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
2024-09-30刘先辉
这段路向来就是这般寂静。自西边蜿蜒而来,往来的货车像一颗颗砂石落进了碎屑岩的大海里,车窗外的一切随着山伏水曲缓缓发生变化,阳光从如棉的云层中间透下光柱,照在峡谷的岗峦和雪山峰顶,照着109国道上的货车司机们行进的地面斑驳了起来。路政员的通讯室里有一部单独的步话机,它频段特殊,冻土层路段大修的任务即将传来前,它会出现极弱的低频,像峭壁孤独的尘埃掉落了下来,信号随着荒原的海风传进方肃他们道班的无线电里。
这段国道从垒砌在两边的山石之间穿行而过,中间沿途很少能看得见什么动物,青崖石裸露在昏暗的天空下,方肃偶尔能从夹缝里发现一些不知名的植物,褐色的雪在路边融进泥浆,慢慢汇向更大的一滩。方肃望着路的另一端隐进了旷野里,朝向格尔木,尽头是云边雪山,他的心思飘到了那个方向。
庄春来驻扎在格尔木市区,除了方肃他们,他手底下还有几支不同方向的养路队和路政队可以指挥,总站像一张蜘蛛网的中心,青藏公路地表的湿度和冻土层的情况变成了闪烁的二极管和数字信号。老路曾经带着方肃和蒋浩东在那个亮堂的指挥室度过他们各自的实习期,现在三人驻守在离昆仑山垭口最近的道班,垭口的山路石桥被风卷沙石打磨得足够坚硬。
时间也被西风卷着走,方肃在道班数过了一年零五个月,他不怎么跟老路说话,跟蒋浩东更是找不到能聊完的话题。蒋浩东大概是半年前来的,现在还会每天把头发抹得油光水滑,不过脸上已经有了和老路、方肃一样深的皱纹。老路在这个地方已经待了七年,到这儿之前的事他从不向人提起,像他从未记录下过去似的。
109国道的中间伸出一条硬化路来,铺进了路政监测站大队的院子里,这间院子修建在十几年前,混凝土用料讲究,表面至今找不到大的裂缝,只是地坪过于宽敞,显得两层盖板楼孤零零的样子。老路告诉方肃,当时批地修建的时候,负责石方设计的大队长在总规划图的面积上多考虑了一点,以备长路保障的其他需要。水泥地坪贯通硬化路,空旷的地面持续囤积了风沙,护栏锈蚀,直到现在他们也没能完全利用这片闲置的区域,像是褐色的沙海里浮起了一块银白的陆地。
一楼是办公室,现在和值班室连成通铺,凌乱的胶鞋里散开臭味,老路的体味和蒋浩东的汗脚味飘在通铺里。他们二人清晨出的门,带着道班工人去唐古拉山纪念碑沿途路检,大概十点左右回来,出发时闹的动静不小。今天方肃本不必起早,可是老路和蒋浩东出门和回来时吵得他心里发紧,蒋浩东清晨发火的理由是抱怨装卸东西太麻烦,需要大修的任务总是来得突然,外出几个小时,工具从来用不上几回,每次搞得车累人累。清晨的老路总是不怎么说话,方肃听他今早说了几句,只是话音太小,被蒋浩东摔工具的声音盖了过去,然后那些工具被人拖着丢进库房里。
方肃起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他往外走时地上满是废纸,几块纸板铺在地上,上头压着依维柯的发动机,零件像是剖开的肠肚散落了一地,一滩机油从纸板下面流了出来,他捡起脚边被撕剩的半本书,翻看发现是一本诗集,纸张发黄,书角卷起,第一页写着:
“永无宁静的片刻,无需以任何方式昭示,我的灵魂,我的饥饿、孤闷,我的犹豫、伤感的诗笺,如此而已,走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先我而去的人,又狰狞着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猜测那是老路的诗,就把书丢回地上,书页掀起这里常年囤积下来的一种土腥味道,沉重里掺满无妄。方肃使劲推开铁门,让屋子里的味道平息了下去。
