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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金刺绣满罗衣(专栏)

2024-09-30耿立

作品 2024年9期

一、送给西方的礼物

故宫珍藏的刺绣文物丰赡恢宏,不论北京的故宫还是沈阳的故宫,刺绣文物数千件之多,有顾绣、京绣、鲁绣、苏绣、蜀绣、湘绣、广绣、满族民间绣,涵盖广,品类全,皇家的宝库才是顶级珍藏。

在这里面,我感兴趣的是一张广绣的广告。生意做到了紫禁城里,这就不得不佩服广东人的胆气过人之处——天下最大的买家,当然就是天下第一家:皇帝家。

清代宫廷御用的刺绣品,大都是先由宫中造办处专门的画家提供画样,有专业的人士把关,才会发送给江南织造的作坊,照样绣制,绣品绣工自是精美异常。御用的宫廷刺绣,还有很多采自民间进贡的刺绣。紫禁城里的广绣部分,就来自当时广东的著名绣庄,广绣珍品《三阳开泰》出自广元绣庄,红木雕八仙框白缎绣《花鸟挂屏(四屏)》出自彩元绣庄。读《红楼梦》里写到的江宁织造,就明白专门为皇帝家办理绸缎服饰等御用品的皇商拥有的势力和财力,江宁织造府一家就拥有三万多台织机、五万多名男女织工,与丝织业关联为生的人有二十多万人,一年产出的绣品产值不下一千二百万两白银。用江宁织造府想象通过十三行出口海外的广绣,那广阔的世界市场,“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这首屈大均的《竹枝词》,就是当年广绣生意最好的注脚。

所谓广绣,广义上是指广东的刺绣,包括广府地区的广绣和潮汕地区的潮绣;狭义上则是指广府刺绣,是以明清广州府为中心的珠江三角洲地区的刺绣,包括线绣和珠绣,大多是字画刺绣、戏服刺绣、日常生活刺绣用品等,它和潮汕地区的刺绣加起来称为“粤绣”。我们说的广绣,是盛行于珠三角核心区域的南海、番禺、顺德、中山、从化、增城、三水、东莞、新会、宝安、台山、龙门、清远、阳山、连山等地,以广州为核心的刺绣,也称作广州刺绣。

回到说故宫里的广绣广告。

故宫背后带有广告的广绣花鸟博古插屏,底座是紫檀透雕缠枝花卉,玲珑剔透;红木屏边框,有嵌螺钿作缠枝花卉及葫芦纹;屏的画芯为白色素缎上绣博古纹,绣鹌鹑、鸟雀、山石、草虫等,多种针法组合变幻,禽鸟的羽毛和花木的花、叶在绣匠们手下,神肖逼真,如现在的摄影写真。此插屏融广绣、木雕、螺钿诸工艺于一体,天工开物,技艺天成。

插屏背面附有一份当年“广东彩元字号”的红色字体“广告”。彩元绣庄主人何竹斋介绍彩元号的地址、品种经营以及理念,文末钤有“彩元”“竹斋氏”印。

标题:广东彩元字号

右边联语内容:原始老铺向在广东藩台前朝北门面开张。

左边联语内容:分设一栈在广府前小马站口朝北门面发货。

正文是:本号承办进呈入贡各等绣货,专办各省文武蟒袍、珍珠补褂、朝衣朝裙、女蟒霞珮、各式挽袖、花边裙花、宫妆云肩、旗妆绣货、珍珠翎花、洋金古龙、缂丝戳纱、拉锁顾绣、大小满汉荷包、朝带,上绣翎毛、花卉、鸟兽、亭台、楼阁、山水、人物,围屏寿帐,桌上插屏,斗方挂屏,炕上围屏,八扇挂屏,大小座屏,中堂对联,条幅挂屏,檐彩铺垫,被褥帐檐,灯燧幛燧,洋金银线,时款裤带,翎毛围扇,栏杆衣边,胭脂宫粉,绒线杂货,一应俱全。本号不惜工本,拣选精工巧手,名绣俱仿名家书画,永无乡里工绣。近有无耻匪徒,将乡里工绣低货混充在外,贱售哄骗,希图射利,以假冒真,致有鱼目混珠之杂。特此告知,以辨假而崇真,所有贡品绣货,童叟无欺,凡绅商赐顾者,请细认本号仿帖,庶不至于贻误也。

落款:彩元绣庄主人何竹斋谨识彩元(阳文印)竹斋氏(阴文印)。

这张广告内容至全至广,可承办进贡的绣货,属国礼级别;此外还专办各省的文武官员的蟒袍,更有朝衣朝裙,以及日常的挽袖、云肩,满汉荷包,桌上插屏,炕上围屏等等,一应俱全。在这个广告里,我们看到了主人的品牌保护意识,坚守信誉,童叟无欺。让我们知道晚清时代,也有人以假冒真,希图射利。所以广告最后告诉那些买家绅商,张大眼睛,辨假崇真,不要贻误自己的货品金钱。

除了故宫博物院里的这张广告,在广东民间工艺博物馆也藏有一张类似的彩元绣庄广告纸,内容差不多,格式有细微差别。

从这张广告纸可知,彩元绣庄老铺及分铺均位于当时广州城南繁华的双门大街、双门底一带。清代,广州的绣庄、绣坊主要分布在状元坊、新胜街、光雅里和沙面一带。状元坊一带有鸿章、余茂隆等二三十家绣庄、绣坊,晚清时,状元坊一带增加了不少专绣戏服的绣坊,最多时达五六十家;新胜街有三四十家经营绣画、会景;西关光雅里有和安、和盛等绣庄经营洋货等。

明清是广绣的黄金时代,十三行时期,广州出现了各种商品的行会会馆组织,为了维护本行业的自身利益。这些行业会馆就是后来流行的商会,他们负责代表本行业和各类人等打交道,就如对上下官员打点、与外商联络谈判、和地痞答对应付、跟工人讨价还价交涉,均由行会组织出面。

1793年,广州成立了刺绣行会“绮兰堂”,由各大绣庄轮流担任执事,行内设“值理”“行老”等职管理事务。行会的宗旨是支持与保护本土绣业发展,遏制外来绣品的干扰与渗入,对遍布城内的绣庄进行统一管理,对绣品的工时、用料、图案、色彩、规格、工价等,有具体规定。同时也协调同行业内部各绣坊之间的矛盾,避免行业内部的恶意竞争,维护产品信誉。

还有一件清末广绣松鹤图挂屏,挂屏背面也是广告,这广告就像是一篇赋体的小品美文,有浓重的文人气:

盖闻天孙云锦绣来五色之丝,秋岳毫端写出万花之卉,平原君金光玉照百悄神情,王羲之铁画银钩一针活现,此美术因得其精而巧手亦操夫其擅也。本号绣品其画稿皆摹自名家,而墨宝则求诸名翰,专攻针刺日益精良,凡属设色花卉、翎毛走兽,针针得宜,丝丝尽美,其余山水人物尤为精细,更有订购颜柳欧苏诸名家四屏中堂联条等字体者均有真迹贮备。绣出笔法各画其妙,兼备各式顾绣礼服沪装褂裙,中外栏杆诸款绣品任意购采,如蒙光顾,请移玉面商取价克己定,将依期无误也。广州市下九甫,门牌三十八号。永生祥顾绣店谨识。

