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来过地球(短篇小说)
2024-09-30傅钰棋
陆歌决定不再执着相信自己是个“天才”的那天,她坚定笔直地站在农贸市场的入口,手里紧紧拽着一个尼龙袋子,迈出和人类首次登月一样欣喜若狂的一步。观察她许久的粮食店主,扔掉手中几粒生瓜子,起身迎接这位看起来要上台发言的中年女人。陆歌向她微微探身,扶了一下眼镜,开口,冒昧问一下,哪里可以买到辣菜?店主抬了一下眉毛,一边下坐一边敷衍一指,重新抓起一把瓜子,翻了一个白眼。陆歌完全没有留意店主后续的表情,她踏着步子径直踱入农贸市场的深处。
她吃过辣菜,用腊肉翻炒,味道极佳,年幼时外婆总在某个时间段,用这道菜招待食欲不旺盛的陆歌。再大一些,她发现母亲也会做,只是母亲在炒时会加入一些干辣椒,辣菜就更辣了一点。母亲离开以后,她好像封存了一段味觉记忆,直到爱人无意间将辣菜炒腊肉端上饭桌,她竟然哭了起来。
爱人离开已经快一周了,陆歌也没有仔细算过时间。但女儿却记得清楚,她说她想吃爸爸做的饭。她给爱人打电话,被挂掉了。她就是想问问辣菜在和腊肉相遇之前是什么样子。无奈只能百度了一下,辣菜属于十字花科,和芥菜荠菜一类,芥菜荠菜又是什么?陆歌彻底迷失在蔬菜的世界里,不比画个四宫格简单,她在心里想,是自己以前小看了这些日常。放弃了在网络图片上的探秘,她兜转了几圈,终于找到农贸市场的入口。
昏暗潮湿的农贸市场,吊顶的白炽灯忽明忽暗,发出呲啦啦的电流声,鼻尖略过一阵血腥味,陆歌看见从狭长的走道尽头那扇诡异的门后,出现一个神秘的影子,随着灯光的明灭变换着自己的形态,一定是她影响了磁场,才导致了电流的输送。一眨眼,影子不见,一眨眼,影子已经近在眼前,眨眨眼,狭长的走道尽头是一面墙,斑驳的墙面上写着出口。她急匆匆地从那里走了出去。刚才脑海里出现的一幕,让她快乐,她喜欢自己脑海里冒出的某一个灵感片段,赶紧记录下来,下一次创作的时候,就可以将这些素材巧妙地添加进故事里。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看神秘的故事,她年轻时喜欢的爱情漫画已经过时了。高桥留美子、鸟山明早就停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困在时空的结界里。陆歌边走边想。
女儿看着陆歌空空的尼龙袋子,转身进去拿着手机,请爸爸点一下外卖。陆歌自责,她说,妈妈给你煮一个白水蛋怎么样?女儿指了指餐桌,餐桌上放着另一个白水蛋。这一刻每每出现,陆歌总会不知所措,立在原地,眼神飘逸,女儿知道妈妈的处境,她已经学会怎么让自己的母亲逃离这样的境地,她走到书房门口,说,要画吗?一会儿我叫你吃饭。陆歌从没辅导过女儿的家庭作业,好像也不需要。那次她慌乱赶到学校开家长会,站在二年级的过道上抓住一位老师询问女儿的班级,老师紧盯着她的眼睛说,你女儿在楼上,她现在是三年级。
在书房,她摊开画板,画出一个四宫格,勾草图、精修、写上对白、上色、渲染,连接彩色打印机,提示墨水不足够,她熟练地将墨水换上,一则四格小故事出来了。她把它悄悄贴在女儿卧室门上。这个故事很简单,就是关于总被遗忘的白水蛋。吃着外卖的女儿说,一个是白水蛋,另一个是白水蛋,是模仿鲁迅先生吗?陆歌觉得女儿懂得太多。
学校的老师也这么说,她们换了一种表达,叫作智力发达,在数学方面展现出异禀。陆歌和爱人关系的拐点,就出现在这个分歧上。老师的建议是让女儿去读另一所学校的英才班,直升清华北大或者去国外的高等学府,一生致力于和数字交战。爱人立即反对,他说女孩搞这些没用。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他也常对女儿说,你妈妈搞这些没用。走出老师办公室她返身回去对老师说,给我们一点时间。
