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梦境
2024-09-30青木
一
那年过年,叔叔在家才呆了几天就匆匆忙忙地收拾起行李,打算回藏赴岗工作。婶婶和我侄女都想留他多住几天。我叔上一回在家过年还是三年前,这一次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谁知才住几天就得赶回高原检修铁路。好在婶婶和侄女都挺善解人意,知道我叔叔在工作上一丝不苟,尽职尽责,也只得放他回去了。
叔叔是一名高原铁路维修工,入行已有十五年,硬生生从当初的毛头小子蜕变成了现在的老师傅。
来送叔叔的那天,好巧不巧遇到了沙尘暴,满天的风沙,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张嘴就会吸满嘴的沙。我跟在叔叔后面帮着拎包袱。走在前面的叔叔几乎整年在高原工作,被强烈的紫外线晒得浑身乌黑,皮肤掉了一层又一层,整个人看起来像颗过期的巧克力,又好像一只蜕皮的蜥蜴。
叔叔常年在高原工作,来回相处的就几个人,不常说话。按我叔叔的说法,高原之上原野广袤,火车所行之处也多在荒原高地,除了野生动物,平日里什么人都没有,况且身边来回呆着的都是相识多年的师傅或同事,也没什么好说的,渐渐地,人就不咋愿意讲话了,跟个闷木头一样。
“叔叔,风沙那么大,要不咱们去买个口罩?”我在后面问。
叔叔走在前面,后脖子那一片的褐红色,估计也是被大太阳晒的。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了微笑,说:“这有什么,就一个沙尘暴,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在高原工作时遇到的环境有多恶劣,倒不是说高原上也常有沙尘暴,而是贫瘠,到处都是石头oddXG4zk3ckErt+xmHq4TNbczkxsCcVyjd812wp6HjA=,一眼望去都没几个人影,人活在上面,一来生存环境艰辛,二来心生寂寞,那才叫真的难熬。”
叔叔说这话时,脸上露着笑,他的脸一片褐红,笑容淳朴,说出来的话不像是骗人的。
“既然那么苦,干嘛当初有调回来的机会时不调回来。”我脱口而出。
走在一旁的婶婶仿佛被这句话触动,脸上闪过一丝忧郁,眨巴眨巴眼睛后转过头去看向别处。当初婶婶也是求神拜佛,又百般央求叔叔调回老家,可叔叔真是头犟驴,认准的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为这事两人还冷战过好长一段时间。
“小志,你陪你叔叔先待一会,我去买点东西。”婶婶说,声音里带着一些委屈。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婶婶说完转头便走向了不远处的一家超市。
我继续同叔叔走向火车站候车室。
火车站人来人往,此行的目的地是青藏高原,因此,上车的旅客便有许多藏族同胞,他们大多穿着本民族的服装,面色发红,估计也是被高原上强烈的紫外线晒的。许多人手里还拿着一串佛珠,正在不停地用手指捻着,应该是在祈福。我还记得,这是我记忆里叔叔第四次坐火车回去,可叔叔自己却都记不清了。
每次回来,叔叔都会给我讲关于高原上的事,那些故事我都还记得。
二
叔叔二十一岁那年就懵懵懂懂地上了高原,他的专业本来就是铁路维修,所以在高原上检修铁路也算是专业对口。那还是他第一次踏上高原,一路上忐忑又不安,更多的是激动,年轻人初次离开学校前去工作时,总是对自己的未来和前途充满着幻想。
火车也越开越远。
窗外的风景由原来的平地变成了绵延的丘陵,再往前走,窗外常常是一片的褐色,高山连绵不绝,不时还能看到一座座高山的脑袋上戴着一顶白帽子。
看来海拔是越来越高了。
叔叔来到工作的地方,眼下加上他工作的一共就三个人,一个是皮肤黝黑的藏族老汉,老汉的皮肤被阳光晒得跟咖啡豆的颜色一样,留着一头卷毛,说话时总是藏语、汉语穿插着讲,听起来很费劲。老人说自己叫扎西欧珠,说着便热情地走过去同叔叔握手,还给叔叔献上了哈达。
“欢迎啊,年轻人来一起工作,一起修铁路,为了安全!”老人脸上满是笑容,笑容亲切而又朴实。
老人旁边站着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那个人是老张,东北沈阳人,说话带着一股轻微的东北碴子味。老张一张小脸,有些龅牙,一口大门牙一笑就跟兔子一样,脾气很好,看到我叔叔来后连忙上去又是握手又是拥抱。
“欢迎来到这儿工作啊,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叫我老张就行!”
