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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中国谍战走向世界

2024-10-04舒晋瑜

博览群书 2024年8期

麦家被称为文坛杀出的“一匹黑马”。他曾遭遇十几次退稿和十多年冷遇,却似乎在一夜之间扬名天下。世界著名的《经济学人》杂志称《解密》是一部“伟大的中文小说”,“麦家先生因为数以百万计的书籍销量,而被称作中国的丹·布朗。但这并不确切,《解密》这本小说有加西亚·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的广阔,又有像彼得·凯里的开端,他的作品完全进入一个新的领域……麦家提供了一个诱人的神奇和神秘的中国之旅。这是一个绝对精彩的阅读”。英国《每日电讯报》曾在2018年评选出最杰出的20部间谍小说,麦家的《解密》名列其中。其评语是:

这是一个关于孤僻天才成长为杰出破译家的故事,延续了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传统,整个故事扑朔迷离、如梦似幻又枝节繁生,但最终读者会迫不及待去破解书中的奥秘,就像小说主人公对待他的密码一样。

当然,麦家不仅仅是属于谍战题材,所谓“谍战”对他而言只是一件外套。他随时做好和谍战小说告别的准备。《人生海海》《人间信》,还有一部正在创作的小说,构成了“故乡三部曲”,就是他的告别“宣言”。

《解密》曾经被退稿十七次

2006年,随着《暗算》同名影视剧的热播,麦家“火”得有些措手不及。两年后《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此时其姊妹篇《解密》已经出版6年;因小说的“特情”性质,两部作品曾被质疑为缺少“文学性”。又一个6年后的2014年,两部作品均被收入“企鹅当代经典”书系,此前书系仅收录过三位中国作家的书,分别是鲁迅、钱锺书和张爱玲。麦家是第一位被放进这个书系的当代中国作家。

1986年,麦家开始写作,写了很多关于农村、土地等题材的作品,都不被人关注。“穷则思变”,写作者总是希望拥有更多的读者。麦家发现自己还是有一块相对独特的生活,就是所谓的“特情小说”。一般认为,特情小说属于纯文学不屑触碰的通俗文学领域。然而有一天麦家看博尔赫斯和爱伦·坡的小说,却从中得到鼓励。爱伦·坡和博尔赫斯写了很多侦探小说,但他们在文学界的地位谁敢小瞧?所以写什么不重要,关键看怎么写。麦家毅然决定尝试特情小说的写作。

他用了6年才找准自己的定位,1991年解放军艺术学院毕业时才想到写《解密》。

“难写”是他最深的感受。“一是过去没有人写过,二是这类题材有很多特殊性,怎么把握军事机密、无限接近又不去触碰‘红线’,很折磨人。”不停的退稿,对麦家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有一次,他崩溃了,接到退稿,背着包坐上火车,不知道去哪里,完全是自我放逐的状态。走着走着他又突然想明白:我总要找一件自己喜欢的事。于是回家又踏上修改、投稿、退稿、又退稿的心酸路。《解密》折磨了他11年,历经17次退稿。对于麦家来说,这过程已有限接近西西弗神话:

我有理由相信,这过程也深度打造了我,我像一片刀,被时间和墨水(也是血水)几近疯狂的锤打和磨砺后,变得极其惨白,坚硬、锋利是它应有的归宿。

经历了这么漫长惨痛的折磨,他“被迫”明白了人生许多道理,比如功利心。他说,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其实是最大的功利心。成名前耐得住寂寞,成名后经得住诱惑,这是成名后麦家的心得,写在日记本的扉页和案前。

《解密》之后,《暗算》削铁如泥

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李师东是第18个拿到《解密》稿子的编辑。在李师东的回忆中,拿到书稿的那天,天气特别好,下班的路上他来到河边,想看几页书再回家,没想到一口气看完。当天晚上李师TwH+9ufQJOgnffs9fqvR1dohWIW2vINP9khcQkRn4AU=东给麦家打电话,说这个作品写得非常好,他们要出版。后来麦家又交给《当代》的编辑洪清波、周昌义,他们也觉得好,于是先在《当代》发表。“幸亏在创作的道路中遇到这几个伯乐,虽然出现了迟了些。”写作总是需要鼓励的,伯乐的鼓励如虎添翼。通过《解密》,麦家被更多人关注,自信心强了,写作也变得相对轻松。

