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祜的行迹与诗风
2024-10-04李德辉
唐代诗人众多,人生情况互异。对于那些客走天涯的诗人来说,其行迹就成为理解诗风的一大关键。张祜就是如此,他的诗风就是在漫长的客游中形成的,不了解他的行迹,也就不理解他的诗风。广泛的客游能帮助诗人拓宽视野,丰富阅历,触发灵感,获取题材,提高技能,从客游角度显然更能理解其创作。
张祜其人及其行迹
张祜是中晚唐之间的著名诗人,一生为了科举之业而四处奔波,最后却厄于时运,身事无成,客死异乡,诗名与经历严重不符。其生平事迹,谭优学《唐诗人行年考》、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周祖譔《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有详考。综合诸家所考可知,其人名祜,字承吉。因祜、祐形近,古书多误作张祐。贞元中踏入求名路途。贞元十五年二月,宣武军节度使陆长源被乱军杀害,张祜即有《哭汴州陆大夫》诗哀悼,称“利剑太坚操,何妨拔一毛。寃深陆机雾,愤积伍员涛”,表明其文学活动始于贞元后期。此后多次赴京举进士。《唐摭言》卷十一谓其“元和、长庆中,深为令狐文公所知。公镇天平日,自草荐表,令以新旧格诗三百篇,表进献……祜至京师,方属元江夏偃仰内庭,上因召问祜之词藻上下,稹对曰:‘张祜雕虫小巧,壮夫耻而不为者。或奖激之,恐变陛下风教。’上颔之,由是寂寞而归。”此事还可找到旁证,杜牧《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自注就说:“令狐相公曾表荐处士。”表明并非虚构。文中关键一句是“元江夏偃仰内庭”,如果是指元稹充翰林学士,则与令狐楚镇天平年月不合。据元稹《承旨学士院记》:元稹长庆元年二月,自祠部郎中充翰林学士。十月,拜工部侍郎,出院。二年二月,拜工部侍郎平章事。而据《旧唐书·文宗纪》,令狐楚为天平军节度使,在大和三年十二月至六年二月,这段时间内元稹都不在翰林学士院,而在同州、浙东,可见即使元稹阻抑张祜也不在其任翰林学士时。学界有人将令狐楚荐张祜定在元和十五年到长庆元年,其说亦不确。《全唐诗》卷五一二张祜《寓怀寄苏州刘郎中》:
一闻周召佐明时,西望都门强策羸。
天子好文才自薄,诸侯力荐命犹奇。
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
唯是胜游行未遍,欲离京国尚迟迟。
诗题下自注:“时以天平公荐罢归。”诗题中的苏州刘郎中指自礼部郎中出任苏州刺史的刘禹锡,天平公指在郓州天平军担任节度使的重臣令狐楚。刘禹锡大和五年冬至八年秋,任苏州刺史。张祜作此诗时,因令狐楚之荐未见成效而罢举南归,可见令狐楚荐张祜,的确在大和三年十二月至六年二月,只是阻抑张祜的人不能确定。陆龟蒙《和过张祜处士丹阳故居序》:“或荐之于天子,书奏不下。亦受辟诸侯府,性狷介不容物,辄自劾去。”表明真正原因是公卿推荐不力,执政未予重视,而不是某位大臣在皇帝面前说了坏话。加以他本人还很有个性,姿态傲岸,喜嘲公卿,出入歌楼酒馆,如其《到广陵》诗所说:
一年江海恣狂游,夜宿倡家晓上楼。
嗜酒几曾群众小,为文多是讽诸侯。
此被当政者认为士行轻薄,因此未能录用。
据《唐才子传》,造成他长期不第的另一原因是“不业程文”,即不认同、不修习进士科必考的诗、赋、判文三种文体,所以尽管在京城、外地混迹多年,“凡知己者悉当时英杰”(《唐才子传》卷六《张祜传》),却帮不上他。“遍识青霄路上人,相逢只是语逡巡。”(张祜《偶作》)交游虽广,相交却甚浅。