所以当女儿问,爸爸为什么说你没用?陆歌要想一想才能回答得不失体统。年近四十她反而拿不准该如何回答,这还是她初次体验这样的慎重,毕竟这不能是自我安慰式的作答态度了。以前的陆歌,总是快速地进行单一的规划,从来不做过多的考虑。大学尾声,她笃定要成为漫画家,哲学系毕业本可申请去德国留学的陆歌,偷偷瞒着父母填报了日本的大学,一边读研,一边学习漫画绘制。五年之后,她得到一位老师的赏识,进入她的工作室,做上色的分段工作,那是快乐的日子,尽管辛苦。陆歌仍旧为自己能成为自己而欢欣。可随着年纪增大,体力下滑,老师工作室更新换代,陆歌这个外籍学生被自然淘汰,临走时,老师一再抱歉,希望陆歌在她这里五年,能学到有用的技能。有用这个词当时就出现过,只是在陆歌脑海里滑走得很快。异国生活十年的她怀抱希望回到大学生活的城市上海,四处碰壁,自己创作的漫画哪怕是在网络,也并没有得到认可,行业人士对她说,画得是真好,就是没个性,识别度较低,看得出是大师调教过的,但业内想推的是国风大师,而不是日系模仿大师。陆歌才不相信自己只是大师的影子,她愿意赌一把。两年之后,她辞去漫画教师的临时工作,回到家乡林城。父母马不停蹄开始为她铺路,公务员、事业编制,都不是陆歌考虑的范畴,毕业太久,从没有一份正式工作,留学经验并不能支撑她通过省考,她很灰心。父母仍旧鼓励她,即便偏离航道,也要运行出自己的轨迹。黄金年龄段,每一次莽撞的决定,都会影响后续的发展,但陆歌认为所有的荒唐只要稍加转换,就是偷不去的财富,不能简单地归为有用和无用。
那年她还被迫参加了唯一一次初中同学会,这类聚会的无聊在于,每个同学都精心编排了出场以及后续设立自己这个人物的细节,把一切不如意都掩盖在不合时宜的过度装扮中,言语间透露出小心的打探和巧妙的回避,拿着自己编排的剧本表演一场久别重逢的多人对手戏。陆歌没有兴趣表演,当同学们询问,她就直截了当地回复,过于真实,倒让他们措手不及面面相觑,毕竟和他们预想的答案不太一样,总有点适应不了。陆歌说完就低头吃饭,她也懒得玩味那些表情背后的心理状态。第一轮吃饭结束,有人提议去KTV唱歌,这是好主意,无话可说唱歌就好。大大的包房里,三五成群挤在一堆,喝酒玩骰子的,继续叙旧的,抢麦唱歌的,围着当领导的同学寒暄拉近关系的,都各自明了目的。陆歌想趁人不备遛走,刚起身,身边就坐下一位同学,一把拉住陆歌,想跑?陆歌被动坐下,想不起这位当体育老师同学尊姓,他明了,说出自己的大名,陆歌迅速组建饭局时有意无意听到的各方交流,知道是刚刚离异的那位。声色犬马中两人低语聊着漫画,靠得非常近。让陆歌意外的是,男同学对漫画的热情一如少年,竟然还知道日本近几年大热的漫画,这真是不像国内的中年男人,大约是陆歌的眼神比KTV闪烁的射灯还要有光彩,男同学顺势抓住了她的手,彼此感受到血液异常地流淌。没多久,两人结婚,这也是陆歌不考虑有用无用作出的决定。七年间,爱人一直都支持着陆歌的漫画事业,直到这三年的变故。
父母相继离世,陆歌完全沉沦,失去父母似乎失去了底气,她常忘记去接女儿放学。爱人的口中开始有了怨言,他的抱怨偶尔会通过女儿的疑问被揭露,类似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臭老九、迂腐。这些词汇因为女儿不懂,所以会选择来问陆歌。陆歌心里知道爱人一个人靠着工资和课时费养家,还要洗衣做饭,是不容易的。从这个侧面来看,她能理解他对于压力的宣泄。所以当疫情被闲置在家那段时日,陆歌拿出父母留给她的一笔钱中的一部分给爱人,说,你不是想做生意吗?
