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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鸟语

2024-10-11张执浩

现代阅读 2024年20期

4月的某个清晨,我被楼下送奶工摇晃的车铃声和玻璃瓶的碰撞声弄醒了,再也无法入睡。窗外天色阴沉,杂树成林,春风吹过的声音细碎而轻巧。由于连日阴雨,我以为雨还在下,便凝神谛听户外的动静,不料没有听见雨声,倒是被突然灌入耳中的某声呼唤吓了一跳。恍惚中,我隐约听见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声色清脆而短促,再听,却发现原来是林间鸟鸣。但我的名字肯定是被叫到了,至于是什么鸟在叫,却不得而知。

那天,我破例起了个大早,只为干一件事——在纸上记下这个涌现在脑海的句子:“我懂鸟语,我不计较你们的聒噪。”

转眼就到了5月,铺在书桌上的那张写满潦草字迹的纸已然泛黄,而那首诗还没有成形的迹象。作为一个“热爱床和厨房的人”,这真是一个接一个春风沉醉的日子,我哈欠连天,却又浮想联翩。但我得承认,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偷听鸟儿的谈话。我不知道这个季节、这个世间还有谁和我一样,这么乐此不疲地专注于这样一类动物的声息。我猜想,我或许是这片杂树林附近唯一懂得它们谈话内容的人。

“张——执浩”,一声长两声短;要么,“张执——浩”,两声短一声长。

是的,我真的不止一次听见有鸟这样呼唤我。我也真的无数次从床上一跃而起,凑近窗口,望着晦暗不明的窗外,想大声回应它:“唉!”然而,每次我都只是嘴唇轻启,嗫嚅作罢。

攀雀、白头鹎、山椒鸟、画眉、角雉、啄花鸟、麻雀……在人类醒来之前,它们的快乐完全相同。究竟是哪一只鸟,在哪一棵树上呼唤我,为什么它会叫出我的名字,它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大约是在谷雨前后,布谷鸟的叫声出现在了窗外,它的出现改变了先前杂树林里鸣鸟单一的音色。

在这支清一色的弦乐队伍中,布谷鸟的叫声恍如一支黑管,低沉、雄浑,使整个乐队由演奏前夕的叽叽喳喳瞬间变得沉静肃穆起来。婉转的依旧婉转,清脆的仍然清脆,但再也不是往日散乱的玉珠口技,它们汇合在一起,彼此混杂,又仿佛被某根结实的线绳串在了一起,如同花环一般挂在了这个暮春的门廊下……

我留意过这些白天高于我头顶的鸟儿,每当夜幕降临,我总会想起多年前我在某座孤岛上所见到的一幕:几乎也是在同样的季节,我将自己从人群中抽离出来,独自去了漳河水库中央的那座观音岛,我曾以写作之名在那里盘桓多日。每天清晨,我都会被对面另外一座小岛上的动静弄醒。在观察了很久之后,我才发现那里居然栖息着成千上万只乌鸦。密密麻麻的乌鸦落在密不透风的梨树林上,远远看去每一只乌鸦都酷似一片树叶,它们不鸣叫,它们沉默着站在黄昏笼罩的树梢上面。

一只鸟说话表达所有鸟的想法/一只鸟自问自答/你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叫了出来/你突然发现内心的想法/被它猜到/你突然不想做人/星月朦胧,似春非春/送奶工叮当着由近及远/这时候/你的孩子梳洗完毕代表着/一代人已经梳洗完毕/你的妻子已经备好早餐代表着/所有的家庭开始升温……

终于在一天早晨,我掀开被子,径直走到书桌前,写下了以上诗句。

当我放下笔的时候,窗外的鸟鸣声已然止息。阳光已经穿过树木与树木、树枝与树枝之间的空隙,箭矢一般射在大地上,箭镞委顿一地,顺势流淌开来。人间由此沸腾起来。

(来源:《读者·校园版》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