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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扣儿

2024-10-09乔桦

雪莲 2024年7期

【作者简介】乔桦,中学高级教师,佳木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小说散发于《作家文摘》《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中国铁路文艺》《安徽文学》《北方文学》《小说林》《海燕》等刊物。

1

下雪了,雪花像肃穆的挽幛,扑簌簌地从天上落下来。这场降落于十二月中旬的大雪,为锦城的冬天撑起了门面。

李萱脚步沉重地从市人民医院出来,此时,她的内心正在刮一场更加盛大的暴风雪,猝不及防,铺天盖地,寒彻骨髓。她本能地裹紧身上的羽绒大衣,接连打了几个寒战。

这时,包里的手机铃声响了,李萱知道电话是王哲打来的,看都没看就按了。又响了,又按掉。如此反复几次,她干脆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状态。觉得于心不忍,她在微信语音里留言:我在忙,有事儿吗?

王哲马上回复:下雪了,晚上一起吃个火锅吧!

李萱说,没时间,忙着。

王哲回复:腾不出时间吃饭的人,迟早要腾出时间生病。文字后边,配发了一张笑脸。

李萱心里一惊,还真被王哲的乌鸦嘴说中了,她的确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刚刚被查出肺部长了恶性肿瘤。

作为一所私立学校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兼学年组长,她每天都像齿轮一样不停地旋转,从来没有停下来为自己上油和保养,不生病才怪呢。只是这病来势凶猛,像一条巨蟒,吐着猩红的信子,对着她张开了血盆大口,马上就要把她吞噬了。

李萱读高三时,母亲被确诊为肺癌,肿瘤像蚕吃桑叶那样,把原本枝繁叶茂的健康人啃噬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不到半年时间母亲就撒手人寰了。患上和母亲一样的病,她知道自己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想不明白,自己刚刚三十二岁,身体一直很好,一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感冒,怎么就演变成肺癌了呢?

仔细回想一下,这场病还是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从春天起,她就全身没力气,干啥都打不起精神。暑假期间,得了一场感冒,发烧、咳嗽,一周后病愈。可咳嗽一直没好,零星儿的,她吃了一段头孢,基本没症状了。刚入冬时,又患了一次感冒,这次感冒引起的咳嗽像一款流氓软件侵入她的身体,并在那里安营扎寨,一直都没有被清除。临近期末考试的这段时间,由于连续加班加点,并不很严重的咳嗽突然像发酵似的,由单枪匹马迅速转为大兵团作战。一咳起来,就没完没了,打着空腔的咳嗽声如同沉闷的雷声。同事和学生天天催促她去医院,因为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她想等考完试,学校放寒假再去看病也不迟,结果在咳出来的痰里发现了血丝,这才不得不来医院就医。

给她看病的是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医生,姓张,是呼吸内科的大主任,全国著名的医学专家。张主任听李萱粗枝大叶地讲述她生病的过程,眉头拧成了一个绳疙瘩,直接给她开了一个肺CT。CT机像过滤器,一层一层地过滤了她的肺叶。她从CT室出来稍等片刻,单子就拿到手了,白纸黑字,触目惊心:左肺门旁团片占位;两侧锁骨下窝、肺门、纵膈多发淋巴结转移;胸腰椎体及其附件区、胸骨、骨盆多发转移瘤。单子上的结论言之凿凿,连疑似的字样都没有。李萱研究过母亲确诊肺癌时的CT报告单,能看懂单子上的医学术语,她明白自己也得了和母亲一样的病,而且病情危重,癌细胞已经转移到淋巴和骨头了。

从天而降的厄运激活了她尘封已久的泪囊,泪水从她秀气的双眸里流出来,像两眼泉,不断流地汩汩流淌,转瞬就流成了汪洋。张主任看诊过的病人多如牛毛,见惯了生生死死,心早就麻木了,可娇小羸弱的李萱还是莫名地触痛了他。他安慰李萱:你不要太悲观,这只是CT检查的结果,病理才是确诊肿瘤性质的金标准。他让李萱穿刺做了活检,顺便又做了一个基因检测。

2

十个工作日,犹如半个世纪,在等待病理结果的日子里,学校放寒假了。李萱没有听从张主任让她马上住院的建议,她坚持考完试,批完试卷,写完质量分析,布置了寒假作业,和每个孩子都谈了一次心……所有工作都做完了,才恋恋不舍地把学生们送到校园门口,挥手与他们告别。她想站好最后一班岗,用最后一点儿光照亮孩子们前行的路。