张祜的干谒始于元和年间,终于大中时。与他关系较深的令狐楚、杜牧均牛党成员,所以他就受到李党的排抑,表明大臣党争也是其求仕失败的原因。他跟李商隐和杜牧一样,生平和文学都受党争影响。张祜这些活动,目的是“求解元”,即求得州府“首荐”,因为“首送无不捷者”(《唐摭言》卷二)。但唐代举进士的名额都分配到各州,每州可荐的举子人数有限。《唐摭言》卷一《会昌五年举格节文》明载,国子监、宗正寺每年荐送进士应举30人、20人。凤翔、山南东道、山南西道、荆南、鄂岳、湖南、郑滑、浙西、浙东、鄜坊、宣歙、商邓、泾原、邠宁、江南、江西、淮南、西川、东川、陕虢所送进士不过15人,河东、陈许、汴州、徐泗、易定、成德、魏博、泽潞、幽州、怀孟、灵夏、淄青、郓曹、兖海、镇冀、麟胜等道所送进士,每年不得过10人。金州、汝州、盐丰、福建、黔中、桂林、岭南、安南、邕管、容管等道,所送进士每年不得过7人。为了争得这些名额,各州每年都要举行选拔考试,由刺史出题,中试者方能荐举进士。名额极少而求名者众,这就在进士中造成激烈竞争,像张祜这类无强援而有性情的文人注定失败。为了得到这个名额,张祜到处求人。长庆三年,乘舟至杭州,拜谒刺史白居易,希望求得该州“首荐”。时文士徐凝亦自富春来,与张祜争解元。主试的刺史白居易试《长剑倚天外赋》《余霞散成绮诗》。试讫解送,以凝为首,祜遂不胜而归,愤激之至,终身不随乡试,事载《云溪友议》卷中、《唐摭言》卷二。后杜牧守池州,与张祜结为诗酒之交,对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怀有很大不平,于是为诗三首以高之,一曰《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
百感中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
…… ……
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二曰《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
七子论诗谁似公,曹刘须在指挥中。
…… ……
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
三曰《赠张祜》:
诗韵一逢君,平生称所闻。
粉毫唯画月,琼尺只裁云。
黥阵人人慑,秋星历历分。
数篇留别我,羞杀李将军。
杜牧的一再称扬扩大了张祜的影响。
张祜早年还得到过著名诗人李涉的赏识,见李涉《岳阳别张祐》:
十年蹭蹬为逐臣,鬓毛白尽巴江春。
…… ……
霸桥昔与张生别,万变桑田何处说。
龙蛇纵在没泥涂,长衢却为驽骀设。
爱君气坚风骨峭,文章真把江淹笑。
洛下诸生惧刺先,乌鸢不得齐鹰鹞。
岳阳西南湖上寺,水阁松房遍文字。
新钉张生一首诗,自余吟著皆无味。
策马前途须努力,莫学龙钟虚叹息。
此诗作于元和六、七年李涉贬峡州司仓时,提到二人相识于京城,曾在长安城东灞桥分别,中间指出张诗“气坚骨峭”,多为题壁,寓有讥刺,诗味隽永,对其多加肯定,寄以希望。
据陆龟蒙《和过张祜处士丹阳故居序》,张祜早在元和中,就感于时代风气,开始“作宫体小诗,辞曲艳发。当时轻薄之流,能其才合噪得誉。及老大,稍窥建安风格……短章大篇,往往间出,谏讽怨谲,时与六义相左右……以曲阿地古澹,有南朝之遗风,遂筑室种树而家焉……从知南海……余汨没者,不足哀承吉之道,邀袭美同作,庶乎承吉之孤,倚其传而有怜者”,表明他晚年还出任过南海县令,这在《广东通志》中也可得到印证。
由于长期不能得第,张祜被迫投靠地方藩镇谋生,方镇成为朝廷之外另一能够决定其命运之地。行迹遍及长城以南,凤翔以东、岭南以北广大区域,陕西、宁夏、甘肃、内蒙、山西、河北、河南、四川、安徽、江苏、浙江、湖北、湖南、江西、广东等省。在扬州、润州寓居最久,润州丹阳还是其晚年隐居终老之地,留下的诗也最多最好。基本的运动轨迹是以扬、润二州为中心,以京师长安为目的地,在长安至润州之间做往复循环。应举求名期间,曾经出游边地,西北至于凤翔、泾、原,灵、夏、丰、胜,北至魏博、幽州,南至江西、荆鄂、湘中、岭南,在唐代诗人中算是游历范围最广、时间最久的一位。李群玉《寄张祜》:
越水吴山任兴行,五湖云月挂高情。
不游都邑称平子,只向江东作步兵。
昔岁芳声到童稚,老来佳句遍公卿。
