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团队的治国路线与文化建设(散文)
2024-09-30摩罗
战争时期三人团的相互配合
刘邦集团完成建汉伟业,主要领导人是三巨头,第一刘邦,第二萧何,曹参始终排第三。刘邦高居领袖地位,萧何与曹参则是左膀右臂,所谓股肱之臣,非他俩莫属。
不但刘邦本人一直这样给三人定位,讨论封侯赐户掂量功劳时,众将领也是这么看待三人关系的。比如究竟是萧何排第一,还是曹参排第一,大家只在此二人之间讨论,没有第三人能成为讨论对象。在许多将领眼中,曹参因为军功突出而应该成为排在萧何之上的二号人物。
刘邦本人究竟是如何给三人定位的呢?我们分两个时期,分别讨论刘邦对萧何与曹参的任用。一是楚汉战争时期,二是平叛巩固政权时期。
一般打天下的团队,都是主帅稳居大营,股肱之臣派出去攻城略地。刘邦算是少见的例外,他始终亲自冲杀在兵戈相搏的最前线。那是因为他的二号人物能力特别强,还特别忠诚可靠。由萧何坐镇大营,治理根据地,完全可以放心。
更因为刘邦本人不但是政治领袖,在军事上也是运筹帷幄的大战略家。由他亲率大军,直接面对项军主力,最能发挥团队之效用。唯有在主战场迅速消灭敌方有生力量,才能尽快完成打天下之任务。
刘邦紧紧守住主战场,而让韩信承担北翼作战任务,扫荡诸侯势力,成为最得力的偏师。韩信是个不世出的军事天才,罕见的战役指挥家,这种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韩信主动投汉,简直是天命眷顾刘邦。他能拿下北翼战场,给刘邦主战场以极大助力。
可是韩信才高心野,私欲极强,无法以道义约束之,能同路到哪里,完全不可知,是否会在哪一天成为敌人,也不可知。
刘邦必须派一个军政双强的可靠人,紧紧贴在韩信身边,对他个人加以引导与挟制,并且将众将领和军队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刘邦为什么选定了独当一面的头牌将领曹参呢?
在刘邦核心圈,周勃和樊哙都很能打仗,可是他们政治上偏弱,卢绾和周昌政治能力很强,军事上却离韩信太远,王陵军政兼备,可比曹参还是小一号,而且他过于耿直,没法跟韩信相处。
唯有曹参,军政两面都是大才,军事上略弱于韩信,政治上远超于韩信,而且胸怀宽广,性格外柔内刚。腹有乾坤气自华,曹参英姿勃发,气场很大,只有他才有足够的能量和分量,对韩信起到监督和制约作用。
刘邦于是让曹参以副将身份,如影随形地跟紧韩信。给韩信装上了这个辔头,才敢于让他纵情奔跑。有了这种人才配置,他才敢于把整个北翼交给韩信,他才敢于相信,北翼始终是大汉王府之一翼,而不至于成为项王的联盟者。
有了这种人才配置,他才能集中力量,坚守中原主战场,尽心尽意地跟项王主力缠斗到底。
曹参系汉王府的头牌将领,本该成为中原主战场的前线总指挥。可是为了驾驭好韩信,刘邦不得不把曹参当作配料搭进去了,让他屈尊担任韩信的副将,负责掌控北翼战场。
这在一般将领看来,简直是降低身价,难免觉得屈辱。曹参可不这么看。他毕竟是军政大才,具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和组织原则。他越是愿意放下头牌将领的架子,来成全团队的整体利益,他作为头牌将领的地位和价值,反倒越突出。
韩信的部队,全是刘邦划拨给他的。那些将领,都可以看作曹参的属将。他们的确都必须服从韩信的指挥,但是在组织认同上、人事关系上、感情纽带上,他们都是团结在曹参周围的。跟着曹参就是跟着汉王刘邦,跟着韩信却未必,谁不清楚这点奥秘?
史家都认为转战在魏赵代燕齐的汉家北翼部队是韩信的部队,书呆子蒯通还郑重其事地劝韩信拥兵独立,与汉王楚王鼎足而三。实际上汉家北翼部队,始终掌握在曹参手里,那是曹参的部队。
你想想,那些跟汉家头牌将领曹参一起被划拨给韩信的汉家老将,诸如傅宽、灌婴、陈豨、孔聚、陈贺、丁复、丁礼等,他们是愿意亲近作为汉王股肱之臣而且和悦宽仁的曹参,还是愿意亲近身为客将还恃才傲物难于相处的韩信?
再说,曹参不但是韩信的监军,也是所有其他将领的护军,哪个将领心中无数?
汉军攻打赵国时,曹参负责占领太行山以西,韩信与张耳负责攻占太行山以东。对于赵国来说,太行山两边的地盘和力量同等重要。曹参如果不把邬城(今山西介休)的赵国名将戚将军打败,他就可能追击韩信的尾巴。戚将军尾随韩信往东打,陈余李左车从东往西打,双方夹击,就会把韩信与张耳消灭在井陉关那条死胡同里。
戚将军守不住邬城,向南逃跑,曹参往南紧紧追杀。彻底解决戚将军后,曹参就近来到荥阳附近的敖仓拜见刘邦。刘邦的仗打得极为艰难,他多么想把这个头牌将领留下。可是,只有按照他早已规划好的战略大局发展,才能更顺利地走向胜利。他不得不再一次把曹参派回韩信身边。刘邦很清楚,只有曹参做副将的北翼部队,才不至于迅速演变为汉王府的敌对力量。
攻打齐国时,韩信是将军,曹参是右丞相。占领齐国之后,韩信是齐王,曹参是齐相国。就像英布封王以后就不把自己看作项羽事业的一部分一样,韩信只管自己割地称王,并不认为自己跟刘邦是一个整体,不愿意听从刘邦的调遣。刘邦非常清楚,只有曹参当相国的齐国,才可能避免成为汉王府的敌对力量。
韩信与曹参的齐国,跟荥阳地区刘邦主力军、关中地区萧何领导的根据地,形成犄角关系,共同对付项王。
明乎此,也就更加懂得,高祖设计汉军三巨头这种结构牢固、相互呼应的犄角关系,是何等高明。
齐军不断向南伸出拳头,猛砸项王大本营彭城一带,使楚军脚跟不稳。刘邦则在荥阳猛砸楚军头部,使其反复跌倒。而汉军真正的大本营在关中,楚军根本没有能力派进一兵一卒。
刘邦、萧何、曹参所形成的犄角关系,牢牢掌握着楚汉战争的主动权。项羽越到后来,越按照刘邦的调遣行动。他一会儿往西赶到南阳、叶县,一会儿返回荥阳和成皋,一会儿往东赶到外黄、睢阳,一会儿又到彭城和下邳救急。
当项羽在刘邦的调遣下疲于奔命时,他实际上已经输了。项羽在逃到垓下之前,已经输得很彻底。所谓垓下之战,只是刘邦与项羽之间履行一个决胜负的手续而已。
在整个楚汉战争中,刘邦、萧何、曹参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是历史上一个光彩夺目的三人团。
治国时期三人团的相互配合
再看看刘邦称帝之后,刘邦、萧何、曹参三人的分工。
刘邦与萧何二人,主要在关中从事建政工作,高祖派自己的庶长子刘肥出任齐王,镇守齐国,同时派曹参继续担任齐国相国,辅佐缺乏军政经验的齐王刘肥。齐国与关中一东一西,共同监督着广袤的中原,保证着国家安全,维护着天下稳定。
汉高帝五年二月刘邦称帝,七月臧荼就起兵造反,此后还有韩王信、陈豨、利几、英布等多人叛国。刘邦沿用旧策,萧何镇守关中,他亲率军队像当年的黄帝一样四处平叛,曹参则从齐国出征夹击叛军。陈豨与英布二人叛乱规模最大,敌帅的战役指挥能力也最强。据史料记载,曹参这两次都率领齐军主力,参与平叛战争,与刘邦天朝部队共同杀敌,都取得完胜。
曹参长期居齐担任相国,职位比天朝三公低了很多,看样子是天朝怠慢他了,实际上是刘邦对三巨头的战略分工。封侯时曹参的封户名列第一,他无论职位多低,都不影响他在刘邦集团中的老三地位,因为他的战略作用至高。
曹参从来没有因为官小闹情绪,他知道自己在大汉基业中的重要作用和镇守远东看守天下的战略意义。无论在什么岗位上,他作为刘邦团队三号人物的地位,谁也抢不走。
一个优秀的政治人物,不在于他自己是否能够拥有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而在于他是否能够调动社会智慧,跟他一起研究解决问题。曹参具有调动社会力量、借助社会智慧的意识,知道如何跟人民互动,这就是大政治家的特征。
如何治理齐国,如何医治战争创伤,如何让流离失所的老百姓尽快安顿下来,如何使社会早日恢复生机,走向繁荣,曹参带着这些问题,向社会借智慧。虽然他跟刘邦萧何一起制定过治国平天下的大政方针,可是齐国有齐国的特殊情况,他的治齐政策必须具备针对性,必须带上齐国的色彩。
《史记·萧相国世家》云:“参尽召长老诸生,问所以安集百姓,如齐故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
各界贤达献计献策,五花八门,莫衷一是。“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那个深藏不露的智者或许能一言切中肯綮,于是曹参隆重请教。盖公“贵清静而民自定”的七字箴言,果然让曹参豁然开朗。千里废墟,万里荒野,治国者往往不知如何下手。战火既熄,春风徐来,你放松心态,让老百姓稍加锄犁,轻徭薄赋,它必将生机勃发,必将自由自在地生长。
老百姓的坚韧永远出乎治国者意料。一年种地,二年生子,三年盖房,四年有余,十年八年就送给你一个人口繁殖、城乡昌盛的社会。这就叫“黄帝垂拱治天下”。
果然,仅仅二十多年后,世所罕见的文景之治,就辉煌灿烂地闪耀在神州大地上。
这就是后世津津乐道的汉初无为而治。它未必跟黄老之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它确实是找到了战国以来战乱频仍、人心渴盼和平、社会急需休养生息的救世良药。
休养生息不过一个词组,但要把它变成治国方略,却要苦苦寻找才能发现。秦始皇如果发现了这个良方,大秦未必会二世而亡。
休养生息,无为而治,是汉初刘邦集团的共同智慧,也是盖公所代表的社会贤达的共同智慧。上下认知一致,同心同德,这就是大同盛世。后人对此一直赞赏不已。
这不仅是齐国之治国良方,也是大汉平天下的良方。汉天朝以此方略及时从战争废墟上站立起来,开创两千多年繁荣富强的新纪元,是一个重大政治事件,一直受到后人景仰。
曹参治齐,主523656b4b15ea166b3fb745fc4a01cab要表现了其政治才华。曹参相汉,主要表现了其政治品德。知其德,才能更知其才。
曹参坚守刘邦路线不动摇
萧相国辅佐惠帝两年就辞世了,天朝按照萧何遗嘱擢升曹参为新相国。惠帝慈仁善良,富于理想。他想励精图治,张大父业,故希望曹相国大有作为。
可是曹相国上任后,不见新官上任三把火,几乎无声无息,颇有怠政之嫌。百官不解,惠帝更是着急,甚至担心曹参是嫌皇上太年轻,不屑于为他卖力。
曹参儿子曹窋此时担任中大夫,诛吕党时他已经是御史大夫。惠帝让曹窋给相国做做工作,希望他积极有为。曹窋利用放假洗沐的机会,回到家里,果然进谏老父。曹参大怒,动用家法,给他屁股揍了二百棍,还骂道:“天下事哪是你能弄懂的!”
