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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江

2024-10-09孙鹏飞

雪莲 2024年7期

【作者简介】孙鹏飞,山东寿光人。潍坊市文联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童话《虫虫守护天使》。在《上海文学》《香港文学》《清明》《青年作家》《解放军文艺》《莽原》《雪莲》等刊发表小说。获第二届冯梦龙优秀作品奖;第二届志愿文学奖;第六届长征文艺奖;二零一八年度莽原文学奖。

多鹤在保安队五年,第六年托人调到了后勤队。这么折腾,是因为他看上了后勤队管理松懈。在后勤队过冬天,不用每个晚上起来站岗。想来可笑,二十六岁的梦想也可以卑微到只为了睡个好觉。

在保安队时,他恨死下雪的冬日夜晚了。可技校时候的雪夜就很浪漫,女朋友打电话叫他起来,两个人到球场看雪。冷了便拥抱取暖。

明天就是元旦了。天气阴冷,玻璃窗在夜雾中颤抖个不停。多鹤洗漱完,铺好了床被,手机邮箱里跳出一条审稿消息。

多鹤把手机贴在胸口,闭上眼睛祈祷一阵。保安队、后勤队都属于修理所,所里要求战士在熄灯前半个小时,把手机交到队长的手机管理柜。多鹤看看手机,还剩余五分钟。

时间紧了点,把审稿消息看完还是可以的。

编辑问他,来稿是原创吗,首发吗,若是,留下通联方式,在明年杂志的第二期发表。

写小说五年来头一次。他弯下腰用头撞击了一下蓬松的枕头,蹦蹦跳跳又读了一遍,又仔细读了一遍,这才给编辑回了消息。

两个纠勤推门而入。纠勤的职责是纠察后勤,专为后勤队设的岗。

多鹤脸上挂着笑。元旦放假,大大小小的管理人员都要来一趟多鹤所在的后勤队。但这时候来检查,让他多少有些紧张,希望这笑容让向来严厉的纠勤别挑什么刺儿。

两位身上沾满了凉气,高个子纠勤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

多鹤把手机给了他,配合检查。

个子高挑的纠勤翻了多鹤的电子邮箱,翻了会儿相册。都是过去和女朋友在摩天轮上拍的,女朋友给他涂了口红,再往前翻还有女朋友的内衣照。多鹤脸上一阵燥热。原是女朋友要给他买衣服,留了他的保暖内衣做尺寸的。只是女朋友玩性大发,穿了他的保暖内衣拍给他看。

原本打算删了的。可是删了过去,只怕自己也变得不完整了。

多鹤紧盯着纠勤,纠勤明显翻动的频率慢了。

翻了一会儿相册,又上了多鹤的微信。

微信是用来工作的,多鹤的微信群里集中着各市级刊物编辑人脉。纠勤逐条翻阅聊天记录,不乏是多鹤肉麻兮兮的谄媚编辑。高个子翻阅完了,并没有因为多鹤处心积虑讨好哪个编辑而有任何不快,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般,他把手机交给矮个子的纠勤。

矮个子纠勤的上唇生满了淡淡的胡茬子,看上去还很稚嫩,该是刚刮胡子不久。矮个子翻了多鹤平时上的网站,观看的视频记录。翻到一些低级趣味的东西,多鹤个人很喜欢香港导演彭浩翔,在观看彭浩翔早期指导的三级片之后还点了赞。矮个子提醒高个子记录下来,有涉黄倾向。又翻到淘宝记录,订单上写了后勤队的门牌号。矮个子提醒多鹤,商业泄密。

“对手若要搞垮我们经营几十年的链轨修理所,只需要知道一个地址就够了。”

多鹤以前也试过只写村落,地址具体到临近的村落,不写门牌号。有几次寄丢了,便添上了。

矮个子接着翻多鹤和女朋友的QQ聊天。多鹤小心地瞥着屏幕,因为和女朋友说的从来都是情啊爱啊有的没的,忽而有些难为情。

矮个子并没有让多鹤难为情太长时间,翻了会儿便进了女朋友QQ空间。

起初看见的都是女朋友的近况,多鹤没敢跟着看。再往前是数不尽的抱怨牢骚,说多鹤禁欲,她也要跟着吃素。矮个子富有耐心地翻到了去年五月份。多鹤的表姐结婚,到场的都是修理所职工。多鹤穿着保安服围绕在一群职工中间,女朋友挽着他的手臂。

