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做西藏的孩子
2024-09-30吕艳秀
“它广袤空旷,貌似平静安详,实则苦寒凶险。”
这是我爸的原话。
……
我和熊医生坐在打好路基的村道旁一棵雪松树下,看着花坛里的波斯菊,闲聊家事,心情也如这被称作“格桑梅朵”的花一样,颜色各异。熊医生来普拉两天了,她只是临时来问诊心脏病患者。村卫生室没有好的医疗器械,她的任务是排查情况,解决轻症问题。我住在指挥部工棚里,路基修到普拉村,便常在这村里跑。这条由我们市援建的公路,经历两年多时间,穿过悬崖、荒地、溪沟,将多条羊肠小道连成一条平整、宽阔的双向县道,作为负责技术的干部,我从征地时期就参与进来,冰寒酷暑几春秋,酸甜苦辣绕心头。
“路平整成这个样子也不错啦,基础扎实,汽车能跑,摩托车能走,你也别上火。”熊医生说。她笑了一下,大约又想到第一次来普拉村坐摩托车时,颠颠簸簸像跳舞一样,面色死灰、苦胆汁都吐出来的情况。
至于熊医生,“援藏”名额分到她的医院时,她从学校毕业已三年,是所在州医院精英中唯一未婚者,于是她立马报名。她从没去过西藏,只知道西藏有一种花叫格桑花,有一种树叫雪松。她从未与西藏人打过交道,只在电视里看过西藏人都有黑红的脸膛,遇上就会说“扎西德勒”。
但又时常能从她爷爷那里听到西藏的故事,闻到西藏的味道。那天在饭桌上,她终于抑制不住喜悦,公布了即将奔赴西藏的消息。爸爸瞪着一双铜铃样的眼珠子,说:“那么狠的太阳,女生很快就变成大妈了。”妈妈眼圈一红,说:“你该是谈对象结婚的年龄,孤身到那么远的地方,终身大事就耽误了。”只有爷爷,兴奋得手舞足蹈,嘴里说:“带熊道仁去、带熊道仁去,熊道仁要归队了,带熊道仁归队哦!”
……
那年,部队来到妥坝乡,4800多米海拔,站在山上,快碰到天了。看来天上不是人呆的地方呀,空气都没得。熊道仁一到这里,胸就像有针扎,感觉像快死的狗,张开大口,吸一口气喉咙就咳。他们拿着钎,拿着镐,拿着锤。熊道仁扶钎,战友抡铁锤;战友扶钎,他就抡铁锤。砸一下,他的手就抖一下。气温低寒,结痂的裂口被铁锤一震,又裂开流血。血糊在铁钎上、锤把上,越来越厚,有了一层保护膜,后来手掌的茧也厚了,手不是那么痛了,他决定拿下达马拉山一百二十多公里的盘山公路就退伍。
又一年,已是他当兵的第三年,冬季最难熬的季节,他的喉咙像结了霜,肚子胀气,打好炮眼,他就提前回工棚了。雪过之后,未刨动的冻土结实得扎不进去,挖松的土,又膨松得一脚下去会带走一堆。熊道仁高一脚低一脚,带着浑身灰土,刚进茅房就听到了“轰隆”的声音,他嘀咕着:“这个炮,怎么慢了这么多?”之前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听到接二连三的炮声了。
在食堂坐了一阵儿,还没见一人从工地上下来,后勤战士反倒往工地上跑。他心里“咯噔”一下,喝了几口热水,单薄的身子立刻起身,踩得石块、土坷垃直飞。他听到战士们呼喊“小飞、小飞!”都是哭音,连长说:“找,快找,哪怕一片衣服,也得找回来!”