李师东说,最初他给《解密》的定位是“新智力小说”,后来因为影视火爆的原因,演变成“特情”“谍战”等。从作品质地上说,麦家的小说逻辑关系严密,有智性的力度。其实,什么样的说法都属次要,“特情”是外衣,“智力”是方式,关键是人物,他塑造了新颖别致的中国文学大家族里从未出现过的人物。《暗算》是《解密》的姊妹篇。麦家说写《暗算》时,他有削铁如泥的感觉,只写了七个月,甚至没有《解密》耗在邮路上的时间长,感觉像在路边采了一把野花。2003年7月,《暗算》出版半年后,有影视公司找上门要拍电视剧。麦家亲自操刀担纲编剧。令他始料不及的是,《暗算》电视剧播出一路蹿红,让他一夜成名。2008年,《暗算》摘获茅盾文学奖,颁奖词中写道:

麦家的写作对于当代中国文坛来说,无疑具有独特性。麦家的小说有着奇异的想象力,构思独特精巧,诡异多变。他的文字有力而简洁,仿若一种被痛楚浸满的文字,可以引向不可知的深谷,引向无限宽广的世界。他的书写,能独享一种秘密,一种幸福,一种意外之喜。

然而《暗算》也被不少人批评,认为麦家只会讲故事。

麦家对此很淡定:

我有一个大致的判断,指责我作品没有文学性的人应该是没看过我的小说。不仅仅是因为我自信,媒体把我推为“谍战小说之父”,这样高的评价会使有些人产生形而上的判断,认为是通俗小说,因为谍战嘛,不就是通俗。但我相信如果你看了我的小说,会有另外一种看法。我不能说我的小说是最好的,但至少有个底线,是文学的。哪怕是改编成了影视剧,也保留着文学性。

文学性首先体现在语言上,其次是人物塑造。麦家的人物不是扁平的,而是有强大的内心,细腻的情感,曲折的命运。很多通俗文学放弃了这些,故事直线条地推进,人物过于简单化,命运也是大众化的。不论《解密》还是《暗算》,麦家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努力和尝试,他说:“我的努力就是个性化,独创性。所以这多年来,有那么多谍战剧,《暗算》这一开山之作至今仍是最经典的,至少是最有文学性的。”麦家笔下的人物都是心怀理想,敢于承担自己的责任和命运。他认为,文学写作必须带着一种责任心,假恶丑的东西传播出去是对别人的一种伤害,对自己也是一种不尊重。他说:

这不是我迂腐,这是一个作家的基本素质。哪怕人间是灰暗的,沉重的,我也要传达温暖的精神,传递向上的信念。人生无常苦有常,这在生活中谁都可以体会,但我们在跟读者交流的时候,必须给人向上的力量,要相信真善美的力量。文学是有温暖、校正人心的责任的。

创作来自情感和记忆

很多作家的写作自故乡起步,然而麦家却一定是50岁以后才开启了关于故乡记忆的闸门。

原因是多方面的,最关键的是他和故乡的情感比较复杂。在那个年代,因为家庭成分不好,麦家在村庄里备受欺辱,屈辱像记号一样记在心里。他从小就很压抑,童年最大的感受是低人一等。他甚至痛恨父亲,他给家庭抹黑、给子女带来不幸,什么发展机会也没有。麦家还算好运气,初中时村庄里办了学校,高中时正赶上恢复高考,考上大学后他跟故乡断了往来。“从一开始我的写作和很多作家不一样,他们从故乡出发,我写特情题材,也就是我军营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我把军营当作故乡出发了。”麦家说,特情小说写多了以后,情感和素材库存都被稀释了;另一方面,年龄大了,他和故乡的关系缓和了。父亲去世后,母亲半年没缓过神来,每天夜里做梦都在哭,麦家陪母亲在村庄里待了半年,和村庄发生了一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交集。

有一次陪母亲散步,迎面来了一个人,麦家拉着母亲掉头就走。母亲问为什么?麦家说:“这个人小时候欺负过我,我不想见他。”类似几次之后,母亲对麦家说:“你读了那么多书,跑了那么多码头,怎么还记恨他们?内心老存着事情、放不下过去怎么活?我早就原谅那些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人了,还经常在一起聊天,上次你寄来的礼物,我还分给他们一些。”

麦家觉得很惭愧,从此后慢慢放下包袱。他想,这也是命中安排,陪伴母亲的那半年,给了自己和故乡和解的机会。原来的敌意放下了,被自己刻意屏蔽的情感复活了,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就像阳光照在积雪上,青草和大地慢慢显露出来。创作不就来自情感和记忆吗?有了这一对翅膀,就可以出发了。