多鹤还没说话。矮个子说,穿保安服照相,手机我们拿走了。

“拿走?”多鹤没反应过来。

带着链轨修理所字样的保安服照相,牵扯到企业形象。手机没收了。

高个子检查了多鹤的床头柜,从里到外把东西掏出来,并没有管制刀具、烟火、酒之类的违禁物品。要走,矮个子问多鹤,为啥不是后勤队枕头。

高个子这才发现工作的疏忽,忙拿起枕头检查。

多鹤嫌下发的枕头硬,自己在商店买的。现在规章已经出来了,职工必须使用后勤队配品。矮个子问完枕头,又摸了摸多鹤的被子。

配发的被薄,多鹤盖的是表面套着蓝色被套的羽绒被。

矮个子用摄影机拍下了多鹤的脸孔,把多鹤记录在案,和高个子纠勤一前一后走了。

多鹤站在窗口点了支烟,直到烟头烫到了手指才想起自己在抽烟。他觉得刚才的俩人简直是特工。他拿不准该不该告诉队长,稍微犹豫熄灯铃响了,有什么事只好明天再说。简单收拾了,便上床睡觉。

多鹤已经和他女朋友分手了。看见她空间那些照片,又想起好多在一起的事。睡着了心里还堵得慌。下半夜梦到他初到修理所保安队的情景,那个漫天大雪包裹着的保安培训基地。他握着防爆叉,立着防暴盾牌,趴在雪堆里,哨子哑了,对讲机和手指冻在一起了。他离开培训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大雪上了床。从保安服的口袋里摸出女朋友写来的信,信也冻住了,屋子里有暖气,他摸了摸,把信放暖气管子上,又烫伤了手指。

多鹤醒了过来。他倚在床头杂七杂八想着心事,中间上了趟厕所。多鹤喜欢裸睡,自从看了《荒野猎人》,每次裸身钻进被窝,都要脑补冰天雪地里看见一匹死马。他刨开马的肚子,内脏已经凉了,他钻进去,用身子暖热。

套上内裤上厕所回来,再也睡不着。刚到修理所的保安队,他还依稀记着,只配发了一床被。管理层定的,一床被,显得好看,多了臃肿。把大衣盖在被面上,会不会冻感冒全看头天晚上睡觉老不老实,翻不翻身。他睡上铺,一觉醒来,嗓子不舒服,一看大衣在地上。

发烧最严重的一次是除夕夜,他自己举着吊瓶在修理所医务室长廊的长椅上。病房里都是来的比他早的病友。他的手机没有上交,偷偷摸摸跑去厕所给家里打电话。祝福完家长,又给女朋友打电话。手机已经一个多月没充电,电池格子里只剩下一丝,他有些急,和女朋友抢着说话。女朋友多次强调,一定坚持住,一定要想方设法立功,早日进入修理所学本事。

“满大街都是链轨,将来的世界一定是链轨的世界。你学好了,到哪里都不怕。”

说着说着两人哭了起来。血液回流,吊瓶变得鲜红。

一年就这样睡过去了。隔天多鹤没听见起床铃,点名时才赤身裸体从被窝窜出来。披上后勤服,踩上后勤皮革靴,站到队伍里时点名已经结束了。后勤队长当着大家的面批评了他。

点名之后他原本想把昨晚的事跟队长汇报,可是面对队长的嘴脸一下没了勇气。只好决定吃完饭再找队长。没来得及洗漱,老秦便带着他到宿舍楼前面江边扫落叶。

路上多鹤问老秦没有手机的年代,后勤怎么娱乐。保安是站岗,后勤是干杂活。干后勤超过十年,就叫老秦。这位老秦便由年轻干到老,即将退休。职业生涯一直没立功,也就一直干外围和杂活,出的是死力气,始终无法进入修理所内部。

老秦说,打牌。也不光是打牌,老秦边回忆边说,那个压抑的年代,没有今天这么多宣泄途径,和外界联系也没有这么方便,都是靠打架释放压力。

多鹤沉思了一会儿,把昨晚的事告诉了老秦。老秦也沉思了一会儿,要多鹤告诉队长。

“队长怎么处理?”