喧闹的校园空旷下来,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一个人落寞地想着心事儿,想了两天一夜。眼泪像开闸的水,把枕头都泡湿了。第二天黄昏,她支撑着几乎虚脱的身子起来,决定去找马燕,在这漂泊的城市里,只有马燕是她可以停靠的岸。

从李萱的学校走到马燕打工的快餐店,大概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冷风犹如一杯勾兑好的烈酒,直冲进她的喉咙,咳咳咳,她又开始咳嗽,仿佛咳出了五脏六腑,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皮囊。与此同时,疼痛从胸部生出来,藤一样地爬向她身体的四周,层层缠绕,越缠越紧。她下意识地停在路边的一棵香樟树下,身子靠在树干上,想歇息一下。突然,她发现从马路对面一棵大树的背后,探出来一个葫芦瓢样的秃头,秃头正鬼鬼祟祟地朝着她的方向张望,当他发现李萱也在看他时,迅速把身子缩到了树干的后面。

李萱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联想到前段时间,她在马燕打工的快餐店里,遇见了一个从老家村庄来锦城打工的老乡,那个老乡是继父张文举的外甥,她当时就猜到他会给张文举通风报信,可她没想到这个无赖居然这么快就盯上来了。

她离开老家十年了,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刚走出校门的小女孩儿了。何况在一个和谐的法治社会里,有铁一般的法律制约着恶人。她不怕张文举,可她领教过他的流氓无赖相,依着她现在病入膏肓的身体状况,根本就没有精力和他纠缠。

稳了稳神儿,李萱紧走几步,撵上前面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大块头儿男人,也许是迷彩服的军绿色给了她安全感,她心一横,伸出手就挽住了男人的胳膊,低声请求道,帮我一下,后面有人跟踪我。

男人侧过头,惊讶地看着李萱,目光正好与她惊慌失措的眼神儿相遇,他呆愣片刻,马上点了点头。向他求助的女子戴着深度近视镜,一脸书卷气,柔柔弱弱的,让他不忍拒绝。能帮人就帮一把,人的善良像一只气垫,里面可能什么都没有,但至少可以为坐在它上面的人减少颠簸。这个道理,男人懂。

李萱挽着男人的胳膊行走,心里安稳了许多。

十多分钟后,她把胳膊从男人的臂弯里抽出来,轻声说,谢谢你,我到地方了。说完,往右一拐,走进了马燕打工的一品香快餐店。

男人冲着她的背影喊,我有点儿事儿先去忙,一会儿我也来这里吃饭。

李萱心想,这人可真有意思,你来不来吃饭和我有啥关系呢?

一品香快餐店店面不大,有七八张桌子,几位顾客正在闷头吃饭。她一进屋,马燕就风风火火地从后厨走了出来。

半个月不见,你咋又瘦了?马燕拉着李萱的手,很心疼。她的手粗糙得像风干的树皮,掌上开满了茧花;嘴唇薄皮干裂翻卷,仿佛被蒸发的河床;脖子右侧敷着药,粘着一块纱布。马燕天生一副大嗓门儿,平时说话清脆悦耳,可今天声音疲倦而嘶哑,好像带着毛刺儿一般。

李萱凝视着自己的好朋友,轻声说,期末事情多,有点累。她声音轻柔,与马燕的大喇叭形成鲜明的对比。马燕就喜欢李萱这股劲儿,这股劲儿像她身上的一段魂,她怎么学也学不来。

李萱问,你扁桃体又发炎了?

马燕说,发炎了,这回不止扁桃体,淋巴结也有炎症。医生说,扁桃体反反复复总发炎,起不到正面的作用,还不如把它切掉。

李萱说,日子都亮堂了,还上啥火呢?她突然抱住马燕,把脸伏在她的肩头,泪水滂沱而下。她原本想把自己患肺癌的消息告诉闺蜜,可一看到她那憔悴的样子,就忍住了没说。火走一经,马燕一着急上火,扁桃体就发炎肿大。李萱暗暗打定主意,跟她隐瞒自己患病的消息,能瞒多久是多久。马燕要挣钱还外债,养女儿,身上已经背着一盘石磨了,她不想再给她压上一座山。

