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生命禁区的树(中篇小说)

2024-09-30王族

作品 2024年9期

1

从半年前开始,邓东兴便一直在想,如果在多尔玛边防连栽活树,该有多好。

去年冬天,为了支援昆仑山上的多尔玛边防连,山下的汽车营抽出一部分人,补充到多尔玛边防连执行巡逻任务。邓东兴是汽车营的老兵,今年年底就要复员回老家,所以上山时他低声嘀咕出一句,我的军旅生涯要在昆仑山画上句号。上了昆仑山,他发现山上很少有树,尤其是海拔四千多米的多尔玛一带,更是不见一丁点绿色,是真正的生命禁区。

昆仑山是生命禁区,不仅没有树,还因为缺氧常常让人高山反应。高山反应像压不住,也躲不掉的幽灵,说出现就出现,说平静就平静。它折磨人时,会像针扎一样难受,像打了麻药一样让你昏昏沉沉。这时候别的意识都模糊了,唯独残留的意识还在坚持,一波疼痛涌起,那残留的意识好像被吞噬了,待风平浪静却仍然还在。这时候高山反应终于过去,人终于清醒轻松。

就是在一次高山反应后,邓东兴想到了栽树,之后便一直想,时间长了便恍惚觉得到处都是树,还有嫩绿的树叶。等到清醒过来才知道,高山反应把人折磨得太厉害,以至于都出现了幻觉。

没有任何理由,邓东兴想到树,就觉得多尔玛应该有树,于是便天天想,想到最后终于明白过来,在不可能长树的多尔玛栽活树,那就是昆仑山传奇,有了这一传奇,就会在评“昆仑卫士”时更胜一筹。前不久,传来部队计划评选“昆仑卫士”的消息,多尔玛是昆仑山上条件最艰苦的边防连,加之要评选的这个荣誉有“昆仑”二字,所以大家都觉得多尔玛应该能评上。邓东兴则比大家有更多的想法,如果在多尔玛栽活了树,那就在昆仑山,乃至整个部队都会出名,也会为评“昆仑卫士”加分,他的军旅生涯会更有意义。

邓东兴被自己吓了一跳,在不毛之地多尔玛栽树,这个想法太疯狂,以至于它一经在内心产生,便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在不毛之地也能跑出美丽的风景。

汽车营自去年冬天上山后,到现在已有七个月,再过三四个月,就到了老兵复员的时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一年都有老兵走,也有新兵来,部队就在老兵和新兵的对接中,变成不可撼动的存在。

这批复员老兵中,有邓东兴。邓东兴当了三年兵,第一年在供给分部新兵营训练,别的新兵训练三个月,而他们则训练了五个月。之所以训练那么长时间,一是因为大雪封山还没有开路,他们上不了昆仑山,二是山上缺氧,他们要通过强化训练加大肺活量,以便上山后适应缺氧环境。邓东兴做好了上山准备,不料却被分配到了汽车营。

三年满了就是老兵,也就到了复员的时候。

因为昆仑山遥远,山上的兵要提前一个月下山,在供给分部休息一下,然后和山下的兵一起复员。刚上山时,邓东兴打算一天一天数日子,数到下山的这一天,然后就下山,就结束了自己的军旅生活。但是在半年前,邓东兴不数日子了,反而希望日子过得慢一些,最好把复员时间推迟。

半年前,邓东兴听说要评“昆仑卫士”了,便心中一动。有人说“昆仑卫士”相当于二等功,如果被评上,回去联系工作会好得多,而且还很有荣誉感。邓东兴连续三年被评为优秀,立了两次三等功,还被评为一次“红旗汽车标兵”。他的驾驶技术在汽车营首屈一指,连续两年在汽车营修理比赛中,拿了第一名。按说,像他这样的汽车兵,评上“昆仑卫士”十拿九稳,但是汽车营在这一年来接二连三出事,尤其是到了多尔玛担任巡逻任务后,居然出了羊越界,丁一龙牺牲的事故。这些事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导致“昆仑卫士”评选,一般情况下,出了事故的部队,基本上就不在考虑范围了。“白干了”,一位战士从邓东兴身边经过时,低声嘀咕出了这三个字,他好像是在对他自己说,又好像是在对邓东兴说。

邓东兴却听成那战士就是在对他说,哪怕那战士不是对他说,他也知道沉重的事实,像山一样摆在他面前,汽车营的人评不上“昆仑卫士”。

邓东兴隔几天站一次哨,在白天,望一望山顶的积雪,听一听鸟叫,倒也不难受。到了晚上便不一样,远近的山都变得黑乎乎的,看一眼就不想再看了。这几个月,邓东兴经常往一号达坂方向张望,他一直盼望去一趟一号达坂,但是没有去一号达坂的任务,他无法实现愿望。

因为有心事,邓东兴便很少说话。大家以为他被高山反应折磨,便没有多想。每个人都一样,每次巡逻和训练都高山反应,头疼欲裂。所以没有人叫苦,都默默忍受。

在一天晚上站哨时,邓东兴想起田一禾曾对他说过,在多尔玛栽几棵树,最好是能开花的那种树,该多好!田一禾说过那话不久,就在一号达坂牺牲了,栽树的话题也就不再有人提及。现在,邓东兴想起这件事,就好像夜空亮出了耀眼的星星,突然就让心里有了希望。

那一刻,一直折磨着他的痛苦顿时消失,他心里有了久违的轻松。这种来之不易的轻松,很快便让他知道,自己该做一件事了。因为激动,他便怕心里的想法会像开水一样溢出来,就只是在心里想,不说出一个字。这种时候要稳住,要把激起来的热流降温,然后再慢慢烧,慢慢沸腾,那样才会一点一点实现愿望。

夜很黑,没有风,便没有声响。昆仑山从远处逶迤而来,到了多尔玛一带,因为一号达坂突兀隆起,便像受到阻力似的回旋了几下,然后便矮了下去。昆仑山像一个急于奔跑的巨人,作为无数达坂中的一号达坂,又怎能让它停留脚步,所以它以巨大的冲击力从一号达坂掠过,谁也看不出它曾在这里停留过。

多尔玛只是一号达坂下的峡谷,它太小了,昆仑山几乎对它视而不见,就又向远处逶迤而去。被冷落的多尔玛,因此便变得更加孤单,尤其在黑夜里更是黑乎乎的一团,看不出边防连的房子,甚至连通向外面的那条路,也变得踪迹全无。一切都被昆仑山丢弃,然后沉入孤寂和沉闷之中,好像不呼吸,不凝望,更不会说话。

邓东兴望着黑乎乎的山,心想,不呼吸,不凝望,不说话的是人,一座大山,一个达坂,以及一个达坂下的小峡谷,怎么会像人一样有反应,而且发出声音呢?但是黑夜像巨大的口袋,口子一松就涌出意想不到的动静。邓东兴本来无所事事地望着黑乎乎的一号达坂,但望着望着便被吸引过去,达坂上有一股黑色像暗流似的向下涌动,到了多尔玛便慢慢摊开,然后蠕动出好看的波纹。黑夜会有如此美妙的动感?邓东兴迷惑不已,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夜空中的云朵在移动,从云朵缝隙漏下的月光,在大地上就制造出了这样的景象。

昆仑山上的夜晚也很有意思!邓东兴感叹。

也许是他的感叹不够,那地上的阴影却突然移动起来,像浪花一样冲淹着地上的石头,然后又涌向两边的山壁,那山壁无比坚硬,一撞便把那阴影撞得四散而开,在地上扭动出一丛一丛的奇形怪状之物。是天上的云朵突然加快了流速,便让地上的阴影像是被风吹动一样,在神秘莫测地变幻。

邓东兴又感叹。

黑夜上演着无序的节目,那一丛一丛的奇形怪状之物,慢慢就变化出细密的枝干,还有浓厚的树冠,恍若有几棵树展示在了夜色中。

说干就干,邓东兴在几天后就弄来了一批树苗。副连长卞成刚问他:“从哪里弄来的树苗?”