连长悲愤地嘶吼,牵着熊道仁一起在土石中拼命扒拉。熊道仁那双多次结痂的手,瞬间又变得血肉模糊。他看到一块绿色布片,心急地往前跨腿,想要扯出那片绿布,一脚下去,身子像滚球一样滚下去,最终被一块石头挡住。清醒后,他发现环境发生了变化,四周是墙,头顶也是墙,身子一动,头痛得比手更厉害。
……
我对熊医生的爷爷肃然起敬。熊道仁多有情怀,自己修川藏公路,还支持孙女援藏。我苦笑说:“我爸不赞成我来西藏,这次回去履职、筹款,耳朵肯定得起茧。”
这条路,我真的越看心里越喜欢。熊医生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她的脸被一块白布贴住,就像面具。她问:“你个男生怕什么?回去提上一级两级,你爸不得高兴坏?”她脸上的布在抖动,看来笑得很夸张。
……
那天,一家人围桌烤火,桌面铺了夹棉罩子,桌底放着电取暖器,脚放进罩里,热气从小腿往上,暖流涌到脸上,模样便不那么难看。其实,刚发生过激烈争吵,我和我爸各执己见。
我提了一嘴单位号召援藏,喝着小酒的爸爸立即把吸到嘴里的酒快速吞下,脖上的筋突出来。他说:“你不能想那事儿。”
“怎么就不能想?”
“你老子我是汽车兵,在川藏线跑了几年。”
“怪了,哪个当过兵的人没有军人情怀,不惦念军营,不盼子女接过自己手中的武器。”
妈说:“你爸说的没错,听他的。”
“家事听爸妈的,工作上的事,可得听领导的。”
爸说:“你可是我的独子。”
……
吕大保有三兄弟,农村里农事重,农闲时四处修水利工程,还修公路,工分不值钱,当兵有津贴费,尽管两个哥哥年年体检过关,最终都去不成。那时想当兵的人多,全靠大队推荐。他十六岁那年,当兵已经不用大队推荐了,大哥谈了对象不想离开,二哥体检没过关,只有他,成为光荣的战士,还是汽车兵。父母花大本钱买了一挂鞭炮,在低矮砖瓦屋前噼哩啪啦炸响。
因为年龄小,身手敏捷,脑瓜子好使,老兵们都很看好吕大保。第一次“远征”,是秋天。汽车摆在停车场,他不觉得多么雄壮,启程之后,浩浩荡荡的车队,那种壮观,让他兴奋之外,还有种豪迈。他的车在倒数第三,带班战士叫余有宽,两年兵龄,每次练车,多是余有宽指导。余有宽说:“你来开。”他知道,新兵们都上了驾驶座。但还没坐热,余有宽又要他停车,说换着开。他很不情愿,实战可比训练时候有意思多了。可是前方的车辆也停下了。原来到了一段非常难走的路,贴着悬崖,或踩着峭壁。余有宽告诉他,鹧鸪山虽不高,却不歇好鸟。路段状况,训练时他们已经烂熟于心。他的脸,慢慢阴沉起来。
雀儿山,海拔六千多米,从垭口而入,盘山而上。上课时,这里成为教官口中“千万小心留神”的地方。马上进入大拐弯,余有宽说:“大拐弯,这哪是拐弯,这是硬生生打了个鹞子。”他看到一排房子,墙壁上有串字,那里写着“海拔再高,高不过群众利益,氧气再缺,缺不了精神斗志”。吕大保笑着说:“这标语好啊,这就是我们的斗志。”其实,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
当一片绿茵茵的平地出现,吕大保悬着的心才暂时放下。这么平坦的地方,没长一棵树,全是草,他觉得好奇怪。低矮的山,像温驯的羊,往远看,还有骆驼样的高山在后面。音乐声传来的地方有很多人,余有宽说:“这里的人喜欢跳嘎谐舞,就是围着转圆圈。”这时吕大保坐在驾驶座上,他想,不能总是想着前方的危险,还得想着前方的美景。他知道,不仅有险峻高山,还有喜怒无常的金沙江,更可怕的是怒江上方的72道拐,还有通麦之类的无数天险。
吕大保在海拔三千米就出现严重缺氧的情况,到了兵站吃不下东西。一路上忍饥挨饿,还没到终点,人就瘦了六七斤,回程之时又遇上大雪封山。前进困难重重,原地踏步更不可能。吕大保浑身不得劲儿,余有宽一个人开了四个多小时,才让他开上个把小时。车轮碾碎冰雪,小心翼翼地前行。这时,吕大保突然听到“轰隆隆”的声音,那是雪崩的声音。前方车辆刚过去,他心里祈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突然,余有宽睁开眼睛,着急地说:“赶紧后退、赶紧后退!”
