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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面观音

2024-10-09刘欣宇

上海文学 2024年10期

她深陷竹藤椅中,花白头发轻飘飘黏在头顶,风吹出隐藏九十多年的婴儿般的粉肉。她胸膛中总有一口长气,长气串联嘴里不住流动的念珠般的话,脆弱,又难断绝。她完全倚靠双手拄着的拐杖,才勉强避免自己的头不会被这串念珠牵扯下垂掉落到地上。这串念珠追随着手端热水盆的女人们。女人们来来去去,正是照念珠的轨迹安排好一桩桩事,没有一人脱离,没有一步踏错。三四盆热水,盆沿均搭着袱子。一袱子擦脸,二袱子净身,三袱子擦下体。终于有人买来馒头,还带来从门口随手折下的槐树枝,以顶替一时难找到的桃树枝。过了热水的袱子持续温着逐渐僵硬的关节,直到躺在床上的老人左手能塞入馒头,右手握得住槐树枝。女人们在他脚底抹了油,换好了干净的衣帽鞋袜。好啦,她们现在总算能把他搬出来。他躺在堂屋,头朝上,脚朝门,所有一切终于全部停当。

茉莉右侧后槽牙咬住一根筷子,为了缓解牙痛。她正斜靠在老太太的竹藤椅对面,呆望着老太太出神。茉莉不懂这位老太太为何能如此安然地坐在死去的儿子脚边,毕竟在八月茉莉才满十九岁。她看着女人们把老太太的儿子搬出来,见她们摆弄他,就像小时候自己摆弄娃娃,也是穿衣服戴帽子,也是表情严肃,动作一丝不苟。窗户底下,乐队默契敲起丧鼓,唱起堂会,炸炸地挽留八月还未完全坠落的太阳。

停灵五天,又是一个相似的黄昏。女人们与竹藤椅中的老太太商议许久,最终还是散开了茉莉的头发,往她头上压一顶纸扎的绿帽。官帽样式,两边伸出长长的帽翅,帽翅后飘红披带。没人问茉莉的意见,也没人告诉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女人们让她爬上棺材,于是她就沉默地爬上去,尽管她满脸通红,眼睛湿漉漉的。

一个女人捏了捏茉莉的手,安慰她说,别怕,他早就死了。

茉莉痛苦地微笑,天呐,我就怕死。

棺材前后左右架起四根差不多大小的圆木,全由粗大的麻绳捆绑。八大金刚一声吆喝,茉莉随棺材稳稳起身,顺从地将未来的命运与双腿间躺在棺材中的老人短暂地捆绑在一起,全往最后一截未知的道路上走。铁女寺的姑子们走在最前面,穿灰色长袍,口中念念有词,在一行白衣白帽的女人们中十分显眼。举丧的女人们捧着白袋子,等八大金刚唱到“子子孙孙升官——发财——”,她们便应声将袋子里的棉花籽粒撒向棺材,也撒向坐在棺材上的茉莉。棉花籽粒中有不少虫子落在她头发上。黄白的小飞蛾,蓝黑的烟雾,茉莉缓慢穿行,身子随鞭炮声轻微震动。

接下来十五里路,送葬队伍陆续经过提前打好招呼的路祭。弥村的人们用三对鸡蛋、一小串红鞭炮换来女人们手中的毛巾和香烟。远处玉米地,一顶顶草帽露出来,望着这趟异乎寻常的送葬队伍。他们亲眼见证前些天细碎的传言成真:这家女人果真敢让一个丫头“骑棺”。弥村的人们无声地交换着略带惊奇的不满,不过,当他们亲眼看到如云一般飘过的举丧女人们时,看到坐在棺材上那个惶惑不安的丫头时,心中竟只剩下对这个家族的怜悯,这种怜悯和看一只老猫在濒死前还努力对折身子试图舔毛别无一二。

终于,这趟异乎寻常的送葬队伍遭到了反对。一个坐在板车头上的男人,连同他两个拉着板车边套的儿子,将送葬队伍堵在了路口。他们三个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等候已久只为考验她们是否会乖乖让步。坐在板车头上的男人约莫五十岁,双腿一长一短,在裤管中空晃荡。拉板车右边套的年轻人有点跛脚,歪站着,他看起来像左边年轻人的哥哥,而那个弟弟则瘦弱得像根燃过头的火柴棒,略微一碰就会化为灰烬。

两边的人都没说话,按规矩应当轮到茉莉表演了。她应当学习一千多年前第一个“骑棺”的男孩,这个男孩为了让对面的大户人家礼让祖父的送葬队伍,心生一计,爬到棺材上大喊:“你们若不让步,必遭天谴,大祸临头!”茉莉才不会这么喊,一是十九岁的矜持和脸面不可能让她做出如此滑稽之事,二是她早受够了一路上无数人的侧目和摆弄,对双腿下的棺材毫无感情,连恐惧都消失了。她干脆闭紧嘴巴,静静等待,等原本随远处夕阳下落的温厚热浪变得坚硬,等它缓缓落为两队人马之间一道不可穿透的墙壁。

右边的跛脚年轻人首先弯腰,放下把手,慢慢走上来。刚才,他一直盯住灵牌和遗照,似乎察觉出遗照上的老人轮廓间确有他父亲的模样。这么多的女人,也盯住他,辨识他,他目光犹疑,根本不知道应该望向谁,该向谁申诉本应属于他的权利。他双脚岔开站着,一分一秒化为汗水从脖颈流下,落日也依托汗水,在他身上谄媚地勾勒出一道金色细边。

后来,明显是女人们在犹豫,要考虑让步了。她们辨认出来,坐在板车头上的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正是离家多年的弟弟,也就是茉莉的父亲。看着弟弟的两个儿子,她们突然意识到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这个男人总有一天也是会和女人结婚生子的,他会生很多儿子,这些儿子也会如女人们的女儿一样继承父母的痛苦与愤怒。他的痛苦与愤怒从他出生之前就开始酝酿了。当他还蜷缩在温热的子宫里,就已有五六双年轻的眼睛时刻关注他。女孩们的眼睫毛颤动着,传递残忍的信息:如果他是她们中的一员,她们就爱他,怜悯他;如果他不是,她们就折磨他,如同父亲和祖母折磨她们一样。七岁,一天夜里,白天发生了什么事,他早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家里最大的女孩牵着他到了弥村供电站,让他等着,说是很快就会回来接他。他那么信任这个姐姐,那么依赖她。在无数个她偷偷哭泣的夜晚,是他钻入她怀里,抹去她的眼泪,她也抱住他,像抱住一只小猫。可这次,他等了很久,她都没有回来。他以为她碰上了坏人,焦急地在黑暗中绕了无数圈,却不知道她要比他更熟悉这黑暗。半是害怕,半是好奇,他碰了一根线,后脊梁立马蹿起一丝冰凉,酸痛如火一般从指尖烧到心脏。天旋地转,他僵硬着身子倒入周遭可怕的寂静中。四十几年来,他的右手仅剩下三根手指,这三根手指与其说是停留,不如说是萎缩,永远萎缩在了掌心,也永远萎缩在了七岁。

八大金刚放下棺材,女人们让茉莉爬下来,湿润的掌心在棺材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

跛脚年轻人直接拿走了茉莉头上的纸帽,戴在自己头上。父亲望着儿子头上的纸帽露出微笑。跛脚年轻人开始爬棺材,但他错误估计了自己的平衡能力,不管怎么拼命踮起右脚,那条残疾的左腿始终跨不上去。他从棺材上滑下来了好几回,便不再轻易尝试了,而是往后退了几步,打量了一会儿棺材,自以为估摸出了高度。这一回,他总算接近成功,纸帽却失去了平衡。他急着伸手够住纸帽,结果自己却比纸帽先摔在地上。

茉莉下意识地跑过去扶起他,他却猛地甩开茉莉,坐在地上扶正纸帽,并怒视她。女人们的笑声从白衣白帽下轻轻地传开,他在女人们的笑声中慌乱看了一眼父亲。父亲从板车头上跳下,走来。与此同时,板车左边,那个瘦弱得像火柴棒的弟弟也动身了,浑身颤抖,他说,让我去,爸爸,我能爬上去。

父亲咬牙切齿,立马点头,好,家坞你上去!你去戴家城的帽子,你爬上去!

父亲转身,又喊,茉莉,你来给你哥戴好帽子。

茉莉没有挪动一步,她的舌尖往牙齿内探寻,感受一个黑洞,慢慢带出腥臭。

茉莉!父亲提高了嗓门,并非在寻找,而是在命令。

天快完全黑了,远处古老的坟堆前冒出了火光。一个女人的手落在茉莉肩上,推她前进。

过来呀,茉莉!父亲声音落下之处,勾起一声声犬吠。

脑海中腾出空位,茉莉终于想起来。很早之前的家,在弥镇,巷口是半月门,墙皮剥落,苔藓小口吞噬砖石,却大度饶过砖石上的阿拉伯数字。青石板沿街横铺,人脚磨平纹路。两边老楼沉默相对,老楼分两层,商铺在下面,人住上面。推门进一间房,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是母亲,头上倒吊个白药瓶,看不出药瓶里装着的是药水,还是一层白蒙蒙的灰。来喝点中药,父亲捏住母亲的鼻头,往喉咙里送。一鼓作气,不怕牺牲,父亲那时还会玩笑,母亲也会跟着虚弱微笑。茉莉似乎能闻到母亲口中的药气,混着满屋子的凋落与隔绝,苦涩得很。过来呀,茉莉!父亲最后朝她招手。床上的母亲脸色灰白,茉莉看不清她的身子到底是真是假,只觉得她正随窗帘一截截浮动、扭曲。也是八月,四岁的茉莉挨门缝坐,四周桌椅板凳高得可怕。蝉鸣在耳边聚集成灰白色透明小点,涌进来。瓷碗挨个摆在厨房台面上,无声张开嘴巴。早已掏空的西瓜半开,像干涸已久的井,散发出清凉的酸味。白翠衣,红果肉,苍蝇歇在上面,极缓慢搓手。父亲萎缩的手指掐着烟蒂,往嘴边送。烟蒂扔进茶盒,还剩烟雾。是的,还剩烟雾,这就是茉莉最后对母亲的印象。烟雾必须吸进去,母亲的呻吟也不可不闻,再从眼底,从梦中,一层层往上浮。痛、听觉与呼吸同样与生俱来,同样湿润酸涩。唯一有意义的是眼球动作,更暗处,茉莉看到一高一低两个男孩,家城与家坞,她的哥哥们。谁是父亲的儿子,谁是父亲的养子,直到最后,茉莉也分不清。茶盒里盛一小半清水,烟蒂污染,清水很快变成黄灰色。烟蒂漂着,直挺挺,露出个黑腔子,像溺死的人。舅妈是淹死的,茉莉记得母亲反复告诉她的孩子们,她就是自己淹死的。母亲为了舅舅的罪行心力交瘁,每个礼拜都要去西门看守所。是他精神出了问题,那不是他的错,母亲冲父亲大喊,我弟弟怎么可能杀人呢?父亲却说,他不正常?他当然不正常,一个拿跳绳勒死自己老婆的人,怎么算得上是正常?他老婆还怀着孕……母亲迷茫地望着丈夫,过了几天,她带着同样的迷茫站在天桥上。母亲不是家里唯一来给舅舅送行的人,家城,家坞,还有茉莉,都靠在她脚边,她坚持要带孩子们来见舅舅最后一面。