我喜欢这里的对偶句子,“针针得宜,丝丝尽美”,这么写广绣真是传神到位。“五色之丝,万花之卉”,这数字间有多大的想象空间啊。“平原君金光玉照百悄神情,王羲之铁画银钩一针活现”,这样的笔力华彩,真有王勃《滕王阁序》的余韵,赚钱不忘风雅,风雅亦能赚钱。

广绣的天地,不只是故国大陆,随着海上丝绸之路和大航海时代的来临,它有了更广大的天地视野。它被西方人认为谜一样的工艺,受到西方上流社会的珍爱与追捧。周宁《世纪中国潮》中有这样的评述:“它开始于1650年前后,延续至1750年左右。一个世纪间,几乎蔓延至物质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从高深的哲学、严肃的政治到轻松的艺术与娱乐。孔子的道德哲学、中华帝国的悠久历史、汉语的普世意义、瓷器、丝织品、茶叶、漆器、中国工艺的装饰风格、园林艺术、诗与戏剧……一时都进入了西方人的生活,成为他们谈论的话题、模仿的对象与创造的灵魂。”

那时的东方,是西方世界的他者、镜像,也是他们的乌托邦和梦想。

明正德八年(1513年)六月,第一艘葡萄牙船抵达中国,在广东江门台山的上川岛登岛。由于明朝实行海禁,当时上川岛上没有居民,是无人的荒岛。葡人上岸后,就在岛上竖起了一块刻有葡萄牙国徽的“葡柱”,作为记号,然后返航欧洲。后来他们向葡萄牙国王唐·曼努埃尔一世献宝,不是来自东方的香料、宝石,而是一块来自广东的广绣龙袍的绣片。

据史料载,为皇家织造一件龙袍,须用绣匠几百人、画匠数十人,多人联手,耗时数月,才能完成。如果只用一名绣工单独绣制一件龙袍,大概需要花费两年零五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

这是多么巨大的工时的耗费。西方人不知道皇帝的模样,当他们看到龙袍的绣片,你可以想象,那些碧眼深瞳睁大时露出的神情。那绣片里象征皇权龙的繁缛精致的纹样,那些神秘的东方刺绣工艺,一下子征服了曼努埃尔一世,于是他重赏献宝者。

这是有历史记录的中国绣品,也是广绣在欧洲的第一次绚丽的出场。在那时的欧洲,刺绣和黄金、象牙一样被特别尊崇,刺绣被用来装饰祭坛、圣人遗物或贵重书籍的封套。

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葡萄牙传教士克罗兹在广州曾看到:“很多手工业工人都为出口贸易而工作。制出的产品也丰富多彩。有用彩色丝线盘曲绣在鞋面上的绣花鞋、彩漆绘画盒、硬木家具、镀金的铜盘、瓷器等,都是绝妙的艺术品。”

有一天,一位葡萄牙贵族带他到一个富商家里参加宴会。他在回忆录中写道:“他的住宅建造得如同神话传说中一般美丽,餐桌上铺设布或云锦,以免食物污染。(除了美味的菜肴外)水果和小吃也都放在瓷盘里,比如糖炒栗子、核桃、荔枝、切成段的甘蔗等,它们都堆成美丽的小堆,像西方的炮台一样。中国人在吃米饭时,使用一双美丽的金筷,但却能不掉落任何饭粒。还有饮酒用的极小的描金瓷杯,因为中国人每吃一口食物,就习惯啜饮一口酒,所以描金的酒杯也是很小的。”

这是当时广州富商人家的生活,让克罗兹艳羡不已,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的前景”。

丝绸、茶叶和瓷器曾是最中国的文化符号,代表着生活的优雅和品味。因为广绣的缘故,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在英国倡导成立刺绣同业公会,从中国进口丝绸和丝线,加工绣制贵族服饰;英王查理一世即位后,积极倡导英国人自己种桑养蚕,发展英国的丝绸业和工艺,并推广学习广绣技艺。

广绣,被西方人形容为“中国给西方的礼物”。

《十八世纪中国出口艺术品》称:“18世纪,英国贵妇们使用着中国刺绣艺人绣的双面围巾。还有一些时髦的贵妇与小姐将设计、剪裁好的服装、名片,通过东印度公司运送到中国,请中国刺绣匠师刺绣。”

欧洲的定制和欧洲人自己设计的品样要求,使得古希腊神话、圣经故事、油画人物肖像进入了广绣。和中国的审美习惯与视角差异,西方构图注重光影变化和明暗对比及透视比例,为神肖西方提供的画样,广绣在色彩运用和物象的表现上,就模拟吸收西洋的艺术风格,这时的广绣开始有了油画的意思。结构布局,强调物象的逼真和立体感,令广绣在四大名绣里有了一丝洋气,显得独树一帜。

揣摩消费者心理,是中国人的特长。融汇中西的广绣绣品曾引领欧美的社会时尚多年:法国路易十四时代,宫廷男女服饰都以刺绣、折裥、蝴蝶结做装饰;贵妇梦裙底下露出中国丝绸、织锦面料的高跟鞋,鞋面上绣着麒麟、龙凤等中国图案;有些贵妇是一副中国大家闺秀的装扮,刺绣的中国服装、刺绣的中国围巾,口袋里也是中国刺绣手帕,只是眼珠无法置换,头发无法置换。

美国麻省皮博迪·艾塞克斯博物馆亚洲外销艺术画廊中,悬挂着一幅创作于1774年的玻璃画。画面上描绘的是两位西洋女子,但身着中国的丝绸服饰,模样是中国女子扮相,身后则是珠江的景致。史料记载,这两位是英国人亨利·李维尔的妻子和大女儿。亨利·李维尔于1757年第一次来广州,之后在广州连续19年出任东印度公司驻省大班。这玻璃画记录的年代,正是当时欧美劲吹中国风,中国的丝绸服饰征服了欧洲的美女丽娃贵妇名媛,她们想幻化成一个中国的女子。

在欧洲,世俗享乐的贵族以穿戴中国丝绣的服饰为时尚,即使教会的僧侣也是以中国的丝绸制作法衣和教堂里的饰物来赢得主的欢心,神和神的仆人也喜欢享受人间的华美,不管它来自东方还是西方。

17、18世纪的十三行贸易时期,广绣出口异常繁荣。据1913年《南洋劝业会报告》记载,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经由粤海关输出的绣品价值在白银49.7万两,“吾国绣品外销洋者,广东最多”。

《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中曾有这样的记载:“1728年,出口的广州丝织品有缎、绸缎、高哥纶、花缎床单、宝丝、薄绸、丝帕等13种,每种的长、宽、重量都不同,每匹价值从3.4两至8.00两不等。”仅就珠绣品来说,清代状元坊就有珠绣云额、拖鞋、珠花、头饰、钉珠围裙等,琳琅锦簇,式样繁复。这么旺盛的需求,给广绣营造了财富和创造的外部空间。

