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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塘金河上的彩虹

2024-09-30谭清文

西藏文学 2024年5期

西藏是我的第二故乡,回望过去的70年,我依然激情澎湃、留恋难舍。特别是在2014年8月,习总书记就川藏、青藏公路通车60周年作出重要批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顽强拼搏、甘当路石,军民一家、民族团结。”这精辟凝练的“两路”精神,既是对历史的铭记和赞誉,更是对我们这批当年的建设者的极大鼓舞和肯定。这让我燃起了对青春的向往,吉塘金河上修建乱石拱桥的日日夜夜,仿佛就在眼前。

我所在的单位驻地就在西藏昌都,昌都位于金沙江、澜沧江两江汇合处,这里高寒缺氧、山陡谷深,冻土、暗冰较多,泥石流、崩塌、落石等自然灾害时有发生,加之当时物资短缺、工具简陋,施工现场难有一张完整的地图,水文及地质资料更是空白,筑路和建桥条件异常艰难。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1965年我所在的昌都交通局工程队受领任务,要在昌都往西317国道线68公里处的矮拉山脚下、澜沧江支流吉塘金河上修建一座长50米、宽10米的乱石拱桥,更新已超期服役的原康藏公路上的箱式钢架桥。

我国的石拱桥历史悠久、结构坚固、形式优美、经济适用,是一项成熟的建桥工程。乱石拱桥是交通部在江西试点成功的一项有针对性的建桥创新项目,采用乱石就地取材,省时省力又节约成本,非常适合当时昌都的建桥需要。之前单位已派了两名有经验的石工外出学习,如今,他们已学成归来,自然也就成了我们队里的中坚力量。1965年末,我们两个分队陆续向吉塘金河周边集结,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搭起了几十顶帐篷,瞬间让荒凉的河谷沸腾了起来。我们队300人,主要负责昌都11个县区2000多公里公路支线、干线的桥涵、道班房、水毀抢险等修建工程。小型工程采取分散施工,大的工程就集中一起。这支队伍既有老康藏工人,又有1956年内昆铁路下马四川的援藏人员,为了修建川藏公路,又只好把这批原定工作两年的川籍工人全部留下,组成一支野外作业的流动队伍。但施工队伍几乎没什么机械,全是手工操作。技术工人也不多,只有石工、木工和农村学过打铁的两名参工石匠,其余全是普工。普工什么都干,钢筋混凝土、赶制预制板,自称万能工人。而这次要修建全区第一座单孔空腹式长达50米的乱石拱桥,大家心里都没有底。区交通厅也非常重视,派了一位魏副总工程师来蹲点指导。

施工正处在紧锣密鼓之时,由于当时需要,此桥是通往下察隅中印边界的枢纽,要求吉塘桥10月国庆前必须通车。各地要求成立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通过走访、考察,认为我政治上合格,为人和善,办事比较公正,居然确定我这个当时25岁的总队文书兼劳资干事来当领导小组组长。小组共7人,那时候这样的组织很普遍,组长的责任和权力都很大。

作为一个刚起步的年轻人,负责这么重大的工作,要做到革命生产两不误,困难就显得更多、更复杂、更棘手。从任务上分析,工程难度的确很大——需要采集2500立方石头、4900多块片石、1250立方木材、120多吨水泥,但我们有当年解放军进藏时“铁山也要劈个半”的斗志和决心。从时间上看,任务紧迫,于是以组织的名义及时向当地行署申请了200个民工,分在石工、木工、基建各组调剂使用。我虽对工程不懂,但我在大队做文书兼劳资干事时,对施工流程和相关技术情况还有些了解,加之田营长的大力支持,由我提议成立了5个作业组。