马燕被李萱的举动吓了一跳,她比李萱大一岁,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粘稠得像刚闷好的大米饭饭粒,离不开也数不清。她了解自己的闺蜜,李萱饱经人生磨难,遇见多大的风雨,都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抱紧李萱,轻声说,不哭了,是不是学生气着你了?有啥事儿就跟姐说。说话的同时,用两手轻轻地摩挲着李萱的后背,隔着厚厚的羽绒大衣,她能真切地感受到李萱两侧的肩胛骨支棱着,好像两只被折叠起来的翅膀。

3

晚八点,马燕关闭了饭店的门,随即端上来四个小菜,说,老板没在家,今天我就当一回老板,咱们三个好好喝点儿。

李萱问,除了咱俩还有谁?

马燕神秘地说,马上你就知道是谁了。

两个人正说话间,饭店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军绿色迷彩服的大个子男人走了进来。李萱与他的眼神儿相遇时,惊呆了,心想,他怎么真的跟来了?

马燕好像知道李萱心里在想什么,对她笑着说,就兴你来我店里,不兴他也来?看着李萱脸上愣怔的表情,她补充道,他就是我跟你常说的大奎啊。你往我店里进时,大奎就把电话打过来了,他见你往我店里走,又和我是一个口音,就猜在路上向他求助的女子是你。

李萱笑了,她知道大奎是马燕谈了半年多的对象,早就想见见他了,怎奈她教毕业班,大奎在物流公司工作,两个人在时间上总没有交集。没想到,她和大奎竟然是在这么滑稽的场景中相遇了。

大奎高大健壮,浓眉大眼,古铜色皮肤,眼角处的皱纹像一把放射线朝着太阳穴的方向散开着,嘴唇、下巴和两腮上的胡茬子泛着雪青色的光芒。身上弥漫着被岁月洗磨过的痕迹。乍一看,大奎就是一个朴实、厚道,值得信赖的男人。

三个人坐下,边吃边聊。

马燕问,你和那个律师处咋样了?李萱说,没戏。说完,咳咳咳,又开始咳嗽,那咳嗽像屋檐滴落下来的雨,稠密而又绵长。随后,疼痛像一汪水似的迅速洇过全身。

马燕心疼了:你这咳嗽咋还没好啊?打几天点滴吧,打点滴来得快。

李萱说,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说完,眼眶一酸又想流泪,她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来。

马燕说,有我和大奎在,你不要害怕张文举那个老混蛋!

大奎说,妹子,你的事儿,马燕都跟我说了。这是南方的大都市,不是你们北方老家的一亩三分地儿,坏人找上门来,咱也不怕他。

马燕和大奎哪里知道,此时的李萱已经病入膏肓了,她想保存点儿体力,安排好身后事。她不想在生命倒计时的有限时间里,再分出一半精力去对付张文举。

吃完饭,马燕和大奎坚持送李萱回学校,三个人并排走在马路上。冬天的夜景仿佛是一幅寂寥的铅笔素描,冷风迎面吹来,为夜晚注入了大剂量的寒凉和清醒。

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季节,天气也是这样寒凉,她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于子夜时分落脚于这座江南的城市。在这之前,她是东北老家县一中的一名高中语文教师。体制内的职业,足以给她一份安稳妥贴的日月,可她在家乡的县一中只干了两年,就毅然决然地辞掉了铁饭碗,独自到这座陌生的城市闯荡。她之所以选择这座城市,是因为听同学说这个城市的私立学校很多,极容易找到工作。而且这里与老家隔着八千里路云和月,隔着万水千山,在老家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那片乌云,怎么也不至于飘到江南的天空。何况,她走得极其隐秘,除了闺蜜马燕,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在大时代的坐标系中,一个人更换了住址,更换了电话号码,如同一粒融入宇宙的微尘。李萱以为上苍从此会为她开通一盏绿灯,没想到隔着悠远的岁月,张文举像狗皮膏药一样到底还是粘上来了。

4

多日见不到心仪的女神,王哲几乎萎成了一截朽木,一点活力都没有。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心房里长满了衰草,即使微风轻轻拂过,也能发出哗哗的声响。