知君气力波澜地,留取阴何沈范名。
此指出了游历和创作的依存关系。陆龟蒙《和过张祜处士丹阳故居》:
胜华通子共悲辛,荒径今为旧宅邻。
一代交游非不贵,五湖风月合教贫。
魂应绝地为才鬼,名与遗编在史臣。
闻道平生偏爱石,至今犹泣洞庭人。
此则是对其不幸命运寄寓同情,对其才情深表赞许,可以视为其生平与文学的精炼概括。
但张祜的主要活动地域还是淮南、浙东、浙西,其次是江西、宣歙、郑滑。《鉴诫录》卷七《钓巨鳌》云,会昌四年,李绅节镇淮南,张祜与崔涯同寄府下。祜以触物善对,与李绅结为诗酒之知。《剧谈录》卷下载,张祜尝在徐州王智兴使院会饮,从容赋诗,得到王的竭力称扬,云张秀才海内知名,篇什不易得。留驻数月,赠绢千匹。从孙望《全唐诗补逸》所辑诗可知,其《闲居作五首》《江南杂题三十首》《寓居临平山下三首》是杭州诗,《题河阳新鼓角楼》为河阳诗,《到广陵》为扬州诗,《投滑州卢尚书》为滑州诗,《偶登苏州重玄阁》《投苏州卢中丞》《投苏州卢郎中》为苏州诗,《奉和池州杜员外南亭惜春》为池州诗。诗中涉及的有京兆府、河南府及并、魏、徐、宋、陈、许、楚、宣、润、湖、荆、寿、池、岳、潭、衡、洪、江、濠、宿、泗、信、越等二十余州,作诗地点不是郡城、驿站就是道路、僧房。晚年境况凄凉。客居曲阿,大中时卒于丹阳隐舍。《金华子杂编》卷下:
张祜诗名闻于海外。居润州之丹阳。尝作《侠客传》,盖祜得隐侠术,所以托词自叙也。崇远犹忆往岁赴恩门,请承乏丹阳,因得追寻往迹。而祜之故居,垝垣废址,依然东郭长河之隅。
《甫里集》卷二十颜萱《过张祜丹阳故居序》:
萱与故张处士祜世家通旧。尚忆孩稚之岁,与伯氏尝承处士抚抱之仁……光阴徂谢,二纪于兹。适经其故居,已易他主……处士有四男一女……琴书图籍,尽属他人。
所以,张祜成为继孟浩然之后另一终身为处士的名家,留下巨大遗憾。
尽管如此,他的文才还是曾得到了多位名人的欣赏,有二十多部唐宋笔记、诗话、总集提到他。《唐摭言》《唐才子传》载令狐楚荐张祜表称:“凡制五言,苞含六义。近多放诞,靡有宗师。前件人久在江湖,蚤工篇什。研机甚苦,搜象颇深。辈流所推,风格罕及。”指出其诗的过人之处。宋人对其尤多肯定,所论十分精当。魏野《送王专王衢之许下自维扬谒孙学士王舍人》:“薛能诗在僧楼上,张祐名题酒肆中。”林逋《孤山寺》:“白公睡阁幽如画,张祐诗牌妙入神。”表明张诗早在北宋就被当地人刻为诗牌,高悬于酒楼、寺观,供人观赏。晁说之《成州同谷县杜工部祠堂记》更明确提出:“前乎韩而诗名之重者,钱起后,有李商隐、杜牧、张祐,晚惟司空图,是五子之诗,其源皆出诸杜者也。”认为其诗出于杜甫,其实不然,杜甫对其影响并不明显。毕仲游《枫桥寺读张祐诗碑》引张祜诗:“长洲苑外草萧萧,却忆相从岁月遥。惟有别时应不忘,暮烟疏雨过枫桥。”并有和作:“茂苑春归花信空,黄梅渐熟麦揺风。今朝门外分携处,还是枫桥烟雨中。”王安石有《崑山惠聚寺次张祜韵》,孙觌有《平江府枫桥普明禅院兴造记》:“唐人张维、张祐尝即其处作诗记游,吟诵至今,而枫桥寺亦遂知名于天下。”宋李昭玘《乐静集》卷五《录张祜诗》:“胜因禅院,有王智兴诗刻凡十余篇,最后处士张祜酬智兴诗。”周必大《文忠集》卷一八三《记昆山登览》:“绍兴戊寅正月一日,予在平江府昆山县,挈家同邑宰程沂咏之游山,寺寺名慧聚……张祐尝题诗云:宝殿依山险,凌虚势欲吞……”以上所举仅为著者,但足以显示出张诗的过人之处。其文学史地位正是凭借着多位唐宋名贤的称许才得到确定。
张祜诗的诸多胜处
在唐代,张祜的文誉低于李商隐、杜牧、温庭筠,属于中等层次的名家。一生经历德、顺、宪、穆、敬、文、武、宣宗八朝。文学史上以宫词得名,以题咏著名。其《宫词二首》其一“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是唐代最著名的宫词,誉满天下,传诵极广。郑谷《云台编》卷中《高蟾先辈以诗笔相示抒成寄酬》:“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唯应杜紫微。”其下自注:“杜牧舍人《赠张祜处士》云:‘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云溪友议》卷中载杜牧此诗作“如何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表明此诗写成不久就被乐工制为乐曲,宫女传唱。题材则大中三年得自进士高璩,涉及武宗爱姬孟才人的故事。诗意得自大历诗人耿湋《渭上逢李藏器移家东郡》:“求名须有援,学稼又无田。故国三千里,新春五十年。”宋王观国《学林》卷八:
唐张祜有诗,名《宫词》,诗曰:“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当时人颇称赏此诗,然后人读之,多不晓其句意。唐人小说云:宣宗时孟才人者,本东南人。入宫二十年,以善歌得宠。宣宗不豫,才人侍帝使歌,才人歌《何满子》一声而泣下,故祜《宫词》专为此发。当时人知其事者,无不以为切当也。
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三:
景祐四年……陈尧佐为宰相,韩亿为枢密院副使。既而解牒出,尧佐子博古为解元,亿子孙四人,皆无落者,众议喧然,作《河满子》以嘲之,流闻达于禁中。殿中侍御史萧定基时掌誊录,因奏事,上问《河满子》之词,定基因诵之。先是,天章阁待制范仲淹坐言事左迁饶州。王宫待制王宗道因奏事,自陈为王府官二十年不迁,诏改除龙图阁学士、权三司使。王博文言于上曰:“臣老且死,不复得望两府之门。”因涕下。上怜之,数日,遂为枢密副使。当时轻薄者取张祜诗,益其文以嘲之曰:“天章故国三千里,学士深宫二十年。殿院一声《河满子》,龙图双泪落君前。”
魏泰《东轩笔录》卷一五所载略同。此诗存传的资料之多,足证是张祜最具影响的代表作,完全可纳入一流唐诗范围。《华清宫四首》《连昌宫》亦为名篇。后者云:“龙虎旌旗雨露飘,玉楼歌断碧山遥。玄宗上马太真去,红树满园香自销。”宋何汶《竹庄诗话》卷十三选张祜此诗,后按:“张祐素以诗名,而《华清宫诗》尤为世所称。”虽然误记诗题,但其眼光还是独到的。
张祜还是中晚唐之间题壁诗的重要作者,如李涉《岳阳别张祜》所说,“岳阳西南湖上寺,水阁松房遍文字”。诗题中带题字的多达85首,比白居易还多。部分诗是题写上墙的题壁诗。由于多写当地风物,故而还被视为地域书写的代表作。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张祜喜游山而多苦吟,凡历僧寺,往往题咏……如杭之灵隐、天竺,苏之灵嵓、楞伽,常之惠山、善权,润之甘露、招隐,皆有佳作……信知僧房佛寺,赖其诗以标榜者多矣。”准确指出其诗歌创作融题寺、咏景于一体的艺术特色。张祜《送李长史归涪州》:“好为题新什,知君思不常。”《旅次上饶溪》:“更想曾题壁,凋零可叹嗟。”把他喜爱题壁的创作特点概括出来。题材范围遍及边塞、山水、寺庙、古迹、驿馆、音乐、物象,体裁为五律、五绝、七绝,极少有古体。“题”的后面,常有寺、庙、堂、院等字眼,如《题润州金山寺》《题杭州孤山寺》《题余杭县龙泉观》《题惠山寺》,均为五律,表明已经题写上壁。少数诗如《禅智寺》无题字,也是题壁诗。另一些诗则带投、赠、献等字眼,为干谒诗。还有60多首咏物诗、20多首感怀诗,这些题材,都代表中晚唐诗的一种风气。《文苑英华》选其诗60余首,题材据《英华》目录,依次为咏物、乐府、观妓、山川、行迈、寺观、隐逸、寄赠、酬和、送行、军旅、悲悼、居处、花木、禽兽。王士禛《古夫于亭杂录》卷五将张祜推许为“长庆、宝历间诗人之翘楚”,立论的基础就是张祜在多个题材领域的显著成就。也正是着眼于此,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卷四三才选录张祜七绝86首,另于卷一六选其五绝26首,名篇佳作,尽在选中。