工程技术组组长万全友,全面负责施工放样、技术指导和监督。万全友是老工程技术人员,又是工程队技术队副,1956年从浙江中专土木工程毕业后就分到西藏参加公路建设,参与修建了不少各类小型木桥和预制桥梁、涵洞,积累了一定的技术经验。他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大家多喊他“万络二胡”。这次请他出来负责,开头是不情愿的。我和田营长分别多次找他推心置腹地交谈,告诉他这是组织上交给我们的战备任务,所有队上职工都要全力以赴保这桥梁工程的完成。为了确保这一工程预期完工,5个作业组尤以工程组担子最重,考虑到他在工地上实践经验、与交通厅和本局技术部门接触多,提议他来担任技术总监,配合交通厅派驻的魏副总工程师。这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希望他消除顾虑,抛弃个人恩怨,站在国家民族的高度,对历史负责,不负众望。万络二胡再三考虑后,欣然接受了这份任务,并表示一定全心身投入这项光荣而艰巨的工作,这让我们心中有了把握。

自与万络二胡交流后,他回去立马召集他的团队(交通厅派来的魏副总工程师总设计完成后因健康原因,已离开工地回拉萨了),实际上也就他同籍的上海老乡,59年中专土木工程系毕业的陆一、刘向东三人,他们整天伏在简陋的帐蓬里,对现场勘探的数据进行分析比对,对拱圈、数据即所有工程项目数据逐一核实。凡超过跨度10米到20米的拱圈,无论何种拱架都要按分段砌筑,并一定要将砌缝砂尖强度设计至75%到80%,做到万无一失。

基建组组长腾飞负责桥基挖掘,拱圈制作。腾飞是老康藏公路建设开山爆破的能手,1956年出席过“五一”全国劳模大会。建桥时桥基是基础,而挖掘桥基的难度,在没有大型机械帮助的情况下,许多人都是望而生畏的,何况是高寒的西藏。两头桥基要深挖五米才见河床基石,桥基挖掘费时费力,全是沙夹卵石,越往下水渗透力越强,十多分钟又得抽一次水,三班倒,全是人工挑担和桶提石沙,到晚上零下十多度,常常冻得水靴与脚连在一起抽不出来,靠热水浸泡才能脱掉靴子,手脚都是僵硬麻木的。虽柴火木炭不断燃烧保温,背还是冷得穿心似的难受。人们手掌僵硬还得戴着湿漉漉的棉手套握着钢钎一锹锹地往下戳,有时冰块把手划破了都不知道。即将完成桥基的深度时,柴油发电机又坏一台,要送成都大修,最快也要一个月。即使请交通厅公路局援助,最快也要10天才能到达。为保证在洪水前抢出桥墩水面,腾飞,外号“腾老全”,提议睌上把汽车尾部垫高,头部对准桥基基坑开车灯照明施工;把库存的、多年未使用的龙骨车用来人工抽水,保障最后一台柴油发电机在关键时候使用。

经过两个多月的奋战,高10米、长12米、宽6米的两个桥墩终于雄壮地立起来了。桥墩成功立器,藏族民工同胞功不可没。他们在寒冷刺骨的水下作业,用人工抱石,用羊皮口袋装水、装鹅卵石,发挥了重要作用。

木工组组长由邓志高担任,他是1950年从四川省交通厅房建队随军进藏修康藏公路的工匠师傅,此次他负责拱架搭建并吊运,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拱架虽是临时构建物,但也是拱桥的重要组成部分,需要对构建进行严格检验。检验它的预压力,是在超负荷载120%的情况下,在48小时内观察它的稳定性与有无沉降的变化。邓志高在1956年就被评为六级木工,以当时八级顶级技工来看,也算接近王牌的人物。他当过多年技术员、队副,一些过精过脉的关键性工程,许多技术员都要找他商榷。在拱架测试中,靠东边有少许的沉降现象,他提出添加桩架设置,再加斜撑和风缆绳,在无吊桩机的情况下,他用杠杆原理设计了悬臂木杆吊运台,对拱圈、大型料石起运安装起到了特大作用,极大地推进了工程的进展。

