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的海
2024-10-09邓跃东
一
看一个湖,先要进到一片海。
我从长沙飞到兰州,再乘汽车过黄河进入青海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选择这条路,是想感受一下过去进入青藏高原的劳顿与惆怅,好些友人都是这样走过的。我仔细观赏着高速公路两边的风物,当汽车缓缓驶进一个服务区时,车窗外出现一个牌子——马场垣服务区。
啊,马场垣!少群曾跟我提起过这个地方。
在服务区短暂的停留中,我从步伐匆匆的人流语言、服饰、目光以及风中的牛羊臊气里得到了青海高原一些碎片式的感受。我好像闻到了一种气息,少群身上曾有过的。
来青海,就是看望少群,当然也要看看青海湖。一直思忖着青海怎叫成了湖,是湖怎又冠之为海!可笑的是,我走的是旅游线,不太恭敬,毕竟约定多年了。这样做,可能另一个朋友韩宏也不高兴,本来是要一起来鉴赏湖水的,突然就来不了了。但是践行了承诺,心里还是轻松。
汽车驶往西宁方向,地势较为平缓,绿草遍地,蓝天流云,车行多时,天地没有什么变化,可见青海大地的辽阔和壮美。青海望玉门,荒芜万里路。这地方太适合打马征战了!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这片寥廓的疆场早被马背英雄踏响,从来都是属于骑士的。然而,年轻的海军军官少群来到了,游弋在青海湖上。
这是个湖啊,能行军舰、能开潜艇?
我们第一次会面就开始探讨这个问题,韩宏在场,我盯着少群深海般的眸子发出了疑问。少群说,能啊,怎不能呢,不信你去看看,我在青海湖等你!
本来,他们两个为这片湖海的认识发生了争执,干脆召集到夜宵摊上,让我来评判。他们的军龄早我十多年,我不好说什么,但韩宏要我发表意见。我凭感觉认为,少群的看法贴近一个尚未定局的海军的鲜活生命。韩宏不高兴地说,你懂个啥,你就是个文学青年。
文学青年们掉入青海湖的新闻就这样发生了!
周围的人惊诧地观望着,这几个人在争啥啊!少群坐在我对面,不时望着我,眼里透出明澈的光亮,好像鼓励我勇敢地说出自己看法。我却有点紧张。
那时我在西安部队。年初少群来参加科研表彰会议,由他领衔研究的一项鱼雷革新成果改写了多年的应用历史,还将做一个事迹报告。韩宏是会议举办机构的宣传干事,负责报告的修订。韩宏提出用《勇做深海突击尖兵》这个题目,少群希望用《青海湖是湖还是海》,他以前写的一首小诗的题目。韩宏之前跟我提过少群,他俩在武汉两所不同的军校上学,因一次读书联谊活动而结识。毕业后,韩宏来到西安,跟我同在一个陆军通信部队,因另有志向,调去了海军机构。少群是四川绵阳人,从地方考的本科生,分配去了遥远的青海湖鱼雷试验基地。
少群的诗人气质要委婉得多。他接过话说,这有啥嘛,探d0nv3sX8n/oZ2pa9yDyo2fKTbUPyqtWAuoWj18Hxx2g=讨么,你认为好,那就用你的,用哪个题目我都能把我的想法表达出来!少群一下解了困局,我觉得他是个有力量又超脱的人。倾慕一个人,往往是从眼睛开始的,后来一想起少群,脑海里总是先浮现出他的眼睛。
我不解地问,青海湖那么小,还有海军?少群说,青海湖不小呢,水下有一片战场,你们去趟啰,看看鱼雷飞跃的样式,水下、水面、海空、空海。青海湖还有这样的景观和魅力!我说有机会一定去,心里其实还有些疑惑,高xOIlp/uip6hMhMrKTx7FH5syW28aY+QjKHVxYSRlGV0=原上也有海?我们互相留下地址和电话,他鼓励我抓紧复习、报考军校。眼下我正在备考,也想报考武汉的院校,觉得这里有行伍的气场,就如先贤们说的,把“国立武汉大学”的校牌倒着看,别有一番意味。