惠帝只好亲自出马,劝相国勤政为国。
曹参的回答很干脆:“陛下您的圣武不如先皇,我的贤德不如萧何,高祖与萧何搭好的架子、制定的路线,让国家恢复生机,咱们恪守祖制,执行成法,一直走在善政仁政的道上,不就是最好的选择吗?”
萧规曹随的著名典故,就来自这里。
萧规曹随,缺乏精彩情节,是一个平淡故事,却充分显示了随者曹参也像规者萧何一样,是一个收敛私欲、遵循大道、执政抚民的大政治家。
萧何与曹参都是高祖沛县圈子里的好友,他们不但跟高祖交谊深厚,他俩之间也相知甚深。
在建汉大业中各自成为大人物之后,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两人之间颇有隔阂。
萧何刚辞世,齐国丞相曹参就吩咐手下人准备行装,他知道天朝马上要召他入京担任相国。他的这个安排,体现了他对萧何、惠帝、吕后的坚定信任。他相信萧何一定会超越私仇而举荐他,相信惠帝和吕后一定会看重他忠于朝廷、执政抚民、驾驭大局的才德。
汉初崛起的那一代开国君臣,由于具有共同的社会理想和政治目标,具有强大的认同感和凝聚力,他们之间心心相印。
萧何、惠帝、吕后没有辜负曹参的信赖,曹参呢,他以萧规曹随的任职策略,显示了一个大政治家的智慧和胸怀,也没有辜负萧何、惠帝与吕后的信赖。
相国是决定政府走向和国家颜色的重要职位,直接影响着国祚民瘼。能幸得此位者,一般都想大刀阔斧,标新立异,给当朝政治打上自己的深刻烙印,甚至不惜剽窃他人政绩,显得自己才华卓异,功高德大,以图千古流芳。
然而曹参并不这么想。高祖称帝以来,跟萧何、曹参及文武百官一起,一边以无为而治之策治疗战争创伤,一边着眼于永世太平而进行政治建设和文化建设。萧何作为首辅大臣,从经济、社会、历法、礼法、朝仪、刑律、教学、国家意识形态等多方面,建构政治秩序,引导社会走向良性发展轨道。
高祖和萧相国的努力大获成功。经过十来年的实践,社会生机业已初步复苏,民瘼大为减轻。如果能够再坚持几十年的发展,求富求福之路就会越走越宽,太平盛世的目标就会越来越近。
曹参接过了这根接力棒。
萧规曹随的无私胸怀
曹参公元前193年担任相国,离高祖登基正好十年。他的履职方略,就是把自己治理齐国九年的政治经验,融入到高祖和萧相国业已实践十年、证明效果显著的路线之中,继续前进。
这就决定了他不必标新立异,不必突出自己,只须坚守前任的政策,垂拱而治。
圣人治国,风教社会于无形,拯救民瘼于无痕,鬼神不知其德,兆民不知其功。老子说上德不德,顺而言之,上功不功。
亢仓子云:“夫用道之人,不露其用,福滋万物,归功无有。”(《亢仓子·用道》)得道之人,施德布仁,皆行于无形。只要能够实现济世救民之初心,圣人即大乐于怀,而不求显达于世。
萧规曹随的履职理念,证明了曹参实乃只求初心、不求功德显达的得道圣人也,已入无我无己之化境。这种得道圣人执掌国柄,自然是一个大德大道的领导人,是可以创造太平盛世的大政治家。
光耀千秋的文景之治,实际上是由高祖、萧何、曹参等汉初一批大政治家开创的,只是继其祖制、光其祖业而玉成者也。
只要文帝景帝不是乱作为的昏君,这个太平盛世是一定要出现的,因为有因必有果。
说到这里,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大汉能开四百年国祚,能开两千年富强,为什么尧舜之道能够通过汉政汉文延续下来,为什么三代之治能够以新的面貌重现于神州。
就因为给大汉建基开业的刘邦团队,是这种坚执初心、行大道而敛私欲的圣人群体。
这个群体的领导核心是高祖、萧何、曹参三位,本书称之为三人团。他们是掌舵人。团队的理想、灵魂、风格、凝聚力,是由三人团决定的。还有吕泽、王陵、周昌、夏侯婴、樊哙、张良、陈平、周勃、郦商、灌婴、丁复、靳歙、陆贾、叔孙通、张苍、惠帝,他们都是有智慧有能耐的文武干才。此外还有任敖、薛欧、王吸、柴武(陈武)、周灶、靳强、赵尧、申屠嘉、张相如,他们或者政治才干弱一点,或者官职低一点而贡献略小,他们的功勋也足以名垂千古。
吕后也是一个才干杰出的政治家,可惜她越制封异姓王、杀害戚夫人和刘邦诸子超过底线,这两个污点大损其德,两千多年来遭到正义力量的强烈批判。但若仅就其对高祖政治路线的遵循和治国才干而言,其功亦足可百世流芳。
萧规曹随的故事虽然枯燥,但要细究曹参的为官表现,却也颇有精彩故事。
丞相府后园,挨着官吏宿舍,那里成天欢歌宴饮,热闹非凡,吵得相国府不得安宁。
相国府属吏难以忍受,又无可奈何。有一天属吏们特意安排曹参游园,让他听听那些喧哗声,暗中期待相国干预一下。
这曹参也真够意思,他吩咐手下人搬来桌椅,摆在园中,对着官吏宿舍,举杯喝起酒来。他一边饮酒一边大呼小叫,与园林那边的喧嚣声相呼应。属吏一定被整懵了,不知这个老头搭错了哪根筋。
这是一个画面感很强、表情很丰富、气氛很热烈、趣味很浓的故事,让人看见曹丞相是个和光同尘、入俗就俚的凡人。
曹相国的确胸怀特别宽广,性情特别温厚,对他人的容忍度最高,所谓大肚能容者也。
他不但能容忍官吏宿舍的吵闹,对府中属吏的过错,也总是能够原谅,不但不追究,不点破,还帮人掩藏。
能容人小过,矛盾就不会激化,所以相府中的氛围总是和乐轻松。
都说宰相肚里好撑船,曹参的肚里那是百舸争流,海天相接,既莽莽苍苍,又生机勃勃。
像曹参这样拥有一个百舸争流的宰相肚的大政治家,历史上恐怕未必很多吧。
曹参这种表现,慢慢地传向民间,得到老百姓的赞赏。百姓们作歌颂其德曰:“萧何为法,顜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司马迁在“太史公曰”中评论道:“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
司马迁虽赞赏曹参为相之道,对他整体的分量和贡献,依然颇多保留。他甚至说,曹参军功第一的地位,是占了韩信的便宜。《史记·曹相国世家·太史公曰》:“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这样说有失公道。
从沛县打到关中,曹参一直是头将。那时韩信还在拿着戈矛为项羽站岗呢,根本没上过战场。
曹参被高祖派到韩信身边之后,韩信之功归韩信,曹参之功归曹参。大家都认为韩信是不世出的战神,从来没人这样评价过曹参。没有人会把他俩的才华和功劳混淆在一起。
制定政策恢复社会生机
刚到定陶,还没登基称帝,刘邦就殚精竭虑地寻找安民良方,急匆匆地以天下共主语气颁发诏令大赦天下。时在汉高帝五年正月,他下令“赦天下殊死以下”。“殊死”指死刑。大规模的战乱持续了八年,谁都知道老百姓苦难深重。既已决出胜负,必须恩惠兆民,故有大赦令。除了死刑犯之外,其他罪犯全部特赦,让他们回家种地做工,恢复生产。
大赦令之受益者未必很多,但是给社会发送了一个重要讯号:如今天下太平了,新朝廷对大家怀有善意,老百姓可以准备过上正常日子了。
特赦令只是新朝廷宽政善政之开始,接下来要开始医治八年战乱造成的民瘼世痛,以后救民抚民的善政一定更多。这个诏令也为五月份在临时首都洛阳发布的罢兵令做了铺垫。
汉高帝五年五月,刘邦发布罢兵令。班固《汉书·高帝纪》叙及“兵皆罢归家”的政策时,引述了诏书的部分内容:“诸侯子在关中者,复之十二岁,其归者半之。民前或相聚保山泽,不书名数,今天下已定,令各归其县,复故爵田宅,吏以文法教训辨告,勿笞辱。民以饥饿自卖为人奴婢者,皆免为庶人。”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没有引用诏书,但提到了“食之一岁”的重要政策。
复:免除赋税和徭役。
诸侯子:关东各诸侯国在汉军服役人员。汉天朝鼓励诸侯子留在关中,凡留在关中者,十二年免除赋税和徭役,如果回到自己家乡,则待遇减半,免除六年赋税和徭役。
下诏时高祖拟以洛阳为首都,但关中是其根据地,系政治经济根基所在,故鼓励大家定居关中,在政府分给的田地上耕种为生。
食之一岁:由于罢兵令是夏天发布,错过春种,大家离开部队回家都没饭吃,由政府提供粮食供养一年。食,提供食物,即供养也。
“相聚保山泽”:战乱期间逃难到山泽之中,相聚保命求生者,有点像当年高祖啸聚芒砀山。“不书名数”:没有在官府登记户籍者。