我叔连忙点头。
没过多久又有一个年轻人来了,那年轻人长得很秀气,白脸蛋,高鼻梁,鼻子尖尖的,眉毛眼睛嘴巴都很精致,秀气极了。这年轻人叫做小马,也是同我叔叔一块儿来高原上检查和维修铁路的。
扎西欧珠老人也很热情地上去和小马握手,给那个年轻人献了一条哈达。
我叔叔同那个叫小马的年轻人差不多年纪,加上两个人刚刚从学校走向高原工作,有惆怅也有激动,所以便有许多话可以讲,没过多久两人就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高原上的生活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叔叔和小马两人都来自平原,初到高原时总是感到浑身没力气,呼吸不通畅,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才适应。最让人难受的便是高原反复变幻的天气,气温变化大,有时候白天烈日高照,紫外线强得像火焰,人一晒,保不准就得脱层皮,到晚上气温又下降得厉害,要是不做好保暖措施,肯定会冻成个狗,那叫一个瑟瑟发抖。
三
铁路的维修工作说来简单,实施起来却很难。平日里每个人都有一定份额的路段需要检查,发现哪里有问题就要及时地维修或者上报,路段划分清晰。可事情难就难在,人又不是机器,难免有疏忽大意的时候,或者是因为松懈疲倦而错过某个点位的检查,要是因此发生事故,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高原铁路沿途大多是荒原,或者是渺无人烟的地方,一旦发生什么事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救援难度也大,因此铁路维修工作就显得格外重要。
叔叔和小马都是新人,头几个月都跟着扎西欧珠老人和老张一块儿干,四个人一块儿沿着铁轨两旁前行,每天都得走一段距离,这是日常检查。要是遇到什么问题需要抢修,那就得不分日夜地干,更加辛苦。
扎西欧珠老人长得瘦瘦的,瘦胳膊瘦腿,脸上爬满了皱纹,可老人行走的速度那叫一个快,真可谓健步如飞,两个年轻人甚至都跟不上,总是累得满头大汗。
老人不怎么说话,遇到两个年轻人不懂的地方就在一旁悉心地教导,除此之外也不会和两个年轻人聊什么天,只是抬起头看天上。这儿晴空万里,云很少,有时天空是碧蓝色的,有时是深蓝,有时又是浅蓝,像是一面倒悬的海。在几千几万年前这片高原所处的地方正是一片汪洋大海,而如今却高高从地面隆起,俯瞰人间。
“有雄鹰飞过!”有一回老人扯着嗓子喊,他一只手指着天空,天空的深处果然有一两只雄鹰在展翅翱翔,雄鹰的姿态雄伟而又轻盈,在天空漫无目的地飘荡。
一旁的老张也不怎么说话,他不是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就是低着头听挂在胸前的收音机播放各种电台,说什么的都有,既有恋爱秘事也有家庭纠纷,更多的是各种精品短文,有时老张也会播放一些相声节目,给自个儿逗得哈哈大笑。
年轻人适应性强,花了几个月的功夫,叔叔和小马就大致熟悉了工作内容,每天该干嘛就去干嘛,闭只眼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起初的时候他们还聊天,后来聊着聊着就没什么可聊的了,于是就都寂静下来,沉默地沿着铁路一遍遍地走过来走过去。工作的时候周围一片孤寂,他们都各自低着头工作,一天天地就那么过了。要是面前突然出现一座现代都市,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叔叔一行人自然会不甘寂寞,可是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剩下的只有天地,人与天地浑然一体。
四
半年之后,我叔叔和小马也都能够独当一面了。只是在高原上进行检查工作的时候需要两人结伴同行,避免出现意外情况时无人相助。
叔叔和扎西欧珠老人一块儿工作,一老一少常在烈日下工作,彼此沉默不语地沿着铁路做检查。铁路的沿线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维修站,叔叔和扎西欧珠老人平日里就住在维修站里,要是检查到远处时发现需要维修,两个人还有可能在野外露营。
两人都带着干粮,高原上经常是大晴天,他们到中午时便找一处角落开始吃午餐,也是沉默不语。
阳光很好,天空万里无云。两人走在山地之间,旁边的铁轨像巨龙一般蜿蜒着延伸到远处,消失在另一片山川之中。
“其他地方都很平坦嘛,只是我们管的这一带有好多山。”老人叹口气说,“很辛苦的。”
“不辛苦!不辛苦!我才来多久呀,您老人家都在这里呆了好多年了吧?”