第二天,会议上的人知道了这件事,觉得文人认真得可爱。人们总认为文学青年理想浪漫、意气偏激,容易一根筋到底。其实,韩宏身上的文学青年特征倒比我们显著,激情四溢、才高气盛。多年后,我却坦然接受了这顶帽子,谁认为我是个文学青年,说明我有朝气、有激情……
这是对青海湖的初闻。但是难以想到,三十多年后,我才踏上青海湖的慰心之旅。
二
中午时分,汽车驶到一个公路小镇,导游让旅客自行解决午餐。说是镇子,其实就是公路旁边有两溜房子、几家商店和饭馆,路上没有什么行人。青海的羊肉面不错,我选了一家面铺坐了下来。在抬头望向对面一座房子时,我被挂在墙上的一个方形绿色邮箱吸引住了。我疑心眼前的这个小邮箱跟我有着某种联系,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当年我以为争执就这样平息了,哪知半月后,我就收到了少群的来信,地址是青海省一五一信箱,干净利落如他人一样。他要我跟韩宏作个解释,我才知道他们又发生了矛盾。我一个士兵,怎么好去跟军官们做工作呢!但是,少群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信,我看到了他满是期待的眸子,又不能不去。
一个周末,我带着一篇新闻稿,装作请教韩宏,然后不失时机地提及少群给我来信了,问到了你。韩宏推开稿子,用笔帽重重地敲着桌子说,你别听他胡说,总在梦中不醒,你知道吗?这次会上,主管科研的领导很是欣赏他的创新思想,我趁热打铁作推荐,领导说成都有个大型科研项目要启动,可以考虑参与进来。之前我跟他通了气,先抽调去成都,以后再办调动,这样发展空间大,也能照顾家里,哪知来人谈话时,他说那边的事情还没干完,再缓缓。你说,这人咋是个这货!
韩宏在战友中以性子直、心肠热著称,有时难免先入为主、带着偏见。我接过他的话说,少群不是不愿出来,事情还没做完嘛,他答应会妥当对待调动的。韩宏说,在那边八年了,要说服从需要,贡献也够了吧,一个人一生有几个八年?几乎每次说到少群,韩宏先要发一通牢骚,然后再认真落实少群托付给他的事情,亲戚上学、找工作,还经常给他寄护肝的药,寻找院校名医、深巷郎中。
那时,我看了电影《高山下的花环》,影片中的那些人事,周围也有出现。一些人拉关系、找门道,从艰苦偏远的地方跳到优越的都市。而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上级肯定,是要抓住机会,在一线的人,苦干还要巧干呢!
我很快给少群回了信,叫他不要担忧韩宏,也阐述了个人的看法,青海湖再漂亮,也是一个高原湖泊;一个海军,要把自己的生命安放在蓝色海洋,那才不负青春、辉映红旗。
我不敢肯定少群会听进我们的建言,他那双眼睛是充满自信的,他会有自己的主见。果不其然,少群不久回信说,眼下真的走不开,很多事情等着他,年轻大学生干部多,有的不安心,他要走了他们更没信心了。
我向往青海湖的迷人风采,也在往成为一个遨游湖海的军官努力,但一直没能践行前往的应诺。其实,我也可以不去,没有什么负担。这是社会的一种人情常态,会面交友都会热情地留下电话,像现在这样加上微信,互相邀请前往游玩,好像相处个把小时的感情深过了桃花潭水,但真正前往会见的没有几个。
当然,少群跟一般人不一样,他的眼睛写满真诚和深情。问题出在我、抑或我们身上。很长时间里,我没有前往的动力,常常看着青海湖的图片,感叹一番。
青海湖是湖还是海?我还跟青海的战友交谈过,他们说,一直把大点的湖叫成海,黄河的源头是一片星星点点的湖泊,叫星宿海;草原青绿本身就是一片海,海再大,在青海人眼里就是一个湖。哦,这就是青海的湖海!我自认为已经成熟,我用我的眼光打量着一切,世界就是我看到的样子。
然而,在我认识少群将近一年的时候,再次收到了他的来信,地址变成了成都市某兵工厂军代室!