邓东兴说:“买的。”

卞成刚很吃惊,“从哪儿买的?”

邓东兴回答:“托人从清水河镇买的。”

卞成刚又问:“花了多少钱?”

“二百块钱。”其实花了一千块钱,邓东兴发现卞成刚不高兴,就少说了八百。这批树苗来之不易,邓东兴起初在乡上看到几根树苗,一问已被人订货,摊主死活不卖给他。他托人打听,得知清水河有一个花卉市场,有卖适应高原生长的树苗。帮他打听的人说,在清水河栽树都不容易活,更别说海拔那么高的多尔玛,恐怕栽十棵能活一棵就不错了。邓东兴较上了劲,栽十棵活一棵也不错,只要能活几棵,就实现了愿望。这不仅仅是他的愿望,还是田一禾的,实现了该多好。

卞成刚看了看树苗,又看了看连队周围光秃秃的山坡,皱起了眉头。在多尔玛这个地方,从来都没有栽活过树,以前有人曾试过,最后都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尝试了。现在,邓东兴又要栽树,能行吗?

邓东兴说:“副连长,树苗都买回来了,让我试试吧。”

卞成刚没有说话。

邓东兴便理解成卞成刚默许了他,于是要去栽那些树苗。卞成刚却拦住邓东兴说:“这个事,要给军分区汇报,你打个电话问问。”

邓东兴拿起那部已好长时间没响的电话,本以为打不通,结果一拨就通了。军分区领导一听多尔玛要栽树,就问:“条件允许吗?”

邓东兴说:“条件需要用事实证明,我们先栽下试试。”

军分区领导听ZWVfg0TmT4HO0IQm5QvdJJ3Xh6Th7vCPdDggRZyJ5jk=出了问题,便问:“你们已经准备栽了吗?”

邓东兴说:“树苗已经买回来了。”

军分区领导笑笑说:“你这是先斩后奏。”

邓东兴说:“首长,在昆仑山这样的地方,闲着也是白挨头疼胸闷,还有高山反应的各种难受,不如干点什么事分分神,人也好受一些。比如栽树,大家知道要干这个事,都高兴得很。”

军分区领导又笑笑说:“那就栽吧,等你们的好消息。”

邓东兴连声说谢谢,军分区领导在那边挂了电话,他才放下电话。

连队把栽树当成了大事,先是在连队后面选了向阳的地方,把沙子和砾石都搬开,然后从别的地方拉来好土,精心铺好后,才栽上了那些树苗。树苗买来时已经泛绿,但不能长久干着,所以铺好土后马上就栽了下去。密密麻麻的树苗带出一派生机,让人浮想联翩。

栽下树苗,浇上水,希望就落了地。

很快,邓东兴栽树的事情在昆仑山传开,很多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字,连队也因此受到上级表扬。

那部好长时间都没有响过的电语,突然响了。是军分区司令员打来的,肯定了邓东兴栽树的事,并说这就是昆仑精神,而且这种精神是边防战士从自己内心激发,用行动实践出来的。领导的这番话像一道光,荡去了多尔玛军人心头的阴影,然后就朝着光明的方向移动过去。那里有什么?有“昆仑卫士”称号,还有在昆仑山上广泛传播的传奇。

司令员在电话中还说,昆仑山最缺什么?常人都以为是氧气,是好的生活条件,但昆仑山上的军人却不那样认为,他们认为昆仑山最缺的是抗争,是那种不屈于缺氧,不屈于高山反应,哪怕再难再苦,也要拼搏和抗争的精神。

司令员打来的电话,让邓东兴高兴了好几天。在多尔玛栽树,就是昆仑精神,所以会引起人们关注,也会受到军分区司令员的表扬。有人甚至说,邓东兴真是聪明,在昆仑山上栽活了树,就离“昆仑卫士”称号不远了,本来他的评选条件不错,在这个节骨眼上栽活树,评选时第一个被考虑的一定是他。邓东兴听到大家的议论,心里动了一下,心想只有把树栽活,一切才有希望。

在这几个月,卞成刚没有给邓东兴安排别的工作,只让他照看那些树,只要那些树活着,连队的荣耀就在,那些树便不是单纯的树。

邓东兴的肩上好像压上了什么,经常在心里默默对田一禾念叨:“田排长,我一定把树栽活,满足你的愿望。”他天天这样念叨着,不吃饭也不忘记给树浇水,不睡觉也守着树。

但毕竟是寸草不生的昆仑山,不久就枯死了好几棵。邓东兴看着那几棵死了的树,哭了。后来又枯死了几棵,邓东兴抚摸着死去的树,双手抖颤不已。

战士们劝他,“你已经在昆仑山上创造了奇迹,只要能活一棵,就是前所未有的奇迹。”

邓东兴摇头,他觉得田一禾在看着他,他不想让任何一棵树死。如果树都死了,他就无法告慰田一禾。还有,他栽活了树,就缩短了连队与“昆仑卫士”的距离,只要连队被评上“昆仑卫士”,他也感到光荣。当然,他更希望自己也评上“昆仑卫士”,那样的话三年军旅生活就会很圆满。

好在有三棵树活了下来。

邓东兴被高山反应折磨得病倒了,他躺在床上,每天都问身边的人:“那三棵树的芽,今天长了吗?”

身边的人告诉他:“那三棵树的芽,今天长了一截,又绿又嫩,好看极了。”

邓东兴自嘲说:“只要这三棵树长得好,不倒,我倒下也没有关系!唉,这三棵树是多尔玛的命,只要它们活下来,多尔玛就活了下来。”

大家都不理解邓东兴说的树活下来,多尔玛就活了下来是什么意思。

邓东兴说:“军分区司令员在电话中说了,在昆仑山上栽树,首先是精神,更是荣耀。所以说,树活下去最重要,树活下来,多尔玛的精神就能保住。树活下来,多尔玛就能活下来,就是这个意思。”

卞成刚看了邓东兴一眼,照邓东兴的意思,他栽了三棵树,就是连队的荣耀。不过他又想,正是邓东兴有这股犟劲,才栽活了树,这一点倒是很难得。这样一来,评“昆仑卫士”的可能性会更大。邓东兴默默在心里念叨,觉得肩上又压上了什么。还有几个月就要复员回老家了,走之前栽活三棵树,以后的多尔玛就有了绿色,战士们想家了,或者想山下的树了,就去看看那三棵树,心里会好受很多。甚至……邓东兴心里有一个想法在翻滚,但又被他死死捂住冒不出。少顷,他看见周围没有人,便忍耐不住兴奋悄悄对自己说:“甚至在以后,多尔玛的人看见这三棵树,就会想起我,我的名字将和这三棵树一起留在多尔玛。”