本节文字是针对老百姓的优待政策。有两个内容,一是逃难在外而没有当地户籍者,赶紧回归秦朝时代户籍所在县,恢复原先的爵位和田宅。当地官吏必须给他们宣讲新朝政策,不可加以任何惩罚侮辱。由“勿笞辱”之规定,更可推测“相聚保山泽”就是落草为寇者。
二是战乱期间被迫卖身为奴者,立即解放为庶民,解放之后怎么办,诏令没有明说,自然也应该恢复原先的爵位和田宅,否则他们就没法为生。
天朝君臣多年四海征战,深知民瘼严重,社会凋敝,故急于颁布济世救民之策。
高祖从白登之围中解脱,路过曲逆县,赞叹说:“这个县城规模大,房子高,我打遍天下,只见曲逆和洛阳这两座城市最大。”职官当场告诉高祖,这个县,秦朝时有三万户,在这八年战争中,大家四处逃难,全县还剩五千户人家。
一个县只有五千户,县城可能也就一千户人家,可在当时竟然是跟洛阳一样的大城市(事见《史记·陈丞相世家》)。广袤神州,城邑多么凋敝,村落多么破败,由此可见一斑。
仔细读司马迁《项羽本纪》,项王每攻下一城,必屠城。与他类似的枭雄还有很多。《史记·樊郦滕灌列传》明明白白记载了樊哙楚汉战争中在楚地的两次屠城,“屠煮枣”“屠胡陵”。连仁君刘邦的部属,都有屠城者,其他乱世枭雄就更不用说了。
侥幸没有被屠的老百姓,多数死在逃难路上,只有少数活下来了。可惜当时没有杜甫,否则能留下多数悲怆绝顶的诗作啊!
建汉之初,天下穷困到什么程度呢?《史记·平准书》说:“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高祖的王驾找不到四匹同颜色的马,萧何、曹参、周勃、王陵、陈平、周昌他们,只能坐着牛车去上班,老百姓回到废墟中没有房子藏身。
《汉书·食货志》对战争期间的苦难和战后抚民政策,有过如下描述:“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高祖乃令民得卖子,就食蜀、汉。天下既定,民亡盖臧,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上于是约法省禁,轻田租,十五而税一,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而山川、园池、市肆租税之人,自天子以至封君汤沐邑,皆各为私奉养,不领于天子之经费。漕转关东粟以给中都官,岁不过数十万石。”
打天下是为了救天下,这救天下比打天下可难得多啊。凡仁德为怀之帝王将相,能不着急乎!
妥善安置复员军人
罢兵之后,这些兵怎么安排?他们有什么待遇?将如何生活下去?本节文字表现了朝廷对复员军人的关怀和安排。
军人复员待遇与他们的军爵相关。先介绍一下汉初军爵。在反秦战争期间,沛公是楚怀王和项梁下属,其军爵用楚制,跟项羽一样。刘邦入汉中当汉王时,其王府和军队都废楚制而承秦制,其军爵自然也与秦爵一样分为二十等级。汉初军爵名称如下:
一、公士;二、上造;三、簪袅;四、不更;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九、五大夫;十、左庶长;十一、右庶长;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十五、少良造;十六、大良造;十七、驷车庶长;十八、大庶长;十九、关内侯;二十、列侯。
如何对待这些打天下的复员将士,体现了新政府跟基层民众和基层军人的关系,也体现了领导层的良心。
班固《汉书·高帝纪》引述高祖诏书内容曰:“军吏卒会赦,甚亡罪而亡爵及不满大夫者,皆赐爵为大夫。故大夫以上,赐爵各一级。其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非七大夫以下,皆复其身及户,勿事。”
高祖诏令规定,那些既没有犯罪记录也没有爵位的军人,都赐给五等爵位(大夫爵)。也就是说,凡是复员军人,只要无罪,最低都给予五等爵待遇。五等爵以上者,各晋升一级。六等爵(官大夫)及以下者,也就是所有复员军人,皆免除其本人和同户者之徭役(引述者省略了年限),“勿事”就是不承担徭役。七等爵(公大夫)及以上者,皆安排食邑。
安排食邑是很高的待遇。他们不但无须承担赋税和徭役,还能从食邑获得租税供养。一般食邑甚少,几十户而已。由于萧何把他亲属中适合参军者都送到了前线,他家封爵而获得食邑的,就有十几位。这种人军中太多,史书根本无法记载其爵位食邑。
诏令还有很多其他内容,高祖很动情地要求地方官吏尊重这些有功之臣,还严厉地指出:“有不如吾诏者,以重论之。”
另外,八年战争使人口减损超过一半,大量耕地无主。汉天朝将所有土地收归国有(号称皇田),分给功臣和庶民。凡复员军人都可优惠分田。分田内容有两种——宅园和耕田,具体数字不赘述。
班固重视刘邦的文化建设
高祖建立一统江山后,以雄才大略,让吾国吾民起死回生,如何巩固大一统体制,保证吾国吾民千年昌盛,这才是他最伟大的功德。扫平天下虽然也是大功德,但那只是上述更大功德之基础和起点。
自古圣人治国,皆文武并用。高祖先后从三个方面进行文化建设,支持了三项重大文化活动。第一,适时地立社稷、建帝庙,制定祭祀制度,安定社会人心。第二,敕令叔孙通制定礼仪和礼乐制度,规范政治和社会秩序。第三,敕令陆贾撰写《新语》并亲自为新书赐名,开始了政治学术理论建设和国家意识形态建设。
司马迁将高祖服务生产、发展经济之内容,安排在《史记·平准书》中,将高祖立教化民、建立祭祀制度之内容,安排在《史记·封禅书》中。《高祖本纪》于此则较弱,此系《高祖本纪》之不足也。
司马迁之写作兴趣,主要在战场厮杀、人事纠缠、君臣猜疑、权力博弈等方面,他对高祖团队的描述,往往都侧重于此,他实际上是用厚黑学的眼光看待刘邦团队的。
《高祖本纪》中的高祖,称帝之前,主要是鏖战灭敌,称帝之后,主要是鏖战平叛,战争是他唯一的主业。至于继承尧舜禹汤道统、建立大一统制度、治国安民、开历史新纪元,这一切作为和功勋,司马迁未加突出。
班固对《高祖本纪》之不足颇有反省,故在《汉书·高帝纪》中,对高祖建政建文均自觉予以补充。本书对班固之补充多有引述。
《汉书·食货志》云:“汉兴,接秦之敝,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高祖乃令民得卖子,就食蜀、汉。天下既定,民亡盖臧,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上于是约法省禁,轻田租,十五而税一,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
“汉兴”起点是公元前206年,西楚霸王项羽封刘邦为汉王,是为汉高帝元年。
“诸侯并起”是指项羽所封十八诸侯重新陷于战乱之中,“接秦之敝”指何“敝”?前文控诉秦政云:“内兴功作,外攘夷狄,……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政,犹未足以澹[丰赡]其欲也。”也就是民不聊生。
此段文字描述了建汉之初,由于连年战乱,导致社会崩溃、经济凋敝、官宦艰困、人民饥饿而死的悲惨局面。连高祖的车都找不出四匹同色的马,萧何与曹参只能坐着牛车四处奔波治国理政,老百姓如何饥馑穷困、求告无门可想而知。
高祖的主要精力自然是用于挽救社会凋敝恢复社会生机。其海量工作非史书所能尽备,但其大政要诏,班固所述甚多。
《汉书·高帝纪》最后一段,对高祖建政之功,概括至为准确,其中还涉及文化建设:“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此处所列,主要是文化建设内容。虽然各种文化建设都有专员负责,总览千头万绪者唯有高祖。一个“命”字,尽显高祖不遗细末、统掌大局的雄才大略和千般辛苦。
尤为可贵者,“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均列为专条,可见班固深知礼仪建设和思想理论建设之重要性。
叔孙通奉诏制礼作乐
叔孙通,薛(今山东薛县)人。秦始皇宫廷的儒学博士陈胜起义时,秦二世召集几十位博士讨论对策,可是他自己根本不承认陈胜义军对政权会产生威胁,认为义军乃偷鸡摸狗小盗,不足挂齿,对于忠心进谏者予以法办。叔孙通吓得赶紧出关逃命,回到家乡薛城,投奔了项梁义军,后在楚王府任职。