他将车退了二十多米远,便又听到“轰隆隆”“哗啦啦”的声音,他的汗毛全竖了起来。塌方的地方,正是他倒车的地方。余有宽眼观六路,避免了一场大祸。
年终,吕大保和余有宽一同被评为优秀士兵。
第二年春,他们装着一车玉米上路了。走着走着就到了夏天,青藏高原雨水丰沛,道路泥泞。在路况稍好的地方,余有宽告诉他,跑完这一趟,就可以与这条魔鬼道路告别了。他笑着说:“凭你走过多次川藏线,退伍后找份司机工作分分钟的事。”车子攀爬上四千多米的业拉山口,折了近百个“发卡”弯,吕大保说:“找个地方停下,我开吧。”
余有宽没回答。盘旋的路段过了,来到怒江大峡谷。江水浑浊,两岸怪石林立,本是青草生发季节,遍野却少见绿色。刚下过暴雨,车子不时陷进低坑,屁股冒出一阵阵白烟,车身在石子上跳舞。余有宽表情凝重,吕大保也不做声,眼睛紧盯前方,间或抬起瞟眼山体。泥石流在他的担心中突然而至,将他们的车冲进翻着浊浪的江中。车翻了几个筋斗,吕大保不记得,他的头被震得生痛,一口浊水冲进鼻腔口腔,他才清醒。他坐副驾驶,车窗开着,赶紧从窗上往外爬。在爬之前,闭着眼睛,摸了把驾驶座,拉了拉余有宽,余有宽使劲推他……
“你晓得我一路碾碎了多少立方冰雪?你晓得我经历过多少塌方?你晓得我被埋在泥石中几次?”我的爸爸吕大保,劝说我两次之后,在我临行前夜,这样愤怒地问我。我看着熊医生,苦笑。
熊医生说:“要是资金到不了位,你就在家乡享福了。”
筹资也难,我又苦笑一下。我和熊医生也不是很熟,就是近期公路修到这里,正巧她在这村子里。此刻,我在等车,她也等车。她要回县里的医院,我要去县里搭车去火车站。
“加个微信?”她说。
“好,加个微信。”我说。
我们俩工作的地方相隔几百公里,在以省为单位的援藏队伍里,算是同事。熊医生点开援藏群,指着微信名“西藏的孩子”,我找到自己的名字“学做西藏的孩子”。看着名字,两人哈哈大笑。熊医生笑的时候,带着孩子气,天真纯净。我的笑,看着阳光,只有自己知道里面有纠结、甚至苦涩。
回到家乡后,我先到单位报到,再回家。我没给爸爸打电话,只告诉妈妈我要回来。我妈肯定会劝爸爸:“已经成了事实,儿子都两年多没回来了,你们可要和平相处。”
妈妈具体怎么跟爸爸说的,我不知道。爸爸回来,看到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我拘谨地站起来,笑着说:“回来了就好。”
这次回来筹措资金很不顺利。因各种原因,援建公路预算超标,领导要一级级汇报。我在朋友圈写了一句:这段时间“上蹿下跳”,仍没眉目,实在焦虑。熊医生留言:看来领导心情不好啊。
我回复:真是西藏的好孩子。她给我发来消息,问什么时候把那条路修好,说她坐摩托车,腰椎快颠断了。
她这一说,我沉重的心又像被水淹了一样。妈妈说,我在西藏的日子,爸爸看我朋友圈里没资讯,就每天看中央新闻、地方新闻,还学会在手机上搜“援藏”,查看各地方的援藏消息。我心里一暖。吃饭的时候,看着爸爸黑发间几根银丝,问他想不想去西藏走走,现在有铁路,川藏线的公路也因有了多条隧道,变得顺畅而不那么危险。爸爸抬眼看我,亮光一闪,却又立即消散,低下眼睑,摇头说:“没时间。”我说:“你不是快要退休了?”