他的这一发明之后又做了大量改进,还推广到后来昌都市区东西两大桥的建筑工作中。

石工组组长姜其贵任务艰巨,负责采石,大量的安砌采石要在油溪区开采,好在采石场以及伐木场都距吉塘桥一二十里地。这油溪区是天生的料场,那儿山青水碧,溪流绵延,直达邦达机场,而且途中还有一个天然的温泉,足以让劳累的工人们好好洗洗澡,消除疲乏。老石工姜其贵,外号“姜老爸”,是一位随和、笃实的老好人。他家境贫寒,不善言词,曾在重庆朝天门码头当过学徒,1950年随军进藏修建康藏公路,四十多岁就像一个半拉子老汉,一支烟杆不离身边。他有四个女儿都长得漂亮,他排行老八,同辈人都叫他“姜老八”,年轻人与他开玩笑叫他姜“老——爸”。开头他听惯了老八,而这个加强音老爸他还没领会其意,后来就有人给他说:“人家吃你欺头,想当你女婿,叫你老爸。”他听后笑笑说:“管他的,女儿大了反正要出嫁的。”这下世人都叫他姜老爸,当然更多的是敬意!

他是队上派到江西学习过修建乱石拱桥的队员之一,他说乱石拱桥的特点就是“乱石”,不需要打磨整形,最大程度地节约成本,节省时间。“乱石”体积不能太大,60至80毫米直径最为合适。运回工地后,一定要冲洗整洁料石的表面尘土和泥巴,为浇灌水泥产生凝固度创造条件。一次晚饭后,他叼着烟斗在工地上闲逛,看见一大堆的石料整齐地码在桥的两头,他看后心里很开心。突然他发现一码石头好像未清洗过,他叫来清洗石料队的负责人崔蓉询问。崔一来就跟他开玩笑:“姜老爸你又找到啥漏洞了?”“嘿嘿!你这一堆石头好像没冲洗过啊!”“你凭啥说没冲洗过?”“一个没冲洗,二个或冲洗不彻底。”面对工作,姜老爸仿佛变了一个人,他语气坚决,崔蓉知道姜老爸的犟脾气,只好红着脸,召集清洗石料队全体队员,重新返工。姜临走时还补充一句:“这马虎不得,清洁不好,影响水泥浇灌的凝固,桥身连接不牢固就要出大问题,要死人,要坐牢的。”

后勤服务组组长杨仕佑也是50年随军进藏修筑康藏公路的老工人。办事细心周密,很有责任心,负责物资调运、采购,保证120多吨水泥按时到位和搞好职工的生活。要说后勤服务,的确也是个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亊。杨仕佑想方设法,总算把120多吨的水泥搞回了工地,但生活问题总是捉襟见肘,顿顿白菜、土豆、黄豆、粉条、花生米,就在这几样之间颠来倒去,荤菜就是一个星期两次腊肉渣渣烧圆根萝卜,而且储存也不多了,干体力活的桥工们为此意见不少。但有什么办法?西藏的一、二季度本来蔬菜就奇缺,杨仕佑过来找我诉苦。这一阵子只顾工程,忽略对生活上的重视,我知道自己也有责任。于是我和杨仕佑商量,去找我认识的吉塘区政府文书张丽君,她是本局材料员的妻子,经协调将他们库存的肉食品和猪油调剂一部分,再动员老乡卖点多余蔬菜渡过难关。后来还在当地买了三头藏族同胞自养的猪,这简直是锦上添花,我们终于熬到了昌都的第三季度,这是瓜果蔬菜相对丰富的季节,队里的肉类罐头供应也趋于正常。