汉王攻彭城虽瞬间转胜为败,受到严重挫折,但也有一意外收获,就是得大文人叔孙通及其百十号弟子归附。汉王败退荥阳,那些投汉的诸侯与将领纷纷叛汉,叔孙通则始终追随汉王。定陶举行登基大典时,叔孙通当即主持制定大典礼仪,并占卜择吉日。由此推测,高祖也没把他们打发到关中去协助萧何与太子,而是一直历尽艰辛带着他们转战东西——由彭城而荥阳,由荥阳而成皋,由成皋而垓下,由垓下而定陶,由定陶而洛阳,由洛阳而关中。此事说明汉王非常重视儒家学者在建军建政中以及随军行动中所发挥的作用。
高祖虽然文化修养不厚,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文化没有认识和喜爱,更不意味着他对文化怀有憎恶之心,尤其不意味着他在文化上没有悟性和禀赋。他那么宠爱饱读诗书的四弟刘交和才华横溢的歌舞艺术家戚夫人,说明他有足够的禀赋理解、热爱文化艺术。他在衣锦还乡时和放弃更换太子时,随口吟出过两首诗,都是上品,说明他文艺天赋甚高,只要出手,肯定精彩。
高祖跟没文化的曹参、周勃、樊哙、灌婴共事时,大家都是大老粗,没什么压力。一见儒生,可能因为自己上学不多而意识到某种压力,甚至激发某种自卑感。他故意强调自己的大老粗身份,甚至调侃对方几句,以实现对压力和自卑心理的超越,那是可能的,也是可以理解的。此中并无憎恨文化、蔑视儒生之意。
汉高帝七年,高祖任命叔孙通为奉常(后改称太常),尊为九卿之首。在战将如云、极度推崇军功的汉初朝廷,将一位纯书生举为九卿之首,这在中国历史上即使不是唯一一次,也是第一次。《史记》在所有节点都极力渲染高祖对于文化之蔑视、对于儒生之戏侮嘲弄,与其尚文重礼之事实相去何其远也。
叔孙通的弟子曾经抱怨叔孙通没推荐他们在汉王身边当官。叔孙通把弟子们大骂一通。他说:“现在汉王亲冒矢石之险冲锋杀敌,你们能吗?不能就给我闭嘴。等到汉王扫平天下,治国抚民,自然有你们发挥作用的时候。”果然,叔孙通官至九卿之尊时,把他的弟子全都安排在为国效力的平台上。
《汉书·礼乐志》云:“汉兴,拨乱反正,日不暇给,犹命叔孙通制礼仪,以正君臣之位。高祖说而叹曰:‘吾乃今日知为天子之贵也!’以通为奉常,遂定仪法,未尽备而通终。”
叔孙通所为,乃“制礼仪,以正君臣之位”。这一点对于我们理解政治文化甚为重要。政治就是由某个权力集团出面,给各个阶层分配多寡有别的政治资源和经济资源,建构一个社会秩序,并设法说服各个阶层接受这种分配制度,遵守这种社会秩序。
如果每个阶层都接受了这种政治资源和经济资源的分配方案,大家就把那个权力集团叫作国家,秩序就逐步稳定下来。如果大家对资源分配方案都不认同,就把那个权力集团叫乱党,大家就会跟乱党作斗争,社会就无法及时稳定下来,而长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一般而言,由暴力革命所制定的政治资源和经济资源分配方案,大家不得不暂时接受下来,于是久经战火的社会终于有了一个太平的秩序,这个过程叫作政权建设,也叫作政治建设。
大家出于对长期战乱之厌恶、对刚刚掌控社会的暴力集团之恐惧,一般都会暂时接受这个秩序和政权。
天长日久,大家对战乱的恐惧与厌恶逐渐淡化,对于暴力所规定的政治资源和经济资源分配方案及其相关秩序和制度,就要审视,就要挑剔,就要放纵自己的欲望提出无休止的利益诉求,唾沫横飞地指责、控诉。
新生的政权很可能在大家的唾沫阵中摇摇欲坠,偶遇勇士揭竿而起,全社会蜂拥响应,则摇摇欲坠之新政权,就会在刀兵相加的危机中迅速溃败。大秦王朝在摇摇欲坠中勉励维持了十几年,最后在三年反秦战争崩溃灭亡,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要想保证新生的政权得到巩固,必须在进行政治权力建设的同时,着力进行文化权力建设。
文化权力建设,就是推行一套与政治资源和经济资源分配方案及其制度模式相匹配的理论学说,突显既有分配方案的合理性,强化各阶层人民对国家政权和权力集团的认同与效忠。
同时必须设置一套礼仪规矩作为行为规范,使各阶层的地位、权益和心态稳定下来,从而使国家具有凝聚力和号召力,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个文化权力建设的过程,通常被命名为制礼作乐。
制礼作乐即文化建设,文化建设之功效,乃是第二次建政。
所有政权,必须在暴力建政之后,尽快进行文化建政,如此才能稳定下来,才可能国祚长远。第二次文化建政乃是对第一次暴力建政的完成。没有文化建政,没有第二次建政,不但政权不稳,甚至不能算作一个完整的国家。
武王伐纣得胜之后,虽然列国拥戴,但天下远非太平稳定,果然不久即爆发管蔡之乱和淮夷叛乱。周公平叛之中,深味国家权力建设尚未完成。故戡乱完毕,即致力于文化权力建设,使得天下逐步稳定,周政权也才逐步巩固起来。周公进行文化权力建设的行为及过程,被后人命名为制礼作乐。
周公制礼作乐,既是对政权建设的补充,也是对政权建设的完成。没有经过制礼作乐,文化权力没有树立起来,政治权力将是一个空架子,随时可能像庞大的秦朝那样迅速坍塌。
汉高祖虽然文化上未必多么宽广,但他凭着过人的政治天赋,知道制礼作乐和文化权力建设的重要性。叔孙通和陆贾因此都得到了用武之地。
然而贾谊和班固都认为高祖所为远远不够,叔孙通他们“遂定仪法,未尽备而通终”。朝仪朝规还没建设完,叔孙通就辞世了,遑论其他。
设计礼仪真的那么难吗?为什么叔孙通努力终生都没法搞定?难的当然不是礼仪本身。礼仪只是政治、文化理念的形式化。
如果一个政权中多种政治势力在政治理念、政治路线、文化信仰、文化权力等层面还难于取得一致意见,各种政治势力还在这些层面不断博弈、抗争,权力结构、利益结构还没整饬出个相对稳定的秩序,举什么旗、兴什么学、崇什么圣也就无法确定下来,礼仪也因此无法确定下来。
叔孙通的工作未能完成,乃因汉初权力格局尚未定型,政治路线和文化路线尚处于动摇、探索、发育过程之中也,还需要高祖、萧何、曹参、王陵、陆贾、叔孙通、张苍、贾谊、文帝、景帝、伏生、晁错、武帝、董仲舒、公孙弘几代人的努力,才能臻于成熟。
刘邦成为陆贾的粉丝
汉初急需治疗战争创伤,需要休养生息,故崇尚黄老之学,信奉无为而治。欲图长远,则必须有完备的政治路线和精神文化建设,那就得从孔子儒学中汲取政治文化资源。
汉初把儒学思想输入高祖和朝廷大臣心中的,是陆贾。
陆贾官职是大中大夫,秩比千石,待遇只有九卿的一半。秦汉官制,大中大夫掌议论,也就是出谋划策者。《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说他是“有口辩士,居左右,常使诸侯”。居谁左右?当然是高祖左右。官虽不大,却是君王近臣,进言方便。
在高祖打天下、治国家过程中,陆贾参与过许多重大事件。汉初中层干部,他是《史记》中出镜率特别高的人。
《史记·项羽本纪》:汉楚签订鸿沟协议之前,“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
《史记·高祖本纪》:高祖进攻武关之前,曾派郦食其和陆贾给守关秦将行贿,“使郦生、陆贾往说秦将,啖以利,因袭攻武关,破之。”
《史记·郦生陆贾列传》:高祖登基后,南越王尉他不肯归附汉皇,“高祖使陆贾赐尉他印为南越王。”
吕后执政时南越王再一次叛汉独立,文帝上台后,陈平推荐陆贾以大中大夫身份第二次出使岭南,再一次成功招降南越王。
吕后擅权,大封吕姓王时,陆贾主动牵线化解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的矛盾,促成将相团结,暗示他们要寻机恢复刘姓皇权,为日后诛灭诸吕、恢复天朝秩序立下不世之功。按照《史记》的叙述,他实际上是灭诸吕的首倡者。
至于他给高祖著书论说治国平天下之道,更是其青史留名的重大贡献。
陆贾两次劝降南越王,不动一兵一戈,而收复今广东广西等大片国土,武功不在大将军之下。他“文武并用”,功勋卓异,却未能封侯,以中级官员终老,大汉有亏于贤儒陆贾何其多也!