送行的那天,街道上的氛围十分诡异。天桥下拥挤的市民让道路消失不见,却没人发出一点声音,整条街充斥着如同洪水占领后的寂静。所有人头朝向西南,甚至有点庄严神圣的意味。等得久了,人潮隐隐有些挪动,低声交谈回响成嗡嗡,但这声音又越来越弱,寂静再次占领。

过了十分钟,人们虽然不说话,脸上却露出狂乱的神情,好像有一阵风掠过水面,原来是卡车终于来了。人群涌上去,卡车速度放慢,艰难破开一道水流,水流又迅速在车尾愈合。卡车只好停下。站在天桥上的人们,也包括母亲,同时踮起脚,同时埋怨,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卡车上下来两个人,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将人群拦开,维持秩序。其实毫无意义,卡车在这两人的单薄保护下只能继续缓慢移动。卡车离天桥仍然很远,天桥上的人们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会儿,左右两侧驶来四五辆边斗摩托车,闪烁着红蓝灯光,快到人群中央时,同时拉响了警笛,冲到卡车前面。卡车猛一抖动,稍微后退,之后便紧跟边斗摩托车加速向前。人群终于懂得如何与卡车保持平行。距离天桥越近,卡车速度越慢,天桥上的人们总算看清了那个男人,他双手绑在身后,背插一个很高的标签,左右警察架着他,简直和电视剧中的死刑犯一模一样。人们惊叹着,又觉得不够,他们脑海中的想象被过度满足,以至于没有任何新意。他们不知道,如果是在其他城市,他们根本看不成这场好戏。茉莉藏在人腿中,她有点害怕了,拉扯着母亲的裤子要求回家。这时,她发现,母亲一直瞪着双眼,脸上的神情竟和周围的人没什么区别,好奇和惊讶同样凝固在母亲脸上,远胜于悲伤。茉莉再拉了下母亲的裤子,母亲的嘴角才开始抽动,突然低头问茉莉,你看你舅舅,你看看他,他怎么还长胖了呀?

人们回头,这才发现他们身边竟然就站着死刑犯的妹妹,母亲也是在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谁。母亲最后是被人们抬下了天桥,她的腿完全软了,一步也走不动了。后来她向茉莉解释,那是因为她心中只剩下了轻松。直到很久以后,茉莉还能回想起母亲这句话,从此之后,我心中只剩下了轻松。不,这句话是错的,根本不存在什么轻松,清醒后的残忍总是慢慢袭来,它先是躲在深处,等过了最高潮的时刻,才会出现。就像洋葱,一层又一层,时机一到,刀落下,那时人们才知道要落泪了。母亲从此重病不起,因为她不能接受自己弟弟的死,最后也抛下丈夫和孩子们,离开人世。这是父亲说的。没关系,茉莉还有父亲。父亲冲茉莉说,过来呀!茉莉跑过去,投入父亲的怀抱,还以为此事大有可转圜的余地。结果她被父亲送到了弥村姑姑家,送到一大群女人身边。

女人们不是母亲,自然也不是父亲,她们仇恨弟弟,更不知道如何去爱弟弟的女儿。她们时常花费一整个下午观察茉莉,看她拿笔的手有没有颤抖,试探她午睡时的鼻息,害怕她不是在睡觉而是已经离开人世。帮茉莉洗澡时,姑姑们总要求茉莉站起来,双手平举在浴盆里转圈。力气集中在指尖,姑姑们从下往上揉搓茉莉的皮肤,直到茉莉浑身红肿干燥,直到姑姑们再也无法搓下黑泥之外的东西。人们说,这家女人可怜,还好有这孩子,不然有什么活头呢?

一次晚上放学,茉莉在玉米地里逗留许久,却没有一人来找她。她饿极了,只好自己走回去,快到家门时,看到门边一闪而过的身影,但依然没人训斥她。茉莉望着从铁女寺中飞起的鸽群,心想,她们像养鸽子一样养我。茉莉最喜欢站在寺门口的树下,看铁女寺金顶上盘旋的鸽子,人们都说多看鸽子对眼睛好,心情也会舒畅许多。茉莉最爱那只李梅龄,国血李鸟,通体灰羽,眼角上挑,用手按住鸽头,瞳孔收缩得快又小。它对周遭事物总保持着敏感好奇,快频率挪动头颅,似乎在微笑,其实是旁观态度。李梅龄是铁女寺的姑子们教她认的,她们见茉莉每天都来,相同的衣服,不变的麻花辫,靠在树下,书包靠脚边。姑子们始终不知道这女孩在想什么,她只是站着,孤独地展示自己。她们曾邀请茉莉进过一次铁女寺,可这小姑娘怕极了高坐在宝莲上的菩萨。姑子们告诉她,铁女寺的菩萨胸怀宽广,是温暖的,不要害怕,她们保佑你。弥村的人们都知道,铁女寺供奉的两尊菩萨是两位唐朝的烈女,她们为了救父亲,跳入滚烫的铁水,化为了两尊铁菩萨。茉莉听了这传说后更觉得害怕,她跪在菩萨面前,觉察到自己如此渺小的感觉太过沉重,根本抬不起头来。

姑子们还是喜爱茉莉,特地把鸽笼搬出来,方便她来玩,还教她如何将蚕豆泡软,如何一粒粒喂给幼鸽。姑子们说,要记得让鸽子们空着肚子飞走,这样它们才会记得回来,才会对她准备的食物和水充满感激,只需要训练一个月,多么简单。茉莉点头,姑子们又说,不止如此,养鸽子时还要记得,要让它们生活在一起,成双成对孵出小鸽子,给它们一个由干草和羽毛搭建起来的窝,一个固定不变的窝。最关键的是,姑子们抓住茉莉端着食盆的手,慢慢递进鸽棚,继续告诉她,要教会它们认窝,诀窍是不要发出太大声响,严守它们的秘密,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鸽子们无论飞去多远,无论见过多少人、多少鸽子,总会记得回来。困难的不是教它们飞走离开,困难的永远都是如何让它们回来,带着秘密回来,再继续生活下去。茉莉回家路上,还在想姑子们说的话。

有时候,茉莉站在姑子们身边,不知是望着天上的鸽子,还是望着寺庙金顶的一角。鸽子们如细豆般在她头顶盘旋。茉莉脸上只有黑眼珠顺着鸽子们转,其余都不变化,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异常。过了很久,茉莉仰头,还在看。

茉莉,一个姑子叫了她一声,颤抖的声音自己都觉得意外,茉莉?

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呀?

茉莉没有回答,她依然看着天,嘴里默念着,飞,飞,飞。

姑子们能从风中闻到茉莉的气息,也能捕捉到一些菩萨都不能捕捉到的东西。教导茉莉的女人们难道能忍受她绽放的热望吗?不会觉得只是望着这样的她,本身就是一种残忍吗?铁女寺敲响第一遍晚钟,茉莉醒来,转身踏上了归途。铁女寺的钟声,不是在保佑弥村的众人,而是在保护姑子们。姑子们允许自己在茉莉面前稍微偏离一小会儿,最终还是回到钟声下。她们一辈子都要陪伴这样的声音,必须对它保持忠诚。

茉莉与鸽子们相伴长到十九岁。从十八岁起,茉莉亲眼见到第一批衰老的鸽子,羽毛凌乱,步履迟缓。任何人抓它们,它们都呆立着等死。茉莉还未老去,却处于和衰老的鸽子一样危险的年纪。正是在这样危险的年纪,茉莉的祖父去世了,父亲突然从弥镇回到弥村。他不仅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了两个儿子,家城与家坞,他的儿子们让送葬的后半程步入正轨。茉莉很高兴父亲和哥哥们突然回来,从棺材上救下了自己。她根本无所谓谁来“骑棺”,只要不是她自己。看,家坞轻松维持坐姿,好像骑的不是棺材,而是一匹马。家坞真像一个英雄,茉莉想。绝不是因为他拯救了这个家族荒唐的下半场,而是他拯救了她,让她终于可以从一个莫名其妙的位置上下来,换回自己的角色,跟在棺材旁,隐入无数女人中,学她们捧着一袋棉花籽粒,撒向棺材和坐在棺材上的男人。下半程,茉莉安静地尽自己应尽的责任,在家坞身边继续前进。她抬头看家坞咬紧牙关,好像双腿下的老人是他的仇人,大仇得报,如今正押着仇人的尸体游行巡街。一个邻居从玉米地走出来,自愿接替了板车左边套的位置,和跛脚的家城一齐调转板车方向,为送葬队伍开路。茉莉的父亲重新坐回了板车头,遗照抱在他怀里。人们点头,只要有男人骑在棺材上就代表这家还有人,还有维系着活下去的办法。

墓穴边,摔碗上香立碑。墓碑上刻有“故先考某公讳某某老大人之墓……孝子贤孙敬立”。姑姑们记得这些话并不比男人们差,一字一句都告诉了刻字先生,茉莉甚至看到了父亲和哥哥们的名字。她们其实没必要,也不想要我骑棺,但她们就是非要这样做,茉莉心想着,低下头,抿嘴笑,觉得很滑稽。手中的香微微热,宝蓝色的火,容易混入黑夜。茉莉小心护住那团火,看它若隐若现。耳边是铁女寺姑子们接连不断的念词,她们又捡起了曾祖母的珠子,重新串起来,在手中、在嘴里流动着。蓝火鬼魅,葬礼结束了,流言也如鬼魅的蓝火一样飘飘忽忽,顺着檀香传到各个角落。

弥村的人们起先以为这家的男人们是回来定居的,后来却听说这个男人只是回来带走自己的女儿,没想到在半路上竟然碰上了父亲的葬礼。人们猜测他一定已经变成了有钱人,不然他不会愿意回来。至于他在弥镇上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人们说不清楚。去过弥镇的人说是“养狗”,并非是为了杀死吃肉,也不是为了给人当宠物,而是为了“斗狗”。据说,他在弥镇太湖石路圈了个几百平米的场地,专门修了间房子作“斗狗场”,每天都开,除押金外,门票酒水另算,一个月少说也有上万的收益。这已经是弥村的人们能打听到的全部情况。

其实在开“斗狗场”前,他还沿江跑了好几年的烟丝货运。那时的货船不大,两边总会系着几个脚筏子,左右一对,没光,俗称“瞎子船”。他就跟着几个船员住在“瞎子船”里。大船过窄河床时,他们就把货运到“瞎子船”上。有时“瞎子船”也会供船主临时靠岸办事,万不得已时还是救命船。货船桅杆上挂着高高的马灯,灯光投映在江面上,拉长,水粼粼的,“瞎子船”就顺着这光亮往前走。一天晚上,正遇着狂风暴雨,“瞎子船”直打横,往石壁上撞。他知道情况凶险,二话不说冲向船边,卸了铁链系住的轮胎,招呼几个船员,把铁链捆在各自身上,跳下船,潜入江底。他们在船身和石壁之间垫住了轮胎,轮胎作为靠把,缓和了不少冲击。船上的人晃着手中的铁钩,一次次往前甩,终于抓准了一次闪电照亮天空的机会,瞄定最近岸边的渔船。“瞎子船”有了把手,稍许稳住,也有了方向。暴雨狂风,还有铁钩,将渔船扯得撕拉作响。他自持经验多,潜入最急的漩涡中,不慎卷入了船和石壁之间,受了重伤,最后是让人扛上来的。那位救了他命的船员没捞上来,他自然承担了恩人家的重负,将那家最后剩下的儿子也接了过来养着。他认为自己应当对儿子们一样好,不分亲疏。儿子们从小长到大,他有意不说到底谁是亲生的。