太阳已经悬在头顶的高空,方肃实在懒得抬头看一眼,只感觉到一股热流从自己的肩上往里渗。一辆罩着篷布的货车恍惚间缓缓往西驶去,司机从那个狭小的车窗瞧着方肃,那是个面容黢黑的胖子,远远地还把手伸起来朝这边挥了挥。他意识到自己穿着路政的天蓝色衬衣,这让司机认出了自己,他死盯着司机的车子从视线里慢慢荡了出去,思忖了片刻,方肃想起这是昨晚过磅的第十六辆车,它计划驶进唐古拉山口开往拉萨。过磅的时候胖司机磨蹭了很久,硕大的脑袋从车窗伸出来不停地调整车轮在磅台的位置,方肃知道他们有自己高明的技巧,能让磅数降低一些,他以前在服务区的杂志上见过整理好的窍门,杂志摆在高速服务区吸引来往的长途司机。
东边三百米外的加油站成了唯一的风景,那里的矮墙环绕着油台,几支油枪挺在油机前,墙面的红黄漆皮脱落显出原始的灰色。
下午老路要从别的队借来一辆车,用于他接下来几天的调研,最近他不停地在109沿线的单位奔走。老路外出时总要戴着那双灰色针织手套,他给人的印象总是一丝不苟,长得却极没有威严,他身材矮小,面容粗旷,鼻头通红,讲话时总要吭几声气才能畅快地说完,口音能分辨出他来自南方。老路的身体很好,几乎没见他生过病,每一天他都保持规律的作息,就算没有工作的时候,也要穿着胶鞋尽量往远的地方走一个来回。从昆仑山再往西的路上,他每天都要用铁锨扬几铲沙土,把冰雪推到侧沟和路堑里才罢休。
……
站上的依维柯是方肃在接送雁石坪的几个研究员回来的路上罢工的,就是那回方肃第一次听说站上要修建文化公园的事,刚开始那阵子方肃和蒋浩东旁敲侧击地一直问老路,他总说是没信儿的事,就算有也不影响路政队现在的工作,之后老路离开了一星期,他没说去什么地方,但是蒋浩东说他朋友看到老路的假条上写着是去革命文物纪念馆学习。如今不断有新的消息传出来,老路前期调研的工作已经步入正轨。
雁石坪的调研车子在去格尔木机场的路上拉了瓦,距离方肃他们路政队十几公里,庄队长在无线电里指示先派车把人接下来,再把车拖到站里检修。救援工作方肃不需要第一时间参与其中,路检后的现场调度一直是蒋浩东的活儿,因此他整日在方肃面前一副牛哄哄的模样。那天很早的时候老路被庄队的车接走了,方肃还没有发觉站上就剩他一个人,在无线电里回复庄队:“蒋浩东可能去养路队工人的道班了。”
庄队说他已经联系过蒋浩东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没人看见过他。他让方肃守在通讯室的无线电跟前,等待他传来下一步的指示。方肃觉得无聊,不过还是等在通讯室里,他打开电脑上卫星地图的程序,那张地图是路桥信息局的一个部门研发出来,精度极高,方肃输入了两遍密码,他操控鼠标往西滑向沿格尔木河弯曲的褐色道路,高山峡谷失去了雄峙的威严,变成了平面上毫不起眼的图像,继续顺着109蜿蜒前进,穿行经过城市和乡村,一直到看到拉萨时,庄队才在无线电频道上找他,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那几个研究员的事,庄队应允等事情结束他会收拾蒋浩东,随后把前去救援的事情安排到了方肃头上。
那辆车像是肺部患病的老人,进出气都会传来剧烈的呛咳,方肃丝毫不关心,迫不及待把车开进加油站,插上油枪就冲到营业室想找到田慧,那个脸蛋晕着浓厚高原红的藏族营业员告诉他,田慧今天没有出现,想找她的话往东边走几百米,打她的电话试试。方肃想了想还是没有打电话,开了票就离开了加油站。一路上走得很顺利,那三个研究员已经把车推到了一处石崖的天然港湾里,三角牌立在几十米外,方肃到车前看到他们正躲在里面,抱着氧气瓶在吸。返回格尔木的时候,他们在后面不停地叫嚷着行程的凶险,快到机场又开始轮番打起电话,方肃大概知道了他们在雁石坪做地质和水文站流量监测的研究,三个人都不是领导,最近几个研究有了突破,这让他们很快忘记自己刚才还困在109上的事。
方肃把车开上机场高速后,问坐在他后边那个年龄稍大的男人:“许工,你们这些研究是用来干什么的?”
姓许的研究员戴着一副树脂镜框的近视眼镜,镜片已经老化,整张脸让人判断不出年龄,他把双肩包掩进怀里:“可以让监测水文的精准度提高。”
“起什么作用?”方肃还是不解。
“跟你做的工作一样,让这条长路确保通畅。”他半眯着眼睛,隔着老旧的镜片观察前挡风外的高速公路,一旁的路牌逐渐多了起来,他像突然想起什么,“哎,老路负责的公园怎么样了?”