陆贾对自己官小并不计较,只想着如何让大汉政权更加稳固,如何让天下太平持续久长。
他利用近臣身份,多次跟刘邦介绍《尚书》《诗经》所述治国之道和历史经验。刘邦听多了有点不耐烦,说:“老子是个马上打天下的粗人,哪有心思管什么《尚书》《诗经》啊!”
陆贾反问道:“陛下马上得天下,能在马上治天下吗?尧舜禹汤都是文武并用,才能国祚长久。历史上吴王夫差、晋大夫智伯、秦始皇都是极武少文而速亡。如果秦朝兼并天下之后,行仁义,法先圣,重教化,还有陛下马上得天下的机会吗?”
《诗经》《尚书》,是远古时代最有代表性的历史文献,古人常二书并提,用以指代先王先圣留下来的文献体系,至少包含后世所谓六经。
《诗经》《尚书》及六经,体现了华夏民族的社会结构、文明路线、心理模式、文化理想、政治观念和生活形态。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圣德圣功和社会理想,是这些典籍的中心内容和文化灵魂,它与夏商周三代之王道制度相融合,即构成华夏道统。
天子若能以《诗经》《尚书》及六经作为经天纬地之依据,治国济世之道法,则是自觉地接受华夏道统和文化、制度的规范,有望造就太平盛世,有望成为圣君明主。
秦汉之后历代贤臣,无不尽心尽意劝谕君上奉诗书之教,效尧舜之德,践文武之道,成禹汤之功。
孔子以六经开坛洙水,教化天下,创立儒学,阐述君王之德,即是有意铸造万世大宪也。惜乎当时周政已衰,天命不再,孔子无缘给天子进言,只能将此万世大宪传给士子。
陆贾实乃按照孔学大宪给天子劝谕进谏之首创者也。“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之千古名言,即是出自陆贾之口。
高祖果然是性灵最为明通之才,陆贾一顿抢白把他心中的迷障炸开,他立时见到了一个明亮的思想天空,领悟了仁义施政、宽厚治国的大道。他兴奋地对陆贾说:“你说得对啊!我日夜寻找着永保太平的方策,原来是没找对地方啊。你这一说,才知道要到先王先圣那里去找。这样吧,我也没心思天天去书中找尧舜禹汤,你把他们的经验写成书吧,给我详细阐发立国之道与治国之术,我读你的书就够了。”
高祖又补充说:“你要给我写清楚三点:1.秦所以失天下;2.吾所以得之者何;3.古成败之国。”
高祖为什么能够立即提出如此实在的三点要求?因为他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高祖起初以粗人自称,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他若跟儒生比学问,岂不是自讨没趣?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诗书之教。须知其四弟刘交乃《诗经》专家,他跟刘交情分最深。二人在汉军司令部朝夕相处几年,他不但有机会知道《诗经》《尚书》,对其内容也应该有大致了解。
高祖德大怀宽,在任何下属面前都有点装平庸,一副等着臣子献策的虚静、木讷样子,口中呢喃只有一句话:“为之奈何?”——他总是毫不吝啬地给下属表现忠诚和才华提供机会。每当属下言中其意,立即赞成,并依计而行。由此,每个大臣都觉得自己很重要、很受重视,从而愿意誓死效忠明主。
张良起初给他谈《太公兵法》,他只是点头称赞,这次陆贾给他谈《诗经》《尚书》,他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凭他急切地要求陆贾著文细述治国之道的心态,就知道他其实天天在琢磨如何建设一个理想的VReTT9Hc6YVkszsHE+s+0d1zmdNBgunHy3B2sVz4prE=太平盛世。
我们设想一下高祖当时的心态。天下甫定,他突然接手了一项完全陌生的工作:治理天下。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千疮百孔、头绪万千的烂摊子。
连年战争导致人口凋敝,要设法增长之;
牺牲的将士是个庞大数字,要一一抚恤家属;
功臣要加官进爵,要给足封户和俸禄;
宗庙、社稷要一一完善,加强教化;
祭祀制度必须尽快制定,凝聚人心;
税制必须尽快调整;
历法必须尽快修订;
各级学堂等待着房舍建设和制度建设,教学内容也有待重新厘定;
朝廷的各种职能机构和职官丁役要尽快设置;
秦始皇,多么伟大的帝王,没有后人祭祀,必须安排香火;
张楚王陈胜,首先揭竿而起的先王,必须安排守墓;
项燕是支持他血拼疆场的第一个贵人,必须安排守墓;
秦二世虽然昏聩无道,但毕竟是一代君王,必须安排祭祀;
天下各处的旱灾、水灾、蝗灾、地震、泥石流导致民不聊生,必须安排救助;
各郡报来许多冤案,要着人查验、审理;
三公六卿提出了许多重大军事工程和政治工程,不断要钱要钱要钱;
匈奴气焰嚣张,每年多次侵入汉地杀人放火,劫我财物,虏我人民为奴,边防建设要有人有钱有装备;
东南和西南蛮族常常跟汉民闹出大大小小的纠纷;
故齐王田横被韩信打败之后,一直在彭越那里避难,定陶称帝后,田横率五百壮士逃到海上,终究是个隐患,必须设法招安;
项王的残余势力,还隐藏在社会的各个角落,必须抓紧清剿;
项羽分封十八王之后,一个月内就有大规模叛乱,当今诸侯各霸一方各自为政,说不定哪天就烽烟四起,千万刀枪剑戟直捣关中,怎样才能保证他们不生二心?……
正如后世班固《汉书·礼乐志》所言:“汉兴,拨乱反正,日不暇给……”
高祖每天都在思谋着稳定大局,化解矛盾,解决困难,以图长治久安。所有干成大事者,无不具有思想家禀赋,首先得想好,才能干好。高祖既然干成了打天下的大事,他肯定是个有思想的人。
他当然想到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因为这是很早以来成为中国人常识的圣王明君,他们治国平天下干得最为成功,虽千万年而依然受人膜拜。
可是日理万机,不知如何学法。
这下陆贾主动给他讲治国大道,他正好趁机弄个明白。所以,他不满足于陆贾的言说,而要他以严谨的著述,帮他解决心中一直在探寻的问题:当世秦汉一败一成之原因,历朝历代各成各败之原因。
理清了古今成败之因,也就能够总结出治国之道了。高祖有思想基础,所以提要求切中肯綮。
陆贾以推行王道的庄严感和帝王之师的责任感,致力于著述建国君民、教化社会之道。
陆贾每成一篇,赶紧入宫进献给高祖。高祖必认真读之,每每赞赏不已,朝中百官因而争相传阅。
刘邦就这样成了追星族,他追的是秦汉之交最为杰出的儒学传人和政治思想家。
陆贾一连著文十二篇,篇篇精彩,高祖深受教益。著述完毕,高祖说:“雄文十二篇,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新语》。我学不了《尚书》之语,就学你的《新语》足矣。”
陆贾的著述,篇篇讲出了高祖的心里话,代表了高祖的思想,所以《新语》乃是陆贾与高祖共同奉献给后人的治国平天下大经。
两千多年之后,我们没法通过《史记》了解高祖的社会理想和治国思路,所得认识未必全面、准确,不容易领略其核心所在。
《新语》才是我们理解高祖思想、情感、灵魂的权威经书。
那么,由高祖认可、赞赏并命名的陆贾著作《新语》,究竟给我们讲了些什么呢?
