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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验田

2024-10-09黄荣才

决策 2024年8期

罗则同在田背小学门口站了很久。作为一名退休的厅级干部回乡当村官,罗则同曾经是个新闻人物,但他知道更重要的是要干点实事,他是试验田里的一棵禾苗,重要的不仅仅是否成长,还要为其他禾苗成长趟一条路。

学校很安静,没有学生,操场上的草已经长得很茂盛了,校门口的路已经被草给堵了。校园有荒凉的气息流淌,草丛中好像有什么小动物飞窜过去。

罗则同在学校门口蹲下来,拔几棵草,但随即站起来,他知道拔草没有什么用。田背小学五年前被撤并了,学生转到田边中心小学。

学生要么寄住亲戚家,要么回家。回家的都是家长骑摩托车接送,为了接送孩子上学,不少家庭的生活凌乱不堪。

“已经好几条腿了”,罗则同想起当时在省城工作的时候,接到自己小学老师田科人有点悲怆的电话。

田科人告诉罗则同,这几年因为接送孩子发生了多起交通事故,两起比较严重的都是断腿。

前年开始,学校有了寄宿制,不用天天接送。食宿是解决了,但因为和家长交流少,家长掌握不了孩子思想动态。“就担心孩子走偏了没有及时发现,等发现的时候拉也拉不回来了。”从田背村走出去的企业家罗建安很是忧虑。

罗则同知道罗建安说的是什么意思。因为寄宿,有的孩子和家长交流少了,导致性格出现异常,和家长、老师都不沟通,要么老师、家长说什么都不搭理,当成空气一般的不存在,要么一碰就炸,老师、家长一开口就顶撞,甚至大吼大叫。

罗则同踩着野草走进学校。“我很心痛。”罗则同对跟随而来的村主任田河水说。

当年田科人在学校里当校长,曾经为修学校发动捐款,可是响应的不多,募集的资金只有五万多元,可以说是杯水车薪。

田科人长叹一声:“不重视读书的村庄是没有希望的村庄。”但他也就只能是一声叹息,“钱在别人的口袋里,又不能强掏出来。”

田科人也找到罗则同,罗则同出了一个主意,让田科人找罗建安,转告罗建安一句话,后来事情得以解决。

“应该把学校复办起来。”罗则同和田河水说。田河水却不乐观,现在学校建得很好,尽管显得荒芜,但清理一下,用是没有问题,不过关键是要有学生。罗则同自然清楚这个现实。

罗则同给县委常委陈一关打电话,说了复办学校的事。陈一关答应爽快,不能指望什么事情都有先例,以前没有路都可以走出一条路,如果今天连试验都不敢,那就说不过去,会被老百姓戳脊梁骨。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番薯”,以前的七品芝麻官都有这觉悟,现在共产党人更要有高度有勇气。“只要有利于事业发展,有什么问题我们共同努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我们有也必须有这样的决心和努力。”陈一关话语坚决。

罗则同让田河水先找几个人,把校园荒草清理干净。复办有过程,需要程序,但要先把学校给整理清楚。

田河水马上行动,打电话召集人干活。田科人听到动静赶来,听了罗则同的思路,田科人的眼泪掉下来。“学校复办后,我申请要讲一课。”罗则同当即答应。

田科人记起当年为募集资金装修学校找到罗建安。“学校是田背人的学校,要想办法发动大家的力量。”罗建安听了罗则同让田科人转告的这句话,劝田科人回去,说罗则同说的没错,但要如何推进,等他仔细思考以后再做决定。

田科人有点心灰意冷,觉得大家都在踢皮球,有一种悲凉就像暮色一般浸染而来,田科人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抽了抽鼻子,他低头,装着擦眼睛,手背上有点湿。

几天之后,罗建安回村,开始发动捐款,不过不是修学校,而是修村里的一个王公庙。说王公给他托梦,要求重修王公庙,让村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一说王公托梦,才两天就募集到十几万元。田科人气得发抖,说罗建安故意捣乱,本来募捐就不容易,短时间内两个捐款,不是故意分一杯羹吗?罗建安不为所动,说桥归桥,路归路。