方肃从后视镜瞧了瞧他说:“公园?哪有什么公园,我不知道。”
“你们一共没几个人,你怎么会不知道。”
“没听说。”方肃想来近期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事发生。
“你们站上要建个革命文化公园,毕竟空着一片地方。”
“鸟都没几只的地方,修公园谁会来看。”方肃心里已经起了疑,如果有这回事就只有老路知道,他的年龄已临近退休,何必要瞒着他们。
“小方,你车开得真不错。这次我们哥几个没有你帮忙,真是遇上大麻烦了。”
方肃对他说:“不用客气,出门在外,谁都会遇上需要帮一把的时候。”
在机场航站楼门口道别时,方肃在车里跟他们三个人轮流握了手,他们的手一点也不像搞研究的那种人,指缝间又红又糙,皲着裂口,反倒让方肃想起了道班工人。许研究员又不停地说方肃他们辛苦了,客气得让方肃开始反感。几人离开后时间还早,公务让他有足够正当的理由不着急回到道班,格尔木新的几条柏油路刚刚开通,宽敞的街道边人声鼎沸,方肃悠闲地开着车在格尔木市区的大街上闲逛,他最后决定在一家回民馆子吃了饭再回去。吃面的时候,方肃仔细想了想姓许的研究员提到的事,老路为什么瞒着他?如果是个机会,不管老路打什么算盘自己也一定要把握住。
……
老路准备去西大滩兵站前仔细检查他借来那辆车的车况,车打火预热了很久,蒋浩东之前一段时间还对修建文化公园的消息比较关心,现在早就没了打听的兴趣,上次他脱岗的事确定要被通报,那之后他对站上的事就更不关心了。方肃以为老路今天准备一个人前往西大滩兵站,临出发前他进值班室里问道:“你们哪个想去西大滩看啊?”
方肃希望蒋浩东能出来回应一下,他不想看老路的眼神,那会让他没办法拒绝。可是值班室静得出奇,屋子就这么大,他实在没地方躲,只能说:“我去吧。”
方肃一直知道西大滩泵站的汽车部队。田慧的哥哥在格尔木市人民医院工作,她说医院里会接收兵站一些已经疯掉的管道兵。那里面有些兵只是神经错乱,在医院安静调养一阵子就能变回正常人。经常进出医院最后完全疯掉的也有,那些兵再也没办法适应正常生活,最后的下场就不得而知了。田慧说以前在高原病科住院调养的一个兵,犯病的时候会扛着40L的氧气罐在医院来回跑体能,医院没人敢去拦,她哥哥当时是实习医生,他看了那个兵的病历,从模糊的户籍地和口音判断出他们是同省的老乡,就找机会和他说说话。他在楼梯口的角落找到那个扛着医用氧气罐的兵,对他说:“你把罐放下,那是氧气,不是油气。”
兵把罐立到墙上,说:“我的管子出问题了,快找人来修。”
他看着兵焦急地附在墙角,把脑袋贴到氧气罐上检视,忍不住过去拽了他一把:“完了,你仔细听。”
兵扭过头,已经冒出一脑门子汗,眼睛发红:“哥,你能不能给我战友说下,管子憋压哩,叫他们快些检修。”田慧哥哥只听见楼道外响彻的人声和惊沙拍在墙面的窸窣。
几天后,田慧的哥哥遇到那个兵的战友来医院给他送鸡蛋牛奶,他给几个年纪都不大的男娃说了那个兵的情况,最后他问他们:“你们站上的管道最近压力够吗?”
几个兵警惕地望着他。
他告诉他们,那个兵说自己在医院能听见几十公里外他们油库管道里的声音,前几天他听见管道压力不对。几个兵想了很久,对着他点点头。
老路和方肃驶过一半路时,遇到骑摩托车远途的一队人在路边休整,方肃降下车速,老路摇下车窗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忙。那伙人都晃着头盔,低沉着声音道谢。开过他们后,老路还盯着后视镜里看,这段国道到拉萨还有超过1000公里路,骑摩托车前往要费不小的劲儿。方肃看老路还望着那伙人,不屑地说:“难过。”
老路说:“跟你是差不多年龄的人。”
“那伙人可比我命好。”
“你的命怎么了?”