……
吕大保在部队混了几年,退伍时“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家里那点田地,两个哥哥种就够了,他得出外谋生路,吃饭的家伙就是过硬的驾驶技术。这时期,一些有钱人承包了线路跑客车。爸爸应聘乡村线司机,从大卡车换到中巴,他跑得格外舒心。后来,客运公司收回线路,爸爸成了职工。爸爸开车几十年,只出过三次剐擦事故,一次是避让一位骑摩托车横穿马路的猛汉,客车撞在一棵树上。一次是避让一只鸡,轮胎与石头碰撞,爆胎了。还有一次,就是为了避让一辆长挂车,后视镜被电线杆撞坏。
……
妈妈说:“你不是念叨着去看强儿,开着小轿车走一次川藏线?”
爸爸脸一红:“那是和你两人大眼对小眼无聊时才说的。”爸爸眼睛转到我脸上,问我,“强儿,你不知自己几岁了吧?”
我叫吕强,爸妈都叫我“强儿”。爸爸的话很突然,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他们很焦虑。我大伯的孙子都上高中了,大伯也只大爸爸五六岁。我说:“等到西藏的事情处理好再说。”
这话,有点玩笑、有点撒娇、更多的是耍赖。爸爸说:“你在西藏,肯定是找不到老婆的。”
过了些时日,我看到熊医生发朋友圈,说她整装出发啦,那边有许多病人等着她带药过去。她回家乡了,我都没关注到。我留言称赞:西藏的好孩子,西藏的月亮花,加油!还发了个笑脸。过了半个月,忽然收到她发来的消息:“你来西藏了吗?看到有人在修路了。”
我一惊,难道留守领导筹措到了资金?问修哪里,怎么修。她回复:“看到不少人拿着铁锨、锄头。现在是雨季,暴雨一下,车辆一碾,新修的土路定会坑坑洼洼。”我脸一阵阵发烧,连忙电话留守领导。领导说:“我太感动了,老百姓见我们人少,自发拿着工具前来支援,你抓紧‘化缘’啊。”
我决定回西藏,换领导回来。
临出发之前,我忽然想到:以前,不都是三角债,就像付工资,也是先干活再付,可以将水泥、钢材、物流企业纳于我们援藏计划,签订合同。我兴奋地汇报,领导说这是计划中的事,关键是前期没充分预估地理环境,投入超标。我说:“走一步看一步嘛。”领导问我:“合同谁签字?”我说:“自然是大领导签。”领导便笑,很轻微,但我接收到了来自几千公里之外的信息——领导说:“你签字,把这事解决了。”我签字就能解决问题,那就签呗。大领导被我缠得没办法,决定让我试试。我找企业的熟人了解,得到“即便拿着公章也得相关人员签字”的回复,悻悻地登上了前往西藏的列车。
看着路基将山体劈开,看着新土竖在绿色之间又长出新绿,我眼中一片茫然。领导被我换回去想办法了,施工方天天围追堵截。约定支付民工工资的日子,我给施工方负责人打了电话,告知实际情况,便关了手机。我骑上指挥部的摩托车,车后座绑了一把铁锨。
“吕工,怎么当起了养路工?”一辆摩托车驶近,嘟隆声里夹杂着一个女声。这路有人通行,我觉得光荣。一位连衣帽遮住大半个脸,还戴个口罩的人将摩托车停在我面前。我努力辨认,对方见我睁大眼睛,取下口罩一笑。
“熊医生。”我叫了一声,“你怎么声音变了,还学会骑摩托车了?”