罗建安成立理事会动工修王公庙。事情很简单,半个月工程就完工,募集的资金只花了几万元,结余资金10万元。

罗建安提议把结余的资金转到修学校,修王公庙是做好事,修学校也是做好事,都是积德行善,两全其美,大家都同意。

“说,这里面是否有什么牵连?是不是你原来就设计好的?”田科人不是迂腐之人,马上嗅到其中味道,连声追问。

“结局美好,过程并不重要。”罗建安不正面回应,只是打哈哈。两个月后,学校装修工程完工,田科人在全校师生会议上发言的时候数次哽咽,说他“死而无怨”。

“我伸手来了。”罗则同到了陈一关办公室,就把手伸了出来。

陈一关立刻握住罗则同的手,说:“我这必须接着,否则就是我言而无信了。探一条路,允许试验,也允许失败”。

罗则同那句“没有读书声的村庄是没有希望的村庄”,让陈一关感触很深。两个人商量了一阵,就许多事情做了探讨。“好,我就当一回小白鼠。所谓的先行先试,不试怎么知道这行得如何,也许步履坚定,也许踉踉跄跄。”罗则同谢绝陈一关留饭。

当晚,在县城一家餐馆。罗则同请一群县城小学的老师吃饭,召集的人叫田小天,田背村人,在县实验小学当老师。期间中心话题是支教等,发言最多的是小陆老师,全名叫陆莉华。

之前罗则同听田小天说过她,说她对现在的支教流于形式颇有微词,希望自己能到某个山村小学支教,用实际行动摸索经验。

“罗书记,我就是一个探路的,如果我去田背小学,一个我要有实行自己思路的自主权,第二我不敢担保一定会成功。”聊过之后,小陆提出自己的观点。“我就是想试试,我这块石头能不能磨出点棱角。毕业快十年了,在几乎没有大变化的学校里,我相信自己是个不错的老师,但也仅仅如此而已,我只是在一个固定的模式滑行。我喜欢变化,我希望挑战,我渴望能探探自己的底线,希望摸摸自己的上限。”

“看来我们会有共同的话题,共同感兴趣的东西,希望合作愉快。”罗则同举起茶杯。

“嘻嘻,我就是看中您能以厅级退休干部的身份回村当村官,这个不仅仅是激情,而且您的身份和资源,许多不可能的东西才有机会变成可能,要不然我可不敢把几年时光压在您身上。时光虽然平凡,但依然珍贵。”小陆笑得有点狡黠。

“都说我是老狐狸,看来这世间小狐狸也不少。”罗则同在心里念叨一句,不吭声,笑笑把茶干了。

罗则同走到田背小学的时候,孩子们正在校长陆莉华带领下跳曳步舞。孩子们随着强劲的音乐快速地踢、踩、跳、跺,虽然动作熟练程度不一,但大家都很投入。

在队伍前面领舞的陆莉华长发都剪成运动短发了。陆莉华曾经和田小天开玩笑,说幸亏她已经嫁人,否则男朋友要求等她长发飘飘再娶她,自己只好成为一个老姑娘独守空房。

田小天说陆莉华成熟程度和她年龄不相称,属于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其老公已经成为她窝里的兔子,她现在的目标是另外一只兔子。陆莉华大笑:“你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但你清楚我所想。没有经过苦难,不足以谈成熟。”

陆莉华没想到自己一不小心成了校长。担任了校长的陆莉华激情喷涌,好像原来平稳的山涧突发山洪,声势浩大。她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田背小学。

陆莉华的老公陆沧海开玩笑说,没发现自己的老婆是个官迷,一个小学校长就让她兴奋得有点迷失方向,就像明明走在一条乡村道路上,却感觉自己奔跑在高速公路,要跑出惊天地的阵势。陆莉华揪着老公的耳朵:“这是实现人生价值,和官大官小没关系,懂不懂?”“懂,懂。”陆沧海可不敢说不懂。