方肃觉得老路在故意装糊涂:“我的命就困在这片荒原里了。”
老路不说话了,方肃觉得自己的讥讽是在报复他,可又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两个人许久不说话,车已经驶近西大滩,能看见几幢建筑的时候,老路开口:“我们站上是要修个文化公园。”
方肃也已经不在乎这件事:“谁都知道了。”
“昨天我和庄队长才拿到批复文件,他顺便把小蒋的通报给我了。”
方肃料定通报不会太严重,蒋浩东到这儿的半年时间里,谁都能看出来他的态度,他迟早会从这儿调走,没有人愿意来路政队。之前,最严重不过是批评教育。
“庄队长还交代了一件事。”
“嗯?你说。”
“他知道你们两个年轻人的想法,说应该给你们一个机会。”老路说完把车窗摇了上去,西大滩的野风暂时停下了呼啸,老路看方肃盯着自己,抬手指了指前面的路,他继续说,“这个文化公园建起来,整个队的功能就不一样了,不仅要保障,还要记录这条路上以前和将来会发生的事。庄队的意思是,你们两人如果能在这件事上做出贡献,可以考虑调到格尔木专门去做文化宣传的工作。你们的文化程度都够,在垭口待的时间也不短,对你来说是个好机会。对小蒋来说,他起码能给家里挣个面子回去。”
方肃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甚至没去想“做出贡献”是什么意思,就决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他期待了太久。方肃平复了下心情,可还是发现自己身上的某个地方在发抖:“我该怎么做?”
“这儿是以前青藏公路的源头,当初修建时留下了很多革命文物,文化公园建起来得拿东西出来陈列。前面那个兵站是庄队点名要我们去。”
“我们都不搞新闻发掘,就这样直接去?”
“这次只是调研。你和小蒋可以按庄队的指示一起帮我,要怎么发掘资料我也要听你们的想法。我们在高原工作,每个人之间都是要相互帮助的。”老路语气温和地问,“你家里是不是只有爷爷了?”
方肃一般不和他们提起自己的家庭,尤其是和蒋浩东。今天老路告诉他一个机会,自己对他不该防备,而且他知道老路对他的档案资料是了解的,没什么事好瞒,于是说:“对,家里现在就我爷爷一个人。我没见过我妈,听说她是我爸出去跑车时带回来的,生下我之后没过多久就被我爸打跑了。后来我爸从四川拉了一车柑橘,和他当时的另一个女人一起往西藏运,过川藏线的时候货车在一个垭口滑翻,掉进山坳里,他们的尸首被路过的司机装殓在盛柑橘的竹框里,托人运了回来。事故发生那年我刚上学,是在一个冬天,带回来的柑橘我们一直吃到了过年。”
老路说:“以后有机会还是去把你妈找到。你是不是申请了休高原假?回去好好陪你爷爷,别像在这儿一样成天想着睡大觉。”
“好。”方肃不想说太多,他妈这辈子肯定是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也没什么用,他爸在的话一切都还有意义,现在只有他爷爷和他血脉里天生的感情维系着。
到兵站的时候冰雹降了下来,砸得车顶乒乓乱响。方肃和老路从车后套上藏蓝色的军大衣和雷锋帽跳下车往里走。兵站足够大,在西大滩漫漫谷壑和戈壁里遒劲挺拔着身子,老路跑过去给执勤的卫兵说明了来意,那个卫兵看上去有些紧张,发紫的嘴唇刚想打开问老路什么问题,老路把路政员的证件掏出来又把他打断了。他接过证件看了看,一下子慌乱地不知所措。他镇定平复了一下,回到岗哨用步话机往兵站通了话,里面的人核实了情况,答应派人来接他们进去。等待的时候方肃仔细观察那个卫兵,他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小,稚气和一种威严同时在他的脸上,方肃想到田慧哥哥医院里的那个兵。