“写所谓的谍战系列,觉得越来越缺少冲动。再写下去纯粹是自我重复,我有点不甘心。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写作主要还是想满足一下个人的私欲——不是物质上的欲望,而是文学意义上的探索,我想去挑战一下文学的高度或者难度。” 麦家想,自己和故乡的情感那么复杂,那么另类,如果处理好,会开垦出另一片土地。

麦家的故事总是充满传奇。《暗算》里的阿炳,《人生海海》中的上校,都有传奇的人生,传奇几乎成了他作品的标签。而《人生海海》以后,麦家把传奇当成不奇来写。他觉得更多的是内心的一种传奇、情感的传奇,而不是人生轨迹的传奇。“就是,读者很容易被我带动,情感上有波澜。一个极其传奇、催人泪下的故事照样平淡无趣,不痛不痒,那是因为小说家的功夫不到家。”麦家解释说,小说里人生都是传奇的,他不排斥人物的传奇性。有一段时间,有些作家害怕写故事、写传奇的人生,总认为那是非文学或者说浅文学,好像写传奇的故事是文学的堕落。文学不是通过这些标准来衡量的,传奇的人物和故事绝不是文学的死穴。

故乡题材这口井是麦家的源头之水,冒出来的水活泼生动。他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和欲望想继续写。《人生海海》讲上校波澜壮阔的一生,从他参加北阀、参加国民党,后来被共产党俘虏,又加入解放军,到朝鲜打仗当志愿军,其实是一部近代中国的革命史,是天下事。《人间信》跟外部的关系没有这么复杂,主要是一家人的命运故事,相当于家庭伦理剧。如果《人生海海》讲的是天下事,《人间信》讲的是心里事,心理活动特别复杂、幽暗、深邃,这样的小说如果没有一定耐心写不出来。它不是靠强情节取胜,麦家甚至故意消解一些情节。他从小姑之死开始写,完全把情节揉碎拆开,重新结构,洗牌一样重新洗,这么写是有难度的。

好的小说需要小说家全力以赴

多年前,麦家曾写过散文《致父信》,谈过和父亲的决裂,父亲对他的痛打导致父子多年不说话。在《人间信》里,麦家用了这个情节,尽管这个情节不是本质性的情节,仍有一种声音:《人间信》是麦家的“自传”。

“我坚决反对这种说法。我会觉得这是对我创作的贬低。一个作家没有经历不能写作,但写作不意味着一定要写经历。没有哪个人生那么坎坷,值得你一再书写。”麦家对小说的理解是这样:一个作家如果光靠经历写作是无能的表现。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不是经历的高手,他应该是讲述感受的高手。所谓一叶知秋,或者从一滴水看大海,小说家应该有这个能力。虽然有的人生可能写出来就是一部小说,但是作为职业小说家,你一辈子不可能只写一部小说。

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应该有一种能力:你在人群中看她一眼终生不忘,甚至为她写上千百封情书,就是这种痴男怨女。一个没有这种感应能力、内心不丰富的人,两个人朝夕相处一辈子,依然没有太多感受。小说家就有这种特殊性或功能,或说毛病,喜欢放大一件事情,喜欢将一件事耿耿于怀,计较它、揣摩它、思念它,放不下——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话,只看到一个背影……为什么你会对这个背影念念不忘?因为你有丰富的内心生活。

日常生活是平庸的、充满乱象的,有很多不合常规甚至荒诞不经的事情,你无权指责,这是生活的特权。小说不行,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必须有逻辑关系,小说家有虚构的权利,没有胡编乱造的权利,必须按生活的常态来讲述人物的跌宕起伏,说到底就是给读者真实感,这种真实感来自因果,来自逻辑。把一件假事说得天花乱坠,你听得忘乎所以,这就是讲述者的魅力。麦家说,自己不是讲述高手,但他是个写作高手,一进入文字状态,特别会思前想后,会构建人物情感关系。

《人间信》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为小节分为卷上和卷下,其结构超乎常规。为什么这么写?麦家把情节打乱了,把第二章调换成第一章,情节上不是一种绝对的连贯性,像洗牌一样,可以前后颠倒。好的电影和小说需要观众读者刷第二遍、第三遍,他希望《人间信》达到这个标准,你看第二遍时又会有新的发现。

有的小说人物塑造、故事编排都很好,看的时候也津津有味,看完之后好像完全掌控了它。《人间信》不是这样的小说,看完后心里有仍很多唏嘘,有很多迷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想说什么?总好像有些言犹未尽,欲说还休。