“好,既然你懂了,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你不是书法家吗?还是文化馆长。你要为乡村教育做点贡献。我发现田背小学紧缺的是艺术教育,你组织一些书法家、美术家、音乐家、作家等等,不时搞一个艺术扶贫。现在城里的孩子不缺这些,但乡村学校的孩子缺。”

陆沧海在心里一阵叫,没想到开个玩笑就能开出一摊活。陆莉华看老公没有回应,又伸手到他腰边,手指停留在腰部,带点笑容:“我刚才说的话听明白了吗?”陆沧海赶紧点头:“明白,明白。”陆沧海不仅怕痛,还怕痒。他明白自己这辈子被陆莉华拿捏得死死的。

“你们应该走出象牙塔,要接地气。不要就圈内人在那边摇头晃脑,自我欣赏,”陆莉华这句话让陆沧海心里动了一下。“沧海一粟,名垂青史不容易,还是做点实际的工作,也许更有意义。”陆莉华又补了一句。陆沧海好像看到另外一种风景。

陆莉华看着陆沧海的兴奋,心里松了一口气。夫妻俩能找到共同的关注点,这个很关键。陆莉华其实心里清楚,她自己会想到田背小学挂职,还有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陆莉华读小学的时候,跟随当水电工程师的父母辗转各地,每个学校都是短暂停留,最长的也只读了两年半,但其读书成绩一向很好,父母和同事们都一直表扬她,以她为骄傲,陆莉华一度也认为自己是个凤凰。陆莉华的骄傲在考上师范那年被敲打得体无完肤。

在读师范之前,看到有同学会唱几首歌或者拉个二胡吹个口琴,虽然羡慕,但陆莉华还仅仅是羡慕而已。她总是觉得自己的文化成绩高过对方,属于“一白遮百丑”那种。再说这有点艺术细胞的人也仅仅是有点,即使跑在前方也属于看得到背影那种。

在师范学校筹备迎新晚会的时候,陆莉华发现自己不仅仅被甩,还是甩了不知道几条街。吹拉弹唱,自己是空白,就是演讲、朗诵,自己也属于那种没有技巧的简单声调变化。

在陆莉华痛彻心扉感悟之前,陆莉华在师范学校曾经让普通话老师恨铁不成钢地发火就因为飞机的飞字发音,这在很多人眼中根本不成问题的读音,陆莉华偏偏读成“灰机”。

这句话始作俑者是陆莉华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当年陆莉华在某乡村小学寄读,其语文启蒙老师是个民办老师,普通话不准确,飞机的飞就成为灰,他的学生都是“灰机”。

当年该小学校长曾找到学区校长,痛陈基础的重要性,但学区校长无可奈何。乡村小学本来就缺老师,要么民办老师转正,要么临近退休,否则谁愿意去山旮旯里。用校长的话说,“山村里的光棍汉,能娶到老婆就不错了,还想挑肥拣瘦”。

普通话老师纠正多次,陆莉华终于不再“灰机”,而是飞机。在某次演讲比赛,因为临场有点紧张,陆莉华又把飞机说成“灰机”,而且整个演讲过程都是“灰机”,天空灰成一片,这让陆莉华刚刚形成的脆弱自尊心又垮到地面上。

陆莉华当时就下定决心,有机会自己要凭借努力给一个地方带来改变。

于是,她答应罗则同成为其试验田上的一株禾苗。

“实验田耕种得有滋有味。”陈一关到田背村,被罗则同拉到田背小学转圈。

罗则同看了陆莉华一眼,陆莉华晃晃脑袋,开心地笑了。罗则同发现陆莉华笑得很阳光灿烂,就像逐步向上的田背小学。

罗则同也已经和陈一关说好,复办田背小学是一个试验。他不敢保证成功,但坚持要试一下。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是咸还是淡。”如今试了,罗则同感觉味道还不错。

罗则同感觉自己很像看着禾苗成长的老农,笑得很慈祥。

(原文刊发在《泉州文学》双月刊2023年第5期,文字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