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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鹏程的诗

2024-09-30高鹏程

作品 2024年9期

南海1号

如果一只满载珍宝的南宋福船顺利抵达,

那么一盒粉青瓷盒里的胭脂,

将重新涂上女主人的脸庞。

一只硕大的金手镯,也会套上男主的手腕,

而一只菊纹青釉碟,会再次摆上他们的餐桌……

但没有如果。它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

它沉没的原因尚不得而知。

它的来处和目的地,已成时间里的谜团。

多年以后,历史留给我们的,

是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奇迹。

几乎每一件,都是绝无仅有的珍品。

那些金、银、铜、铁质的器皿,

那些堆积如山的

来自德化窑、磁灶窑、景德镇

以及龙泉窑系的精美瓷器。

我曾隔着屏幕,目睹它出水的过程。

一粒巨大的时间胶囊,被完整地取出。

随着披在它身上的泥浆和海底生物残骸被剥开,

一个逝去时代的切片,

再次呈现出它摄人心魄的秘密花纹。

而它本身也是一个奇迹。

如果它没有遇见风浪,如果它没有倾覆、沉没

那么,它的珍宝将散佚。它自身

也终将不知所终。

但同样没有如果。那导致它沉没的,最终成为

救赎。

如果它会选择,我相信那是它自己的选择。

是的,一艘船在出发时选择沉没,是合理的。

它们没有抵达目的地,但却穿透时间

抵达了真正的目的。

马可·波罗

他改变了整个西方对于世界的认知。

一个旅行家,一个文盲

用晚年口述的一本奇书,

打开了整个欧洲对于东方一个古老国度的想象。

一个威尼斯商人的儿子

跟随父亲跋山涉水,远渡重洋来到一个东方国度。

在那里,他居然成为皇帝的密友和朝廷的官员,

用十七年走遍帝国的疆域。

在卡尔维诺的笔下,

他为拥有世界上最大疆域的帝国之主

虚构了沿途的一座座看不见的城市。

但“事实上,他讲的每个城市都包含了一点威

尼斯”。

没有一座城市是相同的,

但所有的城市如此雷同。

它界限不明的边界,它无序和混乱的中心。

而在晚年,他用口述,重新建造了一个想象中的

帝国。

它城垣高筑的上都,

它辽阔的疆域,

它的梦幻般的东方大港。

这些究竟是他的经历还是想象,直到今天似乎

仍旧是一个谜团。一个问题。

但毫无疑问的是,有些真相并不需要存在理由。

有些事实并非依靠逻辑来支撑,

有时候世界

仍需要谜团和想象来推动。

姆瓦拉卡·沙里夫

十一月初开的非洲茉莉,一个罗盘上抖动的指针

指向的恒定的方向,

幻化成了一个非洲女孩眼神中的渴望。

应该如何将你呼唤?

我的早已成为涛音的母语,

我的早已成为陌生国度的遥远故土。

我,姆瓦拉卡·沙里夫,一个有着典型非洲姓名的女孩,

一名郑和船队中国水手的后裔。

六百年的海风,早已染黑了我的皮肤,

六百年的涛声却把一个信念,

沉船一样牢牢地埋在了我身体海底的深处。

如同一波一波上涌的海浪永不放弃翻阅沙滩的书卷,

六百年后,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积攒着遗失的汉语,

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一个词一个词地

寻找当年秘密的航线。

最终,当我鼓起勇气,让一份长信像先祖的船帆一样

驶入中国使馆,奇迹

终于发生了:阻隔了六百年的乡愁,终于被接通。

我,姆瓦拉卡·沙里夫,

代表我的先祖,回到了他们的故乡,亲切

而又陌生的国度。

在这里,我用七年时间学会了一门古老的医术。

在这里,我拥有了一个中国名字:夏瑞馥。

但我知道,我的使命不在这里,

我将返回我的国度,我将用银针和汤药

去修复一条航线——

在我和我现在的族人的血脉深处,

在我和曾经的祖先以及我的故国之间。

海平线

一直有人从那里出现。一个黑点,

沿着一根弧线滑动。然后是一叶孤帆

顶破了弧线的缺口

它们运来香料、宝石、异域的种子和各种奇珍

异兽

一直有人从那里消失。一同消失的

还有满载瓷器、丝绸和茶叶的船只

你知道它们的去处,在那弧线之外,另有弧线。

一直有人试图把它们奏响。

从木质的船帆到钢质的远洋巨轮

都不过是,沿着它的曲谱滑动的音符。

它带走海伦、落日、羊皮经卷。

塞壬的歌声里,埋着永远无法回到故乡的人。

一直有人从那里消失,

一直有人从那里出现。

有些事物是存在的,但是始终无法靠近

这就是意义:

永远在你的视线里,但永远抵达不了的远方。

永远在你的记忆里,但永远无法返回的故乡。

姑嫂塔

普通游客爬上去,会看见大海,看见蔚蓝。

看见若有若无,归去来兮的云。

当地土著爬上去,会看见不同颜色的海水。

会看见海水中,暗自涌进的潜流。

看见暗礁,沉船的位置。

只有渔家姑嫂爬上去,会看见远处

大雾笼罩的海平线之外,突然冒出的帆影。

会感受到风细微的变化

隐约夹杂着的从远洋吹来的潮热、湿润的空气

总是这样:只有等到大海

苍茫如幕,只有当她们

变成石头时,才会看见她焦灼期盼的那个人归来:

或者是一副瘦削的身影,

或者是一件冰冷的遗物。

法显:海风吹白的鲸骨

我去过最遥远的陆地,也见过最广阔的海洋

我见过大漠的荒凉和大海的平静

一块礁石

为平常的落日平添了雄浑的背景

我从陆地进入西域然后继续向西

沿途经过了30余个国度

在宿呵多,我拜谒了尸毗王割肉贸鸽的古塔

在那竭国,我曾寻访过如来佛的顶骨精舍

最后在狮子国,我暂时安顿下来,研习心仪的

佛法

终其所能我都在设法求得真经

但我并未获得醍醐灌顶般的领悟

我在一个信风吹拂的季节踏上了回返的海路

伫立在陌生的船头

我看见那些被我用视线攥住的鸥鸟

上下翻飞,把天空和大海缝在一起

让高蹈的精神和脚下的深渊产生了互文

我忽然相信,宗教也从这里诞生

十四年。和我同行的人,有些死在了途中

有些,选择了客居异国他乡

只有我,独自在暮年出行,在更晚的暮年

回到了故乡

陪伴我的锡杖

仿佛一根被海风吹白的rSU8RflDly6B/BpxE7GPz1hz/uKTRvoHCeAoJtBT67k=鲸骨

茶:人民的国王

公元851年,一位游历过东方的阿拉伯人

在他的见闻录里描述过一种

神奇的干草叶子:

“比苜蓿叶子略香,稍有苦味

中国人用开水来冲泡,能治百病。”

很快,这种被称为人民的国王的东方树叶

开始接替一根丝线开辟的航道,

开始了它波澜壮阔的旅程。

沸腾的汤水冲刷着欧洲中世纪以来幽暗的胃壁。

氤氲的香气里,

缭绕着他们对一个东方古国所有的想象。

那里,岩骨花香

被一盏青花瓷托起的国度,

弥散着月光和丝绸的光芒。

而波峰浪谷之间的颠簸,

野蛮攫取过程中茶农的血汗,沦为焦土的家园

却被他们忽略不计。

“腥肉之食,非茶不消”

时间是一盏最浓酽的茶汤,消弭了所有的血腥。

让若干年后的文明

重新归于一盏青花瓷内波澜不惊的啜饮。

碧海奇珍

——参观拉斯海马和中国瓷器展有感

拉斯海马,霍尔木兹海峡边的

一个神秘国度。它境内的朱尔法遗址

陆续出土了大量的青铜、铁器和瓷器的碎片,

在海风里闪耀着神秘的蓝光。

拉斯海马。从它海滩出土的瓷器碎片按图索骥

终于在一个东方大国的博物馆

找到了它的孪生兄妹。

再次证实了一条古老海丝之路的存在。

也由此证明,历史,并非只有宏大叙事,

文明的赓续,

更多时候就是由这些发亮的碎片完成。

如果还有什么启示,那就是:对于一个以文字为

生的匠人

这些法则同样适用。

如同我们古老的同行对待每一道花纹、每一点釉

色一样,

必须要认真对待笔下的每一个字符。

这样,即使呕心沥血的著作灰飞烟灭,后来的

读者,

也能从残留的片言只语中

感知到一颗完整的诗心和它潜藏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