“后勤涉黄,影响企业形象。商业泄密,涉嫌搞垮企业。不使用配发品,着保安服照相,没有一点荣誉感。”老秦数落着。

“通报?”

“后勤队长念检查,队长再处理你。”

“怎么处理我?”

“队长不好,我们能好?你能好?”

多鹤把落叶装进垃圾袋,黑色的塑料袋子破了。落叶撒了。

“你把我们连累了。”

老秦还说,这只是开始,今后后勤队管理只会更严格。

整个岛城都在下雾,多鹤抱着扫把愣在原地,面前黑乎乎的江水里泡着冰碴子,多鹤从兜里摸出硬币,扔进江水。许愿世事逢凶化吉。

这条水道走向较为固定的江,某个支流从多鹤所在的修理所后勤队三分之二处穿过。江边植被繁盛,到了秋冬季节,树叶黄了,花草凋谢,苦了驻地后勤队的。

通常垃圾车一天只来一次,装满了,剩下的叶子便堆在那里。迎上清早的大雾,成堆的落叶蔫头耷脑,打扫也费了些工夫。

老秦说垃圾车满了,明天再来。

多鹤碎碎念着队长不好,我不好,并没听清老秦说啥,老秦走了,他自己站在江边。

多鹤还记得第一次见烟波江时,心下念着谁这么浮夸,只是一道漆黑的水沟子,竟也说成烟波江。他不能理解水沟子如何变烟波江。问及老秦,老秦指着河道说,一早一晚,早上有雾,下午焚烧树叶,也起烟雾。所以叫烟波江。再问,河沟子何以叫江。老秦说,是大江的一个支流,早晚要汇入大江,汇入大海的。

多鹤站在河道边看了会儿,从兜里摸出硬币,扔进河里。

老秦问他作甚,多鹤说许愿。

“许啥愿?”

“当作家。”

“你这不是拿钱打水漂吗?”

多鹤看着漆黑的许愿池说,“这叫水面开花。”他老想着当作家,失去女朋友之后这个愿望格外强烈。

多鹤站在江边看了会儿,知道老秦走了。他自己沿着江面到了后勤队的围墙边上。围墙外面的水道让老百姓的生活垃圾堵住了。老百姓利用江水输送生活垃圾,水面腌臜多是为此。

多鹤调到后勤队,所托之人是保安队的老秦韩哥,韩哥是保安队唯一一个立过功,但没进入修理所内部的。想到韩哥,多鹤心里也有了底。韩哥的舅舅在修理所的功管部门,审批职工“立功”。因此,整个修理所,就没有韩哥办不了的事。

吃过早饭,多鹤去一楼小铺买了两包烟,跟后勤队请了假去保安队。

到了之后才知道韩哥回家住宿了。结了婚的保安是要轮流回家住宿的,两周能回去一次。多鹤打电话给韩哥,韩哥还没起来。韩哥问多鹤是不是有病,这么早打电话,多鹤说清了事情经过。韩哥沉默了两三秒钟说,这事要抓紧办,真等到通报,你就死了。

一个小时后韩哥穿着便装到了保安队门口,韩哥捏了捏多鹤的脸,说后勤就是养人,胖成啥样了。俩人并肩交谈着到了纠勤队。

韩哥把昨晚一高一矮两个纠勤叫了出来,聊了几句,矮个子纠勤并不买账,也没透露具体情况。

“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韩哥说。

“别来这套。”矮个子纠勤板着脸。

“你们纠勤队的我都认识。”韩哥说着摸出电话,打给他们纠勤队长。说了几句,韩哥把电话给矮个子。

“把手机还给他。”电话里的纠勤队长说。

矮个子盯了多鹤一眼,说,“我很同情你,但是这样不符合规矩。”

“别来这套。”韩哥说。

矮个子并不慌张,也没有服从队长,直接把手机挂断了。

“没商量了?”韩哥问他。

矮个子看了韩哥一阵,说没商量。

韩哥把多鹤给的烟塞给矮个子,矮个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扔了。

矮个子叫着高个子,俩人回了屋。

矮个子的行为鼓舞了多鹤。多鹤忽而有了面对队长的勇气,他劝解韩哥说,不要了,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吧。