由于到过的地方多,所以在宋元明清历代地理总志、方志中出现频率也高,今存地志中可以查到360余次,仅宋代文学地理总志《方舆胜览》就出现20次。最著名的莫过于润州、扬州佛寺题诗,都是题咏地方风物之什。唐人李益、王建、张祜、杜牧、卢仝、崔涯、章孝标、李嵘、王播,都在扬州留过诗。但相比之下,张祜之诗尤其著名。《太平寰宇记》卷八九,润州丹徒县甘露寺,“诗人多留题,唯……张祜云‘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金山泽心寺……诗人多留题。张祜云:‘一宿金山顶,微茫水国分。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因悲在朝市,终日醉醺醺’。”《十国春秋·孙鲂传》:“有《题金山寺诗》,与张祐诗前后并称,一时以为绝唱。”宋陈舜俞《庐山记》卷三紫霄峰条载张祜诗:“紫霄峰下草堂仙,千载空遗石磬悬。”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二《孤山三提胜迹》载张祜诗“断桥荒藓合”,孤山条载唐张祜诗“楼台耸碧岑”,凡此诸作,均堪不朽。《容斋随笔》卷九《唐扬州之盛》:“张祜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云溪友议》《唐摭言》所载张祜与徐凝争解元中张祜自举的代表作,正是《甘露寺诗》的“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金山寺诗》的“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其他五绝亦往往超卓。如《江南逢故人》:
河洛多尘事,江山半旧游。
春风故人夜,又醉白苹洲。
如《松江怀古》:
碧树吴洲远,青山震泽深。
无人踪范蠡,烟水暮沉沉。
如《书愤》:
三十未封侯,颠狂遍九州岛。
平生镆鎁剑,不报小人雠。
此几首莫不兴象超妙,寄托遥深。
张祜的题咏风物诗受到历代选家的重视,在诗歌总集中入选的作品较多。韦縠《才调集》卷七选张诗六首,含《观杭州柘枝》等观妓诗四首,《病宫人》等宫词二首。王安石《唐百家诗选》选张宫苑、咏古诗七首。宋扈仲荣等《成都文类》选其成都风物诗二首。方回《瀛奎律髓》选其诗七首,皆为名篇。卷一录其名篇《金山寺》,下按:
此诗金山绝唱,孙鲂者努力继之……大历十才子以前,诗格壮丽悲感。元和以后,渐尚细润,愈出愈新。而至晚唐,以老杜为祖,而又参此细润者,时出用之,则诗之法尽矣。
入选理由,正是此诗取景构境上的“工巧”之长。同卷录王安石《次韵平甫金山会宿寄亲友》,下按:
介甫有金山寺五言律诗,未为极致……张祜诗无可议矣。荆公此诗,恐亦未能压倒张处士也。
此表明张诗高处,宋人难及。
张祜乐府诗的成就较高,短曲长歌,各成格调;韵味风情,不减王建。郭茂倩《乐府诗集》选其乐府诗四十五首,其中属相和歌系列的《长门怨》,清商曲系列的《丁督护歌》《读曲歌》《玉树后宫花》《乌夜啼》《莫愁乐》《襄阳乐》《拔蒲歌》,琴曲歌系列的《思归引》《昭君怨》,杂曲歌系列的《车遥遥》《爱妾换马》《树中草》都属泛咏前代,不同处在于摹拟味较淡而略具民歌色彩,少数诗中人物非古非今,难以辨别。《入关》为横吹曲,作者却将前代乐府的边关之事置换为唐代乡贡进士入关一暏京城形胜,大写秦中帝王州的山河壮丽,新意十足。《白鼻騧》为李白同题诗的拟作。近代曲辞系列的《上巳乐》《大酺乐》《千秋乐》《热戏乐》《春莺啭》《雨霖铃》《折柳枝》中心人物都是女性,时代都在盛唐。一些短诗具有“比兴体制”,前半以比兴起势,后半以实写证之。后人对此亦有论焉。《容斋三笔》卷一六《乐府诗引喻》:
自齐梁以来,诗人作乐府《子夜四时歌》之类,每以前句比兴引喻,而后句实言以证之。至唐张祜、李商隐、温庭筠、陆龟蒙,亦多此体。
所论即古乐府的比兴引喻之体,张祜运用得十分娴熟。《苏小小歌三首》《昭君怨二首》属于咏古,后者得之于京城西北边地客游期间,写边地景色,也未重复古辞。
张祜还有出色的观猎诗。五律《观魏博何相公猎》,内容是魏博节度使何进滔出城围猎的精彩场面,约作于文宗大和三年何进滔担任魏博节度使以后的十余年间:
晓出郡城东,分围浅草中。