爱人很利索,拿着钱迅速开启了便利店的小生意,门面、货源、进货都是早就对接好的,似乎就等着陆歌这笔“良心上过不去”的钱。便利店选在女儿学校附近那条街,单凭这一点,陆歌就觉得爱人仍然值得信赖。经济虽然下行,但便利店的生意却还行,某些怨怼消失在每天收款码的进账声中。然而,因女儿要不要去英才班学习,陆歌和爱人的关系又降到冰点,爱人说,一个快四十岁只会煮白水蛋的人,没有资格决定女儿的一生,你想她和你一样吗?毫无用处。这个毫无用处,是指在一个家庭中,或许,或许吧,陆歌看着爱人提着行李摔门而出时,悲哀地想着,或许对社会也毫无用处。
到底是脑海里突如其来的奇思妙想有用还是会做辣菜炒腊肉有用?陆歌看着女儿闪烁的眼眸,她像一颗星辰,小时候,爸爸妈妈也说,我家陆歌是一颗闪闪发光的小星星呐。不能回忆,陆歌马上制止自己即将展开的情绪,回忆让人停留在某些时刻无法逃离。总有些人,余生的时光都在曾经的高光中迷离,因为再无法超越,这是最为悲伤的瞬间。看着女儿,她也好奇,心里发问,那你觉得有用的是什么?爱人离开的前夕,他们在家里大声地争吵,她就反问过同样的问题,尽管语境不同。爱人说:假如你成家,就不能再用以前的价值观来评价事物的有用无用,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你有了具体的身份和责任,就算是天才,也要懂得柴米油盐,更何况你还不是。
有用到底是什么?在与爱人结束争吵后,陆歌把自己关在书房细细地想。爱人还说,直到现在你并没有在漫画这件事情上取得任何成绩。成绩包括什么?声望还是金钱?快乐不算吗?爱人和女儿每次失落时,陆歌就会画上一个四宫格或者八宫格小故事,放在他们的床头,而她清楚记得他们翻看时的微笑,这个算不算?陆歌找不出答案,她意识到没有答案。这反倒是解答了编辑对她那则漫画故事的质疑:你提出了问题,却没有给我们答案。陆歌收到修改的意见,一直在思考那个问题的答案怎么给出来,现在总算可以回复年轻的编辑,在我这个年纪,人生没有答案,只有选择,然后硬着头皮走下去。
父亲曾对陆歌说,对于父母而言,你只要平安健康就行,如果还能快乐那就最好。在陆歌的印象中父母从没有要求她有用,甚至从小,父母就说多读点“没用的闲书”,她看漫画痴迷进去,父母只说,保护好眼睛兼顾好当前要紧的事。女儿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也摆在面前,她有点不知所措。诚如父亲所言,平安健康就行,还能快乐最好。背后还有一条,能留在身边守护一辈子就是理想状态。但很多父母不会说出来,因为子女长大后会责备他们太自私,直到子女也成为父母,才会释然。可是陆歌不一样,她关注的是女儿本身,女儿的路该怎么前进。
陆歌问女儿,你喜欢数学吗?女儿却反问,数学有用吗?陆歌想了想,简单的加减乘除足以应付生活。那就是没用咯?女儿总是很犀利地追问。陆歌拉开板凳坐下来,平复思绪,调整语气,她对女儿说,有用和没用,是一个人对待世界的价值观。你认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默默无闻一辈子也没关系是一种;一定要取得成绩让众人为你喝彩是一种,当然还有很多种。她不知道女儿能不能懂,可她并不想把女儿当作孩子,有些话她现在不明白长大后会逐渐明朗。
女儿想了一下,妈妈希望我成为哪一种?