在19世纪,英国艺术家波尔西写作《中国美术》一书,它说:“中国人长于刺绣花鸟,而广东人于此技尤为特长。前两世纪时,广东刺绣多输入欧洲,有广东人专从事于行销欧洲之各种绣花者。其绣花样式与当时欧洲人所用之裱墙纸相似。”

像广彩瓷器一样,广绣也参与了洛可可运动。广绣不仅在当时掀起了西方的时尚风潮,同时也影响了西方的艺术风格。金银线绣是广绣的主要品种之一,西方的艺术史学者认为,广绣的金银线绣对17、18世纪的法国绘画、手工艺以及建筑艺术、室内装饰等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特别是在路易十五时期,描绘华丽的宫廷生活的油画借鉴了金银线绣的技法。

在那些洛可可图案的印花织物中,工艺和装饰纹样都热衷模仿“中国风格”,那些东方特质的缠枝花纹、精巧繁复的图案大量出现,配以柔美纤巧的曲线,因此,在欧洲,洛可可风格又常被称作是中国装饰。

我们可以想象还原这样一个场景:黄昏,或者夜晚,在伦敦的泰晤士河或者巴黎的塞纳河畔,贵妇也好,绅士也好,艺术家也好,他们围坐在壁炉旁,胡桃木桌上铺着广绣花鸟图案的缎面桌布,贵妇的手帕也是东方的,此刻满室的茶香也是中国的,瓷器是中国的广彩,这充满仪式感的生活里的大部分物品,都与广东有关。

二、卢眉娘

中国刺绣分南绣、北绣,除京绣、鲁绣,最通行的命名是苏、湘、粤(广)、蜀四大名绣。苏绣雅致,如吴地的人文雅精致;湘绣奔放,如楚地霸蛮;蜀绣明丽,青城天下幽,峨眉天下秀;广绣华艳,这“华艳”二字,是指用色明快,对比强烈,装饰花纹繁复丰满,讲求华丽效果,装饰性强,实在是因岭南的地理人文、贸易前沿,得东西交通之便,满足海内外的需求,以及融汇各种新型材料及绘画技法的影响所致。

广绣名动天下,从传统中来,有着灿烂的过去。

广绣有确切的纪年,是以唐人苏鹗《杜阳杂编》记载的绣女卢眉娘作为开始:“永贞元年(805年)南海贡奇女卢眉娘,年十四,工巧无比,能于一尺绢上绣《法华经》七卷,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点划分明,细如毫发,其品题章句,无有遗阙。更善作飞仙,盖以丝一钩分为三股,染成五色,结为金盖玉重,其中有十洲三岛、天人玉女、台殿麟凤之象,而执幢奉节童子,亦不啻千数,其盖阔一丈,称无三两煎灵香台之则,坚韧不断。唐顺宗皇帝嘉其工谓之神姑……”

眉娘善作飞仙盖,她以丝一缕,分为三缕,染成五彩,结为五重伞盖。在一丈阔的伞盖上,绣上十洲、三岛、天人、玉女、台殿、麟凤等形象,而外列执幢奉节童子,不下千数,如此尺幅,如此繁多飞仙人物,小如须弥,而神采飞扬,让人叹造化之功,神乎其技,一针一线,在眉娘的手中,直如神灵相助,连皇帝都惊为神姑。

史载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曾任岭南节度使。“且在岭南时,端供杨妃织绣之工多至七百人,以所献精靡,加三品。颇为时议所疵”。可见唐玄宗时候,岭南的绣品就种类繁多,在岭南专门为杨贵妃制衣的刺绣工人就有700人之多。岭南地方官员节度使张九皋就因进献的绣品比其他地区精湛,深受皇宫喜爱,因此被加官三品,这种谄媚,颇受大家物议。

《旧唐书》中也有“宫中供贵妃院织锦刺绣之工凡七百人,其雕刻锫造又数百人,扬、益、岭表刺史必求良工造作奇器异服,以奉贵妃献贺,因致耀居显位”的记载。

在这些记载里,我们可以看到,所谓的唐朝荒蛮之地的岭南,刺绣技术丝毫不输文化中心的中原地带,且岭南的刺绣颇受皇室喜爱。

我们知道,过去中国女子的宿命,就是一生和针线相伴相随相生,朝斯暮斯。与男童描红识字的“开蒙”相似,女童的开蒙就是拈针学绣,跟着大人有样学样。清代女诗人刘之莱曾写《珍女五岁从予学绣,授以书,一过辄记,珻亦稍知识字矣,喜而有作》里有:“儿新受父书,女将我为傅。呼女偕来前,殷勤指先路……针线与书诗,稍稍当解喻。两女欣然从,吟窗时目注……问字肩相随,穿针花有跗。我颇神为怡,贫忘守荆布……”这诗歌里的“儿新受父书,女将我为傅”即父亲教儿读诗书,母亲教女儿学刺绣:“针线与书诗,稍稍当解喻。”一句则说母亲同时也教女儿们识字断文:“问字肩相随,穿针花有跗。”读书绣花,相得相宜,互为滋养。

“敢将十指夸针线,不把双眉斗画长。”在长至数千年的中国家庭观念中,针线刺绣是女子娴熟应手的必备。而那些“不屑女红,鄙织任为贱役、视针线如仇雠”的女子在人前是没地位的,被认为是人生的缺陷,是不会持家过日子的。所以,无论中原还是岭南,无论世礼簪缨的大家闺秀,还是乡间柴扉的小户人家,刺绣针线就是日常,就是一辈子的糊口和立身持家之具。

《礼记·内则》要求女子十岁“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夸赞一个姑娘或者媳妇,人们常用的词语就是“心灵手巧”。即使《红楼梦》里饱读诗书的那些女儿们,纵使娇生惯养,那也必须通女红。在书中,凡提到宝钗,必提女红,人们总是看见她在家中做针线,连身边的丫鬟也是陪着姑娘,不是编绦子就是绣花。如第四回,宝钗父亲死后,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第七回,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髻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第三十六回,袭人走开,宝钗来到宝玉房中,看见袭人在做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于是宝钗不由得赞道:“好鲜亮的活计!”宝钗看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得拿起针来,替她做起来。大观园的小姐们中,探春做鞋给宝玉,湘云针线活儿有时也会做活到深夜;就连黛玉,多愁多病身,一年中也要做一两个香囊。

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记其妻陈芸:“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一日于书箧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认字,刺绣之余,渐通吟咏。”“时但见满室鲜衣,芸通体素淡,仅新鞋而已。见其刺绣精巧,询为已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画也。”恰如唐代秦韬玉《贫女》诗写的:“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为人作嫁衣裳,也为自己做着嫁妆,这是很多女子在未出阁前满怀憧憬的事。

我喜欢稼轩的词:“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春瘦。”“今日春似,轻薄浪子难久。”只有十三岁少女如春之豆蔻,还是二月梢头,涉世未深,心地纯美,不染尘滓,学什么像什么,满怀热情,把一枝一叶自然会绣得饱饱的足足的满满的,真个是“一枝枝、不教花瘦”。