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
背手抽金镞,翻身控角弓。
万人齐指处,一雁落寒空。
此诗八句均为动作描写,塑造马上英雄的矫健的身手,不凡的武艺,取材精确,线条明快,极有气势,在杭州期间,还得到了白居易的肯定,认为是继王维《观猎》之后的又一观猎题材的名作。白居易对他是抱有成见的,唯独此诗十分欣赏,可见其品格确实不凡。
张祜还有四首塑造迁客形象的送别、寄赠、伤悼诗,十分成功,印象深刻。《送沈下贤谪尉南康》:
秋风江上草,先是客心摧。
万里故人去,一行新雁来。
山高云绪断,浦逈日波颓。
莫怪南康远,相思不可裁。
此诗作于京城长安,送别其好友沈亚之贬虔州南康县尉。
《送徐彦夫南迁》:
万里客南迁,孤城涨海边。
瘴云秋不断,阴火夜长然。
月上行虚市,风回望舶船。
知君还自洁,更为酌贪泉。
此诗是送其友徐彦夫贬岭南,想象其南迁途中经历、景色。
《伤迁客殁南中》:
故人何处殁,谪宦极南天。
远地身狼狈,穷途事果然。
白鬚才过海,丹旐却归船。
肠断相逢路,新来客又迁。
此是写唐代长安至岭南驿路上新的迁客南征,而身殁于岭南的迁客灵柩则北返,生者死者相遇于道,令人不能无感。
《寄迁客》:
万里南迁客,辛勤岭路遥。
溪行防水弩,野店避山魈。
瘴海须求药,贪泉莫举瓢。
但能坚志义,白日甚昭昭。
此诗以想象之笔描摹迁客南行情状,概括性强。《瀛奎律髓》卷四三迁谪类选录此首,举为唐人迁谪诗之典范。
此四首诗都有很浓的悲悼意味,读后深感陷入迁谪的唐文人“处人伦之不幸”,体会到唐代迁谪制度对文人的伤害之深。
张祜诗风的代表性
张祜诗风的特点是短章居多,长于律绝,题材广泛,取材精当,精于描摹。宫怨、怀古诗比兴寄托,寄意深曲,耐人寻味。诗风介于白居易、刘禹锡、杜牧之间。白居易诗重视写实,多有讽谕,取材贴近日常生活,在反映世态人情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广度。所到之处,常有题诗,加以形象鲜明,摹写传神,其诗遂广为流传。这些特点张祜都有。刘禹锡是中晚唐怀古咏史诗派的开创者,经他奠基,杜牧、李商隐、许浑等继起,遂成为晚唐五代普遍的诗坛风尚,张祜则是中晚唐之间怀古诗的重要作者,写过的古迹从长安到扬州、浙东、荆州,大小数十处。杜牧为人颇似刘禹锡,诗风也近似,都喜欢咏史怀古,感慨深沉。张祜长期在扬、润、宣州停留,跟杜牧交往甚密,常有酬唱,因此杜牧的这种诗风张祜也有。杜牧诗风神俊爽,长于绝句,张祜诗亦然,风神俊爽不及,简练传神则过之。《能改斋漫录》卷一五:“唐之诗人,最以摸写风物自喜,如卢仝、杜牧、张祜之徒。”将张祜、杜牧并举,表明二人在诗歌创作上的关联度和相似性。张祜虽感于时代风气,有怀古题材,但并非简单模仿,而是注入自己个性,将咏古、写景结合,融入很深感慨,这样就不浮泛。
概括来说,张祜诗体现出三种中晚唐诗的创作风气。
首先是“善状咏风态物色”,用陆龟蒙的话说,即“善题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处”,并认为只有这样才是“才子之最”。《唐诗品》曰:“(张)处士诗长于模写,不离本色,古览物品游,往往超绝,可谓五言之匠也。”准确指出其创作特长。靠着这种超凡本领,张诗得到广泛认可,交游日广,诗歌也气象日新。《旧唐书·元稹传》:“年少有才名,与太原白居易友善,工为诗,善状咏风态物色,当时言诗者,称元白焉。”摹写风物是中晚唐诗的写作趋向,元稹、白居易、令狐楚都有这一特点,元白还以此闻名。张祜也是元和长庆间成名的,其诗也有这一特点,在模写事物形体状态方面功夫很深,构思命意精巧,然而又不刻意雕琢,所以高于晚唐众作。
张祜的风物诗,多以题寺的方式发表,题寺和风物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不可截然分开。《瀛奎律髓》卷四七释梵类选张诗三首,每首都有评骘,可见对张甚为留意。《孤山寺》:
楼台耸碧岑,一径入湖心。