之后,在连里人的眼里,邓东兴就是树,树就是邓东兴。

三棵树先是发芽,没过多长时间就长出了叶子。绿色的叶子挂在技头,被风一吹便摇曳,闪出一片绿色幻影。其实没有绿色幻影,是战士们看到叶子后太兴奋,以至于觉得那些叶子已不仅仅是叶子,还会变成别的什么。但到底会变成什么,他们说不清楚。

邓东兴高兴地笑,连里人则兴奋地叫,多尔玛有史以来终于有了绿色。卞成刚打电话给藏北军分区司令员,“报告司令员,树长出叶子了,三棵树都长出叶子了。”

司令员也关心那三棵树,“把树照看好,一定要让它们活下去,活成昆仑山的精神。”

卞成刚兴奋过了头,想都没想就说:“报告司令员,能长出叶子的树,说明已经扎下了根。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把树照看好,一定要让它们活下去,活成昆仑山的精神。”他差一点就把争取评“昆仑卫士”的话说了出来。不仅是他,连里的很多人都觉得,邓东兴栽活了树,连军分区领导都说是昆仑精神,那么就离评“昆仑卫士”不远了。只是这样的话得别人说,自己说出来,会被别人笑话。

司令员说:“有这个精神就好!不过我要亲眼看到发芽的那三棵树,才能放心。”

卞成刚便邀请司令员来连队看树,司令员应允,几天后就来多尔玛看树。这个消息让多尔玛边防连的人都很兴奋,都盼望司令员早一点来,栽活了三棵树是大事,司令员看了一定会高兴。

几天后,司令员坐车来多尔玛看树,不料在半路上,却因为车祸摔断了腿。

2

复员老兵要在一个月后下山,邓东兴听到消息后,突然对卞成刚说:“副连长,我不放心我的树。”这几个月,他天天围着那三棵树,好像人就是树,树就是人,如果人复员走了,树怎么办?

卞成刚一愣,“你的树?”

邓东兴也是一愣,随即改口,“是多尔玛的树。”

卞成刚说:“你就放心复员走吧,这三棵树,以后就是我们大家的树,我们照看。”

邓东兴想把田一禾说过的话告诉卞成刚,但忍了忍没说。不仅如此,他还想着“昆仑卫士”的事,在评选之前,一定要把这三棵树照顾好,千万不能让它们出差错,否则评“昆仑卫士”的事,就会受到影响。

卞成刚又劝了一遍。

邓东兴脸上还是不放心的神情。

卞成刚生气了,“那你说,你要怎么样?”

邓东兴的脸憋得通红,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副连长,我要过了这个冬天再下山。”

卞成刚说:“不行,老兵复员是统一时间走,你要在山上再过一个冬天,谁能给你做主?”

邓东兴脸上的通红之色退了下去,“副连长,我自己做主。”

连长沉默了一下,说:“军人退伍,只有返回入伍地,办了退伍手续才算是真正退伍,那时候你才能做自己的主。现在你还没有脱下军装,就要给自己做主,这是违反规定的事情,不能干。”

邓东兴的犟脾气上来了,不应卞成刚的话,转身往外边走说:“那三棵树已经长出了叶子,但是很快要入冬了,树最难的是过冬,这个冬天我不吃不喝,什么也不干,一定要让那三棵树活下来。”

卞成刚在气头上,本来想说树能不能过冬,是树的事情,你还能命令它们?但是他看着邓东兴的背影,忍了忍什么也没有说。他能说什么呢?邓东兴这样一折腾,全连人,包括他在内,都指望这三棵树为多尔玛去赢得荣誉。别的边防连都没有栽树,只有多尔玛栽了,而且还栽活了,这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有了这三棵树,就离“昆仑卫士”近了。

半个月过去了,那三棵树的叶子没有长大。

是一场大风,让三棵树的叶子不见长势。

那场风刮起之前没有预兆,天边还有红彤彤的晚霞,雪山被映照出一片红晕,像是谁在高处把颜料倒下来,就变成了这么浓烈的景致。大家都觉得今天的天气不错,明天应该也是好天气。但是过了没一会儿,就有轰隆隆的声响向这边滚来,先是雪山上残留的红色像是被突然揪住,不知扯到了什么地方。然后天色就暗了下来,那轰隆隆的声响滚到多尔玛,战士们便听见是大风。风再大也看不见,只能看见地上的灰尘起了一层,要飞上天似的被掠起,但很快又落下来,旋转出一团团幻影。

那场风刮了两天两夜,地上的尘土被刮干净,又揭了一层皮,看上去干瘪瘪的,惨不忍睹。

邓东兴天天守在那三棵树跟前,一次次松土,不停地浇水。然后便坐在树跟前守着,困了迷迷糊糊打个盹,恍惚看见田一禾在看着他,好像对他说了句什么。田一禾留下的那句话,在邓东兴心里生了根,既便是做梦也要蠕动一下,让邓东兴不要忘了,栽树是一代代昆仑军人的愿望,有的昆仑军人直至死的一刻,也没有忘记栽树。更多的人在离开昆仑山时,也没有实现愿望。梦是无数世界的混乱组合,像在冰面上一样,一滑就进入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树木葱郁,放眼望去一片绿色。他仔细一看,是在昆仑山,啊,昆仑山长满了树,以后不再空气稀薄,让人头疼胸闷。因为高兴,他头一低清醒过来,田一禾的影子不见了,那一片绿色树林也随之消失。他知道那是梦,梦没有秩序,但他心里仍然对田一禾默默念叨,排长,请你多保佑这三棵树。后来有一次他又睡着了,那么短暂的睡眠,居然梦见多尔玛边防连被评上“昆仑卫士”,连队兴高采烈地去领奖,但邓东兴已经复员了,他便想多尔玛边防连终于实现了愿望,就给边防连敬个礼吧,但他的胳膊却无论如何举不起来,他便使劲举,一用劲把自己挣醒了。赶紧看一眼在树上围成圈的衣服,再看一眼树,都好着呢,便又迷迷糊糊打盹。

好在没有再刮风。

十多天后的一天晚上,邓东兴梦见那三棵树的叶子长大了,第二天早晨,邓东兴跑过去一看,三棵树的叶子果然长大了,虽然不是很大,但毕竟比以前大了不少。邓东兴高兴,连里人也高兴。

卞成刚嘿嘿笑了,先前司令员摔断腿的事,还有邓东兴说过的让他生气的话,他好像都忘了。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复员老兵准备下山。

吹过来的风已有了凉意,昆仑山进入了秋天。山上的秋天比山下来得早,山下还是盛夏,昆仑山在一夜间就会入秋,早上起来,地上会有一层霜色。

那三棵树,一夜之间就苍黄了。

很快,天也就冷了。

老兵出发,要下山复员。

邓东兴对卞成刚说,他不打算走。卞成刚在开饭时强调了部队纪律,邓东兴听不进去。卞成刚又以军人要回到入伍地办了退伍手续,才算是真正退了伍,逼了邓东兴一下,但邓东兴还是听不进去,转身就走了。卞成刚差一点发火,但一想邓东兴马上就要离开,不要在最后闹出不愉快,所以忍了忍,气就消了。

