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路往事
2024-09-30夏江川
一
距离我初次踏上青藏公路,至今已近五十年了。当时的我未曾想到,与这条天路有如此的缘分,以后的人生还将多次往返青藏线。时光荏苒,我已从稚嫩孩童变为年近花甲的老人,但那一段从青藏公路进藏的极限体验,未曾从记忆中远去。
48年前,在那曲工作的父母休假后返藏,将我和弟弟及小妹一起带进藏。我们从上海乘坐火车,到达甘肃省酒泉市柳园镇。出站时,看见四处是茫茫的戈壁滩,仅生长一些红柳、骆驼刺等耐旱植物。我心想,这个连树都没有的地方,怎么和苏中家乡满目青绿、小桥流水、青砖黑瓦的外婆家,差别这么大。
我们在运输站住了几天后,父亲单位从内地新接的212北京吉普车到了。新车到后,用一天时间采购了水果和副食品,然后我就带着对西藏的好奇心和对未来的向往,奔赴青藏高原。
二
从柳园到父母工作地西藏那曲,有千里之遥,一路要经过敦煌、大柴旦、格尔木、纳赤台、昆仑山、五道梁、沱沱河、雁石坪、唐古拉、安多等地方,海拔渐高,沿途也渐荒凉。我们的车从柳园驱车南下,进入眼帘的是黄褐色的戈壁滩和起伏连绵的沙丘。车行不久,戈壁滩渐渐离我们而去,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傍晚,我们到达敦煌。在一家当地人开的小饭馆用餐后,突然天空难得地下起阵雨,我们在橘红色的街灯下,冒雨匆忙返回旅馆。当晚淋了雨后,体弱的我夜里感觉寒意袭来。裹紧被子,直到天亮前才昏昏入睡。
第二天拂晓,一抹淡淡的曙光在天边弥散,我们从敦煌出发。沙漠渐渐远去,小车开始进入山区,山路弯弯,崎岖不平,黑色的山体全是裸露的岩石,冰冷峻峭。车到稍平缓的路段,王师傅将车停下,让我们下车方便。车门一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我全身缩成一团,牙齿抖个不停。
当晚,我们夜宿小柴旦。之后,继续起早贪黑赶路,经过察尔汗盐湖,在夜幕降临之时,一片温暖的灯光下,我们进入了戈壁城——格尔木。
格尔木是连接内地和西藏的重要中转站,是通往西藏的“天路”的起点。海拔近3000米,内地初到的人常有轻微的高原反应,在这里常常需适应几天再进藏。夜里两点多钟,已感冒的我,被来运输站住宿的人乱哄哄的嘈杂声惊醒。
父母带我到当地医院吸氧、输液后,我的感冒和高原反应症状有所好转。可没料到,有一天中午,我感觉有点热,便随意脱了衣服,冷风一吹,到了夜里就开始发热并伴着全身酸痛。我不敢和父母说,斗胆隐瞒了自己的病情。
从格尔木到那曲800多公里,海拔4000米以上的路段约占到三分之二路程,海拔5000米以上的路段也大约有二三百公里。车出市区,过南山口,沿着格尔木河逆流而上,公路弯弯曲曲,我们沿路缓慢前行。傍晚,我们到了大山沟下的纳赤台,寒冷和缺氧向我们袭来。下车后,我感到两腿无力,整个人昏昏沉沉,同车的人个个就像瘟鸡一样,呼吸急促、行动懒散。
在纳赤台吃饭时,我和弟弟、小妹,第一次尝到了“天路”上的艰苦生活。由于这里仅有兵站可以吃住,又因气候恶劣,粮食和副食、蔬菜不能自产,只能从内地运来土豆、大白菜和包菜等贮存在冰窖里。所以晚饭吃的是陈年发黄米饭,以及冻白菜炖猪肉罐头和脱水的干蒜苗炒冻肉片。母亲看我和弟弟、小妹没有食欲,对我们说:“过两天就到那曲啦!然后带你们去拉萨看布达拉宫。”我们的心情顿时像得到越来越多氧气的汽车引擎一样,欢快而高亢。
半夜,我全身发烫、酸痛,胸闷气短,喉咙里发出呼噜的声音。后来,我又吐又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父母见我感冒了,高原反应也这么严重,想着请王师傅送我们返回格尔木,等病情好转再进藏。可又想到,若因为自家的事,耽误王师傅不能按期返回,又打了退堂鼓。
三
第二天凌晨,王师傅早起发动车,先给水箱加水,用“喷灯”烤“油底壳”。父亲也起床帮忙,和王师傅轮流用摇柄不停摇动发动机,使汽车打火启动。早起发动汽车,是高强度的体力活,两人气喘吁吁轮流摇了半个多小时,才将车发动。