王哲是一位律师,身边美女如云,可没有哪一个女子能让他心动。那些抹粉跟刷墙似的美女,看着就像隔夜菜,让人倒胃。自从三个月前在东北同乡会上见到李萱,不施粉黛的李萱像一股清流,涤荡了他平静的心海。他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对美丽知性的李萱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他认为自己追求李萱的底气很足:首先,他和李萱年龄相仿,两个人又都是东北老乡;其次,他有房有车,是很抢手的钻石王老五;其三,作为律师行业的精英,他的事业风生水起,而且还写出两部畅销书。刚开始时,李萱还蛮积极地赶赴他的约会。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托词自己工作忙,干脆不见他了,这让他很苦闷。这天,他破天荒地接到李萱的电话,约他在老地方茶吧见面。多日不见,一个被病魔缠身,另外一个为情所伤,两个人都消瘦了不少。

李萱瘦脱相了,脸上的颧骨突兀得像两座山丘,仿佛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女人。王哲大惊,凭着直觉,他断定李萱的生活一定遭遇了某种变故,不然不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他突然有种想抱抱李萱的冲动,两个人交往三四个月了,每次和她在一起时,他都有一种想把她抱在怀里的冲动,可都忍住了。他觉得在大龄男女的爱情里,拥抱亲吻等亲昵举动一定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过程。李萱那边没兴一点波纹,自己独自掀起浪花,不太好。高质量的社交,离不开火候和分寸的拿捏,这既是体谅,也是修养。

李萱似乎读懂了王哲的心思,脸红了,窘迫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你是一个通体发光的人,我配不上你。

王哲心里一紧,正想表白,李萱轻声说,你了解我多少呢?我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看这故事能不能成为你小说的素材。

如果说李萱的人生是一场倾盆大雨,那么她的命运就是一把漏洞百出的破伞。

李萱出生在东北一个偏僻的村庄,父亲在她刚出生不久就病故了,母亲带着四岁的她改嫁给邻乡的光棍儿张文举。张文举比李萱的母亲大一旬,天生斑秃,人丑得像车祸现场,表面憨厚老实,其实就是一个流氓无赖,好吃懒做不说,还嗜酒如命。在和李萱母亲结婚之前,张文举经常把左邻右舍的鸡鸭都偷来当下酒菜,在村子里混得一点人性都没有。李萱的母亲没有文化,媒婆用把狗尾草说成白莲花的本事,连哄带骗,硬是把她骗到张文举的家,嫁给了张文举。结婚之后,张文举原形毕露,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哑巴吃黄连认命了。张文举锹镐不动,一天三喝,一喝就多,一多就打老婆孩儿。李萱的母亲经常气炸肺,这为她后来患病埋下了隐患。张文举的脸是家里的晴雨表,李萱平时卑微得像只兔子,壮着胆儿看他的脸子行事,只要他表现出一个不耐烦的表情,她就会红着眼睛逃回森林。

上初中后,李萱宛如一朵初绽的花朵,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不但长相出众,学习成绩也特别突出,张文举动了歪心思。

一天夜里,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泼进来。张文举从外面喝酒回来,酒精像火苗子,在他身体里游走。他见妻子没在家,突然兽性大发,从后面一把就抱住了正在埋头学习的李萱,李萱吓得拼命大叫,危急关头,李萱的母亲突然从外面冲进来,拎着家什把他打跑了。

经过这件事儿,母亲再也不敢让李萱住家里了,她暗中和马燕妈妈商量,借口李萱给马燕补习功课,让女儿搬到马燕家里住。两家是前后院邻居,她和马燕妈妈平时很要好。

后来,李萱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高中,马燕却落榜了,落榜后的马燕去了南方打工。

李萱读高三那年,母亲得了肺癌,医生说癌细胞还没有转移扩散,手术加化疗完全有可能治愈。李萱跪着乞求继父把家里的两垧半亩责任田长期发包出去,变出现金来给母亲治病;还承诺将来工作挣钱了,第一时间把钱还给继父,好好孝敬他。张文举朝着李萱破口大骂,骂她们母女俩是丧门神,拖累了自己,还说让他拿钱给她母亲看病,门儿都没有。李萱流着泪找到村委会和司法所,在两方的协调下,张文举被迫把家里的土地包出去十年,拿到十几万元,可拿到钱的当天就玩儿起了失踪……李萱的母亲悲愤交加,病情急剧恶化,不到半年就去世了。李萱抱着母亲冰冷的遗体,心碎了,再也没有愈合过。没有母亲的家像一座没有温度的荒冢,她再也没有回去过。张文举也没有骚扰她,他的算盘打得很精明:李萱上四年大学的费用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和继女在一个户口本上,怎么说也是她爹,唯恐李萱粘上他。在李萱举步维艰的时刻,闺蜜马燕风尘仆仆地从南方赶回来了,交给她一张银行卡。靠着马燕的资助和勤工俭学,她读完了四年大学,并在大学毕业那年,签回到家乡的县一中教书。