邓东兴向那三棵树走去,从背影上看,他很难受,恨不得扑到那三棵树跟前,一把抱住再也不松开。

卞成刚叹了口气。

邓东兴走到那三棵树跟前,在心里对田一禾念叨,排长,你生前留下的话,我以为已经帮你实现了,但是现在看来,我只实现了一半,这三棵树在今年算是发芽长出了叶子,但是今年过冬至关重要,只有顺利过了冬,明年才会又发芽长出叶子,那才算是真正活了。排长,你放心,我一定要让这三棵树活。念叨完,邓东兴猛地回头对卞成刚说:“副连长,这三棵树过不了这个冬天……”

卞成刚愣住了,这三棵树过不了这个冬天,它们死了,在昆仑山会引起不小的震动,连队的荣耀就会丧失。邓东兴的这句话击中了卞成刚的软肋,一旦连队的荣耀丧失,他这个副连长也会坠入耻辱的低谷,从此再也爬不出来。

邓东兴见卞成刚不说话,便又说:“我有办法让它们活下来。”

卞成刚忙问:“什么办法?”

邓东兴以为卞成刚从他嘴里套出话后,还会让他下山,便说:“副连长,只要让我留下来,在山上待一个冬天,我自有办法让它们活。”

卞成刚为邓东兴卖关子生气,脸一沉,没有说话。

邓东兴说:“副连长,到了这种时候,你该拿个主意了。”

卞成刚没有办法,便问邓东兴:“你说,我该拿什么主意?”

邓东兴说:“副连长,是这样,咱们这个地方,山下的鸟儿一只都飞不上来,今年看的是去年的报纸,明年看的是今年的报纸,打电话前半句靠听,后半句靠猜。这种时候,你就说我的腿扭伤了,暂时下不了山,等养好了伤再下山复员。军分区司令员的腿被摔断了,现在不是还在医院里躺着吗?人人都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没有人会怀疑。一百天就是三个月,三个月就是一个冬天,我能让三棵树挨过冬天。你看,是不是该拿这个主意?”

卞成刚一惊说:“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不行,不能明明看着是悬崖,还要往里面跳。欺骗组织,谎报战士摔伤了腿,这可是万丈深渊,一旦跳进去,就要费很大的劲才能爬出来,等爬出来已变得灰头土脸,要么挨处分,要么降职,为自己的军装生涯抹上再也洗不掉的耻辱。所以不能干,绝对不能干。”

邓东兴理解卞成刚的顾虑,便说:“这个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再说了,不这样干,说不定那三棵树在几天之内就死了。它们死了,‘昆仑卫士’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卞成刚想训邓东兴一顿,但转念一想,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说真的,他非常希望这三棵树活下去,这三棵树已不仅仅属于多尔玛,它已变成昆仑军人的骄傲。虽然现在说起这三棵树,人人都说是多尔玛的三棵树,但是到了别的地方,都会说是昆仑山的三棵树,所有的昆仑军人就与这三棵树有了关系,这就是荣誉。再说了,军分区司令员都为这三棵树摔断了腿,如果这三棵树活不了,哪有脸面去见军分区司令员。还有,这三棵树早就与“昆仑卫士”联系在了一起,从它们栽下的那一刻,就好像变成了多尔玛边防连的翅膀,发芽长出叶子,就向着“昆仑卫士”飞翔,如果不出意外,就一定能把“昆仑卫士”驮回来,让多尔玛的战士骄傲自豪。

卞成刚动心了。

但他还是下不了决心,撒谎欺骗组织,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干了这样的事,从此会被耻辱重重压着,再也喘不过气。

邓东兴见卞成刚不说话,便走了。

到了晚上,又刮风了,似乎还夹杂着雪花,落到身上便一阵寒意。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恐怕马上要落下来了,那三棵树如何度过冬天?邓东兴担心风会刮得更大,而且刮着刮着就下起雪,在地上铺出一层白色。那样的话,那三棵树就会在雪中挨冻,也会被大风刮歪,说不定一夜过后就会倒下,在雪地上趴成三根木棍。栽下它们仅仅半年时间,虽说发芽长了叶子,却没有长高,高低与买回来时一模一样。

这样想着,邓东兴坐不住了,便起身去看那三棵树。一出门,大风迎面扑打到身上,像是打了他一拳。接着又是一股寒意,从衣领向体内浸去,让他不由得打寒战。人都这么冷,那三棵树怎么能熬得住呢?邓东兴拉了一把衣领,顾不上是否拉紧了,便向那三棵树跑去。他跑得快,大风便在耳边刮得响,似乎向他吼叫着什么。起初他没有在意风的吼叫声,后来跑累了不得不停下,才发现并不是风在吼叫,而是因为缺氧和他紧张奔跑,他的听觉出现了幻听,被他误以为是风的吼叫,其实是他粗犷的喘息声。

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好受了很多,于是起身又往前走。好在那三棵树就在连队后面,很快就到了。

风好像更大了,好像真的在吼叫。这样的风吼着吼着,就把雪吼了下来。虽然在黑夜里看不清雪花,但是一落到身上就浸出寒意,就让人知道这场雪下得不小。远远地,邓东兴看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向那三棵树移了过去。是什么?昆仑山有不少动物,藏羚羊、牦牛、野驴等等,平时不怎么露面,但这么大的风雪会刺激它们,它们没有边界意识,亦不知边防连是军事禁区,一番疯狂乱窜就接近了边防连,然后发现了那三棵树,就又扑了过去。

那三棵树容不得任何伤害。

那团黑影在三棵树跟前停下,直起了身,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不是昆仑山的动物,而是人,昆仑山上的人。还有,能出现在这里的人,不是外人,只有边防连的人。

很快,邓东兴从那人的体型和动作习惯判断出,是副连长卞成刚。看来卞成刚也在挂念这三棵树,眼见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雪,就来看它们。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这三棵树,在这样的环境,今天还在你面前伫立,说不定明天就没有了影子。

很快,卞成刚开始动了,先是从抱着的那堆东西中,缓缓取出一件衣服,把一棵树围了一圈,又怕风把衣服掀掉,便用绳子绑扎起来。那棵树一下子便变粗,像是已经在这里生长了好几年,一副枝繁叶茂的样子。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卞成刚又走向下一棵树,然后又给那棵树穿上衣服。这种情景就是给树穿衣服,让树穿暖,就能顺利过冬。也许在昆仑山上栽树,就应该在冬天给它们穿衣服,存活率才会高。

给第三棵树穿完衣服,卞成刚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这个办法,也许是他琢磨了很久,觉得有用才开始干的。他是副连长,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三棵树活,但是树能不能活并非是人说了算,人只能琢磨出办法,然后去树身上试试。现在,卞成刚就这样在干,加之他是副连长,还得悄悄干,不能让连里的战士看见。

