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下
2024-10-09陈武
【作者简介】陈武,江苏东海人。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钟山》《花城》《清明》等刊物,出版各类文学作品六十余种,代表作有《连滚带爬》《中介》《换一个地方》《三姐妹》《一封信和另一封信》等。
1
这个园子里全是荒草。有一个铁艺栅栏和临街的人行步道相隔。园子的两侧,东边是公厕和垃圾处理厂,西边是一个叫阳光美园的小区。
我每次去单位拿邮件、取杂志、开选题会,都会从园子的边上经过,从未想过这个园子为什么荒废了,为什么有这么多茂盛的、半人深的杂草恣意地生长,为什么无人打理。直到有一天,也就是深秋的某一个周末,我看到有一个老人在收草,这才停下脚步,站在栅栏外边,观察了一会儿。杂草真的很深很密,个别的蒿类,比老人还高。老人白发,驼背,像收庄稼一样,一把一把地割。被割倒的草,一堆一堆地码放着。我看到那些碴口下,也就是草的根部,很粗硕,很壮实,说明地劲足,如果用来种庄稼,是一块丰收的良田。
草香味很浓郁,很好闻。我来自乡村,到北京也就十来年时间,对泥土和稼禾的记忆依然深刻,突然嗅到这久违的草香味,踟蹰着,不愿走。再看新鲜的草碴上有一些蚂蚱或者昆虫在跳动,偶尔作短距离的飞翔,更是觉得亲切,脑子里顿时出现少年时赤脚追逐的画面。这块地归宿何处呢?隔壁垃圾处理厂的?还是另有主人?探究这个也没有意义了。我目光越过园子,向对面看去,还能看到一条河,能看到对岸河堤上的排排大树。这真是个得风得水得太阳的好地方啊。
2
一个小女孩,很可爱,大约五六岁的样子,穿好看的花衣裳和小粉鞋,白白胖胖的,在园子里玩。肯定是老人带她进去的。从年龄上看,应该是他的孙女。她大约跑累了,就坐在栅栏里侧一堆新割的草上,面向栅栏的墩台。我看她在墩台上放着一排草的叶子和枯枝,一个人在静静地看。
小姑娘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呢?
隔着栅栏,我也蹲下来。我惊异地发现,她玩的不是草叶、树叶,也不是枯枝,而是几只昆虫,几只经过巧妙伪装的奇异的昆虫:一只螳螂,伪装成草绿色的树叶,而且是两片不同形状的叶子,脖子和头部的叶子是五边形的,腰和肚子部位的叶子是椭圆形的,只露出头部的一点额和两根细细的触须,连腿都被树叶遮住了。还有一只我们叫草婆婆的昆虫,身上披着一片老叶子,叶子上还有虫蛀的痕迹,有两处叶脉呈网状白色,像经历了许多的沧桑。那条不认识的、颜色如泥土的虫子,伪装成一段枯树枝,尾巴部分还鼓起了一歪一扭的不规则树瘤,几只细长的腿,更像是枝须。更搞笑的是那只小昆虫,约有一点五厘米长,像是一个花蕊,或者就是躲在花蕊里变成一个花精的,头、两只前爪和后腿部位,分别是不同颜色的花蕊,粉的、白的、嫩黄的、粉中带条纹的,不细看,真就以为是一朵鲜艳的花蕊。更绝的是,一只约两厘米长的昆虫,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栗色的枯叶,如果和枯叶混在一起,还真的分辨不出来。
可能已经是深秋了,它们的生命也即将结束了,几只昆虫虽然都还活着,已经不太活跃了,静静地任凭小女孩摆在栅栏的墩台上,晒着阳光,接受着观赏。我仔细地看着它们,深深地钦佩它们逼真的伪装能力了。可能是为了躲避异族的侵袭,也可能是为了迷惑动物,居然让它们改变了原来的衣装和面目,真是太神奇了。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呢?那身上的叶子不是自己原生的,除了那段“枯枝”不过是运用了仿生术外,其他的叶子或花蕊,是真的叶子和花蕊,却已经和昆虫们的身体融为一体了,叶子和它们的翅膀或四肢已经共有了生命,并且互相在维护着彼此的生命。这应该是什么现象呢?我不是昆虫学家,也不懂植物学,真的无法解释。
3
阳光照在园子里。
收割后的园子比较平坦,草梗齐斩斩的,大约有两三寸高。那些成捆的干草,已经被运走了,园子显得亮堂、利索了很多。草梗里,会遗落一些植物,我看到一种我们叫“泡端端”的浆果,植株已经被削去了大半,只在根部的腋丫里,还挂着几个小小的绿灯笼。我知道绿灯笼里有一种小果果,青黄的,入口甜酸,还有点涩。这种浆果,有人工培植的,产地来自东北或河北、内蒙一带,超市里有卖,混在水果或蔬菜里,叫“红姑娘”或“姑娘果”,个头比野生的大不少。这种果子,古今都有人吟咏过,纳兰性德就有一首《眼儿媚·咏红姑娘》的牌曲,其中有“樱唇微绽,靺鞨红殷”的妙句。周作人在《小孩的花草》中,引《燕京风时记》书中的话:“每至十月,肆市之间则有赤包儿斗姑娘等物。赤包儿蔓生,形如甜瓜而小,至初冬乃红,柔软可玩。斗姑娘形如小前,赤如珊瑚,圆润光滑,小儿女多爱之,故曰斗姑娘。”这里的“姑娘”,就是“姑娘果”,而“赤包儿”就是瓜蒌。周作人接着又说,“这两种草中国大概到处都有,不知道为什么别处都不注意,只有北京的小孩拿来玩耍,而且摊上还有售卖的。叫儿童多与植物接近本是好事,只可惜流行得不普遍。”我想起老人割草那天带进园中的小女孩,她只顾被好看的、精通伪装术的昆虫吸引住了,还没有注意这“姑娘果”子,否则,她也会拿来玩耍,长大后,也会成为她美好的回忆的。