她本以为人生是一杯苦涩的咖啡,经历了磨砺和煎熬,终能品尝到那份香浓的甘甜。可没想到的是,厄运也随之而来。多年不见的张文举像幽灵一样窜到学校,以父之名管她要抚养费。李萱不搭理,张文举就总来学校闹。他的流氓无赖相如同坚韧的藤条,百折不回。李萱报过警,可警察来了把他带走,过一段时间又故伎重演。她没有精力跟张文举纠缠,只得忍痛辞掉了老家的铁饭碗,一个人到南方打拼。

李萱眉头紧蹙,脸色惨白,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平静得让人心痛。

王哲眸子里泛着泪光,轻声说,你的命运摊上了世界上最烂的编剧。

李萱说,这还不算烂,最烂的还在后边。

王哲问,什么意思?

李萱努力克制着想把病理报告单拿出来给王哲看的冲动,笑了笑,说,我开玩笑呢,你别当真啊,说正事吧,我想向你咨询一个法律方面的问题。

5

激情过后,马燕和大奎把刚才还粘合在一起的身体分离,像两条被揉皱的床单一样重新抻直,铺展,并排仰躺在双人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

连轴转一个月,马燕会在月末休整一天,这宝贵的一天,她通常都和大奎腻在一起。

马燕三年前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老家艰难过日子。李萱极力邀请马燕来锦城打工。她从老家走出来后,这些年里,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在这座城市站稳了脚跟。马燕到这座城市打工,两个人彼此能有个照应。马燕把孩子托付给父母照顾,九个月前奔赴李萱而来,应聘到一品香快餐店。快餐店的活计挺累,但一个月能拿到六千多元的工资。马燕刚来不久,就邂逅了经常到她店里吃饭的大奎,两个人同为南漂一族,有相同的婚史和际遇,很快就发展成为恋人。

马燕说,大奎你看着点儿时间,咱俩别光顾着说话忘了时间,超时还得补钱,不划算。

两个人每次约会都选择这种比较便宜的地下旅店,这种旅店有按小时收费的房间,六个小时收费五十元,超时得另外加钱。

大奎说,我刚看完手机,还有半个小时呢,说着,侧过身子,又来搂马燕。两个人每次约会,马燕都会演变成磁场,而他变成一块铁,总是不能控制地被她牢牢吸引。

马燕亲昵地拍了拍大奎的脸,说,可悠着点儿啊,别好吃不留籽儿。说完,往后挪了一下身子,在她和大奎之间闪出一条隔离带。

两个人每次约会,大奎都会连续作战,仿佛不使劲儿折腾就对不起那五十元钱似的。

两个人最初约会都是在大奎宿舍里,舍不得花钱来旅店。大奎打工的物流公司供吃供住,吃的马马虎虎,住的条件还将就,两个人住一间十多平方米左右的宿舍,上下床。有一次,大奎和马燕宽衣解带,像水蛇一样缠绕在一起,正在兴头上时,突然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随即已经回老家多天的室友突然闯了进来。室友看到眼前这很辣眼睛的一幕,闹了个大红脸,匆忙逃离了现场。

突然受到这番惊吓,两个人面红耳赤,大奎彻底灭火儿了。后来,大奎的武器总打不着火儿,喝了很长时间汤药才调理好。这以后,两个人再约会就咬咬牙,豁出五十元钱到地下旅店开房。

大奎惆怅地说,咱俩啥时候能像李萱那样拥有一栋自己的房子?在这座城市里站住脚?