我松了口气,好像是自己如愿调动了工作。少群说,肯定要听建言的,谢谢大家关心,这里的重心是另一种装备,新岗位要用新姿态去适应,很多东西都是新鲜事物。他也觉得成都地方大,生活质量好,甚至隔段时间可以回老家看看父母和妻儿,假日里母子俩也可以来成都玩玩。说到儿子在公园里把骆驼认作马时,他苦笑又内疚,自叹谁叫我命里连着青海湖呢!
韩宏在电话里埋怨少群说,你的肠子怎么疏通了,青海湖不是大得很嘛!我觉也是这样,有大路,不必走小道!
三
早上在马场垣,我反应极为敏锐,真切感受到了一种入骨的寒意。多年前,少群在信上说,冬天长途汽车少,有时从兰州过来,在马场垣转车到西宁,再转去青海湖的车。那时没有高速公路,没有空调汽车,大雪封路要等待更久,他曾在马场垣抽掉了一条烟。羁旅愁肠,饥寒交加,一个人可能就崩溃了。所以,在看到马场垣这个牌子的刹那间,我心惊不已,好像少群还站在这里!他是个愿意一次次掉进奇冷的等待中的人啊!
少群离开了,去青海湖也许不会很快考虑了。我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本来想法就不强烈,或者说缺少一种前往的自觉。给我留下绵延念想的,是少群这个人。
少群性情温和,对人友善,几次问我报考军校准备怎样了,择校选专业可以咨询他,他的许多同学在不同的院校,可以帮助了解招生信息。然而,我报考武汉通信指挥学院失败了,理科失分多。其他很多战友都考走了,我很是苦闷。
第二年,我报考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到兰州面试,招生的人说我专业成绩不错,但录取名额太少,继续努力吧,你会写出来。我觉得自己的付出并不比别人少,路怎走不通呢!我郁闷不堪,夜里切开西瓜,吃不下一口,从兰州去青海湖更没有心劲,尽管距离不远了……
那段时间,我没有给少群写信,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专门给我寄来一封信。他写了五页纸的暖心话,说我有上进的韧性,持之以恒,必有反响。最后,少群希望我去他那里看看,碰碰高山湖海,心里就开阔了。
但让我大跌眼镜的是——信是从青海省一五一信箱寄来的!
实难想到!少群到成都两年多,合力完成了课题研究,新单位提出将工作关系正式办过来。少群认真考虑后,提出不调动了,很快返回青海湖。他的回答是——在这里更有一个海军的样子。
人生的努力,就是要有个样子,但怎要这样折腾呢,不回青海湖就没样子了?这一走,拉伤了多少人啊!
我问韩宏是否知道这事。韩宏说,不想说他,跟我作诗呢,说鱼雷飞行的样式有很多种,一个人要找到跟他相一致的飞行样式。他就是一条鱼雷,别去碰他,很危险,会炸伤人的,随他飞吧!