但说刺绣,这学问一点不比男子日夜苦读四书五经轻松,刺绣的针法丰富无际,变化无穷。就说广绣里的针法“钉、垫、拼、缀、铺”,扪针、铺针、洒插针、松子针、竹织针、织锦针、旋针、续针、长穗子针、打边针等等,让人眼花缭乱。但这是多少年多少代智慧的结晶啊,不同的针法有不同的效果,就如毛笔字的笔法,颜欧柳赵,各臻其妙。一个女子,陷入这无穷的针法里,怕是丝线由青丝到白头,也难以穷尽,这样的功课,真不比读书考功名轻松。

豆蔻梢头的女孩儿们,一辈子的憧憬都在针线刺绣里。在婚前,做荷包、做香囊、做绣花鞋、做鞋垫、做肚兜、做裙片等,最后在上轿的时候和在出嫁的时候,展示给这个世界。

民谣《绣荷包》里有这样详尽的展示:“新剃头,充额角;描金烟筒手里托。来一度来去一度,只见姊姊房中绣荷包。要绣荷包找样来,送你书生买线来。红绿花样称仔三五两;香油靠仔二三斤。一绣要绣天与地;二绣要绣平地起高楼;三绣要绣老龙旗;四绣要绣花园景致浪里飘;五绣六绣要绣王母献蟠桃;七绣八绣八仙来过海;九绣要绣金銮殿;十绣要绣罗帝献皇朝。一只荷包绣完了,送你书生挂在腰。三关四路人人爱,马上琵琶来得跷。”这荷包是送书生的,书生就是借代,就是情哥哥:“一个荷包绣完了,送你书生挂在腰。”

荷包之美,岂在针线,五彩结同心,这是情感的物质载体,一个荷包随你在岁月的沉浮里,跟定你,陪伴你。

在过去的年代,女人是穿绣花鞋的,在我老家,我童年时候,常见到姐姐和她们的小姐妹,聚在一起,那多是冬天,在夜里的油灯下,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绣花做鞋,一边交流着技艺。我小时候的虎头鞋,就是姐姐绣的。

一个女人,容貌是不长久的,而有一双巧手,那可是跟随一辈子,不会丢失。于是女孩们都期盼着命运的垂顾,祈盼苍天赐予一双巧手,就有了每年农历七月初七的夜晚,姑娘们对月膜拜,穿针乞巧,祈求得到织女一样的巧手和爱的眷顾。

在这一天里,“乞巧”是女人们共同的目的,她们对月穿针、喜蛛应巧、水中投针等,这一节庆主题在古代自宫廷到民间相当普及。五代王仁裕所撰笔记小说《开元天宝遗事》中有对唐代七夕乞巧习俗的记录:

宫中以锦结成楼殿,高百尺,上可以胜数十人,陈以瓜果酒炙,设坐具,以祀牛、女二星,妃嫔各以九孔针、五色线,向月穿之,过者为得巧之侯。动清商之曲,宴乐达旦,士民之家皆效之。又各捉蜘蛛闭于小盒中,至晓开视蛛网稀密,以为得巧之侯;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民间亦效之。

唐人有诗曰:“向月穿针易,临风整线难。不知谁得巧,明旦试看寻。”

《东京梦华录》中也曾记载了宋代七夕时的活动:妇女望月穿针,或以小蜘蛛安盒子内,次日看之,若网圆正,谓之“得巧”。

粤人重巧夕,灯火到天明。岭南的女子这一天乞巧,即进行“赛巧”或“卜巧”的游戏。在微弱的灯光下穿针比赛,名曰“对影穿针”,845690ab3a83dd702cda8743572473f0378f479c2f1c4033e1a087874ded5f16先穿过的便是“得巧”,落后的则是“输巧”。“丢巧针”则是在一个容器中盛满水,投针或细草于膜上,看容器底部针影的图案花样,以验智巧。

欧阳山先生曾在《三家巷》中写到1920年广州七夕的风情,我们可以感受一下粤人的七夕:

“快活不知时日过,不知不觉又到了旧历七月初六……那天,区桃歇了一天,大清早起,打扮素净悠闲,轻手轻脚地在掇弄什么东西。神厅前面正中的地方,放着一张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子,桌上摆着三盆用稻谷发起的禾苗。每盆禾苗都用红纸剪的通花彩带围着,禾苗中用小碟子倒扣着,压出一个圆圆的空心,准备晚上拜七姐的时候点灯用的。这七月初七是女儿的节日,所有的女孩子都要独出心裁,做出一些奇妙精致的巧活儿,在七月初六晚上拿出来乞巧。

“到天黑掌灯的时候,八仙桌的禾苗盘子也点上了小油盏,掩映通明,区桃把她的细巧供物一件一件摆出来,有丁方不到一寸的钉金绣花裙褂,有一粒谷子般大小的各种绣花软缎高底鞋、平底鞋、木底鞋、拖鞋、凉鞋和五颜六色的袜子,有玲珑轻飘的罗帐、被单、窗帘、桌围,有指甲般大小的各种扇子、手帕,还有样式齐全的梳妆用具、胭脂水粉,真是看得大家眼花缭乱,赞不绝口。此外又有四盆香花,更加珍贵。那四盆花都只有酒杯大小,一盆莲花,一盆茉莉,一盆玫瑰,一盆夜合,每盆有花两朵……一朵真的,一朵假的……摆放停当,那看乞巧的人就来了。

“依照广州的风俗,这天晚上姑娘们摆出巧物来,就得任人观赏,任人品评,哪家看的人多,哪家的姑娘就体面。”

这段描写七夕的文字,我感兴趣的是欧阳山笔下的区桃,她摆弄的那些精巧的物件,那都是女红里颇费时日,且见针线刺绣工夫的,“丁方不到一寸的钉金绣花裙褂”,“一粒谷子般大小的各种绣花软缎高底鞋、平底鞋、木底鞋、拖鞋、凉鞋和五颜六色的袜子”,“指甲般大小的各种扇子、手帕”,这是怎样的一双巧手啊,这在七夕摆出来,那要赢得多少的荣光。

岭南在中华民国前,可能科举、诗文不如中原、江南,但岭南女子们的巧手和刺绣技艺不输那些所谓开化早的地带。

妇女们七夕节所祈求的“巧”,正是想以自己的针线来在缝纫、刺绣等方面得到大的提升。针线刺绣是一辈子的事,确实是“吾道一以贯之”,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无论青丝还是白发,她们“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她们小时,承接母亲长辈,到她们抚育子女,又把针线刺绣的体温传递给下一代,在尘世中,一根针线,挑起了数千年女性的命。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一根线,是回家的路,一根针,挑起的是乡愁。

三、马尼拉披肩

提到西班牙,人们就会想到碧血黄沙的斗牛场,但要是没欣赏过弗拉明戈舞蹈那就等于对西班牙民族文化的了解少了一半,是对真正西班牙激情的盲视和残缺。人们说:弗拉明戈舞火焰一半,毒药一半,“这是一种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舞蹈,她以腰部为界,上身属于天空,下身属于大地”。