马燕说,这里的房子贵得离谱,就咱俩打工挣那点儿工资,这辈子就别想这美事儿了。你不说我都忘了,李萱买的那个公寓楼这几天应该交钥匙了,她体格不好,我又脱不开身,你下班的时候多去帮她干干零活儿。

马燕说这番话时,李萱正气喘吁吁地走进了自己新买的公寓。这间公寓是她耗费多年的积蓄,用八十一万全款买下来的。房子四十八平方米,一室一厅,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刚刚拿到钥匙。

咳咳咳,闻到装潢材料味,李萱又开始咳嗽起来。她靠在墙上歇息片刻,才缓慢地朝着卧室走去。终于在这座南方的大都市里拥有了自己的小窝,一天都还没有住,就要告别人世了。巨大的悲伤像个无底的黑洞,使她沦陷其中,无法自拔。

半个小时后,李萱从楼道里出来,走到单元门口时,张文举像个幽灵似的,突然窜到了她面前,拽住她的手说,闺女,好多年不见了,你混得不错啊,房子都买了,你爹我正愁没地方住呢。

李萱哆嗦了一下,用尽全力抽回手,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溅到地上,瞬间就染红了下半边脸。殷红的颜色如同夏日里串红的花海,让人不寒而栗。沉重的喘息声像一块干燥的破抹布,在她的喉咙里抽来抽去。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了擦嘴,虚弱地说,你这样的人渣——根本不配当爹!说完,拿出手机拨通了王哲的电话。

张文举见李萱吐血了,震惊不已,他怕担责任,快速逃离了现场。

6

在王哲的一再坚持下,李萱住进了医院。直到这时候,王哲才知道李萱病了,而且病情危重,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悲痛如同山崩海啸一般袭来,他的心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凄凉。仔细回想起来,李萱这段时间表现得的确有些反常,先是找各种理由,推脱他的约会;后来又主动约他去茶吧喝茶,给他讲述自己的人生历程。他心疼李萱,对她说你的命运摊上了世界上最烂的编剧,李萱回答说,这还不算烂,最烂的还在后边。他现在总算理解她当时话语里的潜台词了。

王哲去找李萱的主治医生,向他了解李萱的病情,这个医生就是前段时间给李萱看病的张主任。

张主任问,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王哲说,我是她男朋友。

张主任说,病人患的是低分化小细胞肺癌,这种癌恶性程度极高。病人确诊时,肿瘤就已经转移扩散了。

王哲的心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痉挛了一下,忙问,这病目前应该怎么治疗?

张主任叹了一口气说,可惜,这个病人就医太晚了。晚期低分化癌发展很快。基因检测,肿瘤没有突变,也就没有靶向药。病人的母亲是因为肺癌去世的,她对这个病研究得很通透,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一直排斥任何形式的治疗,求生意志薄弱。

王哲听完张主任的话,双眼瞬间蓄满了泪水,悲伤得全身颤抖。

张主任愠怒道,早干啥去了?病人前后持续咳嗽了大半年时间,她具有肿瘤的遗传基因,你作为她的恋人怎么不提醒她早点儿来看病呢?

王哲本想跟张主任解释,他跟李萱在一起的时间有限,根本就没有发现她患病的苗头……可这些话像一锅粥堵在嗓子里,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张文举最近心情不错,他本来像庄稼那样被爹妈种在穷山沟里,快七十岁的人了还没有走出过大山。一个月前,他突然接到外出务工的外甥打来的电话,说在马燕的店里碰到了李萱。听到这个消息,他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急忙买了张火车票赶到锦城。

当年,他拿到十几万土地承包款后,吃喝嫖赌啥都干,很快就挥霍没了。这些年里,他穷困潦倒,混得和要饭花子差不多。李萱到县一中工作后,他觍着脸去认亲,李萱为了打发他快点走,给他拿过五百块钱,他尝到了甜头,拿出流氓无赖的架势,每个月都去几趟县一中找李萱要生活费,李萱不给,他就在学校大门口哭诉继女的忘恩负义。李萱像一只被命运的黑手反复拉拽的弹簧,所能承受的外力一下子就超过了弹性限度,她崩溃了,直接辞掉了令人羡慕铁饭碗,从老家来到了锦城。