陆歌没有正面回应,她说,妈妈觉得你要自己去想,想好了要坚守。
女儿点点头,爸爸和你不是一种。
陆歌马上制止,不,爸爸和妈妈是一种,只是爸爸最近有点急。
爱人急,原因是收入不稳定,原本以为头一两年都顶过去的挫折,持续到第三年,周边的门面陆续转让,坚持的只有爱人的便利店,他辞去了上夜班的员工,自己守店。可是一会儿开店一会儿闭店,让他逐渐崩溃,他也不是在乎钱,但他需要钱,因为家中有“两个女儿”要养。刚和陆歌结婚时,爱人会在陆歌父母家说,我觉得陆歌样样行,以前读书轻轻松松拿第一,现在画漫画也肯定能出头,我永远是她第一个忠实读者。而那刻,父母含笑不语。饭后,爱人和父亲喝茶,父亲说,你没有觉得陆歌游手好闲,坦然接受她继续这样生活,我们很欣慰。爱人提出想辞职,这是他第一次在岳父母跟前说,这件事情他打算了有段时间,和陆歌商量,话中绕话拐弯抹角,陆歌没听懂,她让爱人直说,爱人就有点烦躁,直说就是,这份工作养不起这个家。陆歌从小到大从没考虑过钱的问题,她一直在生活之外,关注的只有自己。读大学常常是同学帮忙打饭,出国总是饿得不行才想起该吃饭,随便吃,不饿了继续自己的事情。爱人知道做主的是岳父母,所以趁机试探想法。父母没有直接回答。事后,父母告诉陆歌,要让爱人打消这个念头。父亲还对陆Phy9QO4keI/KderKHIrBtQ==歌说,人到某个阶段,总是事事不如意,坚持忍耐,不要轻易打退堂鼓。爱人一边上课一边盘算,念想从未消散。三年前,母亲脑溢血骤然离世,留下父亲和陆歌,父亲拿出一张存折,对陆歌说,这是我们留给你的锦囊,什么时候用要想清楚。没多久,父亲身体开始孱弱,频频回忆过往,那天他突然对陆歌说,你四岁那年,有一颗彗星路过地球,你指着天空说,它和你来自一个地方,可肉眼根本无法看见这颗彗星,你坚持说它就在那儿。陆歌没接话。父亲看着陆歌再次强调,你永远是我们的小星星。
可是爸爸,这颗小星星发出的光亮着实有限,摇摇欲坠,陆歌整理父母遗物时想着这句没说出口的话,不是没说出口,是永远不会对父母说,这是陆歌的爱。翻出以前在日本老师工作室获得的奖状,尽管只是复印件,老师依旧给每一位有贡献的学生制作了裱框,老师说,可以妥协但不要放弃啊。那语气一直鼓舞着陆歌。陆歌从小就知道放弃是什么,是伪装,坚持伪装。进入漫画业,不属于放弃也不属于妥协,就是开启了另一种轨迹,渐渐地就只会做这个,做的时间够久,分不清是热爱还是习惯。身边总有人对她说,你有才华有天赋技术过硬,这句话一祭出,陆歌会认可自己对漫画的热爱。可就是出不来,行内说是运气,玄之又玄。陆歌不太信,这种穷途末路的说法她不屑一顾。一定是哪里有问题,她也和爱人探讨过,爱人说,现在的漫画迷不像我们那会儿,什么都新鲜没开过眼界。父亲说是不是要找到你最擅长的路子?母亲端上辣菜炒腊肉,她最擅长挑食。彼时此时,陆歌都不知道辣菜是季节性蔬菜,她的概念里只分爱吃和不爱吃。所以当她尝试创作日常类漫画故事连载,被大家嘲讽处处是臆想,脱离群众。那段时间,因为故事的失败导致陆歌反倒有了些知名度,尽管不是什么好事。她开始做噩梦,梦里都是鬼怪在追逐她,她害怕极了。她看弗洛伊德,又看荣格,最后决定将梦中所显画出来,之后发现这种幻象能轻而易举出现在很多场合,比如今天的农贸市场,那乍现的场景和人物,同样是陆歌潜意识里对抗某种消极的表现,因它在现实中无法被化解,长期堆积在心里,形成一块地界,在大脑的某个角落滋长繁荣,逐渐影响正常的思维。陆歌决定接受它,接受一切,这是她的任务。这样的画作,已经有了积攒,这些积攒,都是问题的根源,被藏在书房打印机后面一个不起眼的纸盒里,纸盒上面覆盖了一些纸笔,无人问及,无人知晓,静静地等待消亡。
女儿再次发问拉回了已经思考跑题的陆歌:妈妈不急?