这是他对弥村的男人们说的话。葬礼结束后的几天,他和一群男人们在午后闲坐在日头下的玉米地里,明晃晃的光亮将他照得模糊,他眼神中的不屑、警惕全被旁人接二连三的提问吞噬。男人们爱听他讲跑货运的故事,觉得他讲义气,有男子气概,这是在土地里生活的男人无法想象出来的。在男人们眼中,连他畸形如猴爪的右手都成了光荣的标志,却忘了罪魁祸首其实正是他的亲姐姐。如果没有他的姐姐们,他根本不会在十几岁时就弯着腰背对船,盯着自己双脚,脚下踩的浮桥是竹编的栅子,当江水从缝隙间冒出来,细细挠他的双脚时,货物便压在了他肩膀上。他双手抓稳货包前的尖角,扛住了,在码头上飞奔,像头小狼。离家出走,与其说是和父亲祖母脱离关系,不如说是逃离姐姐们莫名其妙的痛苦和愤怒。但痛苦和愤怒还是会卷土重来,妻子为了她那杀人犯弟弟四处奔波,高价请来精神病专家上法庭也无济于事,最终心力交瘁而死。他根本无法理解这个女人对弟弟无底线的溺爱,觉得她可怜又可悲。他一人操持妻子的葬礼,顾不上孩子们,连桌上那碗放了好几天的汤都顾不上。汤中的莲藕早溶成了一滩紫泥,几块排骨漂浮在油汤上,露出惨白的一角,极缓慢地发酸变腥,随屋内的热气一潮一潮往外涌。葬礼快结束,他终于能坐下来,试着将这碗汤热了热,始终吃不下去。最后一位吊丧的客人,是他的邻居,一个老寡妇,她对他说,他应当把女儿送到乡下姑姑家,等她长大成人再把她接回来。他觉得奇怪,认为自己随时可以再为孩子们找到一位母亲。直到这时,他都还没有考虑“斗狗”生意。这几年,他从货船上私运了不少烟丝,打算以后在弥镇上盘下一个小卖铺,门口搭出一个竹棚子,棚子正中再摆好两张高凳,上面横块铺板,这就成了售烟摊子。除了卖点土烟,他还可以卖点别的,完全能够供养一家人,他不明白再找个女人有什么困难。但是那位吊丧的寡妇却摇头说,你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女人了。他心中冒出了畏惧,也有虚弱,还有旧事重提的难堪。当年为了救“瞎子船”,有人在水下拉走了他,他拣回半条命,只是再也生不出孩子了。还好,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还不记事,妻子呢,正怀着茉莉。这些事他是不会跟弥村的男人们说的。

暴雨停歇自然得上岸,而货船早已离他们远去,只留“瞎子船”上的人怀着空茫茫的心,望着同样空茫茫的江面。岸上的生活也早变了。将小茉莉送到乡下,他再回弥镇,又过了三四年。快到年底,天气虽终日晴朗,降温却来得很快,他领着两个儿子在弥镇四处接货。那时,弥镇路边每隔两三个电线杆下就停着几辆烧油的人力小三轮,小三轮上支起个绿色的塑料雨棚,以免司机和乘客风吹雨淋,棚内有两条长凳,但两个成年人相对是坐不下的。这几年在街上冒出来的人力小三轮,越往镇中心越多,到了弥市城里,少说都有三四千辆。报纸上说,只有一千辆属于合法经营。弥镇的人们都称呼这车为“麻木”,因为司机油门一踩,车就犹如酒鬼行路,摇摇晃晃。“酒鬼”,这儿的人们又叫作“酒麻木”。其实这车载得最多的乘客也是“酒麻木”,“酒麻木”们都从镇中心的太湖石来。家城带着家坞闹别扭,非要坐一次“麻木”,一步都不肯走了。他带着儿子们扛了许久的货,如果不能满足这个简单的愿望,就仅仅是个无能到只知道为儿子们遮风挡雨的父亲,于是他们钻进了“麻木”。

司机没回头,也没问地址,直接踩了油门往前。他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师傅,我家不往这儿走。司机还是没回头,继续说,老板放心,太湖石路那边都是我朋友。司机的话消散在逐渐跑起来的晚风里,他和两个男孩在黑夜中睁大眼睛,看两边的商铺灯火辉煌,红黄车流填充马路,红绿灯指挥整个夜晚,人群在斑马线一齐走过。年轻的、年迈的,成双成对的人,总给夜晚带来重归秩序的安定。摩托和三轮齐刷刷亮起车灯,致敬这个美妙的夜晚。无数只车灯,像是无数只眼睛,在霓虹招牌摇曳的夜中穿行对视。街上不时有人高声咒骂几句,却没引起太大波澜。在这样喧闹温馨的夜晚,偶然的失态也尽可以释怀。

太湖石路到了。虽说是“太湖石路”,其实只是一条小巷子。下了车,他们先看到的是一排又一排擦皮鞋的女人。这些女人们似乎终日无所事事,整天只知道坐在粉红或浅绿的塑料高椅中,跷着二郎腿,脚踩擦鞋箱,手肘压膝盖,指间垫着香烟。他注意到,她们指间不再是自己卖的老式卷烟,而是装在纸盒里、细长的新式香烟。她们的谈话也如宝蓝色烟雾,虚无缥缈,却始终燃烧不尽。原来岸上的世界早已成了女人的世界,她们就是太湖石路的哨兵。她们对他,甚至对两个男孩,对每一个过路人行注目礼,大笑以求引来注意。她们左手边是一些两三平米的小店铺,墙上贴满花花绿绿的指甲片,搭个桌子板凳,女客人背朝外坐,一只手背放在小枕头上,另一只手迎风甩着,欣赏着。她们右手边是一排蓝白红的转灯,灯下挂着早已洗得看不清颜色的毛巾。在她们头顶上,“十元三曲”的歌舞厅灯牌拼命闪着。女人们一会儿露出艳红的牙齿,一会儿伸出深蓝的舌头,叫他们捉摸不定。

几个女人主动走过来摸家城和家坞的头,邀请他和男孩们上去坐坐,跳跳舞。在这样一个完全由女人主导的世界里,好像回到了最初,而在最初什么都是平等的,没有任何道德和地位之别。这是生活中最难揣测的事情,明明应该由最信任的人教会他,但所有人都闭口不谈,任凭他去承受、遗忘,再挣扎着去成熟。他是这样,他对儿子们也会是这样,家庭就是靠这种默契运转着。他跟随一个擦皮鞋的女人上了楼梯。那个女人一头蓝发,黑色皮衣外套下是一件宽大陈旧的白裙,薄得像一层纱,薄纱中略微显出身材轮廓,有点臃肿,一切都在下坠,乳房、小腹、屁股,这反而让他安心。猫眼闪了一下,门后有人,还听到猫叫,很细弱,但穿透力强。说是舞厅,其实更像是普通人家的客厅。他没问是否需要换鞋,直接踩了进去。蓝发女人陪他坐在舞厅一角,舞厅顶部盘踞着复杂的欧式吊顶,沉重水晶灯罩中支棱出格格不入的白炽灯,黑黄印迹从天花板四角往下侵蚀。无论是椅子、桌子、灯,还是男人女人,都好像是来这里短暂聚会,天亮就走。蓝发女人望着他,眼神湿漉漉的,轻松自然,对待他好像许久不见的好友,似乎只要两人打破最开始的沉默,立马就可以恢复到十几年前的关系。她不避讳他的观察,还向家城和家坞招招手,又冲茶几下嘬嘬嘴,三只小花猫跑出来,竖着尾巴。

够他们玩的了,她笑着说,任由小猫扑她的手指。

他也向小猫伸手,感受它粉色的鼻尖,和女人的眼睛、嗓音一样,湿漉漉的。

不过,很快,他和儿子们就被几个男人从楼梯上扔了下来,腰背部受了狠狠的击打。蓝发女人站在台阶上,往下望着他。蓝发女人说他根本算不得是个男人,那姑娘脱了他裤子,吓了一跳,那些“麻木”现在什么变态都敢往这里拉。他没在意女人的话,躺在地上,意外发现在这个世界里居然还是会有男人。站在他周围的男人们立马用脚将他翻了个面,让他肚子朝上,他们的脚踩在他小腹上,慢慢打圈揉搓。怎么样?我们就这么好好踢他一顿?一个男人说。那当然,反正他现在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啦!另一个男人哈哈大笑。于是男人们的脚从各种方向击打他小腹以下,而他确实没什么感觉,更别说是疼痛了,只觉得无数彩色灯光在他脑袋上乱晃。这个女人组建的梦幻世界崩塌了,真正的男人的世界再次降临,他们背靠女人的讥笑和默许,成为独一无二的新偶像。他感受到的不只是他的心跳,还有那些男人们的心跳,所有的心跳都汇合在一起。有股暖流从他鼻孔中冒出来,心跳也随着这股暖流扩大到四肢所有角落。仰面朝天,他看着那些男人快活甚至是喜悦的表情,并不觉得恶心难受,反而转头,带着胜利的微笑望向站在台阶上的蓝发女人。她早别过头去,不想看这场野蛮的游戏。他们踢他,好像踢一条狗。他完全能理解他们的快感,眼前乱晃的彩色灯光变得清晰自在,击打声变得英雄豪武,咚咚地分隔开男人与女人。哈哈,踢得更猛些!他想,只有他能理解他们,因为他正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当然知道踢一条狗有多么快活。怎么样,你能给男人带来这些吗?你能给他们带来这样的快活吗?你能理解这样的快活吗?你以为世界上只有一种快活吗?他在心中质问那个蓝发女人。等他们终于放过了他,他继续顶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继续在太湖石路转悠,身后跟着早已吓傻的儿子们。太湖石路真是一个杂乱又危险的迷宫,他想,通往迷宫出口的路可不止一条。

这里原本是一片大湖,称作“太湖”。当年市政扩建,将湖水抽干之后,湖底露出一块巨大的石头。这块石头姿态优美,形状好像美猴王孙悟空在整理仪容,于是保留下来,叫作“太湖石”。又过了几年,从弥市来的地质院研究员特地发了一通报道,说“太湖石”是专有名词,特指长期受波浪冲击的石灰石,真正的太湖石往往重峦叠嶂,千姿百态,是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作,如今弥镇的此“太湖石”是否真为彼“太湖石”,还有待考证,如果真是科学意义上的“太湖石”,可以申请国家某某研究基金。住在弥镇太湖石路附近的人们一看这段废话,立马联名反对,说“太湖石”目前是弥镇的标志象征,如果调查出来不是所谓的“太湖石”,那还能叫“太湖石”吗?这条路难道要改名换姓?由“太湖石”延伸出的一系列历史文化美谈岂不成了无稽之谈?太湖石路的居民们要求市地质院停止调查。地质院万万没想到这个角度,思来想去,也觉得棘手难办,如果这块石头真不是科学意义上的“太湖石”,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考虑到居民情感,于是他们决定先搁置下来。所以,直到茉莉离开弥村来到弥镇住了将近一年,这里还是叫“太湖石”,父亲的斗狗场也还是叫“太湖石斗狗场”。