“是有好多年了,我都快六十五了。”
“那不得退休了嘛?”
“可我喜欢干这份工作,况且,这地方实在是太偏僻了,没有太多年轻人来,来了好像都呆不久。”老人说到这里抬头看着天,语气中带着一丝苍凉。
吃完午饭之后两个人一块继续前行,他们走在铁轨边,走着走着就看到不远处出现一处山凹,周围群峰耸立,褐灰色和黑色的山峰环绕着凹地连成一片,更远处的地方有雪山。雪山隐藏在云朵下面,吃得那么胖,又是那么的白。
“那是雪山!”老人十分虔诚地合起双手。
“好美啊。”我叔叔在一旁忍不住感慨。
凹地那里长出一层浅浅的草来,还有死去的牛马的尸体,说是尸体,倒不如说是白骨,白色的骨头被土半埋着,还未腐化的部分被秃鹰啃食得只剩下一团漆黑。
抬着头的功夫,叔叔就仿佛看到了骷髅头,他半信半疑,眯着眼睛往那地方瞧去,一时间分辨不清楚是人骨头还是动物骨头。
“扎西老人,那是人骨头还是动物骨头呢?”叔叔好奇地问。
老人眯着眼睛,阳光洒在老人身上,他的睫毛金光闪闪,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撒满了盐。
“我也不知那是人骨头还是动物骨头。你要知道铁路不是一天一夜就能修成的,当初修铁路的时候牺牲了好一些同志。高原上干活很累人,更何况是修铁路这种大工程,难上加难啊。”老人说到这里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老爷子之前也铺过铁路吗?”
“当年,可是有好多人来修铁路。当时许多同志们都想尽快地建成这条路,一个个迫不及待,摩拳擦掌,却想不到要修好这条铁路得花半辈子乃至一辈子的时间。当初那热火朝天的场景我现在做梦都还能梦见呢!”