不仅如此,少群回青海经过西安时,打电话想跟韩宏见面谈谈,韩宏生气地拒绝了,不想见面,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少群在发车前几个小时赶到韩宏单位,警卫联系了韩宏,他没有出来。少群留下一张写着“希望你们来青海湖”的条子,然后就走了,陪伴他的是一个上军校用的小皮箱。韩宏站在楼上的窗户边,他想喊一声,但觉少群后背笔挺、步履轻松,好像不是来找他的,反张不开嘴了。
少群路过西安没有联系我,韩宏这样对待也是决绝了点。韩宏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委曲的。他跟我说起这个事情时,仍然义愤填膺,好像在现场指责少群一样。我听着他的唠叨,脑海浮现着少群转身的背影,那么清晰,那么有力,好像亲眼看到一样,好一个刚毅又敏捷的背影。在后来的军旅时光里,我长期做新闻工作,习惯从背影里去探究采访对象是否具备一个优秀军人的素养和气质。这跟他的能力和职级没有关系。这一招让我事半功倍,几乎未看走眼过。我还这样分析过他们两人。要是同时上战场,韩宏会立马冲出战壕,打尽枪里的子弹,然后前胸饮弹倒下,眼睛不会闭上,他忘不了对敌人的仇恨。少群呢,他在冲锋中会不时回头,要照看整个队伍,谁没有跟上,他也会中弹倒下,子弹从后背射入,他护住了一个士兵,眼睛不会闭上,他的眼里有一群人。我这样想,是因为少群之于青海湖的转身干脆利落,毫不犹豫。我的想象是有根据的。数年后,这些脑海画面变成了现实景像,画外音声震长空,是鱼雷炸响的声音。而现在,我夹在两个态度决绝的海军军官中间,我是一个位卑的陆军士兵,我思索着,该如何理解和听从。
我的命里连着青海湖。少群说的这句话,每次都让我陷入沉思。想不到,一场关于湖海的春夜争论,成了我们长久的追问。我们对青海湖的样子有定论吗?答案十分模糊。我甚至想,要说青海湖是一篇什么体裁的辞章,新闻、报告、诗歌或其他,倒十分贴近。她成了文学青年们的心文!毕竟,我们把她装在心里,时而平静,时而沸腾。
从这时起,我产生了疑惑,我们的想法一定正确吗?好像重现了子非鱼的寓言。然而,这也是子非我的抵牾。我们的希望是符合情理的,现实问题摆在眼前。这多像一首难懂的朦胧诗!
当然,少群是有诗人气质的,诗人的声音总是不同凡响。记得他曾在信里说,只有身临其境,才会看到青海湖的壮阔气魄。我想了很久,他怎说是气魄,而不是景色,真有诗意。而此刻,一首诗演绎成了小说,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如此离奇、如此曲折、如此荒诞的情节……
青海湖,此后不再是我们谈论的话题了,我们没怎么提及少群,他跟我们也很少通信。偶尔我会想到他,从他留下的邀请纸条里,我看到了他盼望的目光。此时他十分孤单,我也有时间,如果去当面聊聊,也许互相会有一个新的认识,不至于紧张得绷断了。可是,我考军校失败,情致不高,无心去想。多年后去回望,我充满了悔意,当初去了,也许少群的路子和我的选择不是这样。
不过,那时也觉得,少群未联系可能是忙,他不是难为情的人,心里敞亮着。因为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四
我用手摸着邮箱,想进一步辨认它跟一五一邮箱存在某种关联时,导游姑娘却在喇叭里喊上车了。我只得走上汽车,中间转身看了一眼,有一种四目相对的感觉,就跟第一次见到少群一样……
在我们彼此安然、快要淡忘的时候,有天少群突然来电,问能否帮忙订上车票,妻子带孩子从老家去青海湖过年,要在西安转车到西宁。我脑子里飞速旋转起来,他怎不跟韩宏说而是跟我讲呢?定有难言之苦!我马上答应,一定想办法。那时候车票真紧张,找黄牛都不行,要么只有站票,这样觉得对不起他们一家。最后我问韩宏是否有办法。韩宏说,怎不早讲呢!他马上通过他们单位联系铁路军代处,说明军属的情况,买到了一张卧铺票。第二天晚上十点,我和韩宏一起去送站,旅客比肩叠踵,孩子被挤得哇哇大哭,帽子也掉了。我将少群妻子使劲推进车门,韩宏抱着孩子,从车窗艰难递入。孩子却抓着韩宏的衣服不放,哭着说不去看爸爸了、不去看爸爸了……离开站台后,韩宏将一个烟头狠狠扔到地上。我说,少群一个人在青海,很不容易,你还是多问候他。路上,韩宏一直不说话,头仰得很高,帽子都快要脱落了。我替他担心着,但就没掉下来。
我在西安行军多年,这是交通要道,南来北往,东去西行,我一个人几乎承包了给熟人及他们的亲友订票送站的任务。我送得最多的是战友们的妻子,以孕妇和携子的居多,后来也包括送别我的妻子、孩子。有的人送过一二次就不再来了,他们的关系破裂了。我追问过自己,是不是没送到位?家属探亲,鹊桥相会,这对我们太重要了,那是生命里最重要的节日,我必须排除万难去完成这项军事任务。但是,没有哪次送得如此艰难、如此心酸、如此沉闷。可能,完全不必这样折腾的;也许,必须这样折腾,就为韩宏头上那顶似落未落的帽子……
许久了,少群对我有种说不出的影响力。我还是想给他写信,很多话要告诉他,也需要他的慰藉。
入伍第五年末,我作为新闻骨干被军区提干,任连队的排长。我写信把这个消息分享给少群,并且告诉他近期就去青海湖,我常去兰州的军区机关出差,离青海很近。我相信少群会替我感到高兴,他见证了我这几年的荣辱悲欢,其中也有他的勉励之力!我曾玩笑认真各半地跟少群在信上说,你把我调到你那儿算了,我陪着你,只要不退伍,转志愿兵也行。少群来信认真写了一段话,他说,你要跳出来看成长、看前程,西安这个地方,可以像孟郊一样一日看尽长安花,也可像玄奘一样孤塔青灯照黄卷,成就声名功业,不在处于哪个地方,而在与己是否相适应……他的来信,每次对我都是一场无声的春雨,我怎会不第一时间向他报讯呢!