“高反弄的,骑车是为了方便工作。”她露出一口白牙,与微红的面庞映衬。这位娇弱女生,尚且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坚持,羞愧化作红晕浮在我脸上。熊医生似乎看穿了我心思,眼睛看路,轻声说:“会解决的,我们来的目的,就是要让这个地方变得更好。”
小女生看得那么远,想得那么透,我自愧不如,附和说:“是的,总会解决。”又似自言自语,“这地方怎么就这种土质?”
“就因为土质地貌特殊,才需要我们来支援呀。”熊医生笑着说。她要去给几位心脏病人复诊,先走了,说到时在村里等我。看她跨上摩托的身姿有几分男性的英武,我铲土填坑的动作更快了。
熊医生叫熊玥,这是我和她在一位她给复诊的心脏病人家吃饭时,她告诉我的。这位心脏病患者的儿媳卓玛已经五十多岁,能说一口标准普通话,为了改善家境,她做了多年北漂。
“我喜欢下乡,既能好好给病人看病,”熊玥笑了,“又能看四季美景。”
援藏医生很少单独下乡。我说:“你这是要亲自体验病痛。”
有卓玛在,气氛很活跃。熊玥住在卓玛家,卓玛约我晚上来她家吃饭。这是一个晴朗的夏夜,天空湛蓝,星星没有眨眼,它静静地注视人间。我想,在它们眼里,地球是多么瑰丽,多么丰富,艳丽的花朵四季不同,碧翠的树木常青不败。人们或在田间,或在山林,或在车间,或在办公室,有时候汗流浃背,有时候绞尽脑汁,其实就为了生存。
“吕工在想什么?”熊玥问。
“在想,星球不管运行还是固定,在宇宙间都是永恒,而地球上的生物,为什么就有生命轮回。”
“你还是科幻迷呀。”
科幻,能把川藏线变成一马平川的坦途吗?熊玥又说起她特意骑摩托车走了一段她爷爷修的线路,给爷爷发了许多图片和视频。
……
熊道仁住了一个月院,回了一趟家,名义是探亲。探过后,他就有点不想回部队。初级社,土地还是归个人所有,别人家劳力多,种田种地外,还能上山打野物或砍些柴火到城里卖。父母以前经常挨饿,身体不好,熊道仁是他们家的劳力。娘摸着他痂茧粗厚的手掌说:“儿啊,看你这手。”爹说:“你走吧,现在有田地,比以前讨米强,你当兵,光荣。”他不当逃兵,回到“战场”,但每当扶住铁钎或抡起铁锤,脑袋就痛得要裂开。首长说:“这样的伤员,只能搞后勤。”而后他成了猪倌。
“猪——啰啰,猪——啰啰。”每天他会提着食桶,哄着在野地里“吼吼”的猪们进圈。喂猪比修路轻松,但是,面子比里子重要,如果家乡人问你在部队做什么,你说“喂猪”,人家不笑掉大牙才怪。
连队的猪,和老百姓的猪一样,放养。老百姓的猪们跟着牦牛、羊,他养的猪,跟着马匹、驴子。马匹和驴子平时参与短途运输,饿了就由熊道仁赶到jZMI2Ut5XdFkcVZCJbpJdg==草绿的地方,啃上一阵儿。他放猪和马的时候,还挑着一担土筐,把猪能吃的野菜,比如蒲公英、荨麻、蕨麻扯进土筐里。这时候,部队已经离开妥坝,到了江古拉山。山被大雪覆盖,羊没草吃,牦牛不敢在雪地跑,猪也不能拱草根了,熊道仁很犯愁。看着空空的食槽,又看着木桶里小半桶玉米,他挑起土筐。