君子握道而治据德而行
《道基》是《新语》第一篇,也是最长的一篇。陆贾终于逮着一个机会能给帝王进行儒学启蒙,劲儿很足。开篇即言:“天生万物,以地养之,圣人成之。功德参合,而道术生焉。张日月,列星辰,序四时,调阴阳,布气治性,次置五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阳生雷电,阴成霜雪,养育群生,一茂一亡,位之以众星,制之以斗衡,苞之以六合,罗之以纪纲。”颇类《周易·系辞》“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的开篇,大气磅礴。
作者继而概述了华夏文明肇始及其演进情况,颇类《礼记·礼运》对文明史的回顾。连“先圣(王)”“后圣”之名词,也来自《礼记》。
陆贾把过往文明分作四个阶段,分别命名为先圣时代、中圣时代、后圣时代、当今时代(后后圣时代),四个时代先后相承,文明不断演化,到当下则出现道德仁义之退化。
由于陆贾比孔子晚生三百余年,经历过战国乱世,对文明的分期有所不同。他对史前时代文明之初的描述比较含糊,至先圣时代才所述甚明。
先圣时代的描述:“于是先圣乃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图画乾坤,以定人道,民始开悟,知有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于是百官立,王道乃生。”此时社会初成,人文初开。
中圣时代的描述:“民知畏法,而无礼义。于是中圣乃设辟雍庠序之教,以正上下之仪,明父子之礼,君臣之义,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弃贪鄙之心,兴清洁之行。”此时礼义初成,五伦初现。
后圣时代的描述:“礼义不行,纲纪不立,后世衰废,于是后圣乃定五经,明六艺,承天统地,穷事察微,原情立本,以绪人伦,宗诸天地,纂修篇章,垂诸来世,被诸鸟兽,以匡衰乱,天人合策,原道悉备,智者达其心,百工穷其巧,乃调之以管弦丝竹之音,设钟鼓歌舞之乐,以节奢侈,正风俗,通文雅。”此时已经有点人心不古,于是后圣进行了最大力度的文化建设,以正人心族魂。五经、六艺即于此时建立。
当今时代(后后圣时代)的描述:“后世淫邪,增之以郑、卫之音,民弃本趋末,技巧横出,用意各殊,则加雕文刻镂,傅致胶漆丹青、玄黄琦玮之色,以穷耳目之好,极工匠之巧。”此时人心堕落,恶欲嚣张,机心膨胀,奢侈为尚。
面对堕落的“当今时代”,今上何为?陆贾对高祖有什么期望?有什么教诲?这正是他作为帝王师可以发挥作用之处。
他明确指出了高祖努力的空间:“圣人怀仁仗义,分明纤微,忖度天地,危而不倾,佚而不乱者,仁义之所治也。行之于亲近而疏远悦,修之于闺门之内而名誉驰于外。故仁无隐而不着,无幽而不彰者。是以君子握道而治,据德而行,席仁而坐,杖义而强,虚无寂寞,通动无量。圣人王世,贤者建功,汤举伊尹,周任吕望,行合天地,德配阴阳,承天诛恶,克暴除殃,忠进谗退,直立邪亡,道行奸止,不得两张。”
这就是陆贾所主张的治国之道,如果高祖能够循道而为,必可成为尧舜禹汤那样的先圣先王。
文章结尾,作者再一次强调:“仁者以治亲,义者以利尊。万世不乱,仁义之所治也。”欲谋长治久安,万世太平,必须坚持以“仁义”治国。
仁者在位而仁人来
上节言治国之道,本节结合高祖需求言治国之术。以仁义为根本,以贤臣为支撑,才能掌控局面,建富民强国之功。
《新语·辅政》云:“夫居高者自处不可以不安,履危者任杖不可以不固。自处不安则坠,任杖不固则仆。是以圣人居高处上,则以仁义为巢,乘危履倾,则以圣贤为杖,故高而不坠,危而不仆。昔者,尧以仁义为巢,舜以稷、契为杖,故高而益安,动而益固。”
作者为什么要求高祖道术兼备呢?因为他要辅佐高祖成为尧舜禹汤那样的万古圣王。他一边给高祖提要求,一边让他看见比肩尧舜之希望。
“昔舜、禹因盛而治世,孔子承衰而作功,圣人不空出,贤者不虚生。”既然登上帝位,就不能空而无功。虽然如今不是尧舜之世,依然可以成为尧舜之君,因为“好者不必同色而皆美,丑者不必同状而皆恶。圣人因变而立功,由异而致太平”。
只要立志“行仁义,法先圣”,只要“口诵圣人之言,身学贤者之行”,只要“一其道而定其操”,则必可“致其事而立其功也”。(以上皆引自《新语·思务》)。
在仁义之外,作者提出了另一个成为圣王的必要条件,那就是“一其道而定其操”。
《新语·思务》云:“故仁者在位而仁人来,义者在朝而义士至。是以墨子之门多勇士,仲尼之门多道德,文王之朝多贤良,秦王之庭多不详。故善者必有所主而至,恶者必有所因而来。夫善恶不空作,祸福不滥生,唯心之所向,志之所行而已矣。”
儒家学者最关注历代圣王重视人才的传统,儒学有极其发达的“君道”学说,就是开道天子要重贤臣,远佞臣,要树立天地正气,把天下正能量人才吸引到朝廷中来,让他们参与国家治理大业。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是“君道”学说中的经典案例。
吸引良才的目的,是保证天下太平、社会繁荣、百姓安康和乐、国家立于不败之地,那么,国祚即可绵延万世。
《孟子·梁惠王上》云:“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如果所有政治家、商人、旅行者、有委屈者,都想来某个风清气正的诸侯国寻找认同和机遇,这个诸侯国必将可以统辖天下。
如今形势已变,天下一家,吸引良才不是为了超过他国,而是为了开辟太平盛世,福利兆民,圆满实现以六经为代表的先王先圣的社会理想。
故吸引良才,重用贤士,在中国政治哲学和儒家学说中,永远是最重要的命题。
《新语·至德》云:“怀德者众归之,恃刑者民畏之,归之则充其侧,畏之则去其域。故设刑者不厌轻,为德者不厌重,行罚者不患薄,布赏者不患厚,所以亲近而致远也。”
古人深知人口是国家发展与繁荣的先决条件,所以十分重视人口之聚集。诸侯林立时代,《论语》说治国奥秘就是“近者悦,远者来”(《论语·子路篇》)。“来”人口成为治国要术。
如何吸引他来呢?那就是要积善德、行仁政,这样就能使“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论语·子路篇》)。
高祖天下一统,不存在吸引外地人口投奔而来的问题,但是,以善德仁政使民众“归之”,即归心,却比“远者来”更重要。万民归心才能形成凝聚力,才能形成共同的国家意志。官民同心同德,大家才会遵纪守法,国家才会长治久安。
陆贾特别强调治国靠德不靠刑,主张“设刑者不厌轻,为德者不厌重,行罚者不患薄,布赏者不患厚”。这是汉初精英群体从秦朝二世而亡中提炼出来的深刻教训。
高祖安排陆贾写书时,就强调该书必须探讨秦国为什么速亡,陆贾自然要时时突出秦亡的教训,提出反其道而行之主张。
圣人卑宫室而高道德
《新语·本行》:“故圣人卑宫室而高道德,恶衣服而勤仁义,不损其行,以好其容,不亏其德,以饰其身,国不兴不事之功,家不藏不用之器,所以稀力役而省贡献也。”
一见“卑宫室而高道德,恶衣服而勤仁义”,就不禁想起孔子对大禹“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的称赞。陆贾的立意,显然来自孔子言论。
《论语·泰伯》最后四章,集中编排了孔子盛赞先圣先王的言论。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论语·泰伯》第18章)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第19章)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论语·泰伯》第20章)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论语·泰伯》第21章)
孔子为了批判诸侯、大夫破坏礼制、蔑视大一统、私分天下的时代罪恶,牢牢树立起尧舜禹汤先圣先王的大旗,这面大旗上写着天下为公、仁政抚民的华夏理想,写着不图个人享乐、只谋兆民福祉的圣王精神。
孔子还将这些圣王组织在一起,将他们的大道大德联系起来,构成一个持续几千年的政治传统,希望以此作为论世论史、臧否人物的标准,对现实中的政治强人起到规范作用。
通过赞赏尧舜禹汤等先圣之俭朴、节用、爱民之德,给高祖树立榜样。
后世圣人深会孔子大旨,常常讨论尧舜禹汤先圣的道德理想和执政风格。孟子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汤执中,立贤无方。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不忘远。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孟子·离娄下》第20章)