多鹤邀韩哥一起吃午饭,韩哥说家里有事推脱了。分手后,多鹤回了后勤队。

多鹤到队长宿舍,队长和一堆老秦在打牌。多鹤站着看了一会儿,回自己屋找了张椅子坐下,有了写小说的念头。

多鹤写过太多的小说,投过太多的稿子。好多他自己记不清了。其实昨天晚上审核的稿子,多鹤只知道小说名字,内容已经混淆了。

多鹤念书那会儿就经常把功课混淆。课文是要背下来的,考试要考。发生在多鹤身上的事比较邪性,课文背下来了,考试考的也是多鹤背下来的段落,只是考的不是全文。摘取的一段文字,开头或者中间空出两个字,让多鹤填。比如“仍然”“仍旧”“依然”“依旧”,都是词意相近的选项,多鹤几乎次次填错。

明明费尽心力记住的,怎么会填错呢?活像中了魔咒。多鹤开始也不是班里的差生,只是次次考试都考个低分,也便成了差生。

现在,这个魔咒解开了。多鹤自己发表的文字都混淆了,只能记得标题,就更别说是别人写的了。多鹤觉得好笑,是不是作者本人考试,考自己的文字,也会填错。

多鹤面对着笔记本电脑,打了半天腹稿,决定写一个新的小说。

明年二月份就要发表第一篇小说了,趁着现在不骄不躁多写几篇,以后恐怕受到广泛关注,就不能心平气和写东西了。多鹤惋惜道,好日子总是有限呢。

一个上午啥也没写出来,几乎每一个段落,都有女朋友的身影游走其间,搅得他心神不宁。中午吃过饭,没有午休,接着打腹稿。

写社会现实题材,只上了一年技校,社会经历严重匮乏。已经二十六岁了,写校园爱情早已过了年纪,都市爱情太不熟悉。写现实题材,保安之路,后勤之家,倒是自己的本域。只是他对于后勤工作、保安生活意见太多,能否一一呈现,还是有选择的呈现?呈现多了,倒成了攻击。呈现少了,说一半掩一半,自己也c052c98c73e3058fec6f180965273d8c不痛快,反倒失去表达的欲望。

一个下午啥也没写出来。小说悉数胎死腹中,不是主题不够深刻就是思想导向性太强。吃过晚饭,继续坐在椅子上冥想。

想了半天也没头绪,索性先丢一边。所以到了晚上点名,多鹤早早地去了。点完名,老秦找多鹤谈话。问多鹤事情怎么样了,多鹤说任凭队里处理。老秦说,你提前跟队长说一声,让他也有个准备。

多鹤去了队长宿舍。

队长拍了桌子,问多鹤是不是猪脑子。说多鹤来后勤队这么多日子了,除了惹麻烦,什么贡献也没有。这样的人干后勤有什么劲。说完可能觉得话失了,过头了,又转话头安慰几句,问起来多鹤家里的情况。

问起家里,多鹤想到的只能是女朋友,女朋友跟一个胖子好上了。胖子给女朋友剪过手指甲和脚趾甲,多鹤见过女朋友和胖子秀恩爱的照片。那个胖子胖得很匀称,很好看。

多鹤自己捋了捋哪里错了。中学时候考试考不到高分,后面失去学习兴趣,厌学。考上了技校,认识了女朋友。后来出门求职。单独拆开都没有错,或者每一个环节都错了。干保安之后好了五年。除了五年来见面的七十五天,多鹤一直用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维持着这段感情。忽然某天,在所有兑现不了的情话都说了一遍之后,一句话都说不下去了。

多鹤给女朋友买了新衣服,女朋友又给他寄了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封信,信上说胖子也在给女朋友买衣服,希望多鹤别破费了。多鹤厉声呵斥女朋友,希望女朋友专一,放弃和胖子来往。女朋友淡然道,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禁欲,也要我吃素?

多鹤说,眼下的日子都是暂时的,早晚会过上另一种生活。

哪一种生活呢?

隔天早上多鹤跟着老秦到江边打扫落叶,迎上清早的大雾,成堆的落叶蔫头耷脑,打扫也费了些工夫。

中间响了一次早饭铃,吃完饭又接着打扫。

老秦说过去都是把树叶拢成一堆,点火烧了。

“现在咋不烧?”

