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他”
2024-09-30赵咏冰
阿微木依萝的中篇小说《迁徙》用多声部的叙述者,讲述了一个孙子期望通过给爷爷迁坟(迁徙)的方式给自己转运的故事。小说中有好几个“我”的声音,“我”首先是喊魂的“神棍”吉克,然后“我”是被喊出魂来游荡的爷爷,最后,“我”也是想要转运的孙子阿尔礼。
孙子跟爷爷的关系很微妙。爷爷有好几个儿子,自己又在五十来岁的时候去世,孙儿可能都没认全或者印象不深,他们之间亲缘关系的情感纽带十分薄弱,这一点爷孙俩都十分清楚。孙子说:“我怀疑他都没有见过我,或者见了也忘记了,我也不清楚他长什么模样……”爷爷说:“我们两个可能连面儿都没有正经地见过。”即便如此,孙儿仍然坚持认为给爷爷迁坟能改变风水,保佑自己从此转运。这种疏淡的爷孙关系,在孙儿嘴里成为了最可依赖的“隔代亲”,但这显然只是一个借口。
在作者赋予了爷爷和孙子两辈男人充分的话语权,并以他们各自第一人称的口吻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有一个男人却被“消声”了,这就是爷孙俩口里共同的那个第三人称的“他”——爷爷的儿子,阿尔礼的父亲。从爷爷和孙子零零星星的对话中,我们不难得知,两人都与这位有着至亲关系但却消失的“他”关系不好。阿尔礼几乎没有主动提到过父亲,只有在爷爷反复质问他为何不召唤父亲给他迁坟时,才会直言“我跟他关系不好”“我不能指望那个对我冷眉冷眼的爹”。作为亡灵的爷爷,在死后终于拿到了孙儿送赠、号称是儿子亲手做的弓箭,这时他才稍微回顾了一下这个儿子是个怎样的人:他“倔强”,“除了一双巧手性格方面却很懦弱”,“说话办事藏着掖着”,“纠结”,总之就是“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爷爷在世时也并不愿意与这个儿子多讲话,即便他十分欣赏儿子巧手做的弓箭,却从不开口找他要,儿子也没有在他在世时主动给他做一把。
从上述分析可见,被消声的“他”,让一种延续两代人、重复的父子关系影影绰绰地透射了出来。爷爷在世时,就没有对儿子好好说过话,他的倔强、懦弱、纠结,恐怕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源于父亲的漠视;而这个儿子在成为父亲之后,大概是潜移默化的影响,便也对自己的儿子,即阿尔礼“冷眉冷眼”,这直接导致阿尔礼在想到迁坟转运时,自然而然地绕过了乏善可陈的冷淡父亲——爷爷固然面目模糊,但早逝的爷爷起码没有机会对自己有情感上的伤害。
这是我们根据作者行文,对消失的“他”所进行的一些空白填补。不过,有意思的是,由此出发,再回头看看这场隔代迁徙以求庇佑的闹剧中,小说中两个“在场”的男性,即爷爷和孙子,他们通过自述或对话,展现了他们在各自家庭中极其相似的丈夫/父亲形象,竟可以用“缺席”的“在场”来形容。
爷爷奔袭在被招魂的路上时,遇到了生前的妻子。从他们的对话中,我们了解到爷爷作为丈夫“爱发脾气”,对妻子“大吼大叫”,爱垮脸,找各种理由数落妻子,这些都成为了妻子的噩梦。所以,妻子挡住他的路,是因为死了都要从爷爷这里拿到一份摁了手印的分手证明。爷爷高傲地骑在马上看分手证明,也采用这样的方式俯视他的妻子,这一幕与孙子阿尔礼“戳”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看着他妻子离去如出一辙。爷孙俩被妻子分手的原因虽然看起来不太一样,一个是精神出轨,一个是自言不会表达“爱”,但归根结底,其实都是因为他们对妻子、对孩子乃至对整个家庭的漠不关心,他们是自己话语的掌控者,是权威的一家之主,但也是两个家庭中消遁的隐形父亲。
例如爷爷一心扑在自己私心爱慕的古人身上,瞧不起没怎么读过书、“情致平常”的妻子,用他妻子的话说,是“生了一堆孩子,也没让我们之间生出一些真正的情意来”。如果说爷爷好歹在地里埋了一阵子消磨了自己的一些坏脾性,那么这个孙子阿尔礼就可以说是冥顽不化了。在与妻子分手的谈判中,他就坦言自己一直很少管孩子,妻子走了,他最大的麻烦是不知道怎么照顾两个孩子。在文末的自白中,他也说自己的梦想就是可以从厨房解脱出来,即便由此要把妻子推进厨房也没有办法,因为他的“眼界和心胸也只能保证首先解救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自私、无能,且卑劣到妻子走后想尽方法诅咒她的男人,既非好父亲,也非好丈夫,甚至也不是一个好的孙子,但凡可以利己的行为,他都不惮于麻烦别人,最终逼走了妻子,也失去了朋友。
这样看起来,阿尔礼的遭遇就是咎由自取了吧?是,也不全是。父亲在家中对母亲的颐指气使、在养育孩童过程中的长久缺席,都对下一代的男性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那位消失的他,即阿尔礼的父亲虽然没有出声,但从阿尔礼的言谈中也可判断出多半也是这样的一类父亲/丈夫,他们的上一代给了这样的承传,他们的下一代也就走上了重复的老路。
在这个故事里,爷爷被招魂是孙子想给他迁坟,这是小说标题“迁徙”最明显的含义;但招魂术士吉克认为“生命是一场迁徙”,那迁徙就又不仅仅是一次迁坟这么简单。爷爷的妻子在死后坚决走出了无爱婚姻的坟墓,阿尔礼的前妻则有更早的觉悟,离开家门的时候甚至重新涂上了一层口红。所以,迁徙是什么?还是吉克的话,想清楚“该如何以自己的模样活在世上”,对男人如是,对女人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