从纳赤台出来,车在黑暗的山脉中颠簸,汽车的灯光切割着寒风,随着车的荡漾,有细碎的光粉扑洒在公路旁边橙黄的沙砾上,好像那里隐藏着无数金屑。
天刚亮,过了西大滩,遥望昆仑山,山峰浑圆、平淡无奇,山岭连绵起伏。近处灰黄色的山梁、荒芜的无人区,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的车在慢坡土路上颠簸,激起一片尘土,尽管在车内,也是一身灰土,面目全非。
车在坑坑洼洼的砂石“搓板路”上摇摆着,开车的王师傅蜷在污渍斑斑的蓝色羊毛大衣里,好像一粒风干的蛹,紧张地握着方向盘,入定般地注视着前方。汽车跳着芭蕾,轮流翘起一个轮子,车左右腾挪,小车被王师傅训成有灵性的生命,随着他的臂膀,做出种种惊险的动作。他全神投入,当车向一侧倾斜时候,他的嘴也拼命地向同侧的耳根掰扯,直到暴露出所有的槽牙。
道路坎坷,王师傅不失时机地猛踩一脚刹车,打一把方向盘,坐在车里的人都随之大幅度地左右摆动。我无力地靠在后排座位上,全身的骨头接榫处像开了缝,胃里如万条蚯蚓在钻滚。颠簸的土路,仿佛永远也走不完。
终于,车子一个急转弯之后,我忍不住摇下车窗玻璃,将脑袋探出车窗呕吐。风似刀子呼呼地刮着,扫到脸上生痛。入睡的母亲顿时惊醒,见我趴在车窗呕吐,十分焦急地对父亲说:“孩子高原反应严重,能不能翻过唐古拉山啊!”终于,过了一会儿,我胃里吐得什么也不剩。
我的太阳穴筋脉“咚咚”跳,身体发烫、脸色发白、嘴唇发紫。母亲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我的脑子被汽车颠得搭错了弦,渐渐陷入虚脱,意识也逐渐模糊。
一路上风雪迷茫,路面时有暗冰,不时看到翻到沟底的解放牌卡车,王师傅每一次都要说:“看,这就是开车太快,或是太疲劳,打瞌睡才翻车的。”
“也不知道车里的人怎么样?”父亲叹息地说。
青藏路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昆仑山是鬼门头,五道梁是阎王殿。”很多人到了五道梁生死两茫茫。那天,我们到达五道梁,满天乌云,一点星光都没有。这里海拔高,是青藏公路上气候最恶劣的地方之一。车到后,我们直奔兵站求救,可因缺医少药,兵站的人让我们赶紧去修路的工程兵部队卫生室。
五道梁到沱沱河相距约一百多公里,夏季路面冻土层解冻,导致公路像施了发酵粉一般膨起酥软,鼓包而翻浆。沿线公路因工程兵部队复修加固,挖了修,修了挖,真是望不尽的天路,修不完的青藏路。我们车子时而在翻浆的公路上犹如摇摆的醉猫前行;时而缓慢地从修路部队开辟的便道缓行。原本两小时多的路程,晃荡了近四个钟头才到沱沱河,打听到修路部队卫生室的位置。
那是解放军一个工程兵连队的驻扎地。官兵们在山腰的一块平坝上平整了能容纳一百多人的空地,搭起了一片帐篷营地。
一个身着绿色军装,穿着长筒胶靴,戴着安全帽的部队领导接待了我们。他当即叫来军医,让父亲把我抱进一顶绿色军用帐篷里,放到简易的钢丝床上。军医和蔼可亲、做事细心,先用听诊器听了会儿,又摸着我的手号脉,然后向父亲询问我的病情发展情况。检查完,他很快诊断我患有重度肺水肿,并伴有轻微脑水肿,当即给我吸氧,并配好了药。
我躺在病床上吸着氧、输着液,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醒来时,帐篷里汽灯亮着,父亲穿着军大衣,身子蜷缩,双手拢在衣袖筒里,靠在木椅上睡着了。帐篷外,狂风夹杂雪花吹打着,雪水打湿的单薄帐篷嘭嘭作响。透出灯光,我看见帐篷外面有几个黑色的人影在蠕动,大概是值班的岗哨。我暗想,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他们怎么生活?
过了会儿,部队领导和军医走进来,军医给我量了体温,用听诊器听了会儿,温和地问我:“现在感觉好点了吗?”我感觉头不怎么痛,心不那么慌了,有气无力地说:“好些了,口渴想喝糖水。”父亲责怪我说:“深更半夜的,从哪里给你糖水喝呀!”