可是,我一连写了三封,都没有收到少群的回信。人哪儿去了,这么忙啊?
实在憋得难受,我就去问韩宏——平常不敢在他面前多提少群。韩宏这次很反常,沉默了很久,慢慢地说,这条鱼雷飞起来了,划出的是一道弧线,落在了试验船上,肝癌,晚期……我听了并不惊讶,好像预料到了一样。
韩宏继续说,少群参与的这个课题,是他倾注大爱、费时已久的。后来身体每况愈下,他对试验尤为焦虑,就差一步之遥了。可越是焦急,身体越糟糕,最后竟是壮志未酬。他走了,攻关没有停步,团队在前期积累的基础上,反复试验,逐项核查,两个月后攻克难关。首脑机关通令嘉奖团队,鲜花歌声,如潮涌动,少群却分享不到成功的喜悦了……
这样啊,没一点消息!我喃喃自语。韩宏用手拍打着椅子的扶手说,你知道吗,少群早已是肝硬化,这两年我没给他再买药,不然不会这么严重。我几次想过这个事,但没有主动提出的勇气,少群的背影打倒了我。那天,他走得落落大方,毫无顾虑,他肯定知道我看到了他……不久前他打来电话,成了两人最后一次通话。他说上级通知让他迅速去成都住院治疗,他怕走不动了,腿上没力气。我以为他又要拖,马上咆哮起来,叫他死到青海湖算了,没想到真死成了这样。他的孩子才七岁,路途遥远,大雪封山,家人没能赶去送别,单位进行了善后。少群带着我对他的怨气走了,他是不轻松的。说完,韩宏流下了眼泪,眼睛久久看着窗外。
一个人爱什么,往往把自己也变成了什么。少群是一枚鱼雷,鱼雷是静默的。静默孕育着爆发,那一刻终于来到了。
我很冷静,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总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颗心踏实地落了下来。此刻,我好像飞到青海湖边,看见了明澈的湖水,看到少群没有合上的眼睛,他不甘心这样走了。我把少群从试验艇的甲板上扶起,用手梳理着他的头发,用手掌给他合上眼睛。我停不住这样思想,一遍遍地给他扶身、梳头和合眼。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看到他在我心里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韩宏说,这段时间想给他写篇追记,就用他喜欢的那个题目,他在那边十几年,一直论证着这道追问。可是,开了头总写不下去,心里交织着,可能的话,以后你来写吧!我说,要是能找到答案,我一定会写下。
韩宏情绪跌宕,又捶桌又拍椅,高一声低一声,后面的话,听不清了。我却清晰地看到,一篇优秀的报告文学已经写出,透着红色的墨迹,作者不是韩宏,是少群。
五
车到西宁,导游提出调整一下行程,先去西边的茶卡盐湖,再青海湖,再黄河源头。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吵吵闹闹,车没有停下。我没有说话,我在想,我们后面的路怎就这样走了下来,要是少群在,又是怎样的走法、又能看到怎样的风景?