生活问题刚刚得到缓解,有人反映工地的帐篷有几处漏雨严重,要求更换,那阵子我真是癞子的脑売——无法(发)了。按制度帐篷三至五年才能更换,可能很多时候我们没有把西藏的具体困难考虑得当,有时的大风,飞沙走石,连人都要吹倒,压上的大石连帐篷杆一起拔出好几米远,如果不是每顶帐篷都有绳索拴住,帐篷被风刮跑的那就多了。就算用特粗大的螺旋钉加固,大风也可以把帐篷硬生生地撕裂,何况很多帐篷已是疤补疤,雨水在疤痕线缝上渗透滴水,大雨大滴小雨小滴,用盆子接水,水点子溅得到处都是。桥工们有时抱怨说:“都说修桥铺路积阴德,可老天把我们弄得没人格。冬天帐篷寒冷逼人,被盖嘴唇边一层霜冻薄冰,凉飕飕的;夏天午饭后在帐篷里想休息一下就像蒸笼,让人发昏!”更换新的帐篷有难处,幸好库存有几块盖布,漏得大的加增一块,漏得小的看旧有帐篷选好的再补补,坚持再使用,怕超开支。

在桥梁安砌进行到五分之三时,吊杆出现了问题。一天,正运行途中产生断裂,而旁边的拉绳崩飞一边,恰好负责指挥的邓志高老人路经此地去看工地吊运情况,被这拉绳回落弹了一下,只听到尖叫声,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立马将他抬下医务室。医务室正是华医大学毕业62年分配到工地的梁医生,临床经验丰富,他立马观看头部流血情况,当时还没有肿,看了一下口子有4公分浅表层破伤,立马麻醉,手术缝合,待他清醒后,准备送昌都医院,看有无瘀血和头部伤痕。邓志高坚决不去,说他是清醒的,没问题。而吊运正紧张,他要组织把备用的一根吊杆装配上去。田营长给他做工作都不行,最后还是说服他去101医院照个片,他这才同意。照片后未发现头部受损淤血,大家才松了一大口气,都认为快六十的老头子命大,第二天他缠着绷带硬是指导吊杆装配完结并正式工作了才去休息。

一切准备就绪,到6月底,全面推进乱石拱桥的砌筑工程,全部人马上阵,均从东西两头向主体桥中心推进。工地上出现了一片搅拌机声、吊运哨声、人工抬石的号子声,汇成一首交响乐。特别是抬石头有节奏的号子声,很提神。一人领唱,众人合声,按现在的说法,也就是当年的说唱吧!想编啥曲都成,只要感到提神开心就行。“嘿佐嗨佐,加把劲啊,快上坡!嘿佐嗨佐,打牙祭别忘我啊!嘿佐嗨佐,妹娃子啊莫担心啊,嘿佐嗨佐,老公把你挂在心,嘿佐嗨佐!”工地上呈现出少有的热火朝天的场面。

施工进入了尾声,姜老爸嘴里叼着叶子烟,成天围着工地转。他没什么星期天的概念,认为自己去江西学习过,不能在自己的环节上出问题,不分昼夜监督桥体的浇水保养,对工程质量十分上心,他督促人工吊栏把拱桥两边裸露的石砌缝节处,要用水泥勾勒出毫无规则的“花缝”,上下左右分开,不要垂直贯通。这样做既避免雨水冲涮造成裂缝,同时又体现出乱石拱桥的美观。撤除拱架后,东边桥头引道40米,西边30米,两头引道贯通后桥就有120米长,桥中心距离河26米高,远看非常雄伟。

1966年10日1日,我们的汗水和热血终于换来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喜悦,西藏自治区第一座单孔空腹式乱石拱桥——吉塘乱石拱桥,在赞誉和欢呼声中正式通车了。她像一条彩虹与天边相连,又像一条巨蟒盘旋在奔腾的江河之上。夜色中又多了半轮月亮,金河水从桥下奔流不息,流经卞贡与澜沧江汇合,如同姊妹久别重逄,热烈拥抱,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浪花。

吉塘乱石拱桥,这座澜沧江支流金河上的彩虹,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奋斗和梦想,也将继续见证着这片土地的繁荣和发展。每当彩虹出现,它都会提醒人们,无论时代如何变化,从艰难困苦中创造的成就,永远值得我们去珍惜和传承。

责任编辑:次旦坚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