陆歌当然也急,父母留给她存折里的钱并不是无限多,时间也不是永恒,她偶尔会软弱,想着如果走的是另一条路,会不会早就名满天下,而不是临近四十岁还毫无建树,苦苦挣扎。日本的老师对她说过,一旦深爱就不会考虑其他,还专门在工作室挂了一幅中文的书法作品,写着:只想耕耘,不问收获。回到国内,大家却半开玩笑地调侃,四十岁是该有代表作的年纪了。这种无形的催促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别说代表作不敢指望,陆歌甚至在圈子里都不算出道。出道是什么?一位漫画大咖说过,要让那边的人知道你是谁,那边?哪边?陆歌有点抵抗。
她答非所问,妈妈问你,你忘记时间的时候在做什么?
女儿这次想了一下,顿顿地重复:忘记时间?什么意思?
忘记时间,陆歌被自己故作姿态实则肤浅的遣词造句弄得不堪,还有两个月才满九周岁的女儿再怎么智力超群也还是个不足九岁的孩子。这种对于“孩子”概念的固执,是每个父母都具备的天赋,她有,爱人有,她父母有,她外婆也有。每次她面对外婆为她准备的一桌好菜,就会撒娇说还差辣菜炒腊肉,就算父母严厉制止,外婆还是笑眯眯转身进厨房。因为每次总能吃到,所以她以为辣菜也总有。那时的陆歌对于时间是模糊的,她不知道一年中,只有寒假她会出现在外婆住的城市。在陆歌拿到远方的入学通知书时,外婆端上一份辣菜炒腊肉,问她,喜欢吗?陆歌点头,外婆说,去北京读书就再也吃不到咯。陆歌越想越难过,临时改变了主意。
这件事情,陆歌只能在漫长的光阴中表演假装忘记,她遗失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所幸遇见了漫画,每天沉迷其中,父母松了一口气,不再惦记就是好事。让陆歌随心所欲地生活到如今,极有可能是父母对她的赎罪。陆歌知道女儿的数学天赋来自哪里,即便父母刻意避开敏感,陆歌也在数年的成长中逐渐参透其中的奥秘,她理解但不代表支持。星星偏离了轨道,人类欢呼看见一种来自天空的浪漫美学,但那璀璨分明是星星的眼泪。
她早就偷偷在女儿身上做了实验,给女儿的漫画故事里植入简单的数学测验,女儿能懂,甚至还会纠出陆歌刻意安排的题面错误。陆歌知道自体发光的星星不会被掩盖,早晚会闪烁,阻挡不了。她搜索过当年要去的那个班,陆歌只记得后缀是“少年班”。她也打听过国外类似的学院,她第一次开始规划。而如今她想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女儿到底喜不喜欢。她自己不再执着相信的那份“天才”,是因为她没有珍惜,她不配拥有了。而眼下,她想让女儿看清楚这份光亮多么绚烂。
女儿抓起饭桌上陆歌煮好的白水蛋,塞进陆歌的手里,她想明白了,认真地说,妈妈,你想我去英才班对不对?但你担心我并不喜欢数学。是的,陆歌也想明白了,就算是天才也不一定知道自己的热爱,常和擅长混为一谈,而她要让女儿想清楚的就是,热爱到底是什么。陆歌见女儿打算敞开心扉,也就不避讳,热爱数学才能支撑你自己的信念,信念会让你觉得每天吃白水蛋都无所谓。