很多事情,当时是料想不到的。少群走后,我和韩宏走着走着就分了岔。不久,韩宏转业进了省直机关,一个位高名显、却有点平稳的地方。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转业呢?他说没人懂他。韩宏还年轻,深爱这身军装,他从士官考的军官,这个选择并不是他愿意的。我越来越看不懂韩宏,朋友聚会不是争吵,就是把自己喝醉。我常常扶着他回去,以为他不清醒,他却一路挑着街上门牌书写的错误,说要是让他来写,笔力胜出千里。这个我相信,他确实能写一手让人过目不忘的字。
过了几年,韩宏跟我说,要做点具体的事情。很快,韩宏辞去公职,应聘到上海一家大型传媒集团。我问他为何要这样折腾。他说长安城里放不下他一颗心。
韩宏总是忙碌,四处奔跑,难得跟我聊一会儿。我们有时几个月都不联系一次。我们把过去的事情好像都忘记了,不愉快的都忘记了,把少群也忘记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世界上没有少群这个人。
有时,韩宏深夜来电,乘着酒兴,一谈就是个把小时,他要赞扬谁干得漂亮,你得跟着说好,他要骂谁干得差劲,你得跟着骂,不然他会批你聊天不上心,能掰道一晚上;他说要挂电话了,却总挂不掉,好像还有什么没说出。甚至挂了电话,过一会儿又打过来,却不见说出个什么。还有什么呢,是少群吗?我们都没提过,是不想提,还是没有力量?彼此心照不宣,悄然绕过。
有时,想起韩宏说的“少群的背影打败了我”,觉得被击倒的也有我,虽然我未见过那个背影。要不,为何总不愿说起这个人来?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让自己站起来一回。
我也想不到,过了几年,我转业回到了湖南老家,在山乡筑路为业。很多人不理解,怎要去那么偏僻的地方?这就跟我当初看待韩宏转业一样,人生转身,内因使然,只有自己能懂。
这时候,信息科技全面覆盖,军事手段日新月异,天天身处的军营,却觉十分陌生了。我与岗位越发生疏,无法有效生发力量。我决定离开,让合适的人来。为了断掉对一个滚打十几年的营盘的依恋,我决绝地放弃西安,要离得更远一些。我为自己果断的转身感到欣慰,退也是进。我告诉韩宏这个决断时,他惊讶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你选定了就走下去!我以为他要反对的,毕竟脱离了常人的想法。
我乘火车离开西安是一个冬夜,没有一个人来车站送别,我仍然走得步履轻松,一身温热。我没有孤寂,这个站台上有太多我熟悉的背影。我想,如果有人注意到我的背影,我希望能是一个接近少群样子的背影!此时,我开始注意自己的背影修养了。一个人前面的模样是抵不住环境和岁月的考验的,只有背影能够将他的人格气质留存下来,穿越无限时空。
回到地方后,我身在庙堂,碰到不少困难和挫折,有时想到遥远的青海湖,心态就平和不少。风平浪静,碧蓝辽阔,这是大海的一种模样。这十余年,我努力让自己的背影变得轻盈一些,甚至可以不让别人看到我的背影——晃荡多了,总有人戳。我还做不到跟少群一样,完全不在乎别人如何观量自己。当然,风高浪急,沧海横流,也是大海的一种模样。英雄勇士常追慕这种壮阔的局势。跨一步通江达海,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清醒地知道,什么是我想看的风景。
六
晚上,我们从茶卡盐湖返回,住在共和县城的一个宾馆,第二天上午去青海湖。夜里很晚了,我睡不着,激动又情怯。隔壁房间的两个同行者在聊天,招呼我一起抽烟,他们是从安徽过来挖虫草的,借进青海的机会旅游一趟。挖虫草是很辛苦的活,要在昆仑山找地盘,要在最冷的时候开挖。看他们的表情,好像很满意,出来游玩特别投入,不停地照相。我向他们问起,青海这地方好吗?问完又觉自己浅薄了,各有各的看法啊,大地上有无数的风景,并不是都赶往同一个地方。谁知,一个汉子回答得十分爽朗:好啊,青海好,比在老家好,每年收入很好呢!一连四个好。可想,能够实现愿望的地方,怎不是好地方呢……我渐渐变得轻松起来。我想,明天到了青海湖,少群是不会怪罪我姗姗来迟、搭车般的到访的。少群想不到,他为之奋斗数年、高度保密的鱼雷试验基地,后因湖水逐渐变浅而撤走,现在被开发成旅游景点。青海的朋友告诉我,中国鱼雷试验基地和“八一”军徽的标牌还赫赫高悬,展览大厅的墙上挂着很多模范和英烈人物的照片。我将会遇见少群,却是以游览的方式!他们的努力正是为了这个景象——江山多胜,岁月静好。这样,少群是欣慰的。