那些看似浑身松垮的广东沙皮狗,其实皮糙肉厚,不容易在互斗中受伤,属于上好的“斗狗”品种。家城总是随身带一卷皮尺测量狗身,小于四十七,大于五十五,便对狗贩子挥挥手,无论狗贩子冲他再说多少好话,家城也不会要了。葫芦头,蚬壳耳,金钱尾,父亲教过家城,毛色要纯,还要记得伸手抓出狗舌头,舌头蓝色的最好。选好斗狗后,家城便带着它们来到父亲跟前。父亲伸出右手,正是那只畸形的残废的右手,蜷缩的手指间藏有无数斗狗的气息。新来的斗狗匍匐在父亲脚边,闻到烈犬的气息,温顺地舔着,认下主人。家城亲自负责训练斗狗,上午他骑着一辆摩托车,拉无数斗狗狂奔,下午他指挥斗狗们咬树枝上系着的晃动的轮胎。家城还担任斗狗场内裁判,在斗狗时别着一根木棍跛着脚巡视全场,如果发现两只狗相互撕咬僵持不下,就用这根木棍在狗嘴边插进去,强行分开。有时候,他也会直接上手掐住狗嘴,压在斗狗身上,让它知道何为胜负。父亲设计斗狗场时参考了电视上的古代斗兽场,四面是逐渐往上的台阶,中间一个方形小场地,竖起铁栅栏。坐在台阶上的客人们轻易不同意平局,总挥舞着钞票,趴在铁栅栏上要求加时,再加时。好几次比赛,在父亲的默许下,家城也会让两只狗战斗到一方流血毙命为止。家城永远是父亲的好学生、好儿子。

茉莉怕狗,更学不会如何对沙皮狗“勘盘”,永远躲在房间里,轻易不踏入斗狗场一步,甚至连客厅都少去,因为客厅供奉着母亲的遗像,是母亲婚前的照片,还是个少女呢,笑得开朗。母亲后来也拍照,但再没这张好看,于是选作了遗照。茉莉是女孩,父亲和家城总能理解她,也不指望她去斗狗场。家坞却不行,他找不到任何借口或遁词,仅仅因为他也是这家里的儿子。家坞无数次见家城手持卷尺从斗狗场里骄傲地走出来,身后跟着一溜狗。他不是没有尝试过靠近那群狂吠的狗,不是不想取代家城站在父亲身边。他跟他们住了将近二十年,奇怪的是,他居然没受到他们一点影响。他懊恼、痛苦、煎熬,却从没有想过要逃离现在的生活秩序与疆界,只是心怀绝望地祈祷着随时间的流逝可以直达一次顶峰。他和家城在父亲跟前打斗,从第一次就开始落败。第一次,正是在父亲被人打后的晚上。他们如游魂一样跟着鼻青脸肿的父亲逛遍了太湖石路,最后回到家里。灯下,父子三人坐在桌前,沉默吃饭,有什么东西正模模糊糊、摸索着长出来,重新洗牌一切。父亲吃完,推开碗,站起来。肿胀的左眼在吊灯下成了个透明的血泡,父亲稍微一挤,破裂了,正汩汩流出鲜血。鲜血在涌动,家坞不敢看鲜血隐藏下的父亲的双眼,他大口塞入饭菜,希望食欲的满足和欢愉能驱散此时的恐惧,但更多的恐惧却从喉咙深处止不住往上涌,冒出来,夹杂着泪水,夹杂着饭菜,全撒在桌上。家坞不可克制地大声咳嗽,惊慌中抬眼看到父亲的脸,再也无法掩饰恶心的表情。一双手从背后将家坞的衣领揪住,接着他的脸便砸到地上,家城骑在他身上,带着几乎不能宽恕的愤怒捶打着家坞的后背,你恶心,你怕什么,你这个懦夫!后面的无数次打斗,都是如此。因为家城更有力量,这血液中的力量理所应当喂养出了旺盛的复仇和嫉妒。他们都知道有一个人不是父亲的儿子,但父亲始终不说哪一个是他的儿子,哪一个是他的养子,也不说他更喜爱谁。后来在太湖石路建了斗狗场,他也不说这间斗狗场到底留给了谁,会写谁的名字。父亲消解了家城和家坞之间的界限,好像总是教导他们应该相亲相爱,不要因为利益分隔兄弟情谊。不是这样的,家城和家坞都明白,根本不是这样的,没有明晰的地位,就永远不会有爱的流动。父亲当然会同时爱着他的两个儿子,毋庸置疑。

自从那次家坞替代家城“骑棺”后,每个周五,家城还会给客人们展示另外一种残忍游戏。他会抓来瘦弱的兄弟,家坞,推他到斗狗场中去分开两只杀红了眼的斗狗,自己则别着木棍靠铁栅栏站着。一个瘦弱男孩加入,给嗜血的客人们增添了更大的兴致。客人们希望能赶紧吸引两只斗狗过来,于是一边往场内的家坞身上砸着碎骨头,一边不停大声吆喝。斗狗们比拼了一天,自然精疲力竭,闻到碎骨头中的血腥味直冲过来。家坞只能绕着圈子跑,跑过家城,被绊了一脚,趴在地上。听到身后的咆哮声,家坞四肢发软,根本起不来。两只斗狗冲上来,同时压制住他,口中流出的黏液,还有厚重的鼻息,全都喷洒在他后脖颈上。他往前爬,呜咽着,反而激起了斗狗的欲望。家城会很小心,防止斗狗真的把家坞咬成重伤。他只需要创造出家坞的畏缩怯懦,再依靠着家坞的畏缩怯懦在父亲身边活下去,确认只有自己才称得上是父亲的儿子,倒不必真的让家坞去死。太湖石路的人们逐渐明白,斗狗场那个瘦弱的男孩应该不是亲生的,他只是一个养子,一个余兴节目。

只有家坞被抓进斗狗场时,茉莉才会进入斗狗场,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她的舌尖掠过口腔中的黑洞。那个温暖潮湿的黑洞,总在吸引她钻进去,触碰不应出现的粉肉,召唤出刺痛,陪伴她度过家坞的屈辱时刻。看起来,她正望着趴在地上的家坞出神,其实她双眼模糊,根本无法看清家坞的样子。她看不清家坞发抖的嘴唇失散了血色,也看不清家坞无限放大的瞳孔正无助地望着越来越疯狂的狗和人。她想起和家坞躲在房间里时,他曾教她学英文。食指点住下巴,家坞轻咬下唇,凑近她,示意她仔细看。她看他眼皮自然耷拉,睫毛也顺势向下。单词从他舌尖乘着气流出发,抵达她的舌尖后,却变得调皮,戏弄纠缠她的舌头,转不过弯,化为粗笨的气流。家坞笑话她笨拙,她会看到他睫毛舒展,如昆虫触角颤动,微微上翘。他的目光更大胆了一些,于是她也大胆迎接着。家坞伸手,朝她更近一步。她却猛然往后一缩,随后皱了皱眉,仍旧凑了回来。是在表达对他的不满,还是在自责她的幼稚?家坞不知道。茉莉说,你眼睛很美,和家城不同,可能你更像妈妈。家坞低头,我比不上他。他听到茉莉悄声咕哝了句什么。夕阳慢慢爬上墙,家坞听到的其实是墙面反射过来的茉莉的回音,而不是茉莉本身的声音。家坞笑了,重新拥有自信,自信于总算有件事情可以轻易掌控在自己手中。茉莉不再区分他的目光、他的手是否具有其他意味,而家坞也第一次为自己的胜利着迷。他看着这个时隔多年重新相遇的妹妹,眼中跳跃着的玩笑的爱其实是嘲弄。他知道妹妹从未和男人们在一起生活过,她心中朦胧的爱,只知道,也只能够固定在他的身上,就如同她每天固定从冰箱中取出食物一样。

对妹妹的情感,家坞是坐在公交车上才想通的。公交车从弥镇出发,一小时后到达弥市。他下了车,穿过街心公园中由灰绿深蓝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往一家商铺走,一个红发妇人在门口等着他。无论什么季节,那儿都有真正的花海。橱窗里有嫩黄滚边的白裙,淡蓝泛青的短衣,红发妇人手指着一件暗绿色长裙问家坞,怎么样?你觉得我穿这件好看吗?家坞摇头,不知道。她立马拉住他的手,要进去试给他看。他焦虑不安地等待着,看幕帘下晃荡的身影。销售员几次进出,帮她调整长裙。终于掀开幕帘,她走了出来。很美,绿从她雪白的胸脯上泼洒下来,露出后背,还有两条浑圆的胳膊。放松,家坞强行镇定,生怕自己一开口就要结巴。他真正说话时,却极其流畅给出了建议,胸口太空。他的语调不带任何感情,就事论事,好像本该如此。红发妇人从镜子里望着他,半是奇怪,半是期待。

她接受了建议,下周再见面时就戴上了一条珍珠项链,正中央坠着一点银白色。每周五,有时她会坐在桌边,看家坞一字一句教她两个七八岁的儿子念英文。她每个月支付给家坞可观的学费,这笔钱是他能够在父亲和家城面前活下去的唯一办法。这两个男孩对他们的家教老师有天然的敌意,只有母亲在场时才会稍微收敛。男孩们的父亲比母亲大上十几岁,常年在外,全国各地都有他经营的印花床单厂。有一次,她和丈夫带家坞去参观开在弥市的一家工厂。宽幅自动印花机极高,床单如瀑布,有整齐的气势,缓缓而下。她丈夫走在最前面,替家坞介绍,粉黄白的是“三色月季”,淡蓝的是“海阔天空”,桃红格子的是“满篮香”。在车间里,她也学着女工,将长发挽起,半包在白帽子里,腰间围上白围兜。她和女工们一起将床单小心拿起来,平铺在细高长杆支起的圆盘上。圆盘就像绣花绷子,用它一撑,好像床单上的花也能立起来。女工们整理好下垂的床单,褶皱要一层压着一层,贴上白标签,放进橱窗中展示。