不雨山常润,无云水自阴。
断桥荒藓合,空院落花深。
犹忆西牕夜,钟声出北林。
后按:“此诗可谓细润,然太工,太偶合。”
《惠山寺》:
旧宅人何在,空门客自过。
泉声到池尽,山色上楼多。
小洞穿斜竹,重阶夹细莎。
殷勤望城市,云外暮钟和。
下按:“此诗同前,三四尤工,五六则工而窘于冗矣。以前联不可废也,故取之。”
《题虎丘东寺》:
云树拥崔嵬,深行异俗埃。
寺门山外入,石壁地中开。
俯砌池光动,登楼海气来。
伤心万年意,金玉葬寒灰。
后按:
(祜)僧寺诗二十四首,金山寺诗第一,亦当为集中第一。孤山寺、惠山寺诗次之。此诗非亲到虎丘寺,不知第四句之工。高堂之后,俯视石涧,两壁相去数尺,而深乃数十丈。其长蜿蜒曼衍,而坼裂到底,泉滴滴然,真是奇观。故其诗曰石壁地中开,非虚也。故选此诗,以广见闻……《题道光上人院》亦佳。至如“上坡松径涩,深坐石池清”之类,则非人可到矣。
《野客丛书》卷二三《枫桥》:
杜牧之诗曰:“长洲茂苑草萧萧,暮烟秋雨过枫桥。”近时孙尚书仲益、尤侍郎延之作《枫桥修造记》,与夫《枫桥植枫记》,皆引唐人张继、张祜诗为证。以谓枫桥之名著天下者,由二公之诗。
此说明成功的诗篇可为地方景物存照、传名。
其次是咏古,所咏多为关中古迹,多达数十处。《集灵台二首》:
日光斜照集灵台,红树花迎晓露开。
昨夜上皇新授箓,太真含笑入帘来。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马嵬坡》:
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
尘土已残香粉艳,荔枝犹到马嵬坡。
《马嵬归》:
云愁鸟恨驿坡前,孑孑龙旗指望贤。
无复一生重语事,柘黄衫袖掩潸然。
《太真香囊子》:
蹙金妃子小花囊,销耗胸前结旧香。
谁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
《雨霖铃》:
雨霖铃夜却归,秦犹见张徽一曲新。
长说上皇和泪教,月明南内更无人。
《边上逢歌者》:
垂老秋歌出塞庭,遏云相付旧秦青。
少年翻掷新声尽,却向人前侧耳听。
除最末一首外,都是歌咏杨李爱情的。南宋学者洪迈对此尤为注意,其《容斋随笔》卷九《张祜诗》云:
唐开元天宝之盛,见于传记、歌诗多矣,而张祜所咏尤多,皆他诗人所未尝及者。如《正月十五夜灯》云:“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上巳乐》云:“猩猩血染系头标,天上齐声举画桡。却是内人争意切,六宫红袖一时招。”《春莺啭》云:“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又有《大酺乐》《邠王小管》……《雨霖铃》《香囊子》等诗,皆可补开天遗事,传之乐府也。
《野客丛书》卷二四《杨妃窃笛》:
《容斋续笔》曰:明皇兄弟五王,至天宝初,已无存者……而宁、邠二王尚存、是以张祜目击其事,系之乐章……盖纪其实也。
同卷《张祜经涉十一朝》:
《百斛明珠》载杨妃窃笛,张祜诗云云。《剧谈录》载,唐武宗才人孟氏卒,张祜诗云云。一述明皇时事,一述武宗时事,二事经涉八九十年,其悬绝如此……按《松陵集》,时事在咸通间……是祜经涉十一朝也,计死时且百二十岁。
此误后人追述为作者亲睹。由于对历史的无知,而招致清代学者讥讽。王士禛《香祖笔记》(卷十一)就说:“此说愚甚可笑。唐人咏明皇、太真事者……亦多矣,岂皆同时目击者耶?”《四库全书·野客丛书提要》:“张祐宁王之诗,自属追咏,而(王)楙以为目击。又以与祐诗年代不符,则造为祐身历十一朝,年一百二十余岁之说。然则李商隐有《九成宫诗》,寿更永矣。”但王楙的这一误解至少表明张祜经历之丰富,影响之深远。
张祜这些诗,写女性的普遍比较感性,写时政的则语带感讽,含有理思。《容斋续笔》卷二《唐诗无讳避》:
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如张祜赋《连昌宫》《元日仗》《千秋乐》……《散花楼》《雨霖铃》等三十篇,大抵咏开元天宝间事……今之诗人不敢尔也。