转动着,踢踏着,手捻着,炫舞着……强烈的节奏、动情的歌声、充满张力的肢体动作和表情,你会想到《卡门》中桀骜不驯的自由灵魂。在这激情奔放,热烈不羁,流淌在西班牙民族血液的舞蹈里,一袭披肩是不可少的加持的元素。

弗拉明戈舞源于吉卜赛人,吉卜赛流浪者把印度踢踏舞与阿拉伯的神秘风情融合在自己泼辣奔放的歌舞中,带到了西班牙。而那舞蹈最主要的配饰,就是一块斑斓绚丽的丝绸披肩Manila(马尼拉),大多数人不知道,这披肩最初就是18世纪来自中国的丝绸制品广绣。

洛尔卡的诗歌《朗日》里有:“身着黑色披肩,想着那温柔的叹息和尖叫,消失在风中……”马尼拉披肩是弗拉门戈舞女演员的行头,在舞蹈中,那些女人将颜色各异的披肩翻飞炫舞,如肢体张开无尽鸟的翅膀,让灵魂跟着飞,让肉体随着飞。马尼拉大披肩就是灵魂的羽翅,就是为弗拉明戈舞而生而旋,就是东西方文化生成的一场文化盛宴。

话说1909年,马蒂斯来到了西班牙。他在西班牙南方发现,当地吉卜赛人喜欢披着一种带有长长流苏的色彩浓烈的丝质饰品。他一下被这带有强烈东方色彩的面料与刺绣吸引住了,立马就让妻子仿照当地吉卜赛人的装扮穿戴起来,身裹一大块面料,头上别一把大号的红色梳子,如燃烧的火焰。没过多久,一幅以他妻子为模特的著名画作诞生了,这就是被瑞士巴塞尔博物馆收藏的名画《马尼拉披肩》。

马尼拉披肩是广绣大披肩在西班牙及西班牙殖民地的称呼,在西方更多国家,广绣披肩则被称为“中国披肩”。

早在19世纪的巴黎,那些擅长描绘室外场景和光影变幻的印象派画家们在描绘那些时髦女性时,画中就常能见到一方方来自中国的披肩,这是当时法国的时尚符号。安格尔、莫里索、雷诺阿、马奈、莫奈等印象派画家的画里都有飘逸的披肩,不论这些女性在哪里,披肩就如影随形,绽放在包厢,在花园,在阳台……

更早一些,17、18世纪时候,在英国,贵妇们就穿着华丽的来自中国的刺绣服装,披上精致的刺绣披肩,交换刺绣名片,借此炫耀财富。

有一组数字,最能说明问题:1772年前后,广绣披肩在欧洲的销量达80000条。到1776年销售量更是强劲,仅英格兰公司一家就输入了104000条。1822—1826年,从广州出口至美国的披肩高达888000条。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追溯一下历史。1492年,以神秘的中国为航行目的地的哥伦布发现了美洲。1522年,麦哲伦环球航行后,西班牙开辟了美洲通往菲律宾的航线。为了有支撑点,1571年4月13日,西班牙人黎牙实比奉命攻占马尼拉,并将马尼拉作为统治菲律宾的行政首府和通往美洲的唯一港口。菲岛王家财政监督安德烈斯·马尔多纳多在写给西班牙国王的信中指出:“马尼拉是开展与中国、日本等地贸易的最理想的地方,从马尼拉到上述任何地方去,都是弹指间的事。”这时的马尼拉就是中国商品的中枢周转地,通过它,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流向世界。

16-17世纪间是西班牙的黄金年代。那时的西班牙,也曾经是个日不落帝国,太平洋成为了西班牙的内海。

“让伦敦满意地生产纤维吧;让荷兰满意地生产条纹布吧;让西印度群岛满意地生产海狸皮和驮马吧;让米兰满意地生产织锦吧;唯一可以证明的是,所有低地国家都在为马德里训练熟练工人,而马德里是所有议会的女王,整个世界服侍她,而她无需为任何人服务。”

在西班牙人的黄金时段里,他们从美洲掠夺黄金约20万公斤、白银约1.8亿公斤,世界贵金属开采量中的85%都为西班牙所有。西班牙人将从美洲掠夺来的金银都用来采购奢侈品,他们对中国的瓷器和丝绸爱到骨子里。

大家都知道,明朝以白银作为本币,但明朝本身白银产量极低,而喜欢中国瓷器和丝绸的西班牙白银多。一个有钱,一个有货,于是西班牙人的白银开始潮水般地流入大明朝。

1573年7月1日,两艘满载中国商品的大帆船离开马尼拉前往美洲,并于同年11月15日和11月24日先后抵达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港,其中部分商品又转运到西班牙。以此为开端,中国—菲律宾—墨西哥—西班牙之间横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多边贸易的航路形成了。

那些往返在马尼拉与阿卡普尔科之间的帆船被称为马尼拉大帆船,它们运输的中国商品以数目巨大的丝和丝绸为主,马尼拉披肩亦因此得名。

从1571年到1644年,大约有6294万两白银自西班牙流出,每两折合现今的重量是37.3克,也就是23496吨白银。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都拿到东方去换了瓷器、丝绸这些奢侈品了。

那时的马尼拉披肩上的刺绣多以人物、花鸟为主题,带有鲜明的中国特色。花卉图案有牡丹、荷花、芙蓉、玫瑰、兰花、菊花等,飞鸟则以锦鸡、鸳鸯、孔雀、麻雀见长。甚至为迎合西班牙王室及上层贵族对中国特色建筑物的情有独钟,披肩上也经常出现中国建筑和山水风情等图案。广绣马尼拉大披肩,是双面刺绣,正反图案完全一致,线头巧妙地藏在针脚中,不着痕迹。它是由两名绣工在竖立的绣绷两面,在同一纹样部位交替穿针引线。广绣用色讲究、颜色清新、构图饱满、针法多变、善留水路的画面特征,深深地吸引着西班牙人。

马尼拉披肩对西班牙的影响,我们可从西班牙19世纪著名现实主义作家贝尼托·佩雷斯·加尔多斯于1887年出版的作品《两个女人的命运》窥知。

19世纪时,西班牙披肩商店里陈列着“真人一般高大、身着中国宫服的时装模特儿”,墙上挂着与真人同样大小的广州刺绣专家阿雍及他十四个妻子的画像。

马尼拉披肩售价曾经高达“三千、四千、五千雷阿尔”。西班牙妇女会在人生中重大的时刻,如洗礼和婚礼的时候穿戴它。许多贵妇披着大披肩参加化装舞会之后,第二天就把它装在盒子里,送到店铺来,由专门擅长折叠的人按照传统的手法:“每三道花条折一下,每四个穗头叠一下,而且还要把边掖在里面,让中心图案露在上边。”

作者是这样写西班牙人对中国刺绣匠人的喜爱,称他为用花绸和飞鸟歌唱爱情的诗人:

(阿雍)是马尼拉头巾的刺绣专家,是把鲜艳美丽的花草枝叶印上织物的发明者,也是一位用花绸和飞鸟来歌唱爱情的多产的诗人。这位杰出的中国人赢得了西班牙妇女的感激,因为是他给她们送来了别具风格的华丽的大披巾,使她们大为生辉。这种马尼拉大披巾雅俗共赏,贵贱咸宜,对贵妇和吉卜赛女人都很相称。裹上这样的披巾,宛如置身在精美的图画之中。现代工业生产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和这种充满纯朴的诗意的大披巾媲美。披巾上鲜花盛开、柔软贴身、颜色素雅、风靡一时,巾边的流苏令人仿佛处于梦幻仙境一般眼花缭乱,光彩照人。这种明亮的饰物现在已经越来越少了,但是,在民间,还有不少人精心保留着它。每逢一生中的重大时刻,在举行洗礼和婚礼的时候,把它从箱子里取出来,让它随着欢快的颂歌随风飘荡……尽管服装的式样变化无常,但是这种披巾,像神话,像童话,质朴大方,五彩缤纷,惹人喜爱。

这是小说中的人物阿雍,广绣的绣匠,一位用“花绸和飞鸟”来歌唱爱情的浪漫主义诗人。他制作的披巾上鲜花盛开,颜色素雅,那流苏,就如梦幻让人眼花缭乱,像神话,像童话。

那些女人们“每逢一生中的重大时刻”才将披肩从箱中取出使用,让它随着欢快的颂歌随风飘荡。摇曳多姿的广绣花鸟纹样披肩是西方时尚女性的重要服饰之一,它是品位,是地位,是时尚,也是身份的对应物与象征,时至今日,一袭披肩依然是畅销欧美的时尚配饰。

后来,随着工业革命的到来,英国海洋霸权的崛起,势力范围开始重新洗牌,西班牙沦为二流国家,这时的经济轴心,就成了以中国和英国为中心的贸易体系,西班牙对披肩的命运也随之起伏跌宕。《两个女人的命运》中写道:

“我们(西班牙)通过加的斯和好望角同那些遥远地区进行的贸易破产了。阿雍和申括不再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他们转而成了英国人的朋友。这两位艺术家的后继者,多产而有灵感的金冲,用英文同我们的商人通信,用英镑为他的货物标价。自从新加坡在地理上的重要性出现以后,广州和上海的纺织品不再用多吨位的三桅帆船,不再用加的斯、费尔南德斯·德·卡斯特罗、库埃斯塔、鲁维奥的船主们的船转运了。”

商人是逐利的,西班牙建立的贸易体系崩塌了。1845年之后,二手马尼拉披肩价格跌至“五十个杜罗”“二十五杜罗”,“大披肩也徐徐地从美貌女性的肩上跌落”。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这种价格的跌落,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和好处:披肩使用阶层更加平民化,因而旧时王谢堂前燕,而今寻常百姓家。披肩依然时尚,但马尼拉披肩不再是贵族名媛、美女丽人的专属,于是,就有了后来马尼拉披肩与热烈弗拉明戈舞蹈的相得益彰。

披肩进入了人们的日常,我在聂鲁达《我们甚至遗失了黄昏的颜色》中读到:

暮色中如常发生的,书本掉落了下来,

我的披肩像受伤的小狗,蜷躺在脚边。

总是如此,朝暮色抹去雕像的方向,

你总是借黄昏隐没。

是这诗歌里的“我的披肩像受伤的小狗,蜷躺在脚边”击倒了我。怎样表达爱的伤痛,一袭披肩的受伤即可。

我喜欢的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是有披肩的,亚历山大·勃洛克说,您将西班牙披肩慵懒地披在肩上,美得可怕。

四、刺绣的日常与文化含量

回溯刺绣的历史,它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文化的载体,尤其是在与其他国家和民族的交往中,刺绣经常被朝廷选作礼品,代表一种荣光、一种尊敬,也有一种宣示与炫耀。天朝上国,技夺天工。

从汉代的“单于每入朝,其赏赐锦绣、缯絮辄加厚于前,以慰接之”,到晚清时政府主动将沈寿所绣《意大利皇后爱丽娜像》作为国礼赠与意大利,旨在说明刺绣在中华文化中的分量。

孙中山与宋庆龄结婚时的嫁妆是刺绣《花鸟四条屏》,每幅都绣有双鸟,在仿古色的缎料上,并以传统中国画的形式,分别做紫藤、牡丹、菊花、梅花,并题诗相映衬,彰显出一种高雅精致的传统审美。这种有艺术品位的绣品,被称为画绣。

说到画绣,高剑父也是广绣一个绕不开的存在。清光绪年间,广东设立工艺局,主管工艺品生产。工艺局在光f3c92b3b4e7a4bcb2bee2df255f43c89绪三十四年(1908年)开办了缤华艺术学校,由高剑父任校长,校内设绘画、刺绣、雕刻等习艺班。刺绣班聘请广州洁芳女校刺绣课教师、高剑父的红粉知己、后走到一起的宋铭黄仼教。

自此,岭南画派的气韵风神逐渐融入广绣。当时缤华艺术学校在广州第十甫路设立缤华绣品陈列馆,陈列广绣精品。其中宋铭黄绣制的一件孔子立像,运用吐针、乱针法,以最纤细的丝绒绣成,绣工精致,令人赞叹。

北京故宫博物院也收藏有几幅清光绪时期绣画结合的广绣,如白缎绣福寿屏心,高57厘米,宽88厘米。此屏心以白色缎为面料,用五彩绒线,以多种针法绣制花鸟纹样。主体图案为立在湖石上的绶带鸟,周围有水仙花、灵芝、蝙蝠等纹样,画面生动美观。绣画左上方还用黑色绒线绣行书七绝诗一首:“幽花开处月微茫,秋水凝神黯淡装。晓砌露浓空见影,隔帘风细但闻香。”并绣有红色篆书印章。将诗、书、画、印融为一体,构图是传统中国画的方式,有留白,不再是广绣那种繁密的构图,在审美上有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布局,有了空白,有了呼吸,少了烟火气,多了轻松的诗意。

刺绣与诗文结合,就让一普通的物件,因文人画士的参与,或者在上面“题绣”,倏然成了有艺术含量的作品。

在大多数时候,刺绣就是一种家族里的文化传承,母传女,婆传媳,教的是针线,也是累积数代人生的生存智慧。

刺绣在古代生活里,特别是在文人那里,是作为审美与慈悲关怀的媒介物,在沈复的《浮生六记》中,我喜欢的部分,是他写其妻陈芸的日常,那里笔墨多次牵扯刺绣。沈复笔下,陈芸是“刺绣之暇,渐通吟咏”的灵秀女子,即使陈芸视刺绣为女人的天职,“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但沈复的笔下,透出的是对妻子的拳拳爱意:“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贫贱夫妻百事哀,沈复写到长期刺绣是会损伤女性身体,并且他对此深感遗憾,这样的同情心理是很多的大男人不具备的,男尊女卑的世界,男人天生的文化傲慢。