相较方肃,老路表现得很自然。他们被接进兵站后,方肃才反应过来自己到了部队里,他想起那个卫兵腰间鼓起的皮套,提醒自己不该乱打别的主意,一切应该按老路的吩咐办。兵站里充斥着机械的轰鸣声,他们被几个兵接到油库西侧的一间办公室里,这里的噪声终于小了许多,但老路和一个军官说话时还是不得不提高声量。煤砖烧旺的铁炉上坐着沸开的茶壶,窗台有一株绿植长得很好,在灰黑的房间显得翠绿欲滴,让方肃产生了这间房里会降下来雨的错觉。方肃能听出来老路是第一次到这个部队来,但他和兵站的人又好像都很熟悉。老路说明了来意,方肃才知道昆仑山口那座军人碑就是纪念西大滩兵站的汽车部队。那个军官听过后伸手和老路握了握,道了声谢,老路和方肃都没明白他的意思。
军官和他们客套了一会儿,说了说兵站的历史,不久就起身敬礼,没说一句话,推门离开了办公室。等了一会儿后那个卫兵跑了进来,他换下了执勤的肩章,腰间的皮套也不在了,他朝二人敬礼后才说明他们的意思:“工程部队有保密要求,不适合经常搞立碑纪传形式的工作,您们之后需要什么他们会尽量配合。”老路赶紧找补了几句,那个卫兵坚持要送他们出站,语气里已经没有在门口时那种犹豫。老路实在拗不过,只能对方肃说跟着出去。
卫兵把他们迎出去,方肃和老路从窗外透过玻璃再瞧那盆绿植,底座的铁盒已经锈蚀得严重,一层薄薄的白漆刷在表面才显得庄重,上面只写着两个字:忍耐。整个兵站还咆哮着机械的轰鸣声,像是此地偷偷豢养着怪物,它们源源不断地吞下这里人的情感,留下彻骨的一地空洞。
回到路政队后老路让方肃把通报带给蒋浩东,他把通报丢在蒋浩东床头,想了想还是把庄队长的话告诉了他,蒋浩东并没有方肃想象中那么激动,只是翻过身冲方肃笑了笑,说:“多谢你,兄弟。”
方肃问老路西大滩兵站的事怎么跟庄队长汇报,老路说:“如实汇报,大家都能理解。这件事急不得,你们俩可以先了解兵站和其他的情况。”方肃脑子里不断出现那盆绿植和田慧告诉他的故事,他确实想查一下那个兵站的资料,老路告诉他那个兵站是青藏公路通车后的重大工程,公开的资料很难找到。蒋浩东听完说他想办法,不久后他真的把几个档案馆的资料整理了出来,里面的内容不涉密,足够他们二人了解那个兵站和109长路上的其他故事。
方肃为了不漏掉资料里的信息,把所有时间线又整理了一遍,最后内容竟比当初他们实习期时候的还要详细。一周后老路带来最新指示,革命文化纪念馆施工方案的设计基本已经批准了。
还有一个消息,方肃的高原假批了,三天后就可以休,假期七天,这样他就参加不了一小半的参观学习安排,原本庄队的计划是安排他们轮流去林芝波密、昌都江达和西藏其他几个革命文物保护单位,还安排了四川的几个地方。他们已经把值班室整理了一遍,蒋浩东把衣服都收拾了起来。如今方肃只能错过几天。
老路送方肃去汽车站的路上交给他一个文件包,里面的文件和他们这阵子整理的资料相差无几,方肃看老路一直盯着自己,又在车里随便翻了一下,一些准备馆藏的革命文物信息记录得很清晰,那个锈蚀的铁盒被人拍得歪斜,两个字刚刚能辨认出来,照片和其他几张一起夹在里面,下面写着一行小字“西部某部队赠,悉数收讫。”方肃把文件包放进背包夹层里收好,临下车又听老路说了几句不要把功课落下之类的话,挥挥手和他道别,匆忙登上了大巴车。
……
换乘的第二辆大巴只能到家乡的镇上,徒步走了三公里的乡村硬化路后,方肃晚上九点左右才到青石村。村子已经早早地陷入沉睡的静谧当中,家门口斜倚着几块花岗岩墓碑在月下发着冷光。方肃轻轻地敲了敲铁皮门,几秒钟后家里的灯就亮起来了。方世昌摇开铁皮门的门闩,吱扭声惊起几声远处邻居家的狗叫,方世昌看清是方肃,赶紧接过他手里的背包,把他往门里迎,嘴里嗫嚅着:“又赶了一天路,快进来。”
爷爷方世昌是青石村唯一的石匠,以前村子人家里台阶、食槽、磨盘、碾子、柱墩、石臼都是用锤子和凿子打出来,人们喜欢在石头里刻塑自己的家,后来慢慢方世昌能做的活计变少了,就只打起石碑,从开石到打石他都认认真真对待,活人的需要总能找到替代,人死了之后,留下几句想和后人说的,方世昌就替他们全錾刻在碑上。
方肃有些累,让准备生火做饭的爷爷别忙活,爷俩就只炖开一壶砖茶,喝了几口睡下了。第二天方世昌早早地起来架起火,给方肃做了早饭,喊他起来吃了点儿。闷向心头瞌睡多,加上赶车的疲乏,方肃回想不起多久睡过如此踏实的觉,醒来后难得的清醒。吃罢两人才喧起来。方世昌还是以前一样的问题:“路还好走吗?”