“垃圾车满了,明天再来。”老秦说着要回去。

“这么堆着,啥时候打扫干净?”

“要不弄一小堆,点了?”老秦蹲下去摸了摸落叶,多鹤也跟着摸,湿乎乎的。

“我有办法。”多鹤说。大食堂有固态酒精,可以弄点过来。多鹤见大食堂前面的公告栏里一群人围着,忙挤上去看,饭前修理所管理人员带着相机进了后勤宿舍,拍了一堆照片。有一张是关于多鹤的,标题是个人卫生极差。蔚蓝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还说得过去。一条没有褶皱的雪白的白床单,说得过去。只是床头上放着一封皱巴巴的信。

这就和后勤的卫生标准不符了。

多鹤上高中时一条毛巾挂歪了,让宿舍管理人员记了下来,后来班主任给多鹤的爸爸打了电话。多鹤爸爸怒气冲冲而来,又怒气冲冲而去,走前还当着那么多同学踹了他。

没敢多想,多鹤抱着一盒子固态酒精跑去了江边。

老秦摇摇头,叹息着现在管理严了。

“不烧了?”

“让纠勤抓到也是个事。”老秦说完就走了。

多鹤自己在原地站了会儿,水面的白色垃圾在冰凌上冒了个兴味索然的尖儿。太阳出来后,雾散了,霾依然遍布其中,水面的冰凌些微化开。任由松绑后的白色垃圾随波逐流,浮浮沉沉。

多鹤成年之后就只有两件事满意,第一是写作。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篇小说都不曾发表,他对于写作是动摇的。第二是自己交了漂亮的女朋友。越是对于写作动摇,越是看重女朋友。在完全失去女朋友之后,唯一的安慰就是写作了。

多鹤回了屋子,把床头的信撕了,继续写作。

仍是打了腹稿,一个字都不能写出。腹稿打多了,一条小说的脉络也就理顺了。要写的是多鹤和韩哥。说是多鹤奉命上任地方官员,路途中想借机拜访一位出世高人。到了江边,高人划船来接。高人身材魁梧、仪表堂堂,他说,“我奉旨去下冰雹,顺道接你过江。”

“敢问高人……”

“世人皆称我韩哥,其实我是出世雹神。”

多鹤一听,惊愕的脸面变了颜色。

“冰雹,下在哪里?”

“你任命的一圈之地。”

多鹤双手齐胸,跪地参拜,祈求免除。

“我奉旨行事,多少自有定量,不可徇私。致歉致歉。”

多鹤埋头不起,再三请求免除灾害。船到了对岸,高人卷起阵风走了。江面烟雾缭绕,一声霹雳,下起了馒头冰雹,房摇屋动,室内桌盘颠倒。只是多鹤留了心,发现表面上沟满壕平,庄稼地里唯几粒耳。

故事就到这里戛然而止。多鹤突然收了笑,若猛兽狂奔在原野,他的手指快速敲打起了键盘。直写到晚上点名,抬头看时间,已经错过了点名。熄灯后他停止打字,意识到每一个字都是写他自己的,他在黑暗中哭出了声。

凌晨,多鹤在床上翻了个身。他的十五天年假休完了,还有整整一年才能再见到女朋友。屋子里弥漫着袜子和脚丫子的味道,老秦离他一步之遥,正打着鼾。多鹤一直没有适应集体生活,可悲的是从小到大过的都是集体生活。

多鹤下床穿好了便装,蹲着仔细绑好了鞋带。

老秦挠了挠脸,起来上厕所。多鹤忙钻回被窝。

多鹤睡觉也打呼噜,老秦见他裹在被子里很安静,上厕所回来便披着大衣坐在他床头。

老秦叹了口气说,时代变了。

“时代变了,在过去,一年和媳妇见一次面太正常了。”

老秦咂咂嘴,似在品味自己年轻的那几年,接着说,“现在外界诱惑多了,子女受到的教育也不一样了。谁还傻傻等你,只图一年见一回?”

老秦摸了摸多鹤精湿的一张脸,多鹤扭过头,脸冲着墙壁。“相思的滋味不好受吧?”