孟子将禹汤文武周公先圣组织在一起,也是着意建构一个先圣以六经标准治国平天下的历史传统,并有意让周公作为这个传统的集大成者,虔敬学习之,勤勉躬行之。
大禹躲开美酒而欢迎善谏,汤为政公允,任用圣贤之才不问来路(方者,类也),文王把百姓看作伤病员而要求自己更好地照顾他们,自己虽是得道大人,却热衷于反省自己的不足。武王对亲近者不因关系密切而轻慢,对疏远者不因无缘耳目而忘怀。
周公呢,天天认真体会夏商周三代圣王是如何治国抚民的,天天想着如何把上述“恶旨酒而好善言、立贤无方、视民如伤、不泄迩不忘远”四种善德善法落到实处。其执政实践如果不符合上述要求,则日夜检讨自己而无法入睡,如果想到了落实圣人经验的路径,他也无法入睡,而等着一大早就去落实。
陆贾作为一个学养深厚、境界高远、经验丰富的汉初贤儒,对六经大道和孔子、孟子、荀子、子夏、曾子、子思等儒门大人物的思想自然烂熟于心,他显然是有意以儒家学说引导高祖立志做一个尧舜禹汤那样的圣王。他着笔极为简省,跟高祖面授时一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以行立德,以德润身,不为皇家享乐而立工程,不以权贵爱好而兴巧艺,大战之伤未复,不以使民害仁义,民间生产尚弱,不以征财害道德。朴至大者无形,帝至大者无功,道至大者无度,圣至大者无己。天下大安是唯一的目标,兆民福祉是唯一的牵挂。尧舜禹汤都是这样成圣的。陛下啊,只要你像周公那样虔敬勤勉地以圣王为师,你也能做尧舜禹汤那样的圣王。
陆贾虽然官小,但因幸为近臣,其职有类太傅,他就是这样至忠至诚地教诲高祖的。
司马迁在叙述陆贾招降南越王时,充分表现了他的口才,还将他命名为“有口辩士”。他给高祖是如何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地宣说尧舜之政、诗书之道、周孔之学,至今不难想象也。
圣人寂若无治国之意
汉初朝廷主张无为而治,这是治疗战争创伤的正确思想。陆贾当然也赞成这种主张,《新语》中对此也有不少阐发。
《新语·无为》:“道莫大于无为,行莫大于谨敬。何以言之?昔舜治天下也,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寂若无治国之意,漠若无忧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周公制作礼乐,郊天地,望山川,师旅不设,刑格法悬,而四海之内,奉供来臻,越裳之君,重译来朝。故无为者乃有为也。”
“寂若无治国之意,漠若无忧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这是道家和儒家共同崇尚的化境,不为道家所独有也。
陆贾主要还是一位儒家学者,是大汉第一位有理论建树的儒家学者,成为贾谊、董仲舒的先驱。贾谊《过秦论》的观点,在《新语》中已经表述得很完备。贾谊《新书》之学说,远者来自六经与孔孟,近者来自陆贾。
陆贾在建汉之初就将儒家政治思想和治国之术高密度、高效率地传播给开国帝王汉高祖,给中国大一统政权注入了儒学基因。
反过来说也一样:大汉第一位帝王就从陆贾这里接触到完备的儒家学说,为其政权建设、文化建设提供了理论基础。故有汉之初,国家的肌理和运行机制,就受到儒家学说的滋养。
不能因为陆贾强调过“道莫大于无为”,就以为他的思想杂有黄老之学而不属于儒家学者。经过百家争鸣时代之后,汉代学者都是融汇百家的大学者,但并不影响他们各有所宗。
不能因为汉初天朝主张休养生息、无为而治,就以为那是以道家学说指导国家。每次通过战争开创新朝,无为而治、恢复生机都是必不可少的政策导向,并不意味着一定是道家主导。
更不能因为窦太后好读《老子》、杀害两位儒生(赵绾、王臧),就以为汉初是道学一家独大。窦太后杀儒主要原因在于帝党与后党之权力斗争,而不能证明董仲舒之前汉王朝是以道学治国。
尤其不能一见“无为而治”就认作道家主张。道学在中国学术思想上至高至大,它是中国学问之基因,是百学之祖。正如《汉书·礼乐志》所言,吾夏先圣乃“象天地而制礼乐”,中国百学皆循天道以立人道,社会、政治、伦理、学问等世间一切事物,都必须以天道为准则,儒家学说也不例外。“无为而治”亦是儒家最基本的治国思想。
儒家学说是在春秋战国乱世发展成熟的。那时权贵多欲,大夫以私欲篡国,诸侯以私欲乱天下。于是礼崩乐坏,天子困顿,礼乐征伐不自天子出。儒道两家都强调无为而治,乃是劝谕恶欲膨胀之权贵循道约己,以礼尊君,以便重建礼乐秩序。
陆贾以象论政,精心描述了大舜无为而治的理想意象:“昔舜治天下也,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寂若无治国之意,漠若无忧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
这种天子以乐化民、垂拱而治的美好图景,必须以庶民执孝、大夫执忠、诸侯执礼为前提。先王先圣弹琴歌诗,不是自娱,而是风教百官、化育万民。
吾夏百家之学,都明白治国就是要解民于倒悬,救国于将倾,都坚定地相信太平天下、大同世界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以仁义精神治理出来了。“危而不倾,佚而不乱者,仁义之所治也。”“万世不乱,仁义之所治也。”虽然百家之学都常常念叨无为,但正如陆贾所言,那是因为“无为者乃有为”。政治家是为了有为才自觉地行无为的。
《新语》全书仅万余字,“仁”字出现42次,义63次,道91次,德51次,礼15次,圣40次,贤25次,王31次,王道1次,尧9次,舜11次,禹4次,汤4次,文王3次,武王2次,五帝4次,三王3次,稷4次,桀5次,纣6次,周公5次,孔子和仲尼出现14次。这是一本以儒学指导治国平天下的政治书。
《论语》全书,也是一万余字,“仁”字出现108次,义24次,道89次,德40次,礼74次,圣8次,贤25次,王7次,尧5次,舜8次,禹5次,汤1次,文王和文武3次,武王和文武3次,稷1次,纣1次,周公4次。
从以上比较可以看出,《新语》所关注的事物、问题、理念、历史人物,都是从《论语》脱胎而来,犹如《论语》在汉初特殊语境中绽放的一朵小花。陆贾是孔子学说的忠实信徒,以仁义安国,以圣贤理政,《新语》的这一中心思想,即是孔子儒学精神之体现。
孔子是六经整理、传播者,其《论语》和学说都源自六经。他从六经中领略到五帝三王连贯两千余年,在创建文明、治国理政上,业已形成一个衣钵传承的道统。六经体系就是这个道统的承载者、展现者,《论语》对此道统有零零星星的表述。
陆贾充分意识到《论语》这种表述之意义,并积极追随、模仿、溯源,一直追到六经,故他总是情不自禁地以《诗经》《尚书》等六经经典,给高祖阐发五帝三王道统,告诫他“自人君至于庶人,未有不法圣道而为贤者也”(《新语·思务》)。
当陆贾发现高祖认可这种治国理政传统的重大价值,他就利用业余时间将他的理解表述出来。他有儒家学者的通病:以帝王师的心态,把今上纳入五帝三王道统中,使他也成为圣王系列之一环,更好地治国平天下。历代儒家学者都有此种愿望,而不一定有机会付诸行动。陆贾幸为今上近臣,岂能不抓住良机以儒学大道滋养今上。
高祖对体现六经道统的《新语》既然那么欣赏,以他的德慧、悟性、善根,他不完整的了解是不会罢休的。既然有了完整的了解,他没有深切感悟和认同是不可能的,他对《新语》的加持和传播就证明他是个合格的儒门弟子。既然他有深切感悟和认同,他不在治国理政的政治实践中遵循、执行也是不可能的。
高祖既明诗书之教、仁义之学、圣王之统,他还是个普通皇帝吗?他在平叛抚民之同时,能不以尧舜之道进行文化建设、凝聚民心、巩固国政吗?
一面着叔孙通制礼乐,一面着陆贾阐道统,一面着御史立社稷祠庙,三者相合,文明璀璨。既有萧何等人善理民政,又有陆贾等人阐发文明,普天之下,能不王道昌昌!
高祖胸怀之宏伟阔大,眼光之深远悠长,功德之巍峨浩瀚,足可称千古一帝。秦汉以来,唯大汉国祚最长,恰赖高祖筑基扎实、立础牢固也。
一本《新语》,不但把六经之义、仲尼之学注入了高祖心灵,还传到了贾谊、董仲舒、汉武帝手中,使吾族吾民受惠万世而无终。
《汉书·礼乐志》云:“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明圣者,述作之谓也。”陆贾与高祖,都无愧于“识礼乐之文者”,都无愧于圣明者,“法先圣”乃他们共同的执念与实践也。
陆贾之德,何其耀耀!陆贾之功,何其赫赫!