我喜欢这个女子,善于持家,精通刺绣和烹饪,他们的生活并不宽裕,但陈芸精湛的厨艺为原本平淡如水的生活增添了滋味:“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

我喜欢的是,沈复一生游离于功名之外,陈芸也不像一般的妻子那样规劝丈夫走仕途经济之路,她平生的愿望就是和丈夫一起,“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我喜欢这里的“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如果三千年历史的烟火和月夜灯烛的摇曳里,没有女子刺绣的剪影,没有诗人的吟哦、画家的涂抹,那我们民族的诗意会暗淡许多。

在强调耕读的时代,女子的刺绣就是男人的耕作。清初八旗女诗人高景芳《绣屏赋》中写到广绣眉娘的妙技,千年之下,人们仍没忘记:“卢眉娘之妙技,别有灵奇;薛夜来之神工,宁无贯穿”。薛夜来薛灵芸,是魏文帝曹丕的宫人,善于缝衣,缝制时能不用灯烛之光,被称为“针神”,而卢眉娘和薛夜来都是以刺绣技能立身留名的奇女子啊。

高景芳还有《刺绣赋》,写得华彩纷呈,我们欣赏开头的两段:

尔其红闺暇日,青琐晴窗。香浮兽鼎,茵施象床。中陈独坐,旁列明珰。进妾御而程工,颁绒线以盈筐。罗轻绫滑,针细绷方。剪欲下而还停,尺已度而重量。较花样之深浅,计衣裳之短长。分析既定,督率有常。研粉调朱,或飞或翔。鱼跃于沼,兽走在岗。连林独树,杏茂桃芳。花花相间,叶叶相当。尽描摹之能事,窥生动于毫芒。或用旧式,或逞新妆。缠枝贵乎蔓衍,界划宜乎端庄。龙跳虎卧,精神发扬。莺梭燕剪,姿态回徨。各依次而来呈,渐披图而审详。

于是奖其巧妙,责其散漫。若者可取,若者当换。指点分明,条约不乱。就坐整衣,低头运腕。初丝丝以积累,旋层层而璀璨。即叶衬花,由枝生干。目流波以神凝,风行水而文涣。疏疏密密,略致用其心思;红红白白,早已成夫片段。当面写鸳鸯之浴,压线沉吟;隔窗闻鹦鹉之声,停针相唤。不须陈稿,自出新裁;恐污翠钿,频将手盥。以青妃紫,淡浓自有斡全;错彩镂金,彼此亦须交玩。妍媸以是而别,工拙于焉以判。

我觉得,这是赋体的记叙文,写出了行刺绣的时间、地点、工具、动作、过程、心态。有暇的时间,空闲时,晴窗下,焚香而坐,拿出绒线在绫罗上计划如何研粉调朱,是绣飞禽还是走兽,是杏还是桃?“龙跳虎卧,精神发扬。莺梭燕剪,姿态回徨”,这是一种按图索骥,渐披图而审详。这里面的动作是在牙床就座整衣,低头运腕。一针一线,丝丝以积累,层层而璀璨;最有意思的是绣鸳鸯之浴,一定是想到了人家的爱情,于是压线沉吟;刺绣也须自出新裁,不须陈稿。

而我们在明代张淑媖所作的《刺绣图》中,更能通过她文字制造的图画,记述刺绣这一活动。这是堪比绘画的雅致的举止,这些刺绣的女子,蕙心妙质,有文姬的修养,更有谢道韫的咏絮之才,那种魏晋女子风神萧远的林下风气。刺绣的内容有佛像,有洛神,有汉宫春晓,还有蝴蝶啊,断雁啊,这些脆弱又美丽的生灵。而选用的材质,就是刺绣的底布,则是贵重且有透明感的丝织物,是吴绫,是蜀锦。至于时间呢,或是暄风爽日,或是秋夜长。

看到这样的清雅的小品文字,你会觉得,这就是生活在“大观园”的女儿们的日常。

一之品:刺绣须蕙心妙质,静女文姬,及风神萧远有林下风气者。

二之图:绣佛外,则洛神龙女、绛树青琴,他如楚江秋、汉宫春晓、滕王蛱蝶、裴家鹦鹉、并蒂芙蓉、七十紫鸳鸯、碧云断雁、绮石红蕉,皆其选也。

三之法:度针欲轻重如书法之错落,结线欲疏密如画家之写生,庶非红女。

四之质:吴绫、蜀锦、雾縠、冰绡、雪茧、罗巾。

五之器:金针、豹彄、绣丝、五色线、金错刀。

六之供:名香、瓶花、画屏风、髹几、碧纱如烟、蔷薇露、拭巾、雏侍史。

七之际:斋沐、病起、倦。

八之候:暄风爽日、秋夜长、春寒、花压栏杆、竹影上窗、风帘燕入、蟢子坠巾。

在这些明清时代的女性刺绣文字里,我们看到了劳作的诗意,就像陶潜的带月荷锄归,虽然劳作里有苦痛,但在这种重复的劳作中,人们却以审美的眼光对待这一切,于是,原本枯燥的世界就变了,多了一层温馨和朦胧,就像为生活镶嵌了一道诗意的金边。

那些灵秀的女人们,在绣针下绣出的图案,是一种表意的物质,就像诗人笔下的意象,这些女子心中有了感慨,也是托物言志,找一个外物,表达自己的情志,用刺绣绣出。比如清代女诗人钱淑生的诗《刺绣》:

彩线绣鸳鸯,世俗争颠倒。我独绣梅花,爱他冰霜操。

这里绣出的梅花,就像林逋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梅,也同放翁碾作尘香如故的梅,有着冰霜的品操,不在世俗争颠倒。

清代女诗人孙采芙的七弟赠送给她一个绣有兰花和竹子图案的钥匙套,并请她为之作诗,孙采芙于是写道:

花花叶叶两参差,正是闺中绣出时。一解虚心一化善,佩身都可是吾师。

“佩身都可是吾师”,这诗句多入心,这个钥匙套出自哪个刺绣女人的手,我们已不可考,但是女诗人心有戚戚,接收到了这图里蕴藏的丰富的信息和文化的含量,兰与竹,花叶参差,那是虚心也是善意,是告诫,也是警醒,自然堪可为师,这也许就是这件绣品给人的启示。

五、花佬

沈从文先生的人生有两截,上半截文学,下半截文物。汪曾祺曾说:“从写小说到改治文物,而且搞出丰硕的成果,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沈先生个人说,无所谓得失,就国家来说,失去一个作家,得到一个杰出的文物研究专家,也许是划得来的。但是从一个长远的文化史角度来看,这算不算损失?如果是损失,那么,是谁的损失?谁为为之,孰令致之?”