张文举来到这座城市后,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双眼睛根本就不够用了,可他没有心思游玩儿,在外甥的帮助下,找到了李萱所在的学校,在校门口一连守候多天,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保安出来驱赶他,他一听保安讲东北方言,乐了,急忙掏出一支烟递上去,说,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咱们是老乡。保安乡土观念极强,又是话痨,属于不说话能憋疯的那种人,他一听眼前的东北老乡是来找闺女李萱的,就说你来找闺女咋不早说呢?你这时候来正好,你闺女买的公寓刚交钥匙。说完就要给李萱打电话。张文举说你千万别给俺闺女打电话,我要给她个惊喜。学校就李萱一个东北老乡,保安平时和李萱处得不错,李萱决定买公寓的时候,他还和马燕陪着李萱一起去看过样板房。那天,保安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张文举没费吹灰之力,把李萱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他从保安那里打听到李萱公寓的地址,设法找到了她的新家,可是当他看到她的时候,却无比震惊。李萱薄薄一层,瘦得像个纸片人,而且情急之下,竟然口吐鲜血。他怕惹麻烦,慌忙逃走了。他蜗居在外甥临时租住的房子里,好几天都没敢出来。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想找到李萱,和她算算总账:你四岁时被你妈带过来,一直到十八岁上大学,这十几年间你吃我的喝我的都折成现金,还给我,我拿着钱走人。不然,我就守在你家或者你单位门口闹得你不得安生。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张文举这么做底气很足:他来锦城之前,特意去镇上的司法所问过,那里的工作人员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继子女对继父母有赡养的义务,但也同时强调,责任和义务是并行的。张文举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想问题钻死胡同,再说,他这样的人从来都不会考虑责任。

张文举是老江湖,想到妻子也曾吐过血,他判断李萱可能得了和她母亲一样的重病,不禁欣喜若狂。他的小算盘扒拉得很快,如果李萱死了,自己就不只是带回几个小钱儿那么简单了。那丫头没结婚,没丈夫,没子女,财产理所当然应该由他这个继父继承,七八万的小钱儿只是个毛毛雨,她的公寓房才是大饽饽呢。恶毒的念头一滋生,就像上了化肥的庄稼一样疯长。张文举激动得脸红,心跳,仿佛已经住进了那天堂一般的公寓楼。

他和在这里打工的外甥每天都来一品香快餐店吃饭。虽是一个村庄的乡亲,马燕看到他,如同吃了绿豆蝇一般恶心。

这天晚上,张文举连喝两杯酒,浑浊的眼球红得像兔眼,脸被熏得如同一块风干的腊肉。借着酒劲,他眉飞色舞地对马燕说,马家丫头,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可咱们是一个村的,人不亲土还亲呢。说完,嘎嘎奸笑两声,这声音如同从臭水沟里挖出来的淤泥,甩了马燕一身,她厌恶地皱了皱眉,把手里端着的一碗热汤使劲蹾在他面前,那汤像钱塘潮一般喷出来,溅得他满脸都是汤水。

张文举用手抹了一把脸,笑嘻嘻地说,狗尿苔再不济,也长在了金銮殿上,我怎么着也是李萱他爹。此次南行,就是一场冒险,他很快就冒险成功了,马燕对他的态度他根本就不在乎。

7

马燕当上了一品香快餐店的大厨,每天忙得跟旋转木马似的。她和李萱在一起过了个年,年后,各忙各的,已经两个多月没见面了。她给李萱打电话,问她咳嗽好没好?李萱说早好了;还说临近中考工作忙,没时间联系,让她不要挂念。她知道李萱教毕业班,又忙房子的事儿,没时间搭理她,她理解。

她不理解的是大奎。

前段时间,马燕把大奎派到李萱那里,帮李萱从学校宿舍往新房子搬家,没想到,大奎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返,再也没来她店里。她给大奎打电话,大奎跟她说话吞吞吐吐的,聊不上几句就找理由挂了,好像故意躲着她似的。大奎如此反常,她在心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这天晚上,饭店关门儿早,马燕决定去李萱的公寓看看。她记忆力好,一点没费劲儿地找到了地方。

夜幕降临,几只飞鸟从头上掠过,好像是夜空中滑翔的流星。

马燕来到那间公寓所属的小区,找到所在的单元,单元门敞开着,有人正在往里面搬东西。她走进楼道,急匆匆地往楼上走,突然,看到楼道里蜷缩着一个人。明亮的灯光下,一颗令人生厌的秃头触目惊心。

你跑到人家门口,到底想干什么?马燕对着张文举大声斥责。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哈喇味儿,如同厨房里陈年的老油,离得老远都能闻到。