如果你愿意,随时到我们厂里来上班,她丈夫最后握紧家坞的手,我们总是欢迎的。

家坞我还要留着呢,他很会教小家伙们。她立马挽起了家坞的胳膊。

她高昂的语调让家坞觉得自己和那些床单一样,也是放进橱窗里,隔着一层冰凉玻璃的非卖品。

有一阵子,家坞特意隔了很长时间不去她家里辅导男孩们。她隔两三天就打电话来催,问他什么时候得空。恐怕父亲和家城发现异常,他终于答应过去。那是一个下午,他敲开她家门,见她眼中流动的神色躁动不安,以及她轻巧地把两个男孩扔给他的姿势,都表明她已经等了很久,还有个陌生男人也等了很久。等到家坞终于说服两个男孩到桌边坐好,她一阵风似的往楼上去了,残留一股香味。家坞占据着两个男孩的时间,那个陌生男人就占据着两个男孩的母亲的肉体。家坞听到楼上有人在低语、走动,还有她轻声的笑。满足是虚假的,快感却很真实,这两者都足以让她不再挣扎。大一点的男孩总是坐不住,隔一会儿就说要上楼去找妈妈。家坞拦住他,不要去,乖乖坐好。他偏不,屁股坚决要扭下坐椅,坚决要往楼上去,并且大声尖叫,呼唤他妈妈。家坞恶狠狠抱他回座位上,惩罚他把刚才讲过的课文抄写三遍。男孩大哭,却没再抵抗,趴在桌子上,真的拿起了笔,一字一句,写了起来。家坞只觉得罪恶,自己居然来惩罚他。更小点的孩子咬着笔头,在哥哥与他的脸上来回观察,判断目前的形势。心烦意乱中,家坞向他们承诺,他现在就上去把他们的妈妈叫下来,只要他们在这里乖乖坐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他扶住把手,慢吞吞爬楼梯,近乎闭着眼,只凭直觉,一级一级往上。他知道,今天的男人并非是上次遇见的那个。如果有一天,她头昏脑胀,也对他提出要求怎么办?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又微笑起来,没关系的,他总有办法。楼梯转角,他经过一面椭圆形的镜子,从镜子中正好能看见那扇紧闭的房门,也能看见自己满头大汗。这时,那位母亲突然开门了,门内的光线从她脚下斜射出来,爬上墙,如蛇一般站立起来。她怀抱里卧着两只白猫,脸色潮红,双目中有火在燃烧,好像刚从热气腾腾的浴缸中爬出来。她见家坞正在往上走,略微吃了一惊,又很快冲他微笑了一下,任由两只白猫从胳膊中跳下来,跑走了。家坞透过她身后的空档,看到一个男人的腰,腰上搭着一条很薄的毯子,腰下是粉黄白的床单,正是之前她丈夫在工厂中隆重介绍过的“三色月季”。她转身关好门,好像想起了什么,原来是让家坞帮忙把椭圆形的镜子放下去。

哦,我怕小孩上来会看到他,不好意思,谢谢你。她打着手势,极小声地快速说道。

家坞点头,见她胸口还戴着那条珍珠项链。

谢谢你,她又真诚地说了一遍,谢谢你,对了,你能六点再走吗?

他再次点头。这回,她终于放心开门,一下子就被那个男人拉回床上。没了镜子,门于是虚掩着。镜子中映出家坞沉默的双脚,他正想象珍珠项链下的一点银白色会如何在那个男人脸上晃荡,想象两人的舌头会如何纠缠。舌头,对了,那天是在一家日本菜馆,弥市开的第一家外国餐厅。刚开业时,她就带他去,点了一盘三文鱼刺身。三文鱼躺在干冰里,烟雾缭绕。她夹起一块肥厚冰冷的鱼肉,没蘸芥末和酱油,直接放入他口中。他口中似乎多了一条舌头,相互缠绕着分泌黏液。真正的舌头搅动鱼肉,鱼肉终于变得柔软温热,牙齿都不忍心咬下去,而鱼肉却忽视牙齿的同情,随时准备顺着喉咙往后滑、溜走。她身子前倾,一只手撑住下巴,微笑欣赏他惊异的表情,悄声问,怎么样,吃三文鱼的感觉是不是和摸猫很像?

从她怀中跳下的两只白猫趴在楼梯栏杆处,朝他微眯着眼睛,下垂的尾巴尖慢悠悠摆动,是逗弄小猫的姿势。家坞抱起镜子,双眼无法聚焦到镜子中的自己,他其实并不存在。她凭什么那么放心他?凭什么在他身边就这么大胆?因为他在她眼中根本就不存在,连这两只白猫都不如。这天回去后,他再没去过她家,也不再接她电话。他宁愿躺在斗狗场中忍受狗的撕咬,宁愿看家城牵着获胜的斗狗在场内威风凛凛走一圈,宁愿让狗尿撒在他脸边。等一切结束,他会慢慢走出斗狗场。当他独自一人行走的时候,伤痕才会开始火辣辣地痛,他皱眉、咬牙,强忍着痛苦的心竟然品出了一丝骄傲。这个被折磨得昏头昏脑的年轻人重新昂起头,看向了妹妹的房间,夜已经很深了,那边还有亮光。原来堕落的光就亮在那里,堕落并没有拒绝他,而是一直等着他,他应该直接往她的方向走去。

那时人们正在度过六月。六月,整个六月,弥村的玉米都在长高、长粗。如果雨水丰富,接下来玉米的雄穗就会开花结果,弥漫出青绿色的香味。茉莉推出自行车,往弥村的玉米地方向骑。到了玉米地,光着脚,提着鞋,她巧妙避开热水烫过一般的卷曲灰绿的玉米茎叶,心里打算日出前一定要回到弥镇,回到自己床上。玉米地里的时间永远漫长而平静,茉莉可以在其中毫无目的地游荡,假装在偶遇什么。她沉迷这个默契的游戏,独自游荡,又能随时感受到玉米地中一个男人的气息,是家坞的气息。

他们相遇后就找寻到玉米地中一小块空地,那边全是植株矮小的空杆玉米。家坞并不先脱下她的衣服,而是先帮她把鞋子穿好,让她慢慢躺下,再脱开她的衣服。他总是慢吞吞,心不在焉。进行到一半,他竟然停下来,让茉莉听。茉莉屏息着,什么都听不见。她紧张起来,好像小时候上课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必须调动全身心感官来获取所有信息。可她全身心的感官早已在斗狗场中消融殆尽了,如今她只熟悉嘈杂的呐喊和尖利的狗叫。当然,她不会让家坞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努力听。家坞放过了她,重新闭上眼睛,又开始做出重复动作,很有节奏的。茉莉换了个姿势,头发与头发下的玉米叶子摩擦出窸窣响声,也是很有节奏的。这时,她终于听到了,“咔哒、咔哒”。她的头转来转去,想找到声音的来源,却只看到了玉米茎叶在不停地抽动,是有人走过来了吗?

是玉米在拔节长高,别怕,家坞说,别怕。

茉莉的手抚摸着家坞背上的伤痕,闻到他身上的狗味,甚至还有血腥味。五个多小时内黑暗的玉米地,失眠、疲倦、百折不挠,茉莉任由家坞靠在自己温暖的身子上,努力维持平稳悠长的呼吸。她甚至没想过,她这样做,其实就是和家城站在了一起,默认家坞确实不是父亲的儿子。她也不知道家坞满怀仇恨,恨这件事完成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他的良心还未来得及谴责自己,就已经成功埋下报复的种子。

清晨五点,茉莉准时推着自行车离开玉米地。通往弥镇的唯一一条道路上的车流正顺从等待,龟速爬行。绿化带另一边的道路全是空白,好像那条空白车道指引着一条不归路,而茉莉正在那条空白车道上逆行。几个司机伸头出来,咬着香烟,脸色平静,似乎打定主意今早要在驾驶室耗上许久。跑起来,茉莉对自己说,赶快让自行车跑起来。她的双脚却无法放松,将她僵硬的姿势展露无余。太阳终于完全升起来了,风急速从她头上掠过,她也终于离开车座椅,身子拱起好高,仿佛不是自行车带她前进,而是她领着自行车全速奔跑。她终于到了弥镇,终于瞧见了斗狗场的大门。等听到熟悉的犬吠声时,她突然放声大笑。冷风灌进胸膛,小腹在下坠,酸痛借此机会从胃中抓紧食道往上爬,她感到自己随时都会倒下,但她绝不会轻易倒下。只要她还能听见犬吠声,只要还能看见愚蠢的男人们在为了一只狗挥舞钞票,甚至只要还能看到家城殴打家坞时狰狞的神情,她就觉得自己还能再多支撑一会儿。

可是家坞没有回家,茉莉再也不能在玉米地中找到他。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茉莉每晚都躲在玉米地里哭泣,哭完后还是和以前一样独自骑自行车回家。茉莉换上石榴红绸布裙,搬出箱子。箱子重且笨,有茉莉半身高,单手拎着,走路直打腿,扰乱了平衡,还不美观。明明只有几件单薄的衣裙蜷缩着,竟然也压低了箱子一角,拼命把她往前带。箱子皮扣早已腐烂,茉莉重新用棉布带一圈圈拴好,系扎实。旧丝袜洗干净了,细密缝在箱子里,装好了茉莉所有的重要证件,还有什么?茉莉想,对了,钞票。钞票,向来藏在茉莉的枕头套里,夜夜都枕着。但她忘了,昨晚不留神全洗了。她赶紧将它们全找出来,西湖、五岳独尊、瞿塘险过百牢关、布达拉宫、人民大会堂,花花绿绿贴了满墙。她坐在马桶上歪守了一会儿,又起身,把枕套被单重新洗了一遍。转身看,几张钞票起了皱,早已掉了下来,从墙上的格子掉到了地上的格子里。她在卫生间镜子前散了头发,竖着梳子尾,粗粗分开两股头发。梳子尾坚硬,从脑门中间一路往下到脖颈,痒痒地疼。她开始编辫子,每股头发分三路,狠狠交叉咬住,环环相扣,最后是死绑绑的结。白色发路,不偏不倚,界限分明。她从未下此狠手。头发已经梳好,头皮紧张清凉。没了头发遮挡,镜子里的她有一张神似父亲的脸。茉莉这才反应过来,家坞会不会是在恨自己,恨自己是父亲的女儿,这点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她放下梳子,最后没有走。

玉米疯狂长大,又疯狂衰老,没人记得收割它们,也没人记得烧掉它们。她坐在玉米地里,想不出自己应当做什么,明明可以一直生活在姑姑家,远离那些男人,他们根本不需要她,却非要带她离开。现在她长大了,不知道如何为自己的表情负责,只知道将一切自由地展示出来,竟然能意外获得想要的东西。茉莉拿着树棍胡乱抽打,打下一片片玉米叶子,停下来,恍惚觉得有人在偷看她,于是威胁地举起树棍,更加有力地挥舞下来,那姿势很野蛮,也很美。她一人步行在这微妙的平衡中,既胆小怕事,又能做得突然。

远处的铁女寺还在坚持一遍遍敲响晚钟,茉莉便顺着晚钟声慢慢摸过去。她找来一把剪刀,并非是纯树脂剪刀,而是一把货真价实、能剪断鸽子翅膀的金属剪刀。她就揣着这样一把剪刀,跟着鸽子转。鸽子们对她根本不设防,她能轻易靠过去,伸手一捏便把翅膀抓紧,感受手心一颗咚咚直跳的心脏。有些鸽子热衷于炫耀自己,慢悠悠昂首阔步,这是茉莉熟知的,她就喜欢抓这样的鸽子。茉莉很有经验,悄悄走过去,突然伸手,掏出剪刀。鸽子两脚乱踢,求生之际的力气大过一切,险些叼了茉莉的眼睛。鸽子掉了许多羽毛才逃走,它不再美丽了。残害生命确实是一桩罪过,可茉莉有什么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

家坞只用一次就让她成了鸽子们的天敌,也让她陷入暴力与痛苦的困境。家坞是坐船逃走的,在汽船轮渡和货船上做苦工,依旧摆脱不了父亲年轻时的生活轨迹。他在船上听到一些乘客讨论最近的案件,说是一个女人被人砍了,全身瘫痪,凶手却是她的情夫,而非她的丈夫。丈夫呢?先于女人死在了情夫的刀下。乘客们凭借朴素的道德观念对两人均不置可否,毕竟她没有真正死去,“大小便失禁,还是能动一动的,能动左手那根小指头”。船往东走,这件事逐渐沦为乘客们交谈搭话的契机,后来仅如白开水一样随意传递,无人在意。无论如何,这场悲剧已经失去新鲜感了,在黑暗的江水中转瞬即逝。他想,可能就是她,那个不知羞耻的母亲,她以为自己能控制一切,却不知早已在男人心中点起了怒火,立马把她毁掉了。可能是他们喝过酒的缘故,可能是她递出去的酒杯,偶然让他喝醉了,这股绝对的蛮力,明明是她从他身上引发出来的,而她根本无法反抗,她一定只知道后退,脸上挂着兴奋又无助的神情。