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三:
王赞《序方干诗》云:张祐升杜甫之堂,方干入钱起之室。祐尤为杜牧所称,林逋亦有“张祐诗牌妙入神”之句,牧、逋非轻许可者。
卷一二选录其寺观、宫词十三首,皆名篇。
第三是爱情题材、艳丽诗风,多为绝句,多达30余首,“多道天宝宫中事,入录者较王建工丽稍逊,而宽裕胜之。其外数篇,声调亦高。”(《诗源辨体》卷二九)即使同一个人,也倾向于朝着情爱方向处理,倾注了很深的同情和怜惜,而不是从社会政治角度做辛辣的嘲讽批评,风格普遍柔婉。诗中多有精彩的女子动作神态外貌描写,十分引人注目。所写的人物普遍命运悲惨,显然是经过挑选的具有代表性的题材类型。部分诗用乐府古题,虚拟古代人事,并无现实指向。另一部分则取材现实,书写宫女。《孟才人叹序》记载的是晚唐乐曲《何满子》传唱的故事,主人公武宗孟才人,即此曲的主唱者。武宗驾崩,随驾而去,事情悲惨。序曰:
武宗皇帝疾笃,迁便殿。孟才人以歌笙获宠者,密侍其右。上目之曰:吾当不讳尔何为哉?指笙囊泣曰:请以此就缢。上悯然。复曰:妾尝艺歌,请对上歌一曲,以泄其愤。上以恳许之。乃歌一声《河满子》,气亟立殒。上令医候之曰:脉尚温而肠已绝。及帝崩,柩重不可举。议者曰:非俟才人乎?爰命其榇。榇至乃举。嗟夫!才人以诚死,上以诚命,虽古之义激,无以过也。进士高璩登第年宴,传于禁伶。明年秋,贡士文多以为之目。大中三年,遇高于由拳,哀话于余,聊为兴叹。
诗曰:
偶因歌态咏娇嚬,传唱宫中十二春。却为一声《河满子》,下泉须吊旧才人。
第二句表明张祜作此诗时,此曲已经流传12年。
又有《病宫人》:
佳人卧病动经秋,帘幕繿縿不挂钩。
四体强扶藤夹膝,双鬟慵插玉搔头。
花颜有幸君王问,药饵无征待诏愁。
惆怅近来消瘦尽,泪珠时傍枕函流。
此是写一位两京行宫中生病将死的宫女,题材当获取于入京应举期间。
《退宫人二首》写一位因故遭弃的宫女:
开元皇帝掌中怜,流落人间二十年。长说承天门上宴,百官楼下拾金钱。
歌喉渐退出宫闱,泣话伶官上许归。
犹说入时欢圣寿,内人初著五方衣。
《宫词二首》其二:
自倚能歌日,先皇掌上怜。
新声何处唱,肠断李延年。
这是写一位先皇时因善歌得宠的宫女,新君即位之后失宠,下场悲惨。《赠内人》赠给他遇到的一位歌女:
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唯看宿燕窠。
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
诗题中的宫人是晚唐宜春院妓女,出身乐籍,以年轻貌美且有技能而充选入院。五言排律《华清宫和杜舍人》:
渭水波揺绿,秦山草半黄。
马头开夜照,鹰眼利星芒。
下箭朱弓满,鸣鞭皓腕攘
…… ……
月锁千门静,天高一笛凉。
细音揺翠佩,轻步宛霓裳。
祸乱根潜结,升平意遽忘。
衣冠逃犬虏,鼙鼓动渔阳。
外戚心殊迫,中途事可量。
雪埋妃子貌,刃断禄儿肠。
近侍烟尘隔,前踪辇路荒。
益知迷宠佞,惟恨丧忠良。
北阙尊明主,南宫逊上皇。
禁清余凤吹,池冷映龙光。
祝寿山犹在,流年水共伤。
杜鹃魂厌蜀,蝴蝶梦悲庄。
雀卵遗雕栱,虫丝罥画梁。
紫苔侵壁润,红树闭门芳。
守吏齐鸳瓦,耕民得翠珰。
此诗从玄宗天宝中渭水射猎、行宫宠幸写到至德后车驾回京,幽禁大内,失去自由。所言禁中遗闻轶事,不仅后人不知,时人也难晓,甚至多不见于《长恨歌》《连昌宫词》《津阳门诗》等写安史之乱及杨李爱情的著名歌行体长诗。由于内容有独到处,故而具有不容忽视的史料价值,不失为研究玄宗朝政治与文学的第一手资料;加上艺术表现也能够“到人所未到”,故有特殊的文学意义。
(作者系中国唐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湖南科技大学古代文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