女儿翻了白眼,就不能换一换?陆歌说,妈妈就爱吃辣菜炒腊肉,但我不会做,我甚至都不知道辣菜长什么样子。女儿又问,爸爸的意见要听吗?老实说,爸爸会舍不得你,这个我们必须顾及。女儿拿起另一个白水蛋在手里把玩,她说,爸爸不知道我和同学相处得很难。陆歌点点头。
这是必然的,陆歌经历过。四岁那年她的聪慧就被发现,学校老师破格录取她进入一年级,成了全市最小入学的孩子,小到要老师提一把,她才能坐在课椅上。异常的突出导致常有其他班学生和家长慕名来看陆歌,她习惯了这样的指指点点,父母一再交代要学会对所有人笑呵呵。彼时,她不在乎,她嘟着嘴说,我又不是蒙娜丽莎。父亲笑着抱起她,我家小星星连蒙娜丽莎都知道?了不起。结果还是出事,年纪尚小的同学们无法消解那份嫉妒,他们想到了一种方法来瓦解陆歌的骄傲。那天的操场和往日的操场一样,热闹喧哗,同学们在四处欢腾尖叫,陆歌背着书包走在操场上,门口会有父亲推着单车守候,她走得不紧不慢,身后冲上来一帮同学,叽叽喳喳听不清也看不清,等她冷静下来,感觉全校的同学都在笑她。陆歌看着父亲跑过来慌忙蹲下身,她顺着父亲的身形看下去,才发现自己的裤子被脱掉了。父亲抱起她就走,一路上对她说,不怕不怕爸爸在。陆歌相信这只是恶作剧,她很快就不再生气,父母却感到不安。没多久,陆歌参加了一次考试,她被通知入选“少年班”。每个人都以为她会走,但她回到了教室,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从初一到初三、从高一到高三,按部就班融入班级,她让所有人接受了一个事实,但事实背后是她和家人的集体逃避。
陆歌自然能想象女儿在班级里的现状,她安慰,因为你们不在一个星球。女儿也点点头,爸爸也和我们不在一个星球。陆歌心里一颤,女儿用了“我们”。陆歌纠正,虽然不在一个星球,但同属于一片天空。妈妈,你现在会难过吗,因为活在另一个星球里?不难过,她早就打好了腹稿,是为父母准备的,可惜父母从没有问过。陆歌回答,妈妈真正热爱的是漫画,虽然我对数学比较擅长。
女儿把白水蛋敲开仔细剥壳。每天两个白水蛋,一杯牛奶,一个苹果,是女儿的餐饮标配,腻不腻都要坚持,不能更改。女儿说,鸡蛋早就吃出鸡屎味道还是要吃因为对这里好,女儿指一指脑袋。我的意思是,女儿露出成年人才有的表情,你说的信念我有,我要去那个班。
陆歌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和女儿如此冷静的对话竟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起身去给女儿倒水,女儿嚼着鸡蛋跟在身后,含糊不清地说,爸爸那边我来给他解释。陆歌好奇,怎么解释?女儿开始打趣,就说我要回我的星球去,但我和他永远在一片天空中。
热水滋啦啦地倒进杯子里,热气迷蒙了陆歌的镜片,她不敢回头去找寻女儿的眼睛,默默等着雾气消散。1986年,陆歌四岁,新闻里说有颗叫“哈雷”的彗星会光临地球,那一年陆歌说她看见了这颗特别的星星,没有拖着长长的尾巴,它断尾了。
责编: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