一个厂子的,李明福,你李叔。我看了,当时你妈住院剩了点儿,你再加把劲儿,能还上。不多说了,儿子,时间紧,我这就走了,不用惦记爸。

我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读了几遍,把纸条收好,走进父亲的房间。除了那台破收音机没了,其他东西一点没少,刮胡子的生锈刀片,冬天的衬衣棉裤都在,衣柜上的存折也没拿走,里面的钱一分没动。我把东西放回去,只觉得特别疲惫,就走到厨房喝了一碗鸡蛋汤,然后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父亲始终没有出现。我前前后后找过他许多次,把能想到的地方走了好几遍,殡仪馆,小饭馆,还有他从前的单位——那里已经被扒成了一片废墟,说是新千年后要开发成新小区。我也在县城周边茫茫无际的甸子上找过,那里除了枯黄破败的野草外,什么也看不到。在此之前,他从未跟我说过想去哪里,也没提过任何地方。我时而担忧父亲的境况,时而又对他的离开抱以怨恨。在如此阴晴不定的时刻,我开始尝试对周围的一切多一些宽容,这里面也许包括我自己,也包括我父亲,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慢慢理解他。

在那期间,我总觉得父亲会在晚上出现,于是我开始跑夜班。十月份的一天晚上,大概接近十点钟,外面刮着大风,我看到在路口处有个人招手,就停了下来。那人穿一件大皮衣,把自己捂得很严实,问他去哪儿也不说。我在后视镜里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觉得他在看我。我说,你要不说去哪儿就下车,这活儿我不拉。过了一会儿,那人才说,往西开,我让你停就停。我没多想,一脚油门踩下,在空荡荡的路上尽情飞驰。走了挺远一段距离后,我才发觉自己越走越远,再走就没亮了。那人突然开口,停吧。我停下车,等着他给我钱,但他没问价,也没打算下车,看来不是善茬儿。我说,怎么个意思啊?他说,这车换人了吧?我说,换不换人跟你有鸡毛关系啊?他说,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但挺遗憾的,没见着人。我说,别叨叨了,你认识我吗?还是我认识你啊?大半夜的没人陪你伤感,钱给了赶紧走。他给我扔下一百块钱,然后下了车。

眼看着就要到年底了,我还没找见父亲的影儿,他托付给我的事也还没做。那地方我去看过,一个小破土房子,那老头我也见了,他当时去修配厂问过有没有车卖。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小时候我确实在父亲单位见过他,那时候他见谁都一副笑脸,还给过我一块糖。可我实在看不出他多有钱,竟然能借出几万块钱的债。但这是人家的事,想归想,这钱该还还得还,我心里有数。

我把这段时间挣的钱都拿了出来,再加上母亲手术时剩的,东借西凑,好话说尽,一共凑了四万两千四。在新千年的头一天,我给几个同学打了电话,让他们帮帮忙,他们都跟我说,手头紧,实在拿不出钱来。该想的方法我都想了,但无论如何也凑不够剩下的钱。

下午的时候,我接到了于敏慧的电话,说想见见我。我说,没心思。她说,明天就是新千年了,得和旧世纪告别。我说,我倒希望新世纪晚一点到来。她说,晚上七点,公园门口见,不去我就在那儿站一宿。

到了晚上,我揣了一柄斧头和一个手电筒,把凑出来的钱用牛皮纸包好,等天黑透才出了门,一路晃到公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这天晚上路上的人和车都很少,没看到有卖糖葫芦和卖烤地瓜的,大概都在家里迎接新世纪的到来,听说十二点县里准备放烟花,挺好,这两年都没咋看到。外面很冷,我冻得发抖,就点了颗烟,一边抽一边小跑。

于敏慧已经到了,正缩着脖子打哆嗦。我说,这大冷天的,出来干啥,要和我告别啊。她说,你知道么,每一个新世纪的开端都代表着一个新纪元,每到那时,所有的星星都会重新年轻。我说,你又扯这些文绉绉的,听不懂。她没搭茬,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我。