我看向远处,除了看到广袤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山地外,那一片凹地显得格外突出,草地向远处蔓延,深处还有一个湖泊,深墨色的湖泊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那里没有牛也没有羊,只有风的呼声,也不知道风从几万里外吹来,可除了寂静一无所有。
“风老了,风从好几千万年前吹到现在,连带着把人也吹老了。”扎西欧珠老人笑着说。
“扎西老人,我之前听老张说你家还有人参与过修建铁路呢。”
“那可不嘛,我叔叔我父亲都修过铁路呢,他们那时还很年轻,后来都老了,人老了就死掉了。”老人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我也快死了,只是老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工作啊。”
“你放心啊,国家会派新的工作人员来这干活的。”
“话是那么说啊,可是这里的活不好干,风吹日晒,又没有老婆孩子在身边,所以一旦有机会,人人都跑了,很少有人能够在这里待够五年。”老人说到这里有些伤心,他眯着眼睛看向远处,脸上的皱纹像山川河流一样挤在一块儿,又说:“我之前有一个儿子,本来是学铁路的,后来他不愿意,去当医生了。我们当时吵了好久,孩子阿妈哭个不停,我最终还是心软了。”老人悲伤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吃完了东西,便立刻起身沿着铁轨检查起来。当然了,铁路不可能每天都检查一遍,他们常常是今天检查一段路,明天检查下一段铁轨,等到全检查完,就又可以回到工作站休息一段时间。
五
夏天过去后,冬天便来了。寒风阵阵,天空不下雪,但依旧天寒地冻,那整个冬天,叔叔他们也得穿着厚厚的棉袄沿着铁路沿线进行常规检查。
风雨之下,他们变成了一两个小小的点,渺小而脆弱,饱受严寒的摧残。
转眼间,一年多就过去了。
一年后的那个夏天,叔叔和小马在工作站的蓝天下坐着休息。小马和刚来时变了个样,白嫩的皮肤早就被紫外线晒得如同结上一层鱼鳞,嘴角和脸颊旁边都起了一层死皮,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疲倦,头发也变得杂乱不堪。
小马在抽烟,叔叔坐在椅子那看天空,天空依旧那么干净,一尘不染,像一面湖泊,只怕比湖泊还要干净得多。
“我爸说了,有机会就调走,听说两个月后会有一次人员流动,我不想呆在这了。”小马说着吐出一口烟,吞掉半口烟,从他嘴里吐出的烟雾企图飞到天上变成一朵云,可没多久,烟雾就先魂飞魄散,消失掉了。
叔叔不说话,继续凝视着天上的云,他真想张开嘴巴一口吞掉天上的云。
“你要走吗?”
“还不知道呢。”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嘛,能调回去就调回去,人呆在这里整天不说话,恨不得变哑巴算了。”小马抱怨道。
“有时候我觉得眼睛所见的石头都会讲话,云会讲话,河流也会讲话,连风都会讲话。”
“你该不会是疯了吧?”
“没有,我倒并不觉得寂寞。”
“我跟你不一样,我寂寞得都快疯掉了。在这里的每时每刻、日日夜夜我都思念着外面的生活,那里有可口的饭菜,有温暖的房屋,有春色荡漾的湖,有美丽的姑娘。而这里呢?除了天空就是山,除了铁轨就是风,我都快寂寞死了。”
叔叔不再说话了,继续抬头看着云。
小马也不再说什么,转头继续抽着香烟。
一旁的老张不怎么愿意说话,他工作的时候不说话,下班回来也总是坐在屋子里捣弄着他的石头,高原上不缺石头。老张拿着各色工具,又是凿又是切又是削又是打,那天他正在做个小玩偶,整个人抱着石头干活,倒是自得其乐。
小马走后,叔叔走到老张旁边看着他干活。
“老张,小马说他要走了。”
“我早看出来了,他平日工作的时候没少抱怨,看他那样子就知道呆不久。”
“那你怎么待了那么久?”
老张微微地抬起头来,睁大那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叔叔,说:“别看我平时打嘴炮花里胡哨,却不愿意见人,在这地方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没什么人。”
叔叔听着,怅然若失。
果然,两个月后小马调走了。
六
扎西欧珠老人走在路的前面,叔叔走在铁路另一边,紧随其后。
“小马走了对吗?”
“走了。”
“你什么时候走啊?”
“不知道。”
“想走吗?”