“我是因为特别擅长讲故事被读者喜欢,但我确实也想多一副笔墨。”麦家对自己的认识始终清晰。每个人都会“喜新厌旧”,要有不断探索的冲动。他如果想待在舒适区,继续写谍战故事就可以了,那些故事对他来说商业价值更高,写作上更驾轻就熟。但是, 一部好的小说,小说家需要全力以赴,殚精竭虑。麦家在反潮流,甚至是在反自己。

他本人也难以想象《解密》11年前反复被退稿,11年后又有那么多人追捧。同样一个人,同样一本书,不同时间段,完全不同的两种生命状态。所以,一个作家能否被读者追捧,可能是一种命运。如今,麦家几乎不去考虑写出来的东西反响如何,能带来多大名或利。写作是为了填满岁月,让自己内心保持一种活力和张力。他不想让内心过早平息下来,过所谓颐养天年的生活,和世界处于非常甜蜜的关系,好像和这个世界不发生联系。麦家说:

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我一直希望我是生活的观察者,甚至是世界的窥探者,发现生活的一些暗道、某些机关和秘密。我一直想扮演这个角色,虽然这个角色让我并不快乐,我甚至因此疲倦、劳累,但也苦中有乐。我对这个世界抱有巨大的热情,同时保有给这个世界进行解密的欲望。

小说手艺人的好活计

早在1935年诞生的国际文学界著名品牌“企鹅当代经典”书系,旗下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加缪的《局外人》、博尔赫斯的《沙之书》、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等经典名著。2014年,麦家的《解密》和《暗算》同时被收入该书系。

《解密》讲述了数学家容金珍被招募至国家秘密单位后,倾尽全力破解“紫密”和“黑密”,主人公奋斗在隐秘战线的家国情怀、个人命运跃然纸上。“企鹅当代经典”书系总监艾利克希斯·科施鲍姆也佐证了这一点:

麦家颠覆了我们对中国作家的传统印象,他写作的题材是世界性的。但他的写法又够中国,东方神秘故事纠缠着大时代的动荡和魅影,有劲,够复杂,称得上是小说手艺人的好活计。

《解密》的英译本在英美等21个英语国家上市,但它的翻译出版过程充满了传奇。2008年,台湾人谭光磊找到麦家,希望成为其海外版权代理人。可3年过去,竟然连一本书的版权都没有卖出去,令他们感到很失望。与此同时,一个叫米欧敏的英国人正在悄悄翻译他的《暗算》。她出生在英国,两岁到中东,父亲是阿拉伯语和土耳其语的教授,母亲是波斯语教授,自小就很有语言天赋,回英国读大学时已经会六国语言。她最后上的是牛津大学,选专业时她问父亲世上最难学的语言是什么,父亲说是中文,她就选学了中文,一学就是八年,最后取得古汉语博士学位,专攻中国先秦文化。在看麦家的小说之前,米欧敏阅读的最现代的文本是冯梦龙的小说。

她不了解中国当代文学,怎么会关注到麦家呢?原来,米欧敏毕业后在韩国首尔国立大学用英语教授中文,世博会时到了上海,返回时飞机晚点,便在机场书店买了麦家两本书,就是《解密》和《暗算》。之所以单独看中麦家的书,是因为腰封上标着它们“写破译家的小说”,而她爷爷正好是个破译家。

更荒唐的是,她翻译的目的是要给爷爷看。她在候机室和飞机上就看完两本书,然后是反复看,因为喜欢。终于,有一天她决定把它们翻译成英语,至少可以让她爷爷看看。然后偶然被著名汉学家蓝诗玲看到,经谭光磊授权,推荐给企鹅出版社;然后才后来的一系列“走出去”和国际声誉。迄今,麦家作品已被翻译成33种语言,在近百个国家和地区出版发行。麦家说:“回头想想,有些不可思议,也很后怕,如果没有遇到这个人呢?如果那天飞机不晚点呢?如果她爷爷没有当过破译家呢?如果又没有偶遇蓝诗玲呢?”

但这就是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普遍现象,就是有太多的偶然因素。因为他们不了解中国文学,无法按正常程序去做,碰到就碰到了,是谁就是谁了,很大程度上看运气。多数看过这两本书的人,都说翻译得很好。麦家相信自己碰到了个好翻译。翻译是作品的再生父母,没有好的翻译和汉学家,中国文学“走出去”困难重重。现在基本上就是这种状况,优秀的翻译家少之又少,需要运气才能遇到。

麦家的身影和作品赵来越多地出现在国际书展和众多世界主流媒体上,西语国家第一大出版集团西班牙行星出版集团,在首都马德里街头的46部公交车上打出显著广告:“谁是麦家?你不可不读的世界上最成功的作家。”

(作者系青年作家,本刊特约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