但还是被邓东兴看见了,为了避免卞成刚尴尬,邓东兴悄悄退回,让卞成刚和那三棵树多待一会儿。

风刮了一夜,雪下了一夜。

整整一夜,风像嘶吼的巨兽,在昆仑山奔跑。昆仑山太大,大风奔跑了一夜,都没有跑出昆仑山,所以便嘶吼了一夜。至于大雪,虽然在一夜间都没有停止飘落,但因为昆仑山太大,覆盖了高处的山峰,又覆盖低处的荒野。覆盖过一层后,又覆盖一层,一层一层加厚,才让大地变成了白色。

大地变成白色,天就亮了。

一个严酷的事实摆在面前,围在那三棵树上的衣服都掉了,被积雪覆盖后变成了雪堆。给树穿衣服的办法没用,那三棵树仍然面临着危险。

卞成刚看着那三棵树,长久不说话。

风小了,雪却下得更大了。

卞成刚终于拿起电话,向上级谎报邓东兴的腿扭伤了,目前无法下山,需要在连队养伤,等伤养好后再下山。这件事,邓东兴早已画好一个圆,所有事都被围在里面,不论怎样走,都在预设的范围内。

上级同意。

卞成刚颤抖着手放下电话,想长吁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东西吐出,但他的嘴张了张,却觉得心里更沉了。他想训邓东兴一顿,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骂了自己几句。

很快,老兵们要下山了,邓东兴的腿扭伤的事,已人人皆知,所以他不能躲在屋子里,必须拄着拐杖出来,让大家看见他受伤的样子。于是,在卞成刚向大家致完道别词后,邓东兴便拄着拐杖从班里出来,想跟大家道别。卞成刚看见邓东兴,一愣说:“邓东兴,你的腿不方便,就不要过来了,站在那儿跟大家告别吧。”说完,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两眼邓东兴,邓东兴犹豫了一下便站住,笑着跟大家道别。他本来也属于复员老兵中的一员,但是为了三棵树,他冒着风险留了下来。

3

一场大雪之后,又下起一场大雪,下到最后就变成了不停歇的大雪。

昆仑山变白,一片苍茫。

没有人走动,大风把地上的雪掠起,像是要让雪重新回到天上,然后再向下飘落一次。偶尔会有人出现在雪地上,大风击向他,大雪砸向他,他好像被击倒了,但趔趄几下又站直,仍往前走去。

是邓东兴。

他每天拄着拐杖,穿过连队院子去看树。他必须装出腿受伤的样子,而且要一直装下去,直到天上不再下雪,地上不再刮风,那三棵树再次发芽长出叶子,才可以对连里人说,我的腿好了。那是一句苦苦等来的话,如果让邓东兴细说,一定包含着终于熬过了三个月,终于守护着那三棵树活下来了的意思。

只有卞成刚知道邓东兴的秘密,连里的其他人都以为他的脚扭伤了,都盼望他尽快好起来。他感谢战友们的好意,向他们点头致意。卞成刚在一旁看着他,悄悄嘀咕了一句,鬼天气,快一点过去,春天快一点来,让邓东兴快一点下山去。

邓东兴却一点也不急。

风雪中的三棵树,看不出是死了,还是活着。邓东兴看着三棵树,脸上没有表情。他在等待,只要在秋天把它们保护好,不要让它们枯死,到了冬天就不会有事。不过他又有些担心,昆仑山的秋天与冬天别无二致,刚入秋就大雪纷飞,得小心对待才是。他从卞成刚的举动得到启示,把自己的大衣剪开,在树上围了一圈,然后用塑料布缠绕了一圈,这样就可以防冻,到了明年春天,三棵树就是他希望的样子。他相信它们在明年春天还会发芽,会长出更大的叶子。

邓东兴相信自己的感觉。

卞成刚担心邓东兴露馅,便经常陪着邓东兴,有人时说几句关心邓东兴腿伤的话,没人时便沉默不语。卞成刚后悔听从邓东兴的建议,让邓东兴留了下来。邓东兴这一留下来,就和他绑在了一起,邓东兴站得稳,他便没事;邓东兴站不稳跌倒,他也会被连带摔下去,而且两个人一起摔倒,动静会更大,到那时就不再能够维护荣誉,不再为评“昆仑卫士”创造条件,而是把愿望砸出大窟窿,让他们二人一头栽进去,再也爬不出来。

一天晚上,卞成刚和邓东兴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电影《昆仑山上一棵草》。这部电影是根据作家王宗元的小说《惠嫂》改编而成,甫一上映便在昆仑山上引起强烈反响,昆仑军人都因为自己的生活被搬上银幕而欣慰。这么多年,这部电影一直对外展示着昆仑山军人的生活,世人认为昆仑山连一棵草都难以存活,就更别说人的处境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活得比一棵草还艰难,那是什么滋味,外人难以体验。那部电影一开始便呈现出孤寂的气氛,一辆卡车向昆仑高原行驶,刚毕业于地质学校的李婉丽,坐在车厢里望着前方,她是自愿申请到昆仑高原来工作的。随着绿色越来越少,海拔越来越高,她原有的热情骤然下降,直至心里涌出一股复杂的滋味,她才知道自己后悔了。汽车的速度很快,像是要急于扑入昆仑山的怀抱。但李婉丽却觉得高原的风沙、严寒、颠簸和高山反应,带着无比沉闷的气息压了过来,让她恐惧于以后将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便不由得产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司机小刘发现李婉丽没精神,便问她是不是后悔了,她如实将自己想回去的想法告知小刘,小刘对李婉丽说,很快你会知道昆仑山上一棵草的典故,那个典故能解你的心忧,能打消你所有的顾虑。李婉丽没有问那是一个什么典故,心想现在下车的话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只能先上山,到时候再找车下山也不迟。很快,他们抵达地处昆仑山口的宿食站——司机们上山下山都要停留的“司机之家”。热情豪爽的女主人惠嫂接待了李婉丽,李婉丽慢慢被欢声笑语感染,尤其是吃到惠嫂亲手做的饭菜,更是让她体验到了家的感觉。惠嫂悉心照顾李婉丽,让李婉丽感到在昆仑山这样的地方,只要心态好就一定能创造温暖。晚上,惠嫂给李婉丽讲起她最初到这里的经历:她没想到这里是如此一个“鬼地方”,便指责她丈夫——宿食站的站长老惠没给她说实话,把她骗到了这里,于是哭闹着要回家去。老惠劝她,在昆仑山口,上山下山的司机,需要她给他们提供热饭,但她听不进去,还是决定要回家。最后,老惠怒不可遏地训斥她:“你呀,你还不如昆仑山上的一棵草!”接着,老惠给惠嫂讲述了一棵昆仑草的故事。几年前,他领着七个病号,徒手在昆仑山口修出几孔土窑洞。扎下根后,他们向昆仑草起誓:“我们要像松柏那样坚贞,更要像杨柳插到哪里,就在哪里活!如果做不到这些,就不如昆仑山的一棵草!”老惠的那番讲述,让惠嫂很受感动,产生了留下来的想法。后来在一场大雪中,司机小刘不顾严寒大雪,两天两夜开着车,给“司机之家”拉来一车给养。后来附近工厂又面临断粮危机,小刘便不顾疲惫和饥寒,又开车冒着风雪去拉给养。这些在高原无私奉献的人,他们身上炙热的热情、坚强不屈的意志,终于让惠嫂卸下了最后的顾虑,从此长留“司机之家”,为上山下山的司机们提供家一样的温暖。惠嫂的讲述,给李婉丽上了生动而深刻的一课,亦让她打消了内心顾虑。第二天早上,李婉丽和小刘告别惠嫂,上车向海拔更高,氧气更少的高原驶去。朝阳照耀着昆仑山,李婉丽看着一棵昆仑草立下誓言:自己的这一生,要全部贡献给昆仑高原。