杂草下有一个枯树根,大约有碗口粗,离我也就一米多吧。枯树根基本上被杂草的草梗掩盖了。如果不是紧挨着树根那儿,撑破一块枯树皮,鼓出一块泥土,顽强地钻出一丛栗色的蘑菇,我还不会发现它。这丛蘑菇细细瘦瘦的,互相拥挤在一起,顶着的一簇簇小伞也有些萎蘼,但却异常的新鲜。这都应该拜枯树根提供的元素和养分,同时和杂草被收割也有关联。
我放眼望去,一片逶迤、起伏的草梗,像是修剪过的草坪,只不过不像草坪那么青翠盎然。但是,它坚硬的碴口和苍黄中泛着的绿意,何尝不是另一种风度和姿态呢?更让人期待的是,你不知道草梗下还藏着什么,还有着怎样神秘的世界。
4
又过几天,我照例从园子边经过,看到一只喜鹊,落在草地上。在城市里,很难看到喜鹊的,我便好奇地停下脚步,看看它。
说起来我对喜鹊还真有过比较。南方的喜鹊身体相对的瘦长,北方的喜鹊要大一点,看起来身体团而肥。这只喜鹊正是这样,它很强壮的样子,在草梗上寻找着吃食,草籽、或者秋虫什么的。它很专注,对我这个离它几米远的偷窥者并不上心,偶尔小幅地跳跃一步,很有点矫健的意思。喜鹊一般都是成双成对的,现在又是秋天,不是孵化的时候,它的伴侣呢?也或许是它刚刚发现这个好的食物供给基地,还没来得及向伴侣报告;也许,它现在还是羽毛刚刚丰满的雏鸟呢。总之,它现在是在享受美食,也在享受阳光。在喜鹊不远处,有几只麻雀,也在草梗下寻着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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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野菊花开了,细而瘦,只开三朵小花,花朵不大,花瓣也是细瘦的。离黄色的野菊花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株小花,不是黄的,是白的,只一朵,从草梗里探出头来,很有点害羞、胆怯的样子,似乎现在不该开花似的。如果再仔细一点,向远处放眼,还能看到一星半点这样的小小花朵儿,蓝的、粉的和红的都有。现在才是十一月初,加上这几天气温的持续升高,有的年轻人又穿回了T恤。那些原被杂草遮蔽的小野花,可能把气候当成春天了;也或许是确认了霸道的杂草不在了,才焕发了新的生命;或者是风也来了,阳光也来了,这才有机会来舒舒身子,喘口气了;再或许呢,荒草下的它们,生命本来就很顽强,只要气候适宜,它总能开花,总要展示一下美丽的容颜。
除了小花而外,有的草根处,还生出了绿色的小芽儿,这似乎是在呼应花儿们。
我想到了十多天前看到的那个美丽的小女孩了,如果她还来玩,肯定会被这些小花小朵小草芽儿吸引的,还会像观察那些昆虫们一样,睁大好奇的眼睛。
仿佛心有灵犀一样,一抬眼,嚯,那个割草的老人从河的方向过来了却不见小女孩。他带来了一条狗,一条毛色很杂乱的小土狗。狗儿在老b429e8917f5b224bf20405eae32f1bc2c58778b0354bfbd64498f712c50a11fb人身前撒欢奔跑起来,它像是追逐什么,又像是自己跟自己玩儿。于是,我知道,这个园子里,这块草地上,也可能要发生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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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故事终究还是推迟了发生——大雪很快覆盖了园子,园子里一片的白。我再从园子边经过时,开始还望几眼那里的白,知道白雪下边,一个新的周期循环正在孕育,便不再过多地关注。春节很快就要到了,我照例还是回老家过年。待到重新看到园子时,生长在杂草中的荠菜已经开放白色的小花了。
一个阳光洒满园子的上午,我再次从园子边经过,那个老人、小女孩、狗都在。狗趴在一边晒太阳,老人背着手在草地上慢走,小女孩依旧对什么都好奇,手里捡一根去年深秋遗落在草地上的小草棒,这里抽抽,那里打打,也会在草根部戳戳。这画面非常的美,安闲散步的老人,忙忙碌碌的孩子,晒太阳的狗,随风摇曳的小小的荠菜花儿。我驻足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一种美美的愉悦。正欲离开时,两只喜鹊从河南边飞来了,落在了草地上。没错,是两只喜鹊,不是一只。其中有没有去年的那一只呢?我也不知道。两只喜鹊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地觅食,寻找遗落的草种子,引起了狗子的注意,它抬头看看——我担心它会跳起追击喜鹊,但它只是好奇地看了看,又晒它的太阳了。
我很想多停留一会儿,隔着栅栏多看看他们,但是,还有很多工作在等着我,只能不舍地离开了。一路上,园子里的场景已经生成了一幅美丽的画,仿佛一道温馨的微光从心里划过,生出了美好和快乐来。
似乎还想写点什么,收个尾,升华一下,再发点感想什么的。想了想,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