可惜竟然不是她,一切偏偏还没结束。家坞在船尾又看到了她,她竟然也能认出他,热情欣喜地招呼,回忆以前的日子。她问起家坞为何不辞而别,他不说话,靠在黑暗江水之上的栏杆处。她笑道,怎么啦,装深沉,你现在成熟了很多哦?他缓慢地说,他不会再回弥市了,他和一个小姑娘发生了关系,而这个小姑娘极有可能是他亲妹妹。家坞以为她会惊恐,会找个借口转身离开,但他却被她的手抓住,指尖青白,掌心潮湿。她瞪大眼睛,从她的手,到他的心,都起了一层冰凉的战栗。他们只能等待,等这层无法抗拒又无法理解的战栗过去。此时,他看到她在说话,两片嘴唇噘起来,上下碰撞,一轻一重。漂泊,他默念,可他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能听到船下的流水,如同他之前和茉莉待在一起,他始终只能听到女人的回音。他点了点她的胸膛,珍珠项链没有了,只有一个巨大的蝴蝶琥珀。他低头看那滴古老的树脂,那只曾经上下飞舞的蝴蝶,心想这得凝固多少年。后来他看到科普,有两千五百万年之久,多长啊!凝固两千五百万年也只有一瞬间。蝴蝶翅膀微张,搧动一串气泡,随它沉入深海中,做一个醒不来的梦。这只蝴蝶无数次飞入他梦中,载着他往上飞。梦不会只是梦,她带着他下了船,前往他梦寐以求的一个南方城市。他永远不能忘记从飞机上俯视下方一大片星星点点的光,还有大片的暗。

晚风穿入一扇窗户又从另一扇窗户穿出,窗外的树叶纹丝不动似乎已经凝固在枝尖上,路灯只能打出树叶的一半轮廓也足以让它们像玻璃一样闪闪发亮。不知道是不是霓虹灯的缘故,远处的天红得好像烧了起来,是二度夕阳,或者早已是全新的日出?总归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茉莉的父亲,正如他女儿所经历的颠倒又漫长的夏季,也模糊了,停止了。斗狗场被查封后,他逐渐行动迟缓,忘了要按照规定为余下凶猛的斗狗寻找新的养殖基地,反而又带回来了两只老狗。两只京巴狗,看不见腿,白色,毛拖在地上,扁脸,黑眼球大而凸。一只狗的舌头收不回去,一只狗是地包天。父亲变得越来越像第二只狗。每天早晨,他都要领着两只老狗去蛇入山面馆,买来一大碗早堂面。面汤咸鲜,碱水面条内芯保持半生的白色,八分熟,难咬断。据说老板会放少许罂粟壳子,所以生意一直兴隆。他一人很慢地吃,不时夹出一两根面条扔在地上,没有肉,两只老狗也很慢地吃。更多时候,它们只是耷拉着脑袋呆站着,漫不经心,接受面条就像接受从天而降的任务,吃干抹净了事,毫无满足感。弥镇的人们还是会跟父亲打招呼,他答应的声音总比那两只老狗更小些,因为他的全部力气已经在那天晚上耗尽了。也是在那天晚上,父亲开始陷入混沌。

那天晚上就是家城被人们带走的晚上。他双手抱头被人们压制在地上,可还在疯狂质问父亲,经营证书上到底写的是谁的名字?是他的还是家坞的?父亲不敢相信此时此刻还会听到这句浑话,他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踢地上的儿子,一边诉说自己的残废、多年的辛苦,对无数女人的照顾,还有对无数女人的忍让,以及无数女人对他的残酷无情。灰幔子逐渐裹全他的眼珠,早已辨不出原样。人们将父亲和家城分开。茉莉紧紧抱住快要倒下的父亲,如溺水者抱住浮木。父亲在混沌中下沉,把她当作其他人。没关系,在茉莉心中,他也不是父亲本人。十多年来,父亲从未向他的孩子们完全展示过真正的面容,他只会终日躲在阴影里,要么是看两个儿子,要么是看两条斗狗,看他们互相撕咬,而他自己却微眯着眼睛,像卧在墙头的假寐的猫,保守不可侵犯的尊严。父亲歪着头,双手木然无力,垂搭着。茉莉轻轻笼住他的手,那只萎缩的右手,小火苗般在茉莉手心中燃烧。

家城还躺在地上质问真相。他只需要一个真相,得到真相后就会放过一切,心甘情愿替父亲坐牢。父亲闭上眼睛,不停重复要求人们把跪在地上的儿子带走。他说他对斗狗场的生意毫不知情,不知道家城是如何经营的,也不知道家城从中抽取了多少钱。他望着无数手电筒射出的光柱,说着这些无用的话。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人们已经找到了那张假证。假证在家城眼前颤抖,家城费了好大力气才看清,看清证件上确实写的是他的名字。他看清楚后立马就和父亲一样萎靡下去,原来他的确是父亲的儿子。当父亲强大时,他也强大,当父亲渺小时,他也跟着渺小。他以为忠诚父亲,就是忠诚血脉,就是忠诚他自己。

家里最后一个儿子被带走了,只剩下茉莉和一个糊涂的老人住在一起。人们当然以为茉莉受到了致命的打击。才二十一岁,便要独自一人承担父亲和哥哥们的厄运,这对她来说是很不公平的。他们以为茉莉从此只能困在这个老人和一群狗身边,他们以为茉莉和被浪潮无情拍打上岸搁浅的鱼没什么两样,他们于是好心地替茉莉出主意,让她干脆带着父亲回到乡下姑姑家,可是茉莉没有照做。她将狗全部拴在铁笼子里,不让它们再出来,也不管它们如何撕扯、咆哮。每晚,睡前,她都会检查一遍钉在铁笼子外的木板,就像她哥哥家城一样。凌晨三点,她又从床上起身,靠在铁笼子外,听狗鼻子中宁静又悠长的呼吸声,再次沉沉睡去。如果姑姑们看到现在的茉莉,还会发现她和当年坐在棺材上的家坞也十分相似,甚至会怀疑失去理智的弟弟可能真的所托非人。时间太漫长,连他自己也忘了到底哪一个是儿子,哪一个是养子。茉莉真正活了过来,她通过享受父亲的痛苦度过了这辈子最舒服的三个月。

父亲的痛苦是这样产生的:家城被带走后,父亲买回了两只老狗,不久后头上就生了癞疮,茉莉想可能是那两只老狗与父亲同吃同睡的缘故。为了治疗癞疮,每周四,茉莉都带着烟叶去找人做“烟油”。纯手工制作,是弥镇的老手艺了。烟叶一片片抖开展平,再层层叠叠拂正,拂正的烟叶打成方捆,放进木榨子里,要榨紧、压平。那些木榨子高得直逼房梁,全是成年男人腰粗的圆木打成的。做“烟油”的人腰上套着小臂粗的麻绳,顺着木榨子绕圈,使力气。麻绳收束,烟叶不断压紧,榨出浓稠汁液,这就是“烟油”。弥镇的人们都用“烟油”来涂抹头上的疮,疼得要命,但效果很好。父亲第一次抹烟油时,茉莉实在无法忍受他的惨叫,根本没办法和父亲同处一室。一个老人,不停捶打桌子,发出凄厉惨叫,茉莉无论如何都听不下去。一听到他的惨叫,她总会有冲出去拿把刀将父亲头皮全部剃掉的冲动。她越回避这个冲动,这个冲动反而伴随着惨叫声越发强烈。后来有一次,茉莉没有再从父亲身边逃走。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接过父亲手中的药瓶,决定亲手帮父亲涂药。灯下,药瓶透亮,像个黄澄澄的小灯笼。茉莉往手心中倒出一点,往父亲头上抹。烟油碰着破了的癞疮,老人的脸依旧涨得紫红,依旧疼得放声惨叫。听到第一声惨叫,茉莉心里可能会稍许挣扎,但听到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接连不断的惨叫后,她只能承认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茉莉或许就是如此安慰自己的,更可能,她想到的是那个用跳绳勒死妻子的罪犯舅舅,他不如将错就错下去,干脆做一场疯狂的恶事,肢解尸体甚至溶解头颅。头颅,茉莉手下父亲的头颅就在放声惨叫,几乎崩溃。茉莉面不改色,一手牢牢抓住父亲的胳膊,一手将烟油继续涂抹到父亲的头上,动作并不轻柔。灯光从茉莉头顶倾泻而下,好像为她套了一层壳,正是这层壳,保护她,让她听不到痛苦的惨叫,也看不到癞疮流出的黄脓,完全置身事外。茉莉的手也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只有坚决且有条不紊。重复单一的涂抹好像自带咒语,将父亲蛊惑住,动弹不得。茉莉享受父亲的痛苦,正如父亲享受儿子们互相争斗的痛苦一样。通过父亲的痛苦,茉莉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父亲的旁观者,她只是代表她自己活着。从这一点上看,她真是父亲的女儿。

他们就这样度过了家城被带走的三个月。这段日子,时间丰厚,如苍蝇一般挥之不去,而茉莉未必真的想打死它。终于在夏天即将过完的一个晚上,快七点,一道汽车灯光照射过来,引出了久违的狗叫。茉莉照常站在狗笼前,手上还拿着一个铁锤。她仔细听着,想知道汽车上会下来几个人。门没锁,汽车拐进了院子,却没有人下来,也没有关闭车灯,只是鸣了几声喇叭,似乎在催促茉莉从狗笼前让开。汽车的喇叭声在院子里回荡,撞击无数狗笼,引来更多焦躁不安的狂吠。茉莉放出一条狗,狗狂吠着往车灯的方向跑去。车门开了,下来了一个人。茉莉还是坚守在铁笼前,一动不动。车灯打在那人的后背上,从他身后四射绽放出强光,描摹出一个修长瘦削的幻影往茉莉的方向漂浮。是家坞,茉莉认出了他,狗也认出了他。那条狗一跃而起,家坞迎上去,抓住它的下巴往上一提,左腿顶住了狗肚子,把那条狗扔了出去。然后,他继续往茉莉的方向漂浮直到站在她面前。发动机熄火,车灯灭了,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他问她,家城在哪儿,为什么是她在管狗笼子?茉莉刚一开口,便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眼泪从皮肤下喷涌而出,刺痛,好像有无数小针轻微刺透角质层。她根本无法止住眼泪,就像无法止住狂乱的呼吸一样。