“好着呢。天天有人去检查。这次有七天假,我们去哪儿转转?”
“你不在别人忙得过来吗?”
“老路他们都出来学习了,其他队派人来盯一阵子,我们线有其他安排。”
“那你早点回去,别人还有别人的事儿,麻烦人家干什么。”
“我们站上准备建个革命纪念馆,出来都是带着任务的。”方肃起身去取来老路给自己的文件包,拿给方世昌看看,“你看,这些是我们最近找到的。”
方世昌颤颤巍巍地接过打开,仔细地看了起来。方肃吃过饭又觉得一阵倦意袭来,起身说:“老路说我有机会可以调格尔木去,要是每周都有假,回来就方便。”时间充足,爷爷院子里栽种的杓兰泛着深郁的紫色柔光,虫鸟远远在山涧啼鸣,他准备趁机再打个盹儿,养足精神出去到处逛逛。
晌午时日头太过猛烈,方肃被吵醒时发现自己浑身汗津津的,屋外传来几声争吵,他听出其中有方世昌的声音,连忙起身跑出去,桌上吃完的早饭还没收拾,文件包的照片散落了一地。门外两个精壮的年轻人不停地和方世昌争执,语气强硬又不敢过分僭越,一会儿还弓腰敬上烟,方肃过去拉住爷爷,问他们是做什么的。其中一个看到方肃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小方是吧?你在家就太好了。我跟你爷爷订的碑今天该取走了,你爷爷他非说不认识我,碑也没给我刻过。”
方肃问:“你什么时候订的?”
那个人说:“上个月啊。订金我都给你爷爷了。”
“有票据吗?”
“找你爷爷订碑从来都是不开票,有时候订金他都不收。钱倒没事,碑要是没刻好就全耽误了!”
方肃听他说完这话,心里了然,转头轻声问爷爷:“你是忘记给人刻了?”他看方世昌被气得肩膀发颤,心里微微发酸,马上就要七十五的人,还不让自己喘口气。方肃要是在他身边还能冷脸拒绝上门的人,自己不在的时候只要来找他订碑,没二话就要答应。
“胡说八道。这事儿我能忘?他说是谢家的后人/9CEJ4aXYs9MTEvp6tOHWA==,前几天他家老太还在山里务劳牲口,好端端的人被他说成已经过世一年。”
方肃不知道爷爷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先把他领进家里:“你们先等等。”他把爷爷扶到里屋,然后跑出去挪开那副石头象棋盘,在几副石碑的中间找到了那个人故去母亲的名字,方肃确定这块碑出自爷爷之手,而且是近期錾刻好的。方肃帮那两人在碑上包上红布,搬运上车就送走了他们。回到方世昌身边,他正拿着方肃文件里的照片死死盯着,照片里那木制的铁锹柄上烙着主人的名字——老路从格尔木将军楼里找来的那张照片。
方肃轻轻唤他:“爷爷?”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像是中间隔了无法言明的漫长时间:“你回来啦?”方肃点点头,内心期望一切像此刻一样正常。
老人又问:“109还好走吗?”
方肃像昨天一样回答,“好走,天天有人检查路况。”
他花白的脑袋又耷拉下去,看着躺在双手间的照片说:“慕将军先走了。”方肃不明白爷爷的意思,怔怔地望着他的手和手里的照片,他的手上还能闻到糌粑和酥油的温暖味道。方世昌又说:“你这回什么时候发车,把我带到沱沱河去。”
“你去沱沱河干嘛?”
“祭奠将军。你不用管我,先去忙自己的事。把你女人找回来,答应人家要好好的。”他抬起头,声音冷峭地又提醒道,“以后别冲人动手!”