“挺想家的。”
“都说了很辛苦的,夏天炎热,夜晚又是低温,到了冬天时更是冷得要命,到处都是冰啊,一不小心就得摔一跤。”
阳光灿烂,叔叔和扎西欧珠老人走在蓝天之下。
不久之后,火车从远处飞驰而来。火车的速度不算慢,但也不像高铁那样快。叔叔和老人站在不远处看着火车从铁轨上穿梭而过,透过车窗,可以看见将脑袋倚靠在窗口睡觉的乘客,小孩子们在车上兴奋地大喊大叫,转过头看向窗外的一张张脸,一双双眼睛或是干净,或是疲惫。
车里的乘客看着窗外的人,窗外的叔叔看着车里的人,互相成为了对方的风景。
他们又一次来到了那一处凹地,下面,动物的白骨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灿烂。有时如果幸运,还能够看到远处的山地里奔跑的藏羚羊,这里有时候也会有野狼,它们在这片无边的土地上自由地奔跑。
阳光灿烂。
叔叔站在高处打量着远方。“好多年过去了呢,那些死去的牛羊都已经变成了骨头,那些牺牲的同志也都不知道去哪儿了。是去天上了吧。”老人说着双手合十,看着远处。
那天晚上,叔叔躺在床上休息。他好久都没睡着,心底满是煎熬,到底要不要离开呢?他还没下定决心。这里夜晚的天空依旧十分清澈,繁星满天,一颗颗星星像萤火虫一样布满了天空。叔叔走到门外抽起了一根烟。
老人在屋子里咳嗽。
看来是病了。
老人一声又一声地咳,叔叔走到床边,问扎西欧珠老人要不要去医院。
“我病了。”老人面色悲伤地说,“医院离这很远,过几天等我身体好了先回家去吧,休息休息就好。”
隔天的时候,叔叔和老张两个人一起将扎西欧珠老人送回了家。
扎西欧珠老人的家离他们的工作点足足有五六十里的路程,老人家里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嫁人了,胖乎乎的,看起来得有四十岁。收养的二女儿才二十几岁,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忙前忙后将老人安置在床上。
叔叔和老张坐在屋子里喝茶,吃青稞糌粑。
“谢谢啦,真是辛苦你们两位。”姑娘操着一口很不熟练的汉语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
叔叔临走前坐在床边看望扎西欧珠老人,老人的脸上露出艰难的笑,那一丝笑容像是被挤出来的。老人握住我叔叔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辛苦了,回去的时候要小心,工作千万不能够大意,别看平时要做的事情就那么点儿,可是一点儿小事情也能变成大事。”
我叔叔连忙点点头,老人这才放心地躺在床上舒了口气。
七
叔叔回去后便和老张结成了搭档。只是那一段时间,叔叔显得有些三心二意,他还在琢磨着是去是留。工作的时候,人在轨道边,心思却早飞到十万八千里外了。
老张看叔叔心思不在这儿,一开始也没说什么,后来看不下去,但也不过提醒叔叔几句。
两个人在烈日下检查铁路。两个人从早上走到中午,走着走着便走到了那一处凹地。这时候两人都累了,便找到一处阴凉的地方吃起了午餐。
“下面那片凹地好奇怪,我总感觉那些动物的骸骨被阳光照得发亮。”叔叔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说。
“也有可能是人骨头呢,当初修铁路有很多牺牲的同志。”老张说。
“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听扎西欧珠老人说的。”
“我也听到他这么说过。”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中午的时候,叔叔眯着眼睛竟然睡着了。在梦境里,他一睁开眼睛便看到眼前扬起一阵阵尘土,一声又一声的铁锤敲打着金属铁轨发出的响声袭来,响亮而又急促,人们的呐喊声也此起彼伏。漫天的晨雾害得他看不清楚,一会儿是人的呐喊声,一会儿又是马的嘶鸣声,一会儿又有狗叫声。人们唱起了歌,场面热闹。他站在高处,一低头便看到尘土中有无数的人影在晃动,有几匹马从远处走过来,每匹马都驮着沙袋石头。好几个裸着身体的年轻人扛着铁锹,从这边走到另一边,他们不是在呐喊就是在大声地歌唱,眼前热火朝天。
每个人都汗流雨下。