老秦慢悠悠点了支烟,自说自话了一通,抽完烟,擦了擦眼角的泪,趴在多鹤耳朵上说了几句。多鹤呜呜咽咽起初答应着,很快坐了起来。

“老秦……”

“你去找她吧,煮熟的鸭子可别飞了。”老秦说完便躺回床上。

多鹤坐着没出声。

“去吧,出了事我顶着。”

多鹤犹豫了会儿,下床抱着胳膊出了门,走进茫茫夜色中。踌躇不定时,想到自己从前是保安队的,便沿着甬路上蜡黄的灯一路走到保安队大门。韩哥正好在坐岗,韩哥见了他很是突兀,在室内招手要问他啥,此时比他年轻的保安问了声好,他抱着胳膊点点头,然后就跑开了。

按照老秦教的,一出了门,拔了手机卡,徒步走了半个小时到镇上。在清早的地摊上买了两张新卡。

给女朋友拨了电话。

女朋友让电话吵醒,打着哈欠问谁,多鹤说我们见一面。手机那边传来男声,瓮声瓮气问谁。女朋友说前任,又问多鹤有什么事吗。多鹤说见面就知道了。

打完电话多鹤把手机卡扔了,又插上了新卡,和老秦联系。

后勤队的人这会儿刚起床,还不知道队伍里少了个人。

多鹤向老秦汇报之后,乘上了火车。到了下午,队长找不到多鹤已经急了。带着一部分人留守在修理所查看监控,另一部分人分成几拨陆续上了不同的车次。

隔天,后勤队的人找到多鹤的家时,多鹤也找到了女朋友的新家。女朋友站在门口,握着从前的信默默流着眼泪。

多鹤像是重新经历了干保安前的分别,最后一次休完年假回后勤队前的分别,女朋友都是这样,像个小怨妇一样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只知道流眼泪。“你能不能不走?”许多天后,女朋友总要这么说一句。

多鹤想说,我不走了。只是一切早已咫尺天涯。

女朋友先回过神,从墙上挂着的男士大衣里摸出一叠钱,塞给多鹤。

“别耽误了你,你走吧。”

走?还是第一次让他走。多鹤拉了拉女朋友的手,忽然变得浑身无力。

“出远门回来,洗洗头再走吧。”女朋友从中抽出手,和他保持着距离。

多鹤脱了上衣,女朋友打热水给他洗了头发。他坐在床上,床下面是成双成对的棉拖鞋。女朋友给他擦头,他一把握住女朋友的手。

毛巾掉到地上。

女朋友挣脱不开,“要这样,你杀了我吧?”

多鹤愣愣地看着女朋友,又眯眼睛看透进窗帘的阳光。“我杀一双。”

“那你算成全我们了。”

多鹤环顾了一圈女朋友的新家,一边的茶几上摆着女朋友和胖子的合影,胖子胖嘟嘟的小嘴涂得红灿灿。从前女朋友也给他涂过口红。

他最后望了女朋友一眼,女朋友又像个小怨妇一样站在那里,不同的是这次没有流泪。

元旦假期结束了。多鹤逃了一天,队里关了他一周禁闭。一周后下午,老秦在黑不溜秋的江边找到多鹤,说有个叫韩哥的来过,手机的事情搞定了。

多鹤没在意这些,倒是地上堆这么多叶子看着别扭,别扭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拿出固态酒精看老秦,老秦默许了,俩人在冻土枯黄的岸边抽了支烟,然后把叶子点了。

起初浓烟滚滚,后来火大了,烟小了。

瘦弱的黑黢黢的一汪河水,在烟雾烘托下,波澜壮阔起来,是一条名副其实的烟波江了。当年崔颢作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是想家中妻子吗?才华横溢却又壮志难酬吗?

多鹤第一次见烟波江,只是一道漆黑的水沟子。老秦说,一早一晚,早上有雾,下午焚烧树叶,也起烟雾。所以叫烟波江。老秦说,这道河沟子是大江的一个支流,早晚要汇入大江,汇入大海的。

多鹤从兜里摸出硬币,扔进河里。他和女友的区别是巨大的,女友享于现状,只能做一条河,或者一个支流。而他多鹤,是迟早要汇入大海的。树叶烧完,多鹤从河里打了盆水浇灭了火焰。

可他心里的火焰正在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