方肃惊起一身汗,后脊背像是有什么东西扎进来刺痛了他,阳光热烈。
方世昌看他的模样,叹口气又轻声说:“海生,我知道你还在怪罪我。”方肃听到这个陌生又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名字,才明白他是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儿子。方肃冷静下来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答复这些嘱托,他几乎已经忘记自己父亲的样子,更不知道他有什么要记恨爷爷的事情,方肃只能摇头否认,给他慰藉。方肃这才注意到,方世昌眼神里流动着光泽。老人又说:“你妈离开的时候,你就比方肃大几岁而已。她一个女人跑来西北开荒,当时已经支援五年了,身体被糟践出痨病,一点心气都剩不下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调走,谁也不能拦着。我对不起你,要是答应她带着你走,日子会比现在过得好点,当时我非想着要给自己留个后,苦了你一辈子。慕将军最后的一把灰都留在昆仑山了,我天天给人打碑,还没把自己活明白。”
方肃说:“这些都不怪你,以前你们都没什么可选的。”
方世昌把烙着“慕生忠之墓”的铁锹照片放回到夹层里,沉甸甸的东西让他双手颤抖,他把目光从照片上挪开,终于想起给自己抹抹眼泪。他又翻开那堆文件夹里新的一页,那是存放在波密红楼里当时筑路队留下的一副凿子,拢共六枚,平整的一头被敲开了花,像从石崖里长出的铁骨朵儿。老路在照片下面写着“昆仑山种不出玫瑰,这里埋葬着最好的花朵。”
方肃不太清楚爷爷之前做过什么,以他对那个时候的了解,平平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总不会有什么错。他对方世昌说:“开荒的时候你做什么?是不是在那时候和我……我妈认识的。”
方世昌笑了:“你以前从来不爱听我讲这些故事的。当时家里能交的东西我全交上去了,从西藏回来的时候,我身上有点重量的就剩下两块凿子。”方世昌轻轻晃动手里的照片,继续说,“和照片上这副一模一样,已经没法用了,当时就是想留个念想。我拆了家里的铁,跑到队里上交,没想到不久之后队里又分给我一副钢凿、一块大锤、一块手锤、三块钻子,都是崭新的。我在青年农场的主要任务就是打水磨设备和建水磨站的石墩,当时开荒的劳动强度大,压力也大,有人熬不下去,提出荒地种不出粮食的意见,很快就被带走。后来有人又提出,为了保险起见,应该在荒地修一套水利设备,不仅满足灌溉,打下来的麦子还能在水磨上尽快磨出面粉。我们青石村哪有河能带动水磨。可是没人管那么多,当天队里就选好了原石,来问我的意见。我不敢评议石头,只是问队长准备把水磨站修在哪里,我好确定打多大尺寸。队长站在一片荒原的中间,他望向四周只能看见还在开垦的支边青年们,你妈当时就是其中一员。队长想了半天才说,‘世昌同志,不要抱怨困难。我们先求有,你也只管有,不仅要有,还有队队有,村村有,社社有。’我被他的话吓到了,之后再也不敢说什么,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那阵荒原上刮起的冷风。”
方肃终于听完这段故事,他迫不及待地问:“你为什么从西藏回来?那些凿子是怎么回事?”
“我去修路啊。孩子,你刚往西藏跑车的那个时候我就给你说过。川藏路我没走过,你自己要多注意。青藏公路哪里的路况有问题,我都让你记下来。”
“你说那个安置的机会就是你年轻的时候去修过青藏公路吗?”
“那是第二件我对不起你的事,你喝醉之后常跟别人抱怨起这件事,可是我当时没有胆子承认,后来我再也不提起,只希望你也能把它忘掉。”
“为什么要忘掉?多好的机会啊,你应该让人知道你做过什么。”
“活着看到路修到拉萨,再沿着长路回到家里,我数不清安葬了多少解放军战士,他们保佑我平安回来。我当时只是驼工,回来后的几年时间又发生了太多事,谁也没想起来悼念那些死在路上的人。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当初一起回来的几个驼工、战友享受到了政策,我也替他们高兴。”
敲门声响起,有个腰弯到怪异角度的老人站在门口,方肃和方世昌停下话头,走到门口把他往家里迎,那老人穿着崭新宽大的中山装,纽子扣得紧紧的,他看见方肃在就停在院子里,对方世昌说:“孙子回来了?我还想找你下棋呢。”