卞成刚和邓东兴都没有看过那部电影,但他们都被电影故事感动,心想那棵昆仑草真是幸福,不但被广为流传,而且还成为昆仑精神。如果多尔玛的这三棵树,也能像那棵昆仑草那样扬名就好了,到时候评“昆仑卫士”,多尔玛边防连一定能评上。

但是,那棵昆仑草与多尔玛的这三棵树不一样,那棵昆仑草闪着光芒,而多尔玛的这三棵树下面,却隐藏着不能示人的阴影,那阴影是只有卞成刚和邓东兴知道的秘密,也是一次冒险,他们二人只能紧紧把那阴影捂住,捂不住露了馅,他们二人就会身败名裂,从此成为昆仑山上的笑话。

晚上,邓东兴经过连部,看见窗户上映着一个影子。他判断出是副连长卞成刚,从影子上可看出卞成刚在辗转反侧,坐卧不安。他想,我把副连长逼到了悬崖边,这件事一旦暴露,副连长就会掉入深渊。可是那三棵树万一死了,连队丧失了荣耀,副连长同样也会背负耻辱。相比之下,冒一次险是值得的。邓东兴觉得副连长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连队,而不是被他逼迫而为。

窗户里面的影子发出叹息。

邓东兴一阵头疼,是缺氧导致他高山反应了,他不能再站在这儿,便转身离去。

接下来,雪每天还在下,下得时间长了,也就成了习惯,好像下雪或不下雪都一样。

卞成刚有些不放心,便问邓东兴:“你小子给我交个底,那三棵树会不会有事,能不能过这个冬天?”他因为着急,说完话便气喘,又开始高山反应。

邓东兴等卞成刚缓了一会儿,说:“副连长,你不要把这个事情当成赌博,树是我栽的,我心里有数。”

卞成刚脸上仍然有疑惑,但咬咬牙还是点了点头。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不信也得信。

此后,邓东兴再没有在窗户上看见卞成刚的影子,也没有听到卞成刚的叹息。

冬天终于过去了。

邓东兴伤筋动骨的事,不能再装了,他便扔下拐杖正常走路。战友们问他的脚好了吗?他说全好了,说着还蹦跳了几下,和以前一模一样。

卞成刚在一旁叹息一声,想起一个与树有关的故事。在东北边境线的三角山上,有一个哨楼就叫三角山哨所,战士们去边境线执勤,或者每天爬上哨楼去观察,都要从哨楼旁的一棵樟子松树下经过。有时候,他们会在那棵樟子松树下站一会儿,有时候则用手抚摸一下树身,显得无比亲切。

那棵樟子松树,有一段传奇故事。

1984年初春,边防连的连长李相恩便带着战士们,从三角山哨所开始巡逻。每年的这一次巡逻,都是经过一个冬天的苦熬,好不容易盼来的走向边界,走向界碑的机会。但李相恩这一趟带队却运气不佳,在中途遇上山洪,顿时面临被冲淹的危险。在危急关头,李相恩一把将战友推开,他自己却来不及躲避,被涌下的洪水卷进哈拉哈河,等战友们找到他,他早已在洪水中溺亡。从此,哈拉哈河边有了一个李相恩长眠的坟茔。李相恩的妻子郭凤荣从老家赶来,哭倒在那个坟茔旁。一年后,她又返回三角山哨所,在最高处栽下一棵樟子松树,然后捧土和浇水。树栽上了,她的泪水却止不住,哭得昏天暗地。郭凤荣之所以那样做,是让一棵树扎根三角山哨所,陪伴丈夫守护祖国边关,守望蓝天白云,倾听树叶在风中发出美妙的声响。从那天起,那棵象征勇敢和担当的樟子松树,被战士们称之为“守护树”。无论春夏秋冬,它都傲立于风霜雪雨中,不但完成着树的使命,也将边防军人的精神传承了下去。一批批新兵来到三角山哨所,像那棵樟子松树一样伫立于风雪之中。他们守土,国土从来都没有丢失一寸;他们卫国,尊严从来都没有减少一分。他们伫立在边防线上,阳光明媚的天气,他们犹如挺拔的“樟子松”,展示着最美的风景;大雪纷飞的寒冬,他们则又犹如坚硬的岩石,耸立出边防军人的风骨。三角山的兵和树的传奇故事,就那样广为流传,成为一段佳话。

卞成刚想起多尔玛的这三棵树,便不由得头皮一麻,好像他和邓东兴的那个秘密,迟早会败露,到那时不但不会成为昆仑山的传奇,反而会把一场丑闻传向所有地方,让他再也抬不起头。

事已至此,再也无法返回,只能熬,熬到时过境迁,一切都被时间抹平。这样一想,他心里好受了一些,并暗自希望不要出现意外。

春天的风吹过几场后,下了一场雨。下雨的天气格外阴沉,像是昆仑山憋了很久,终于把心里的郁闷吐了出来。老天爷的发泄多么像人,不痛快了就阴下脸,哪怕再高的山也变得黯淡,再长的河流也变得模糊。尤其是一号达坂,被天上的乌云一压,好像要全部塌陷下来。真的要塌陷下来了,从达坂顶部落下一些黑点,越低越密,像是一座达坂已变成碎屑。低处的人便惶惶然,以为一座达坂真的塌陷了,很快那黑点落了下来,是雨点,又下起一场雨。

这是一场好雨,沉积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压抑,都被宣泄了出来。地上早已经湿了,如果换成别的地方,早已有了一层绿色,但是昆仑山所有的地方,春天来了也不见一丁点绿意,更别说长出青草。

不长草,但是活下来的树却能长出叶子。雨后不久,那三棵树终于发出新芽,几天就长出了一层叶子。

邓东兴高兴地笑了,笑过几声后又念叨,这三棵树能熬过一个冬天,就能熬过很多个冬天,以后就让这三棵树陪着多尔玛。念叨完,看见卞成刚在看着那三棵树,就又对卞成刚说:“咱们多尔玛边防连,离‘昆仑卫士’又近了一步。”

卞成刚在旁边也笑了,邓东兴说的话,正是他想说的话,但因为他是副连长,不便把这样的话说出来,邓东兴说出了他便高兴。笑完了,就清醒了过来,对邓东兴说:“收拾收拾,明天下山吧!”担心了三个月,他天天都觉得悬在头顶的石头会砸下来,现在终于熬到了春天,不能再拖了,让邓东兴下山办理复员手续吧。

树已长出叶子,邓东兴不能不下山,便听从卞成刚安排,开始收拾行李。收拾完行李,天已经黑了。他想,再去看看那三棵树吧,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快到那三棵树跟前了,邓东兴看见有一个人蹲在那三棵树跟前。他认出那人是卞成刚,这几个月,他天天盼着这三棵树发芽长叶子,而卞成刚则天天担心它们会死,担心到最后,就感觉到头顶有石头在往下砸。现在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明天邓东兴一下山,属于昆仑山的一个秘密,永远都不会被人知道。