贾谊的文化贡献与政治挫折
刘邦团队主要是个打天下的团队,武强而文弱。刘邦本人对文化十分敏感,毕竟没有系统的文化思考。萧何是个天生的治国人才,重行政、民政、税收,不重思想理论。他到咸阳宫抢劫图书,只要地图和户籍册之类,限于郡县管理和税收管理思维,遗下阐述大道之六经和学术著作,被项羽一把火化为灰烬。张苍擅长天文历法和财物管理,当之无愧的计相。叔孙通精于礼仪制度,于大道关注甚少,至少史书所述之面貌如此。陆贾来历不明,可能也曾贵为秦朝博士,他高度重视立国建政大道,但在崇武轻文的汉初官场,人微言轻,缺乏发展空间。他只能在高祖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内,宣说先王之道。
汉初真正气象阔大的文化巨人,要到文帝时期才能横空出世,他就是贾谊。贾谊明于阴阳之理,胸怀尧舜之道,德通孔子颜回,才比孟子荀子,能为大汉政权协调阴阳、铸造纲纪。司马迁如文帝一般慧眼识贤,深知贾谊之分量。《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
贾谊认为,一个国家政权,在文化权力建设方面,必须具有高屋建瓴的战略安排,不能坐等天意,必须积极作为。
贾谊提出“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也就是要通过文化建设,使这个经过二十多年发育成长的国家,像个成熟的大丈夫一样,主体明确、机体健全、建制完备、精神豪迈地挺立于天地之间,贯通宇宙,万寿无疆。
秦朝疏于文化建设,并因此致败,乃是汉初智者之共识,贾谊感受尤深。“汉承秦之败俗,废礼义,捐廉耻”,他认为汉初在思想文化方面毫无作为,风教与秦朝一样败坏。礼乐制度之建设,也未能达到理想效果。要想国祚久远,长治久安,必须在学术思想和礼乐制度上同时发力。
于是贾谊一面宣扬仁政、畏民的儒家政治学说,一面呼吁进行完备的国家制度建设和仪礼建设,用以支撑国祚永固。
除思想建设和礼仪建设之外,贾谊在制度建设上也深谋远虑。他认为当下之封国制度,迟早会爆发动乱,动摇国本,中央政权岌岌可危。他主张强化大一统体制,保证中央政权的稳固和安全。于是提出削弱诸侯势力,一是削弱诸侯国的政治经济权力,二是将诸侯王的儿子,全部封为王,其封地就在诸侯国内析出。这一招特别高明。这样分封了两三代,每个诸侯国都是弹丸之地,再无兴风作浪之力了。
贾谊的工作,貌似文化学术,实际上具有重大政治意义,乃是对国家制度和权力之坚决保障和维护。他实际上是驾驭着汉政权朝着中央集权大一统制度模式发展,这是贾谊对中国文明的巨大贡献。
满朝君臣,只有汉文帝读懂了贾谊思想对于大汉的巨大意义,其他人都从利益和资历角度排斥贾谊。
文帝既不能给贾谊授官,也不敢推行贾谊的方策。但文帝对政治思想建设和文化权力建设的重视,代表着汉初领导集团的文化自觉,为日后进行大力度的思想文化建政铺平了道路。贾谊本人过早去世,但他的主张,在武帝时期基本被落实。武帝知道他不但是一位杰出思想家,也是大汉国师,对他崇仰有加,特着人找出贾谊的后代,授以高官厚禄。
如果说孔子的使命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那么贾谊的使命可以概括为“祖述尧舜,宪章孔孟”,他的广施仁义、力推王道、削藩弱枝和制礼作乐的战略思想,成为董仲舒政治学说的先声。
叔孙通和陆贾是汉初自觉进行文化权力建设的肇始者,贾谊是强化文化权力建设之重要性的大思想家,董仲舒则是最后完成文化权力建设的集大成者。
叔孙通和陆贾是脚踏实地而分工明确的两位探索者,前者重礼仪,后者重理论,他俩都得到汉高祖非同一般的支持。贾谊是拔地而起的理、仪兼重的大家,董仲舒则是横空出世完成文化权力建设的历史巨人。
有汉一代,文化权力建设的道路十分明晰,其成就与效用也日益彰显。当董仲舒以《天人三策》和《春秋繁露》完成文化思想体系建设,并被武帝采为国策,标志着汉代的第二次建政已经获得成功,汉代的政权从此变得完备而牢固。
秦代的教训,汉代的经验,都是我们今日进行文化权力建设的重要借鉴。
最后把《汉书·礼乐志》所引贾谊之言录于此,共读者参考:
至文帝时,贾谊以为:“汉承秦之败俗,废礼义,捐廉耻,今其甚者杀父兄,盗者取庙器,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为故,至于风俗流溢,恬而不怪,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纲纪有序,六亲和睦,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修则坏。汉兴至今二十余年,宜定制度,兴礼乐,然后诸侯轨道,百姓素朴,狱讼衰息。乃草具其仪,天子说焉。而大臣绛、灌之属害之,故其议遂寝。”
文帝二次建政的失败
汉文帝知道文化建设是治国平天下大业中不可缺少的一翼。没有周公制礼作乐,周祚能持续几百年吗?咱大汉也到了必须制礼作乐之时了。可见文帝颇有高祖之悟性。
欲兴制礼作乐,必须有制礼作乐人才。贾谊德才秀异,思想熠熠闪光,志在为天下永续太平打牢文化基础。文帝慧眼识贤,认定他就是制礼作乐之才。他对贾谊提出的“立君臣,等上下,定制度,兴礼乐”等一系列文化权力建设问题,及削藩集权等政治权力建设问题,心有灵犀一点通,于是准备把这重任交由他负责。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汉初有三公九卿,官位至高,是在皇帝领导下执行行政权的十二位政府领袖。掌管文教礼仪者为太常,是九卿之首,官位仅次于三公和少数几个功高将军。
贾谊若为公卿,当然是担任太常,主管文教礼仪,负责推行文化建设。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入朝担任九卿之首,文帝用才堪称不拘一格。
贾谊初到朝廷时担任博士,也就是太学教授,表现特别优异。一年后擢升为太中大夫。这对一个毛头小伙来说官已不小。文帝现在想任命他为太常,颇有一步登天之感。须知陆贾革命一辈子,功勋无数,到老还是个太中大夫。
文帝让朝臣讨论贾谊之任命,这下气坏了周勃、灌婴、张相如几位开国功臣。他们坚决反对,心里的小九九无非是:老子冒矢石之险打下的江山,你一个毛头小子凭什么一步登天占这么大便宜!
文帝没有当过太子,也是一步登天当上皇帝的,在朝廷根基不稳。他的皇玺都是周勃亲手交给他的,还得靠他们辅佐才能在位子上坐稳。他无论如何得罪不起这样的功臣。
文帝只好把贾谊赶出京城,去给长沙王当太傅。从官职来说,王太傅也是很高的。但贾谊这样的大才,所图者非官阶,而是落实对天下太平的关怀,实现自己的文化理想。
周勃这些功高盖世的战将,虽然担任丞相亲理朝政,依然无法稍明武战文治之别,无法稍明制礼作乐、教化兆民、整一天下之理。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的道理,刘邦听陆贾随嘴一提就明白了,周勃至死都无法弄懂。部属跟领袖的差距,何止天壤。
随陆无武本系常态,绛灌无文才是缺憾。一个以军事强人为主体的治国团队,因为缺乏文化悟性,不能及时从事文化建设,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个严重的弊端。
凡一国新立,均须经过两次重大建政,政权方可稳定、巩固。
第一次是武力建政,以强大军事力量消灭群敌,控制社会,建立威权,达成各界归服。然而这仅靠武力维护的稳定,只是一个政权的初级效用,它还谈不上巩固。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文化建政。固有文化是政治之基础,新文化是政治之延伸。一个新政权甫一建立,必须承旧化新,创造出与新政权、新制度相匹配的文化体系,教化国人理解新政权、认同新制度,心悦诚服地凝聚在新政权的目标、政策、理想上,这个过程即是文化建政,也可以称之为二次建政。
如果缺乏二次建政,任何武力建政所出现的万民归服,都可能只是一种假象。国民对于武力的服从,会随着时间的发展而产生变化,由恐惧、仇恨、服从,到蔑视、反抗、推翻。
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大一统秦朝,当时也是万民归服,随后的变化与结局,大家都明白。
可是春秋战国时代业已持续几百年,各国分治的历史惯性深刻影响着华夏万民的政治观念,对各自诸侯国的认同,深深烙印在六国国民的神经元上,对于大一统秦王朝的服从,只是屈服于武力征服的假象,而无法转变为对政权的认同。秦政权没有为促进这种转变而进行文化建设,也就是缺乏二次建政。
六国国民对于国家形态、政治制度、治理模式的想象,并没有因为这种暂时的服从而改变。
如果秦始皇消灭六国、建立大一统秦王朝之后,趁机进行文化建设,创造出一个与大一统政治制度和政权形态相匹配的大一统文化观念体系,用以教化万民,使得万民逐步理解并认同秦王朝,秦朝怎么会二世而亡呢?
惜乎秦始皇完全忽略了文化建政的必要性。他过于相信政策对于国家的规范力量和法律对于国民的约束力量。他迫不及待地进行一系列浩大的土木工程,以充分实现其强国强政的理想,由此导致无节制地滥用民力。
随着时间的发展,国民对国家暴力的恐惧日益淡化,怨恨日益加深。仅仅十几年之后,就因陈胜吴广起义而引发全国性的反抗,一个庞大帝国顷刻灰飞烟灭。
刘邦在秦朝灭亡的尸体上建立汉王朝,不但自觉地以休养生息、广施仁政纠偏,而且朦胧意识到文化建政的重要性。他敕令陆贾著书,总结先王经验,阐发治国大道,即从一侧面表现了其文化意识。
汉文帝从贾谊的著作中,充分意识到了文化建政的必要性,虽碍于权力格局无法实行,然其观念已经形成,这一点他忠实继承了高祖衣钵。
建汉六十六年后,汉武帝和董仲舒横空出世,他们君臣互相促进,以尧舜禹汤周公孔子的政治理想和文化观念为指导,创造出与大一统汉王朝政治制度相匹配的王道思想体系,将此思想体系尊为国家意识形态,为大汉王朝完成了二次建政。
这次文化建政,时间虽有些迟延,其意义却与高祖团队武力建政并驾齐驱,不但实现了汉政权的巩固,使之持续四百年,而且为中华民族长达二千多年的持续繁荣与强盛,提供了精神支持。
二次建政的历史实践,一直在文明发展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只是在文化毁灭时代,人们难免视而不见。
悟不透二次建政即文化建政的必要性,国家和种族必将在迷茫中遭遇无数不必要的挫折和磨难,并直接影响到国祚的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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