“你眼瞎啦?这是儿子,海生回来啦。”
方肃给老人使了眼色,他看了看方世昌也就明白了,语气满是嗔怪:“就你有个大儿!算了,等你空了我再来。”
老人走了后方世昌望着空旷的门洞愣神,眼神满是悲哀。方肃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叹声:“许大爷怕后人赶不回来给他入殓,已经把自己的寿衣穿在身上了。”
“还想听故事吗?给你讲完最后一个,我和老许就先走了。”方世昌又翻出几张照片,一张张仔细端详,然后娓娓说,“我跑到湟源偷偷混进部队里的时候19岁,爹娘都已经不在了,去的时候我是想当解放军,就插在解放军的队列里,到香日徳时我已经没有人样,掉到最后帮驼工牵起骆驼。有几回队伍前面传来遭遇土匪的消息,我的心几乎从胸口跳了出来,想往前冲可是身上攒不起一点力气。不过没多久又有新消息传来,土匪已经被先头部队收拾了。当时驼工间传着一种说法:这趟路只有带队的首长知道该怎么走,有次在格尔木,我和几个驼工被分到解放军队伍里一起打桥桩,不知谁又提起这个话,大家都不做声,只有个黑瘦穿军装的人笑着说,‘怕是首长知道路怎么走,不知道这条长路怎么修。’后来战友才告诉我,那人就是慕生忠。我们一路开石垫沙,修桥铺路摸索着往前,可是越往前海拔越高,高反越严重,那不是年轻力壮就能扛过去的,越是身体好的人越容易倒下。有个姓张的班长说自己感冒了头疼,早上请假在帐篷里多睡了半个钟头,结果我们再去叫他的时候人已经去世了。躲过高反没多久,我们又染上了脓疮,不少人腿都烂开了,将军叫人运来水萝卜,才治好了我们。修筑沱沱河路段的时候我认识了师傅——石匠郝仕贵,那段时间我们不停地架桥,几乎是泡在河里赶工,路修到一处宽阔山涧,从地基修葺石方工程太艰巨,引道填不上砂石,大家空有力气却使不出来,部队被拦在那里整整一个下午。后来郝师傅想了办法,在石谷的墙面打上斜柱桩,再往上铺一层梁做桥面,问题就迎刃而解。在通天河路段,我们不少驮马被冲倒卷跑,陷进淤沙里就找不见了,那个场面让我们牧民战友不停地掉眼泪。路终于修到唐古拉山脚底,我们牺牲的战友埋在沿路石崖下,剩下的人手脚皲裂,满是鲜红的豁口。冻土层坚硬到十字镐也奈何不了,我们分成几队每天轮流上去,待在山顶干活,稀薄的空气让身体憋闷,更难受的是在山腰时看着骆驼背下战友的尸体。我们就这样在唐古拉山上修了40天,手里的工具都磨得光秃秃的,我记得是第十七天,我的师傅郝仕贵被驮下了山。”
方肃没再吭声,他已经了解过那段故事,回想起自己在路政队的水泥地坪上望向昆仑山垭口的每个黄昏,长路漫漫,那时他没有想让自己去记住什么,还以为自己对过去发生的事也能全然不在乎。而现在,先他而去的人,又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他内心颤栗。
“10月,我们终于打通唐古拉山,一群人像从地狱抢回了自己的命,嘴唇皲裂、鼻孔糊着血痂、双腿是紫红色的淤青和流脓的冻疮。那时候西藏这边,来了不少民工加入,我们知道胜利在望,每个人都卯足了劲要往前冲。于是我们出发,又卷起砾石、沙粒、碎屑岩。每当天光逐渐明朗起来,西藏的清晨会从青紫色变成血红色,浸透露水的原野在雾霭深处清晰起来,我们就在那些地方发现眼前的路已经让当地藏族百姓修好了,我们从格尔木一路铺陈砂石的血管,筑起引道的脉络,终于和他们汇通在了一起……”
方肃和方世昌约定第二天就一起出发,到昆仑山口再前往沱沱河,如果可以,他们最后也会停留在拉萨。他们只准备带上几瓶青稞酒用来祭奠。出行的方式还没来得及商榷,火车或者大巴车对他们来说都是好的选择,还未到来的事此刻不成顾虑。方肃给老路打去电话,告诉了他发生在这两天的所有事情。老路正在去往林芝的火车上,方肃脑海里出现那个地方的模样,印度洋暖流顺着雅鲁藏布江向上,让那里气候温润。老路说:“本来想等你回来再说的,我觉得现在告诉你会更好一些。其实庄队根本没有说什么机会,我们做的事还远不值得。等结束回到道班,我们还是我们……”此刻高原的天空蓝得出奇,火车可能穿行到某个深邃的地方失去了信号,雾霭流动在弧形的地平线上,一切有迹可循。
方肃却只想再去见见109和318沿途的石崖,那里安葬着过去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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