狗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来,它不会被一时的失败迷惑,它不是这样训练长大的。它早已认出眼前的男人是它曾经的手下败将,在人类所有的复杂情感中它只能理解暴力与复仇。于是它狂叫着,将家坞视为全新的对手,再次朝家坞迅速冲过来。它扑了空,立马调整再次发动冲击,依然是狂叫着猛冲。家坞这次并不转身,而是往后一退,从裤子口袋后拿出一把小刀,准确插入了斗狗的背部。它血流不止,却还是不甘心,咆哮着,最终瘫软无力了。家坞从院子角落里拖来一口巨大的铁锅。以前,家城每天都要砍下干柴,用这口铁锅给斗狗们煮骨头。带血的牛骨头,熬煮出的白汽腥臭无比。现在,这口锅重新煮上了沸水,可家坞还嫌不够,再找来一个铁桶,灌满水,架在了火上。斗狗前后四肢被捆住,舌头露出来,肚皮还有起伏。家坞直接将狗拎起来,扔进了铁桶里。他拿着木棍,依旧是家城那根用来分开斗狗的棍子,如今这个棍子正往铁桶中压实狗的躯体,让它不要在铁桶沸水中跳动。狗完全烫死了,这根棍子再将狗挑出来。铁钩穿过狗嘴,吊在树下。现在,狗毛已经能够轻易拔除。

一小时后,家坞做好了狗肉,吩咐茉莉把父亲也请来。黑夜合拢包围,余留餐桌上一顶灯。父亲又带着兄妹俩坐在了一起,坐在餐桌前,望着面前热气腾腾的一锅狗肉。家坞剁狗肉时并不仔细,煮熟后依然能看出是什么部位。他首先从锅中夹出一条腿,大口吃着,不顾及旁边任何人。挺好吃的,家坞笑着说,没想到狗肉这么好吃。他给父亲夹了一块。父亲挑着碗里的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对重新回家的儿子并不在意,好像这个儿子仅仅离开了半天。茉莉面前放着的一副碗筷还是很干净,她的手不停地摆弄空茶杯,前前后后挪动,又十分注意声响,不会盖过家坞说话的声音。

他说,他去了一个大城市,如果顺着江堤一直往东走,总有一天能找到那个城市。他是和那个女人一起去的。在遇到她之前,他还以为她早被情夫杀死了,因为她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死在男人手上也不稀奇。那时,他正在汽渡船上做工。哦,爸爸之前做过,应该很清楚。他住在船舱最底层,角落里一堆旧报纸和传单,用来给重要物品包装防潮,靠边摆着一长条床铺,床铺下有个隔层,隔层里全浸着手背深的水,又湿又潮,一股子霉味,没有窗户。他没想到能在船上再次遇见她,更没想到她会带着他下了船,坐飞机去了那个大城市。他们找到了一间公寓,从公寓的阳台就可以眺望到城市中最繁华的街道。他们必须依靠街上昼夜不停的喧哗才能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床头柜上摆放着她年轻时的照片,玻璃罩子里,她侧身站,鹅蛋脸庞清秀。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她脸上没有什么别的变化,只是眼角更圆润了些,甚至有时他仍会误以为玻璃罩子的确保鲜了部分纯真,特别是看到她在面对他时。她带他在各色餐厅中转进转出,总是大盘子小餐点,二人餐桌中间插一束裁剪的鲜花。鲜红手指点着菜谱,菜色换得飞快,花瓣微微颤抖,永远吃不完,也永远吃不饱。吃,是一个巨大而又缓慢的瞬间,他们两人紧紧拥抱着这一瞬间,抓出餐布,滔滔不绝。在食物呈现出的虚假繁华面前,他们可以任性,也可以毫无节制,用餐也是,讲话也是。尽是些离散的话语,呈点状运行,无法真正描绘出柔缓的时间的光谱。他们很少待在家里,不吃的时候就在咖啡店。咖啡店,能想象吗?这个城市的人们依靠一杯咖啡,从早坐到晚,谈论废话,消耗时间,宁愿如此,也绝不回家。他们必须表现得漫不经心,才能向旁人暗示自己其实精力十足,稍微打个哈欠,再奔赴下一个梦境。

无论是剧院,还是电影院,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区别,都是下一个梦境的短暂形式。他不记得任何一场戏的名字,但还记得那一家历史悠久的老剧院。或许是剧场里上演的戏太陈旧了,落下来的灰尘让什么都模糊,却恰到好处造就了一点朦胧。梦境中的人们正好需要这点朦胧。她坐在他身边,为这点朦胧兴奋异常,而他却因舞台上的人刻意扮作的古怪腔调而难受不已。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抚摸着,朝她侧身准备说话,她挣扎了一下,离开了,对他“嘘”了一声。“嘘——”好像从空洞中传来的风,这风是从这个城市的空洞中吹到他脸上的,一个可怕而不自知的空洞。这个城市里,连人们脚下的土地都不是踏实的土地,而被挖空成为无数虫洞一般的通道,任由列车呼啸而过,好比这个剧院中木制的舞台,演员踩在上面咚咚作响,完全是空心的。这里的人们怀着空洞的心,聚在黑暗里,企图在虚假的故事中寻找真情。戏终于结束了,灯光缓慢唤醒人们。他跟在她后面,随着人群慢慢走出来。灯光的残酷,朦胧的多情,他终于意识到了。黑暗中坐久了,此刻突然看到光亮下的她,他发现她的身子、头发都粗糙不堪,而她还在喋喋不休,谈论什么“麦克白夫人”。她的语调让他想起了玉米地里的叶子随风摇晃出来5UTyQzi2F9FOA0pBA1zSYA==的干涩的声音,毫无起伏,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他想起了家,想起了茉莉,甚至想起了躺在斗狗场里身上流出的鲜血和疯狂跳动的心脏。于是,他从那个过度文明的世界回来了,不管怎样,他宁愿面对不堪的野蛮。他又夹了一筷子狗肉,嚼了嚼,往桌子上吐出一块没有形状的骨头,结束了回忆。

狗肉还是比牛肉羊肉好吃,家坞重新回到狗肉话题上,茉莉你应该试试,不塞牙,冰柜里还有很多,我们也还有很多狗。他接着说,明天我会往里面再放点白酒去腥,味道会更好些。父亲终于尝试了一口,家坞立马兴奋地敲打桌子,茉莉,你真的一点都不吃吗?

茉莉只好放了一小块到嘴里,仿佛在嚼干柴,完全吞不下去,甚至有点恶心作呕。

怎么了,为什么你们都不想吃?家坞问,那股兴奋劲头和即将上场的斗狗一模一样。你呢?他开始攻击父亲,你呢?爸爸你觉得味道如何?

父亲不说话。家坞作出了悟的模样,他说他可以通过那个女人的关系将家城捞出来,让父亲放心。家坞笑了,拿起筷子,敲了敲父亲面前的碗,让他别担心,他前天去看过家城,他们已经重归于好。

家坞,你是不是以为这事就算完了?父亲稍微往前一点,头顶上的癞疮在灯下触目惊心。这是父亲三个月来说过最长的话,也是最清晰的话。

我要走了,我不想吃这些脏东西。是茉莉的声音。

父亲笑了,家坞,你妹妹不是不喜欢吃脏东西,而是因为她现在已经怀孕了。说完,父亲的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又躲回了阴影中,他的目光在茉莉和家坞脸上得意流淌,期待他们的反应。

茉莉的面孔皱了起来,她握紧拳头,克制自己不要掉下眼泪。只有在冲洗小腹的时候,茉莉才会想起它,小腹中的幽灵。当她知道它在自己的肚子里后,就再没去过医院,只是继续过着日子,每天做一大堆给人和给狗的食物。她听医院的人说,有时候母体会自动选择将不健康的胎儿流掉。“母体”,不是“母亲”,也不是“父亲”,更不会是“茉莉”,这是一个生理现象,就像打喷嚏,是任何人都不能控制的,也就不会是任何人的责任了。茉莉这么想着,这么期待着,却始终没有如愿以偿。

家坞朝茉莉望去,胃中过多的狗肉已经让他额头上冒出虚汗。他徒劳地与一股热气挣扎着。时间是黑潮,他总有一天会游回这片水中,缓刑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我们应不应该将这个孩子留下来呢?父亲继续说,他轻轻摇着头,你们总是要我说,其实我根本不在意,不管你们谁是亲生的,谁是收养的,都是我孩子啊。家坞,你以为骗妹妹去玉米地能瞒过我?你们都比不上这个妹妹,她可是我的女儿!你怎么可能骗得过我呢?

他一跃而起,继续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谁是我儿子?这家里只有女儿是真的!荒唐!他从餐桌边走开,走到窗户边,风将窗帘吹开,室内一片狼藉,窗外景色依旧。父亲靠在窗边说,可你们应当体谅我,我明明待你们一样好。

你养他们,对他们好,就是为了得到这个下场!父亲突然咬牙切齿,就是为了眼睁睁看着他们干些烂事!父亲说他就知道家坞是要报复他,而家坞的计谋也确实成功了,如此成功以至于连他自己也不能幸免,以至于报应还会回到家坞自己身上。他说,家坞离开后就不应该再回来,可他偏偏非要回来。这就好像一个杀人犯无法真正远离现场,他总会再次回到、重新徘徊在错误旁边,在生与死的界限上绝望又骄傲地移动着、欣赏着。但他和杀人犯还不太一样,他还不知道真相。家城算是已经如愿了,不管怎样,他已经拿到了一张证明,一张表示他兢兢业业扮演了父亲二十多年好儿子的证明。可家坞还什么都没有,在埋下如此可怕的错误后他无法接受自己还是面对着一个混沌无知的结局。纠错和真相,哪一个更重要?他赶回来,选择了后者。

父亲说,我是个废人,可我也生了一个儿子。他拖着一把椅子,走回家坞面前。他坐了下来,直直地、静静地坐着,头骨上挂着臃肿松弛的皮肉,从嘴角两边垂坠下来,灰白的胡渣从脖子往上直到与鬓角相连。家坞从没有那么仔细地看过父亲,所以他蹲下来,跪在父亲脚边,任由父亲摆布。父亲低下头,抚摸家坞的头发,手也没有颤抖,只是很简单地、冷静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好像在给予他最后的、真正的爱。家坞瞪着双眼,好像是被迫清醒地看着噩梦如何铺展开来。他一边害怕这噩梦,一边又舍不得离开。

茉莉屏息凝视,双手搭在肚子上,空气由鼻腔进入,腹部膨胀。空气再从口中呼出,后腰与腹部贴紧,肚子规律起伏,呼吸、呼吸。她依靠这一小口呼吸,维持两个人的生存,这种寄生与共存是眼前的男人们无法学会,也无法理解的。目前,她的小腿还没有任何肿胀的迹象,因为她还太年轻。她太年轻,却依靠着腹中一种原始又绝对的力量比她的父亲、她的哥哥抢先一步预感到了毁灭在潜滋暗长。不,父亲什么都不能说,无论父亲说什么,都会毁灭家坞。如果他真的是他的儿子,家坞该怎么面对她?如果他不是他的儿子,家坞该怎么面对自己?两条路都是毁灭,家坞根本无法反抗。她必须站出来,站出来的理由也只能是爱。但她对家坞的爱根本不是人们以为的爱,不是女人对男人的爱,也不是妹妹对哥哥的爱,更不是无数书本中写过,无数电影中演过,那种庸俗又迷人的确定性的爱。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声声模糊的、回荡在空气中的尖叫。它昼伏夜出,敏锐地洞察一切,随时判断心上人的位置与距离,永远不迷失方向。它不会给心上人带来什么,也不会减损她什么。30a582da3d552ef7c386d8fc673ed2ca6dddddf84c06c9d52ae6abf1bf99a5ca只有当他,或者她,从坍塌的日子里坠落下去,那尖叫才会迅速织起一张细密的安全网,这时他们才可能知道这种爱的存在了。她的爱就是这样一波波无声的尖叫。