邓东兴想,我还是赶紧走吧,免得让副连长担惊受怕。于是,他打消了过去和卞成刚说说话的念头,转过身准备回班里去。今晚注定是不眠之夜,等卞成刚看完树走了,我再去看看那三棵树。就在他刚转过身,却听见卞成刚在对树说话。邓东兴的脚步一晃便停住,双耳像是贴着黑夜里的隧道,就飞向了卞成刚。

卞成刚说:“亲爱的树呀,你们终于让我松了口气。”

邓东兴知道,卞成刚说的“松了口气”,是指他冒了一次险,他冒险等于是多尔玛边防连在冒险,一旦露了馅,他不但不能为自己承担责任,更无法为多尔玛边防连承担责任。唉,都怪我给副连长出了个馊主意!不过,不那样干没有别的办法。我在冒险,副连长在冒险,这件事就像一个人站在悬崖边,随时都会掉下去,但你一定要装出站在平地上,没有任何危险的样子。如果你没有定力站不稳,事情还没有露馅,你倒会先掉下去。

卞成刚又接着说:“亲爱的树呀,你们终于给我争了口气。”

邓东兴觉得奇怪,副连长怎么翻来覆去重复一句话?不过他仔细一听,发现有不一样的地方,上一句是“松了口气”,这一句是“争了口气”。这三棵树给副连长争了口什么气呢?这口气就比“松了口气”大多了,“松了口气”是让副连长从半空落下,稳稳站在地上,而“争了口气”不仅仅是站稳,还要迈开步子往前走,走出引人注目的风景。

卞成刚又接着说:“亲爱的树呀,你们可要给我争面子。”

邓东兴知道卞成刚说的面子,就是“昆仑卫士”。他心一下子热了,有了这三棵树,多尔玛就能评上“昆仑卫士”。他扭头向连队后面的山崖上看,几个月前涂出的那一面军旗,虽然已经替代了“昆仑卫士”四个字,但他觉得那四个字从山崖上移动下来,慢慢在连队走动,走到哪里就给哪里一个启迪,让战士们都懂得去争取荣誉。争取荣誉需要相匹配的成绩,所以才栽树。“昆仑卫士”四个字不应该只在山崖上,而应该在每个人心里,那样才最重要。

卞成刚还在念叨,“邓东兴要走了,以后就要靠你们自己活了,你们一定要争气,活出你们的风采,活出昆仑山的传奇。”

邓东兴一阵心酸,都不想走了,但是已没有留下的任何理由,必须得走了。这样一想,便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不然会忍不住扑到三棵树跟前,抱住它们再也不松开。卞成刚还在念叨什么,邓东兴不能再听了,也许卞成刚会说出心里话,一个人的心里话,另一个人是不能听的,所以离开为好。

不知卞成刚是否对着那三棵树说了一夜心里话,反正他整整一夜都在那儿。

邓东兴也就一夜没看成那三棵树。

半夜,邓东兴好像醒了,又好像没醒,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卞成刚找到他,让他上昆仑山去多尔玛看看,那三棵树已长成大树,但凡经过多尔玛的人都要去看看,都会为昆仑山上能长出那么大、那么好的树而赞不绝口。在昆仑山上,人们都把那三棵树称为邓东兴树,你和那三棵树的名气大得很。虽然是在梦里,邓东兴还是想到了左宗棠抬棺收复新疆时,在沿途栽下的柳树,后人为纪念左宗棠的壮举,把那些柳树称为左公柳的事。古有左公柳,今有邓东兴树,看来那三棵树确实为昆仑山争气了,也为他长足了面子。虽然是在梦中,他还是意识到要冷静,不要因为三棵树已长成大树而得意忘形。卞成刚又说了一遍让他上山的话,在转身离开的一瞬,好像将一个东西放在了床头。邓东兴想看看那是什么东西,但却看不清,于是他便努力去看,一挣扎便醒了,才知道刚才做梦了。床头放着一块鱼化石,是卞成刚在一次巡逻时捡来的,他把它当作礼物赠送给了邓东兴。

卞成刚确实在天黑后来过。

邓东兴叹息一声,因为那个秘密,卞成刚始终紧张,连送个礼物也不让人看见。

4

第二天早上,邓东兴坐着一辆军车离开了连队。上车前,卞成刚对他说:“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只希望你把秘密装在肚子里,永远都不要说出来。”

邓东兴笑着问:“万一我说出去了呢?”

卞成刚恼怒了,“如果你说出去,我就到你老家去打你。”

邓东兴又笑着说:“我们老家树多,我给你准备很多树枝,任凭你怎么打都不还手。”

卞成刚被逗笑了。

二人都笑,是因为那三棵树挨过冬天,又在春天发芽长出了叶子。在昆仑山上栽树,谁都知道第一年活并不算活,只有第二年活了才算数。现在,多尔玛的三棵树活到了第二年,一定会引起轰动,也一定会给“昆仑卫士”的评选加分。只是,邓东兴马上就要复员走了,既便是多尔玛被评上“昆仑卫士”,他也不能分享幸福。不,评“昆仑卫士”看的是前几年的成绩,但凡前几年在多尔玛当过兵的人,都有功劳。

邓东兴顺利下了山,那辆军车走的仍然是新藏线,只不过是从山上到山下。过甜水海时,邓东兴发现“甜水海”这个名字虽然很美,但它却是一片小水泊,而且还是咸水,他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夸张,会误导人以为是高原的一片小水泊也是海。但他认为给一片小水泊起名“甜水海”的人是诗人,要不怎么能给这个面积很小,水又苦涩难咽的小水泊,起“甜水海”这么美的名字呢?

在甜水海兵站吃饭,邓东兴要了一盘鸡蛋炒饭,结账时,饭馆的伙计在发票上将一顿饭写成了“一吨饭”,他看着那个“吨”字,忍俊不禁笑起来,身上的疲惫顿时消失。

翻过库地达坂后,邓东兴突然感觉到风变柔软了,里面夹杂着一丝暖意。这才是真正的春天。他感叹一声,闭着眼睛享受这难得的幸福。同样是当兵,别人已经回到了家乡,而他为了那三棵树,直到现在才下山,都忘了山下是什么样子。山下是如此美好,相比之下,在山上真是太艰苦,不过一想到那三棵树,他又颇为欣慰,在那么艰苦的地方,树就是人最好的陪伴,对他是这样,对留下的战友也是这样。还有在另一个世界的田一禾,以后也将有三棵树陪伴,就请你安息。

下了库地达坂,邓东兴看见兵站旁边有饭馆,进去点了三份拌面:过油肉拌面、芹菜炒肉拌面、蘑菇炒肉拌面。饭馆老板说点一份就可以了,不够可以免费加面。他说我知道三份吃不完,但我一年没有吃拌面,每份哪怕只吃几口,也要尝上三种。

于是就上了三份拌面。

最后一次在这里吃饭了,邓东兴把每份拌面都吃了一点,品尝到了不同的味道,算是吃了三份。复员回老家后,想吃新疆拌面只能自己做,也许老家的面粉和水做不出新疆味道,但是好歹是个念想,吃几口能缓解对新疆的牵挂。