部队领导连忙对军医说:“找司务长领几个水果罐头来。”父亲急忙阻止道:“孩子的话别当真。”
良久,军医拿来几个圆滚滚的玻璃瓶水果罐头。在那个物质奇缺、冰天雪地的青藏公路修筑工地,水果罐头是稀罕食品,部队官兵除了逢年过节就是只有生病才能吃上。
军医拿了一个黄桃罐头,只见玻璃瓶子雪亮透明,一片片淡黄色的果肉浸泡在玻璃瓶中,果肉色泽诱人。他用起子撬开瓶盖,拿汤勺喂我。那鲜甜、嫩滑、爽口的黄桃果肉入口,甘甜在嘴里肆意蔓延,我在嘴里含了好一会儿,才不舍地咽下去。接着一勺甜蜜、清凉的果汁落入口中,口舌生津,清凉甜美。那是我从未品咂过的一种甜。仿佛在我胃里顿时溶解,并经由胃渐渐渗入到周身的血管里。
天刚破晓,晨曦微露,我的精神好多了,军医给我检查后,对我父母说:“孩子暂时没事了,这里医疗条件有限,您们还是赶紧到前面的医院诊治。”
部队领导见我脱离危险,让军医赶紧为我们准备氧气袋、药品,并特意嘱咐领几个水果罐头让我们路上吃。父亲让母亲去车上拿了些礼物,他感激地对部队领导和军医说:“孩子多亏你们抢救,不然怕是要没命了。这是从老家带的咸鱼和在格尔木买的蔬菜,一点心意请收下。”部队领导操着四川口音连声婉拒道:“要不得,要不得,换了谁都会救孩子的。”母亲流下感激的泪水,诚恳地对部队领导和军医说:“您们救孩子一命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回报呀!”父亲动情地握着部队领导的手久久不松开。部队领导深情地对父母说:“出门在外谁没有难事,你们长年在西藏工作不容易,献了青春又献子孙。我们部队修筑青藏路,保障西藏这条‘生命线’,我们的共同目标,都是为了巩固祖国边防,建设西藏服务的,我们军民是一家人,就别客气了,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
吃过早饭,告别了部队领导和军医,我们便开始翻越唐古拉山。车行不久,就看到了旷远荒寂的路边散落的几座坟头。王师傅说:“那些坟头是进藏部队修筑公路时牺牲的军人和民工的墓地,他们是步行进藏来修路的,生命却永远埋在了高原上。”那几处坟头并不起眼、孤零零地立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我们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肃穆地注视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已融入雪山大地,成为经过千里青藏线上的人们对生命的一种仰望。
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上下跳动、左右摇晃地行驶,只听到车颠簸的吱吱响声。
下午,翻越唐古拉山口时,我透过车窗,在风雪中不时看到三五成群的道班养护工人,在清扫路面上的积雪。他们中有的人用洋镐、铁锹敲破坚冰并铲入簸箕,倒入架子车里;有的人用铁锹和砂石把附近坑坑洼洼的路面填平。路边的道牙歪了,用洋钩勾起来,找砂土垫平扶正。还有的人右手拿着铁锹,左手拿着馒头,嘴里费劲地咀嚼。他们的脸庞被高原风雪吹得黝黑,皮肤粗糙。
路过雁石坪,经过高原反应折腾的我,感觉不那么难受了,头脑清醒了许多。我们的小车欢快地朝着山下奔跑,公路两旁是辽阔的草原。无垠的草原上散落着黑帐篷,炊烟从帐篷顶袅袅升起;山坡上散落着觅食的牛羊。快到安多县城时,远处草原上散落着土坯屋,屋顶经幡飘扬,风格独特,远远地有藏族牧民向我们招手。这一切都使刚进藏的我和弟弟、小妹感到格外新鲜。
我们没有在安多停留,连夜赶往那曲,经过几天长途艰险跋涉,终于在凌晨抵达父母工作所在地——那曲镇。从此,我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改变,在西藏开始新的生活。
四
四十多年前,初次踏上青藏公路那尘封往事,不知不觉已成了我生命的刻痕,甚至是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我永远铭记那些为天路付出青春和生命的、功高至伟的人们;常想起青藏公路上的修筑部队,怀念那黄灿灿的桃儿和清亮甜蜜的黄桃罐头味道。
我也忘不了,在藏北安多县工作的那些年,一些在青藏公路上往返奔波的司机朋友曾给我捎带藏北草原没有的蔬菜和日用品的往事,以及休假往返青藏线堵车、陷车时道班工人的营救,和在小小的道班房里,围着铁皮炉内燃烧着的牛粪火取暖的场景。
在西藏生活的四十多年里,我见证了雪域高原经济社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其中离不开交通运输的支撑,离不开四条主要进藏路线。其中,青藏公路承担了总运输量的85%。从城乡建设到国防建设,从机械装备到柴米油盐,从钢筋水泥到针头线脑,从拉萨到百县万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运送数万吨物资,才有了西藏的今天。当然,除了公路运输外,现在,还有了运输能力更为强大的青藏铁路,以及航空运输。
1954年通车的青藏公路,当时只是一条公路的雏形,有的地方只是画了一道线而已,后来慢慢成为沙石路,再后来铺上了沥青。因为高原冻土层翻浆和重车碾压而不停翻修,至今不知翻修多少次了。
今年是青藏公路通车70周年,70年对于一条天路而言,还是一条年轻的路,而对于我而言已渐入老年。追忆四十多年前初次青藏公路之行,真是高路入云端,独特而惊险,对于我来说是一次深刻的人生体验,精神的传承、灵魂的洗礼。
责任编辑:张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