她往后倒退,碰到桌子,白瓷碗在地板上摔成了好几块碎片。现在,她能做什么?她难道能劝他们坐下,冷静一会儿,喝点热茶吗?他们现在还有可能好好谈一谈吗?茉莉蹲下来,小心翼翼捡起瓷碗碎片。她从未如此谨慎。父亲还没有说出口,他似乎又陷入了混沌,但他总有一天会说出口的,他现在不想沉默了,这件事也不再是不值一提的了,这件事将会成为刺破一切的……就如同她手中的碎片。她要小心了,要重视了。茉莉匆忙找一些事情来做,很快,家里充斥着水蒸气的尖叫,还有单调又诡异的安静。这声音应该是蓝色的,正如燃气灶打开时冒出的火焰。钟走过九点,家里好像一个闷热的黑洞,蓝色的声音如气球一样在家里膨胀。父亲、家坞,还有茉莉,所有人都昏头昏脑,意识随着气球四处漂浮。茉莉看到父亲再次开口了,嘴唇上下扇动。家坞靠近父亲,握住他那只萎缩如猴爪的手。父亲口中的气流还没发出声音,一切还来得及。茉莉迅速弯腰捡起一块瓷碗的碎片,朝父亲冲过去。父亲连连摆手,惊愕地呐喊,试图逃走。但他站不起来,他的膝盖被儿子的双手压住了,而这个儿子的心还在飘荡着下坠,他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呢。父亲倒在了茉莉的怀抱里,茉莉手中的碎片,斜着插入了父亲的喉咙。那个儿子的手还在紧紧抓住父亲的膝盖,父亲已经奄奄一息,喘不过气,鲜红的血顺着白瓷碗的碎片流了出来。真相正随着血液慢慢流走,留下了铁的味道,红的踪迹。

爸爸,你说什么?家坞绝望地凑过去,把头靠在父亲尚且温热的胸膛上,你要说什么?

茉莉则搂住父亲的头,一只手按住那根越来越安静的脉管,悄声对着父亲耳朵,嘘,嘘,嘘。

她只是想让他安静下来,没想到却让他死了。茉莉将父亲平稳地放在地上,满手都是鲜血,碎片落到脚边。家坞扑到父亲身上,喃喃自语,上下打量父亲的尸体,好像一个小男孩刚得到喜爱的玩具,睁着眼,永远看不够似的。父亲的手搭在茉莉的臂弯,不知是推开她,还是宽恕她。茉莉双眼红红的,跪坐在父亲旁,她只能感受到一半悲伤,另外一半却异常轻松。她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绕过去,将家坞扶起来,告诉他,没事的,不管家坞是不是父亲的孩子,不管他是不是,她都会把腹中的孩子留下来。她把家坞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家坞惊恐转头,在茉莉的脸上,父亲重新活了过来,却有着母亲般的躯体,这两种古怪的力量让他除了屈服外无路可走。茉莉吻上家坞的嘴唇,很用力。家坞只能承受她不断下压的力量。茉莉根本不会亲吻,只是在不断吸吮,抽空家坞口中的一切空气,直到出现咸腥味。她更用力了,她的手和他的手交叠在一起。他害怕她湿润的吮吸着的嘴唇。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一颗种子,被人埋进土地里,再浇水,泥土往他身上挤压再挤压,一定要得出点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能得出什么,只知道自己应当赶紧逃跑,于是他听任血液和骨骼的直觉摆布,挣扎着站起来,夺门而出。

他走了。茉莉还坐在地上,身边躺着父亲的尸体,心中的尖叫声没有停止,却辨别不出他的方位,自然也不会辨别出她自己在哪里。但她不可能让自己永远处于这种状况的,她警告自己要动起来,也是在警告这屋子里盘踞不去的死亡气息。她站在大门处思索了片刻,便立马迈步走了出去。她没有一个特定的方向,走了很久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走路,脚下的路正是通往铁女寺的路。远处无数红蓝信号灯闪烁、打圈,给人们指引悲剧真正发生的方向,正与她背道而驰。茉莉已经能看到铁女寺的金顶了,她缓慢下坡,苔藓潮湿,需要注意。背后似乎有乱哄哄的人声响起来了,也要小心。茉莉掌握着脚下的微妙平衡,躲进了玉米地里。夏日夜晚的天空开始积云,脚下一滑,茉莉扑向了土地,手掌撑在地上,一阵灼热疼痛。原来是那块瓷碗碎片,她竟然还握在手心中。月光下碎片发出莹莹的光,茉莉在碎片中依稀辨认出一个黑色的影子,难道是她自己?云聚拢成一团,雨稀稀疏疏,下得异常。茉莉闻着潮湿的腥味,不知道是雨还是自己。她赶紧掰下几片玉米叶子,希望擦去手上的血迹。雨点大了,机械地往下砸,砸得她眼皮沉重,身子却轻飘飘地,好像连月亮都触手可及。玉米地的寂静抚慰着她,让她远离纷扰,直到看到了铁女寺的大门。她已经走到了这儿。

顺着石阶往上走,茉莉摸了摸湿漉漉的头发,拍打寺庙大门。

一个姑子开了门,她的神态却如刀刻般陌生、威严,穿过茉莉,打量罪行。茉莉已经认不出她了,她却问,你是茉莉?

让我进去吧,求求你了,茉莉说,太冷了,又下着雨……

你刚杀死了你爸爸,对吗?

他是死了,茉莉说。

不,茉莉扑过去,撑住即将关闭的寺门,你让我今晚在这里睡一夜,就一个晚上,明天一早,我就回去,我让他明天就下葬,好吗?

你不可以进来,姑子摇头。

可是我怀孕了。

那么,你怀的是谁的孩子?姑子问她。

茉莉不说话了。姑子用力掰开茉莉的手指,将寺庙大门慢慢合拢,最后只留出一条小缝,说了声“阿弥陀佛”,之后无论茉莉再如何拍打,那扇门也不会开了。茉莉转身,俯视石阶下一大片暗,寺庙中的灯火却彻夜不断,她再也没有机会站在这片光下。但是夜晚中除了黑暗的寒冷还有其他的东西,茉莉意识到自己不必在寺门口反复纠缠,她不必进入寺庙,寺庙只是为过去的苦难和牺牲作挽回,事已至此,她再去求菩萨已经是徒劳的了。她的手抚摸上小腹,她现在只要对他祈祷,因为他是注定会活下去的。她需要一个能安静思考的地方,让她能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情,只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好。她必须把这一切想明白,是为了给腹中的孩子一个说法,他们两个都是注定要活下去的。于是她绕到了寺庙后面,冷风钻入她的脚心,缠绕着腿往上,然后顺着腿爬向心脏。她的确有点累了,觉得自己走过的每一步都不再真实。她看到了一块刻满字的石碑立在不远处,石碑被一只乌龟驮着,石碑两边站着两个观音像。

她走近,靠着石碑滑了下去。周遭雾气升腾成梦幻的氛围,雨滴清脆地砸在石碑上,形成了一句句遥远的呓语。是雨的声音,也是茉莉的声音,她嘴里默念着石碑上的字以此转移身上的冰冷。果然有效,她的思绪完全被石碑上的故事吸引。

“粤稽唐时,有孙姓者,盖铁冶是任,以欺罔为法当坐而囚之。二女者痛其父之冤也,投炉而死,遂化为二铁人焉。於乎,奇哉!有司以闻於上,卒释其罪,并赐祀典,以彰孝烈。顾世远人亡,而厥迹犹存。则二女之高风,诚有不可泯灭者……”

这是铁女寺中两观音的故事,痛其父之冤,两女儿投炉而死,化成铁观音。茉莉平静地移动眼珠,辨识风化剥蚀的字迹,并不感到害怕。她继续念着,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庙中二铁,宛然人形,趺地而坐。血锈模糊,体骨焦灼,令人不忍迫视……”

可惜,茉莉觉得十分可惜,自己小时候真应该去铁女寺里瞧一瞧,供奉在宝莲之上的菩萨难道真是“血锈模糊”,难道真的看不清楚面目吗?

她换了个姿势,往左边的观音像靠了靠,喘了几口气,脸朝向天空,闭着眼睛。雨还在下着,压缩着她摸不着看不透的空气。父亲难道不也是这么躺着的吗?他的嘴,也是这么张着,闭不拢。明天回去后要多烧开水,要帮他的嘴巴揉一揉,茉莉想着。一道闪电撞击,白色闪烁,她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死人的时候也是第一次真正见到父亲的时候,那时她还很怕死,怕死人,因为她知道这件事还远没有轮到她。现在轮到她了,一切恐惧居然就消散了,一切居然变得自然而然了。她闭着眼,这么想着,雨也就这么一直下着。

过了一会儿,她又往石碑上看,后面还有一段话:

“夫有帻弗彰,无以昭古;有善弗表,无以示劝。故表死以劝生也,表往以劝来也,表乡以劝国也,表国以劝天下也。使荆之士知二女之善也而法之,则所以为忠为孝者不容已矣!使荆之士知二女为善也而法之,则所以为贞为节者不容已矣……”

适应了黑暗和暴雨,石碑上的话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茉莉重复看着其中一句话:“故表死以劝生也,表往以劝来也……”她低着头,看了看手中残存的血迹和泥土,还有些密密麻麻的红紫小点。“死、生、往、来”,她按次序说出这几个字,继续心平气和地思考着,意外地发现自己以前竟然从不注意它们,或许注意到了,却轻轻地放过了。这一回,她已经换了身份,重新咀嚼着,尝试以一个母亲的心情思考着,尽管表面上看她似乎只是单纯享受着对眼前一切视若无睹的状态。那么,死、生、往、来,这到底要如何解释呢?她不愿放弃,其中有种力量一定能让她想清楚,甚至也能让她对以后的小孩解释清楚,解释清楚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她的速度要加快了,远处无数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略带烦躁。想起小孩的父亲,想起家坞,她脑海中又回荡起了尖叫声。死、生、往、来,死、生、往、来,她快速念着,突然弄明白了一点,这件事其实是不必要对腹中的小孩说的。不必说,就算他问,不说也没关系,她悄声说服自己,催促自己赶紧站起来。头发紧贴住她的额头,黏糊油腻。她发现自己还抓着那块碎片,并且正来回踱步。死、生、往、来,不,她停下了,不是“不必说”,而是“不能说”。她转身,瞪着远处越翻越白的天空,山坡下红蓝灯光闪烁、聚拢,寺庙开门,姑子在挥手。灯光迅速靠近,碎成一片一片,在她脚下、身上、脸上打圈,将她也碎成一片一片。今天天气很好,雨会停的,她靠在左边的观音像上,抚摸它光滑模糊的轮廓,少一点对历史的记忆,会活得更轻松一些。她想起母亲遗照上的笑,那是在她出生之前且出生之后再没有过的笑,仔细观察那种笑,只会让她感到害怕与自责。出生之前的事情,为什么人们一定要弄得那么明白呢?小时候,她常听铁女寺的姑子们谈“空”,她一直以为“空”是在人死亡后才出现的,可现在她有种奇怪的感觉,“空”其实是在人活着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她是否真的想明白了?她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站在菩萨身边,低眉顺眼。

四面八方,无数人正疯狂朝她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