眼下的一切,不是战场,却胜似战场,一个个人如同战士挥舞着铁锤,扯着喉咙大喊,一阵金色的阳光从那个地方迅速地刺过来,射向远处,每一个人都在阳光下发光发亮。
可只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万丈金光便瞬间消失殆尽,所有的光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黑暗的天空上繁星点点,远山和黑暗的原野一望无际,宛如掉入深海中——也许几亿几千万年前这片地方就是一片深海。
叔叔从梦中惊醒,他心情激动地走到了凹地一旁的铁轨打量远处,太阳爬到高处射过阳光,远处闪闪发光。
等到下一次叔叔去看望扎西欧珠老人时,老人已经奄奄一息了。看到叔叔到来,老人强撑起身子躺在了床背上,他在呼哧呼哧地喘气,胸膛里的肺仿佛是一个被扎破的气球般不停地往外吐气,老人双眼凹陷,脸上只有皮没有肉,才个把月的功夫,他就衰弱得厉害。
看到叔叔到来,老人的脸上挤出艰难的笑容,露出一口牙来,嘴唇都发紫了。
“你还在,我还以为——以为你走了呢。”
叔叔摇摇头,说:“还没打算走呢。”
“留下来吧,人这一辈子做好一件工作很难的,可要是做好了,你会为自己的一生感到骄傲。我就快要死了,可我觉得这辈子没白过,我的爸爸叔叔都为那条铁路奉献了一生,我也是的。”老人说完忍不住伸出手来握住我叔叔的手。
老人那天特别高兴,两个女儿在家里忙着做饭做菜,款待叔叔和老张。老人还说了格外多的话,面色有了一丝红润,说到激动的地方两只手还会在空中如同鸡爪般晃来晃去。
小女儿开心地对叔叔说:“阿爸已经很久没那么活跃了,看来今天他是真的很高兴你们能来看望他。”
叔叔看着她那灿烂的笑脸,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老人那天喝了两碗稀粥,还吃了几口牦牛肉。叔叔和老张也开始大快朵颐起来,喝着青稞酒,吃着牦牛肉干。初来高原时,叔叔还吃不惯风干的牦牛肉,嫌味道冲,现如今咀嚼起来,吧唧吧唧的,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叔叔和老张两个人撕咬着牦牛肉,又喝着青稞酒。
叔叔吃饱喝足后来到老人的房里,屋子里有一股膏药和尘埃的味道,没有怪味,看来老人的两个女儿将他照顾得很好。
老人看到叔叔进来,便想起来靠在床背上,叔叔连忙走过去示意老人躺着就行。
“扎西老人,昨天我在工作的时候还做了一个金色的梦。”叔叔将昨天自己梦到的那个场景全部告诉了老人。
“金色的梦好啊,那是神在指引你。你梦到的很可能是当初那些铺路的英雄们,他们有的人牺牲了,为的就是铺好这条路。”老人说,“我就放心不下那条路,工作的每一个时刻我都不肯松懈。可我不能够要求每一个人都像我这样,尽管我总希望有年轻人可以这么认真地工作。”
“扎西老人,我会一直留下来的。”叔叔说这句话时,脑袋里又闪过了那一堆灿烂的金色阳光,无数人的呐喊声传来,那是前几代人正在艰辛铺路的场景。
扎西欧珠老人张大眼睛看着叔叔,浑浊的眼泪沿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临走的时候,扎西欧珠老人握住叔叔的手,老人握得很紧,那双眼睛死死地看着叔叔,千言万语,都在那眼神之中一闪而过。
八
“后来怎么样了呢?”叔叔的故事从来没有讲完过,因为他总是来去匆忙。我迫不及待地刚问完,旁边就走来了婶婶。
婶婶手里提着大包的各色小吃、肉罐头以及五颜六色的方便面走了过来。
她将这些东西递给了我叔叔。
还没等叔叔回答我的问题,火车站台那儿便响起了列车候车播报声。
我和婶婶以及叔叔的女儿一块儿送叔叔上了火车,叔叔在我们的注视下渐行渐远,他背影小小的,人却十分顽强,要是不顽强又如何在高原上孤独地工作十多年?在那一刻,叔叔不过是千万在高原上工作的人之一,渺小,却并不平凡,他的身影越变越大,甚至变得如同山峰一般伟岸。
就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叔叔朝这边招了招手,随即,他坚定不移地转身汇入人海,消失不见了。
责任编辑:次旦坚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