我闺女家,我怎么就不能来?这房子将来都是我的。那丫头和我在一个户口本上,怎么说我也是她爹,她的遗产都得留给我。张文举满脸狞笑,说话大言不惭。

听到遗产两字,马燕心里一哆嗦,她没有心情细品这句话,急忙紧走几步,像躲避狗屎似的快速从张文举身边走过。在她眼里,张文举连狗屎都不如,狗屎起码还有软的,他这个人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人伦、法理和他根本讲不通。马燕匆匆上到四楼,在四零二门口停住,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多日不见的大奎像一面立体墙垣,侧立在马燕的面前。他头发戗毛戗刺,宛如一蓬乱草;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跟公交车的线路图差不多;表情讪讪的,显得很隔阂;眼神儿犹如抛物线,跃过马燕的头顶,甩到走廊里。

室内灯光雪亮,房子装修精美,客厅的正中挂着一张巨幅婚纱照,照片中的李萱身着洁白的婚纱,笑容灿烂。马燕的头顶咔嚓一声爆炸了一颗响雷,什么情况?李萱结婚了?和谁?她完全蒙圈了,有一两分钟的时间,她的大脑呈现了短路状态。更让她惊悸的是,偎依在李萱身边的男人居然是她热恋着的大奎。咔嚓嚓,她的头顶又接连爆炸了几颗响雷,心脏仿佛被锋利的刀片切割了一样,痛得能滴出血。

一瞬间,马燕什么都明白了,难怪大奎和李萱这段时间表现异常,原来他们俩背着她好上了,两个人一直在她的视线之外暗度陈仓。剜心蚀骨般的疼痛像电流一样,迅速涌向全身,她趔趄了一下,差点没摔倒。恋人和闺蜜的背叛让她觉得无比恶心,这种vprWCX6V+FHbzirK4k6I2UwRm+ON15zq6y/fS+9LdG0=感觉如同嚼了蟑螂未孵化完的卵,白色的幼虫喷薄而出,她的胃有种翻江倒海的感觉。

大奎急忙上前搀扶住她,轻声说,李萱在卧室里,刚睡着,你进去看看她吧,有些事儿我以后再跟你解释。

马燕悲愤地咆哮,还想解释啥?你们的戏码演完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们俩!她热泪横流,转身从李萱的房子里跑出去,迎面碰到了刚刚买药回来的王哲,王哲猜到她可能是李萱的好友马燕,刚要说话,马燕就跑没影了。

马燕出了小区,直接上了出租车,身后,传来大奎歇斯底里的喊声,她不理,大奎打来的电话,她一个也没接。

她随便找了一家小旅馆,关闭了手机,不吃,不喝,不思考……昏昏沉沉躺了好几天,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混沌……她想在告别尘世之前,跟寄养在娘家的八岁女儿通个电话。她积蓄全身力量坐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熟悉的号码,电话里立刻响起了母亲大喜过望的声音:妞妞,你妈来电话了。她记不清与母亲和女儿妞妞都聊了些什么。放下电话时,一股温暖的力量缓缓地注入她的身体里,她支撑着穿好衣服,下楼喝了一点清粥。

草木葳蕤,花事繁盛。刚进四月,大地蒸腾出来的热气黏腻得让人气喘。马燕走在街上,街上塞满了形形色色的人,那些人来去匆匆,让她产生了恍若隔世之感。下午三点多钟,她回到了一品香饭店,打算收拾自己的行李箱,跟老板告别,回东北老家。她推开饭店的门,店里只有大奎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他眼睛红肿,精神倦怠,神情萎靡,如同泥塑一般。

大奎看到她,轻声说,李萱走了,今天凌晨走的。

马燕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水般地席卷而来,她颤声问道,去哪儿了?

大奎没有回答,慢慢地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取出来一个文件袋,从文件袋里取出一份文件和一把钥匙,郑重地交给马燕。马燕扫了一眼文件,泪水夺眶而出。这是李萱手写的一份遗嘱,她认得好朋友的字。不用看,她已猜到这份遗嘱的内容了。李萱像水滴一样悄无声息地蒸发掉了,深入骨髓的哀伤让她悲痛欲绝。

大奎哽咽着说,李萱委托我把文件和钥匙亲手交给你。

马燕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捧在手心里。这钥匙黄铜材质,金灿灿的,上面雕刻着细腻的纹理,后面坠着一只美丽的淡紫色兰花扣儿。那兰花扣儿编得缜密、精细、用心,马燕一眼就认出是李萱的手艺。

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她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