邓东兴吃完饭,天就黑了,驾驶员已联系好住宿,他们便在库地兵站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刚起床,有一个车队开进了库地兵站。一位汽车兵从驾驶室出来时还穿着军大衣,被库地的春风一吹,才觉出这里已是山下,不但不再缺氧,而且天气也暖和了很多,便把军大衣脱下,嗖的一声扔进车厢,好像再也不会穿一次。下山了,天暖了,那军大衣便会一直躺在车厢一角,直到下次上山,到了寒冷的地方,虽然脏乎乎的,也会被战士们拿出来穿上。

那驾驶员看了一眼邓东兴,好像不认识似的转身离去,但没走几步又突然转身回来,盯着邓东兴看了起来。都是昆仑山的军人,都已经这样看了,不管认识不认识,先打个招呼吧。邓东兴便迎着那驾驶员的目光,径直走了过去。那驾驶员被邓东兴的目光逼得后退两步,终于被逼得开了口,“你是那个在多尔玛栽树的老兵吗?”

邓东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对方,但他的举动已经告诉对方,你是怎么知道的?

对方便一笑,“你当时是如何下决心要栽树的?”

其实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是哪个部队的,哪一年兵?如果他入伍比邓东兴早,那就是老班长;如果他入伍比邓东兴晚,那邓东兴就是老班长。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人家一句问话就把你逼到了死胡同里,你是回答还是不回答?

邓东兴一犹豫,对方没有了耐心,索性把答案说了出来,“你栽树一定有想法,昆仑山上的军人不用猜都知道,比如为连队获得荣誉,在评‘昆仑卫士’时赢得加分项,所以好几个边防连都想栽树,都想为自己的连队获得荣誉,在评‘昆仑卫士’时加分。结果,一棵也没有栽活,好不容易弄上山的树苗,几天就变成木头棍子。听说你在多尔玛倒是栽活了三棵树,那三棵树的故事可多了,连军分区司令员都为那三棵树搭上了一条腿。最后,听说你也为那三棵树搭上了一条腿。唉,树站稳了,人的腿就受罪了。你的腿现在怎么样?在昆仑山上受的伤可得恢复利索,不然会落下病根子。”那驾驶员说着,要伸出手摸邓东兴的腿,邓东兴一闪躲开,那驾驶员笑着收回了手。

邓东兴想着只有他和卞成刚知道的秘密,便心头一紧,他这几天在下山的路上,莫不是那个秘密已经露了馅?一紧张,他便不想理那驾驶员,转身往房间走去。

邓东兴没有想到,虽然那个秘密没有露馅,但那三棵树却出了意外,那驾驶员见他要走,在他身后大声说:“那三棵树死了,这个消息已经在昆仑山上传遍了,因为你下山了,所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

邓东兴头皮一麻,想转过身问个明白,但是那驾驶员的话像石头,在地上一砸一个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但他还是不相信,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敢相信,他为了那三棵树,已经走到了别人不敢走,也不愿走的地步,那三棵树却死了,这就像有人一直牵着他的手,突然扔开了他,让他处于绝望无助的境地?

不,先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哪怕事实能把人砸晕,也必须弄清楚。那驾驶员没有等邓东兴转过身,索性对着邓东兴的背影详细述说了那三棵树的事。多尔玛前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风雪,等到暴风雪停息,连里人只看见地上有三个坑,那三棵树被连根拔起,不知被刮到了何处。那三个坑旁边有一个雪堆,战士们不知为何会出现那样一个雪堆,便去仔细看,刚看了一眼,那雪堆便向上隆起,倏然扬起一片雪雾。很快,一个雪人站在了大家面前,是副连长卞成刚。原来副连长早已发现,那三棵树在暴风雪中不知去向,就一头栽倒在地。好在战士们及时发现了他,他才没有被大雪埋没。他清醒过来后,嘴里呜呜咽咽不知在说什么。

邓东兴恍惚听见自己叫了一声,但是从周围人的反应看,他们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叫声,他便疑惑,我叫出声了吗?

他往昆仑山方向望去,高处是积雪,低处是褐色山峰,新藏公路被淹没在云雾中,看不到上山或下山的车。

回不去了!

他叹一口气,眼泪就下来了。不过回去又能怎样,长那三棵树的地方,只剩下三个土坑,回去还能种出三棵树吗?

邓东兴摸了一把泪,出了库地兵站,默默上车坐下,眼角还有泪水。车出了兵站,不久就进入戈壁。这片戈壁不大,新藏公路从戈壁穿越过去,很快就会过一座桥,那座桥下有时候有水,哗哗流淌,有时候没水,露着干枯的河床。过了那座桥就有了人家、农田和草木,供给分部就在前面,走不远即可抵达。

邓东兴却不想往前走,他的心还在山上,还想回去。

回不去了,死心吧!

邓东兴提醒自己,你已经不是兵了,新的生活在等着你,只有把新的生活搞好,才不愧是在昆仑山上当过兵的人。

汽车很快驶进戈壁。

邓东兴又回头往昆仑山方向望,不但看不见昆仑山,连库地达坂也变得模模糊糊。一切都已结束,邓东兴转过身,内心亦安静下来。

汽车过了戈壁,很快就到了那座桥边,桥下有水,而且还很大,发出一阵阵喧哗。邓东兴知道,这是昆仑山的积雪融化成雪水,流下来汇成的河流,从这座桥下流过,最后汇入叶尔羌河。

突然,邓东兴看见了绿色。

是一棵长着绿色树叶的树。

邓东兴一下子兴奋了,山下的树已经长出了密集的叶片,而且还绿油油的,反射出明亮的反光。邓东兴盯着那树叶看,一年了,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叶片,这才是真正的叶片,非常好看。

汽车离那棵树越来越近,邓东兴突然看见那棵树变成了三棵小树,而且是他在昆仑山上种过的那三棵树。他央求驾驶员,“请停一下车,我要下去。”

汽车停住,邓东兴从车上跳下,向树奔跑过去。在昆仑山时,他曾经有一个梦想,那三棵树长出叶片后,他要把每一片都抚摸一遍。但是他不得不下山,等不到那三棵树的叶片长大。现在,终于看到了叶片,邓东兴要圆梦。

邓东兴跑得很快,一片绿光闪过来,那三棵树倏忽变得清晰,又倏忽变得模糊。他看见眼前就是他养过的那三棵树,上面长满密集的叶片,而且嫩绿翠碧,像是在向他招手,又像是在对他说话。他叫了一声,飞奔过去。

驾驶员在车里喊叫:“你慢一点,刚下山的人,不适应山下的气候,不能剧烈运动。”

邓东兴没有听到,仍然往树跟前跑。突然,他看见那三棵树倏忽模糊,变成了一团黑影,但那些嫩绿的叶片还闪着光,像是那团黑影很快就会散去,那三棵树又会变得清晰起来。但那团黑影迅速扩散而开,戈壁和天空被遮蔽进去。邓东兴感觉自己的身体变轻,坠进了黑色深渊。

驾驶员一声惊叫。

邓东兴口吐鲜血,倒在了那棵树下。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