但我在读到沈从文先生《谈广绣》的文章,说广绣“近俗”,是真的佩服,这俗是相对苏绣的雅来说的,是贴近生活,也触摸到人间的需求。广绣的热情和天真,那种民间趣味,多符合广府文化,远离官场,伺候自己的日子。

沈从文先生谦称“谈广绣最好是本地行家”,但他的文化眼光是那么独到而富有穿透力:

“中原绣从唐宋以来,就早已和上层文化相联系,受文人画和宫廷艺术趣味影响格外深。例如宋代朱克柔、沈子蕃之缂丝,明代顾氏绣,清初如皋冒氏刮绒绣,无不依傍当时名家画稿。

“至于明代著名之发绣,也只是近于明代画家尤求、丁云鹏等人画稿的复本而已。广绣有一特征,为一般谈刺绣的较少道及,就是它始终不受较前或同时文人画影响,还保留女红传统中不可少的巧手慧心,以细密针线繁复色彩自出心裁来进行创作。正和潮州木刻近似,不受元明以来小说、戏剧、版画影响,独具匠心,来进行透雕浮雕,得到成就一样。这里自然有得有失。因之从传统艺术标准看来,有时不免近俗,认为难登大雅之堂。唯和广大群众对面,却远比顾氏露香园绣和如皋冒氏刮绒绣,完全依附于文人画的作品,易为群众欢迎。”

沈从文先生对广绣的判断:“晚清的广绣,以高级赏玩品而言,虽和晚清宫廷趣味联系不大,具有高度技术,艺术成就不免依旧受一定时代限制。然而它的作者,充满本地刺绣创作上的热情和天真,充满了民间趣味,来进行这个工作,产生许多风格独具的艺术品,在十九世纪晚期工艺中,独放异彩。”

用沈先生的话,来看《红楼梦》中写的苏州的绣娘,是十分契合的。《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到了这样一个刺绣的人物。

荣国府在元宵之夜开夜宴,贾母的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她亦是书香宦门之家,她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的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

“他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幅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

这是曹雪芹用巨笔书写的苏绣故事。

而广绣呢,清代学者朱启钤在《丝绣笔记》一书中这样说出了只有广绣才有的男性刺绣,被称为“花佬”现象:“其特色有五:一是用线多样,除绒线外,还有丝线,也用马尾缠绒作线,或孔雀毛捻缕作线;二是用色明快,对比强烈,讲求华丽效果;三是多用金线作刺绣花纹的轮廓线;四是装饰花纹繁缛丰满,欢快无比,常用百鸟朝凤、海产鱼虾、佛手瓜果一类有地方特色的题材;五是刺绣手工艺人很多为男性。”

广绣在广府人这里,是获利商品,不是文人式把玩。在清末,广州流传着这样的民谣:

广绣广绣,广府名流。神功会景,官袍锦袖。荷包绣片,漂洋过埠。赊佬绣工,养家活口。工精艺好,仲靠揽头。若无阔佬,衣食难求。

“仲靠”是粤语,意为“还要靠”。“揽头”就是中介。晚清时候,有三千花佬之说,也有说花佬有上万人的。当时的订单非常多,海内海外,广绣的市场巨大,需要很多的劳动力。

四大名绣里只广绣有花佬,是当家,是主角,因为男性的生理结构,天生的体格,力道个头都有优势。那些巨幅的广绣绣品,是必须绣匠站立动手完成,要耗费巨大的体力和耐力,弱女子怎堪承受?并且那时的行规认男不认女,女子绣得再好也只能称“从属”,不能在行会里抛头露面。当时刺绣一般分上下两道工序,第一道工序由女绣工完成,按图稿以平针针法绣出简单的部位;第二道工序交花佬完成,专绣人物脸部五官的喜怒哀乐,衣物上的褶皱纹饰,以及飞禽走兽的神态、羽毛等。

广绣中最为精美的部分需要大神级的“花佬”完成,日用品的刺绣则是每家每户妇女们的作品,包衣料、被面、枕套、扇套、床楣、挽袖等家居用品,因为日用品的尺寸普遍不大,妇女就在方寸之内构建自己细腻秀气的针线世界。

广绣还有个重头戏,就是粤剧戏服和明清官员官服上的补子。明代文武官员的公服在常朝视事、奏事、谢辞等场合穿用,也称常服,由乌纱帽、圆领衫和束带组成。在圆领衫的前胸和后背各缝缀一方形饰物,这就是补子。清代补子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承袭了明代,并在此基础上有所修改和加工。清代皇家贵族及百官所穿的补服,如衮服、龙褂上,均缀以补子,以区别身份等级。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等皇室成员用圆补,镇国公、辅国公、民公、侯、伯、子、男以及各级官员用方补。清代补服多穿在吉服袍外面,不单独穿用。

广绣是背靠传统,而眼睛向外的,因历史机缘,更早吸收了西洋绘画艺术的表现风格,独领风骚数百年。广绣在造型方面重写实、讲实物的远近透视、近大远小关系,着重背景的虚实变化,强调空间层次处理甚至不同光线的折射细节效果。

针法是广绣的灵魂,色彩是广绣的血肉。朱启钤在《存素堂丝绣录》中对粤绣针法的评价是:“铺针细于毫芒,下针不忘规矩,以马尾缠作勒线,从而勾勒之,轮廓花纹自然工整,针眼掩藏,天衣无缝。”由此可以看出粤绣超高的针法技艺。在粤绣刺绣过程中,针法选用是否得当,直接影响着绣品的艺术效果。

有专家总结:广绣施针带线讲究“光、亮、齐、密、净、匀”,并要做到常合、常拆、常变。所谓“光”,就是指蚕丝线的丝光呈现的自然光感,柔滑细腻。“亮”指的是用线色彩亮丽,对比强烈,过渡自然。“齐”是指针尖整齐,针脚整齐,要求粗绒的针布做到绒粗但线条不粗,绒厚但线条匀滑,细绒的针布做到绒细而线条显,线条显而针脚不现。“密”是要求刺绣者排线要紧密,紧凑,层层叠加,惟妙惟肖。“净”是指用针干净利落的同时也要保证画面的干净。“匀”是指手艺人在刺绣用针的过程中保证针距和针程的均匀,层次分明。

广绣的色彩有极强的地域性,极富岭南个性,色泽斑斓,从视觉语言上看,展现“色彩威猛”之感。五彩缤纷,明艳亮丽,擅长用色彩对比,表现绣面热闹非凡、欢快的气氛。广府文化务实,注重商品的价格,以及追求“好意头”,喜爱热闹的文化心理,这也使得广绣追求欢快热闹,华美立体。

广绣是岭南的,终归它是人类的。刺绣,这一人类的美的创造,在诗人的笔下,它是可以给梦绣上花边的,是装饰梦的最好的材料。文章收束在一首诗上,这是符合刺绣气质的,那么就用保罗-策兰的一首作品作结:

比起鸽子和桑树,

秋天更爱我。它送我面纱。

“拿去做梦吧”说着就绣上了花边。

还说:“上帝跟秃鹫一样离得很近。”

可我还保存着另一条小披肩:

比这条粗糙,不带刺绣。

弹一弹它,黑莓子树叶就下雪。

挥动它,你就听见山雕啼叫。

在诗里,保罗-策兰还有一条小披肩,这条披肩,就像是给广绣留下了展示的机会。诗人的披肩没有刺绣,那该有多么寂寞,是诗人留空白吗?是等石头开花吗?那就给广绣吧,绣上有花边的梦,绣上一滴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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