我接过来捏了捏,马上又递回去。我说,这我不能要。她说,你留着过年花,你爸还没找着,自己紧着点用。我说,人还没确定是不是真没了呢,不着急随礼。她说,这是我攒的压岁钱,本想着哪天从家里跑了,能应个急,现在也用不上了,我觉得你可能需要。我说,你想过吗?这钱我可能还不上,我可能也会和我爸一样,什么时候就凭空消失了。她说,没关系,我能找到你。

我把于敏慧送到家,之后站在路灯下数了数钱。布包里包着拢共一千元,看来她没少攒。算一算之前的,还差八十块钱。我路过医院,正好看见一家小吃店的店主在锁门,估计是要回家等着看烟花了。他腰间挎着一个包,缩着脖子,步伐很快,像是一只受冻的鹿。我跟在他后面左拐右拐,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儿,那人始终没注意到我,自顾自往前走。走到一条暗巷时,我快步跟了上去,暗自拿出斧头,就在快要抡出去的瞬间,我按捺住了半空中的手臂,不成想一个激灵摔倒在地。那人的脚步停下来,时间凝滞了几秒后,我听见他说,咋了?没事吧。我说,没事,就是摔了一跤,一会儿就好了,你快回家过节吧。

我在街上转了很久很久,期间我抽了一整盒烟,鼻孔里好像都结了冰碴。抽完烟后,我在小卖部借了笔,在烟盒上写道:借款四万三千四百八,实还四万三千四,剩下的八十,我用东西抵。

直到十一点路灯熄灭,我才走到那老头的家,他家屋里亮着灯,也许他也在等着看烟花吧。我把牛皮纸袋塞到门口的角落,又摘下腕上的手表,抓一把雪,把烟盒和表一并压在了上面。之后,我一直往西走,踩着发硬的冰碴,踏过空荡无人的昏暗街道。天突然飘起了雪。我打开手电筒,一路往西走,一直走回到公园门口。淡淡的灰蒙住天空,看不到一颗星辰在闪烁,但它们一定在迎接新的开始,如同迎接自己崭新的生命。

公园里很黑,有风和雪不断擦过我的脖颈,它们仿佛来自很远的过去,不断向前延伸,将随着时间飘到未来。像是被它们推着,我走到那片水的附近。我穿过铺满积雪的小径以及伪装于白色之下的几棵松树,在这个季节,这里面除了雪和冰以外什么都没有。那片水仍被冰封着,我越过外围的栏杆,一步一步往中心走去。我用斧头在上面凿出一个窟窿,把手电筒洁白的光射入其中,而冰面之上之下都是一片漆黑,只有雪摇摇晃晃地落下。远处有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响起,不多时,天空有烟花一朵接一朵炸开,色彩缤纷,形状单一,留下一点痕迹后,又很快消失了。

看了一阵子后,我把厚重的外套脱去,跳进了窟窿里。起初,彻骨的寒意死死裹挟了我,但没多久,我便觉得没那么冷了。我尝试睁开眼,水下的空间宽阔,仿佛无垠,但眼中一无所有。我不断地下沉,下沉,在漆黑的水里,我好像一瞬间忘记了许多人许多事,也同样记起了许多。我高呼父亲的名字,声音在水里打着转儿,呈螺旋状远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人回应,喊的是我的名字。我说,爸,你去哪儿了?父亲说,小言,我哪儿也没去,就一直在这里等你,事儿办完了没?我说,爸,放心,就按你说的,一分没少。父亲说,好,那我也该走了。我说,爸,你要去哪儿?父亲说,去哪儿都行,还没想好,但我不能再耽搁了,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我想留住父亲,我还想和他再说一说话,但被黑暗压住了声音;我想伸出手,但被什么夺去了力气。在接近停滞的尖锐中,我正化为介于冰与水之间的第三种存在,就像水里的回声,温吞但具备穿透一切的可能。我抬起头,上方破碎的浮冰正随着水做顺时针旋转,我记得于敏慧和我说过,在北半球,漩涡的方向是逆时针的。我觉得我没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