这跟做梦一样。我想不到还会来到青海湖,过去三十多年,戎装在身都没抵近过这个战场,总觉得心远地遥。就是与韩宏,也天各一方,好些年才会见一次。我们都不再年轻,喜欢回顾过去、谈论旧事了,经常分享生活中的凹凹凸凸、旮旮旯旯。最惬意的,是夜里一起聊微信,可以语音、视频、发文字、传图片。有次,他发来一张女人带着孩子的照片,说偶然从一个战友群看到的,让我猜猜是谁。我完全没有印象。韩宏说,有空吗,一起去青海湖看看!他告诉我,根据这张图片的信息,不久前到四川找到了少群的妻子,她已另组家庭,平安度日;儿子大学毕业了,在深圳大梅沙工作,也是在一片深蓝的海域边。韩宏说,应该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少群,他就安息在湖边的高地上。
大爱无声啊!我问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提少群?韩宏说,我以己度人,太固执了,少群的选择是对的,他是一个有理想的海军,海军的理想只能展现在他心仪的海上!少群的背影一直在韩宏的心里发酵,受热形变,磅礴而出。
韩宏为何能如此彻悟、如此超脱,好像他成为了少群的样子,带着一身诗人气质!哦,他也是海军。也许,每个人都置身于对湖海的追寻中,可以把海看成湖,也可以把湖当成海,时空不同,所见不同,而相同的,是湖海之间涌动着的浪花。
我兀地笑了起来,那个时候我们怎那么执拗,好像只有自己有眼光。这是多大的错觉啊——一桩事物,由己看来总是带着希望的样子;别人去看,其实也有他心中的景象。人最大的缺陷,是喜欢用自己看到的代替别人看到的……
我认真回答了韩宏,会尽快安排行程,因为他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韩宏事业心强,对自己近乎苛刻,每天亢奋在采访写作的过程中,烟酒是他年近六十的身体的重要支撑。我多次提醒他,文字是写不完的,好稿总在下一篇,放慢步子多喝茶,还给他带去一些湘西的毛尖。
去年八月间,我有半个月空当,发微信告知韩宏,但他没有及时回复我,可能忙,还没看到。因一些杂事,我忘记了等待他的回复,到九月间又想起来了。夜里太晚不便发信息,先刷刷他的朋友圈,最近忙啥呢,不见声讯。六月二十三日是他采写的一篇新闻的链接,信息停止在六月二十四日——各位亲朋好友,吾夫韩宏于六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时因突发心梗医治无效去逝,谨择于二十六日上午十时在××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
啊,怎是这样……还有妻子在丈夫的微信朋友圈给他发讣告的方式!科技发达得将人心瞬间粉碎!
我的泪水直落屏幕,后面的字看不清了,头脑昏沉……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我的脑子十分清醒。少群去世时,韩宏说被鱼雷炸得瘫软了,现在我也体会到了那种感觉。我明白,该去一趟青海湖了……
实在想不到,韩宏不经意间的一说,由我来写青海湖这篇文章,最后我真动了笔,但成了一篇散文。散文是个人心灵的省察报告,用来回答这道追问较为合适。我也牢记自己的身份,从三人之约到独自前往,一直只有主角,没有配角,演绎故事的是他们。我只是一个记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