垭口下方有低洼水地,太阳挂在天上,天空如一块无边的蓝布,雪山格外洁白,把天空衬托得润泽、柔软。浅水区的雪终究不那么厚,也没冻得那么紧实。他拿着一把被他磨得锋利的小铁铲,挖着看似底下有草叶的地方。挖了好久,没找到猪可以吃的东西,便往回走。爬了一段山坡,忽然脚下一滑,人开始翻跟头。
不知过了多久,头痛使他有了意识。突然,一只黑褐色大鸟飞来,张开翅膀。看着这两米多长翅膀的大家伙,熊道仁心里一紧。想起那个炎热的日子,他放下铁锤去小解,看到几个人抬着一个人平放在地上,站了一会儿,便一同散去。天上飞来一只大鸟,盘旋一阵,开始下降。天空中,陆陆续续飞来同样的大鸟。第一只鸟儿降落在地上的人身上,后来的鸟儿蜂拥而上,它们伸出铁钩一样的嘴巴。“天哪,大鸟吃人了!”他惊叫着往人多的地方跑。他想,不管那人什么情况,都不能被鸟儿吃掉。有位年长的藏族战友说:“这是天葬,是我们的风俗。”
“天呀,这些家伙以为我死了吧,要吃我。”熊道仁挥了一下右臂,撕心地痛。他只得挥动左手,想爬起来,双腿没有知觉。一只、两只、三只,天呀,秃鹫越来越多。他惊慌不已,大叫:“救我!”鸟儿们已经开始胡乱地啄食他的蓝色大衣,有一张鸟嘴伸向他的头和脸颊。他赶紧将脸埋在雪里。
“老熊!熊道仁!猪司令!”好几个声音在上方响着。秃鹫们不甘心地离开了他的身体。这次他手臂骨折,至于脑袋里的疼痛,军医和当地医院都没办法探究其原因,好在打针吃药后,疼痛有所减轻。
……
“你爷爷受伤的地方离我们这里不远。”卓玛说。
“是吗?我爷爷一直提川藏公路,天天嚷着要来看,可他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熊玥看着卓玛。卓玛是村里的妇女干部,她家这个房子,前屋后院,很宽敞。熊玥呷了一口奶茶,咂吧着嘴,感叹空气的清新。
晚上,躺在卓玛家的客房里。卓玛家的房子有很多间,平时就她一人在家,公婆住在不远处的老房子里。这栋房子建在川藏线边,准备开民宿,床铺都准备好了,只是没对外营业。
我早晨有跑步习惯,等我回来吃早餐,熊玥已经走了。
我在未完工的土路上徘徊。怕什么来什么,施工方负责人打电话来,说这么好的季节白白浪费,他只得把设备调到其它工地。“你还有其它工地,真好,这我就放心了,我先问下吧,物流费用不简单。”“告诉你们,搬运费用由你们支付。”听他语气不善,我连忙给领导打电话,得知上午已与一些关联商家达成了协议,水泥钢材不日起程。
为抢季节、赶工期,避免天晴下雨各种气候对工期的影响,我几个月不眠不休在工地上,什么父母亲情都放在脑后。这天在我离卓玛家不远的地方铺设钢筋时,接到她的电话,卓玛说请我们吃饭以示感谢。回到指挥部,领导说吃饭还请了施工方负责人。
卓玛不仅仅请了我们修路方,还有电力、网络管片,加上熊玥。卓玛说,这一大桌人,都是卓玛和村民的恩人。她拿了三类青稞酒,有二十度的、四十度的和五十度的,我选择了四十度的。中途,我就捂住嘴往外跑,生怕吐在大家面前。对于酒,我完全没有继承爸爸的基因。他天天喝,一口气喝一斤,嗝都不打一个。我很少喝,三两酒就会被放倒。
“怎么了?看你也没喝几杯呀。”熊玥追出来。
“太吵了,出来静一静。”
熊玥大笑。我看着她,不理解这话有什么可笑的。几个月不见,她颧骨上有了红晕。我脱口而出:“你不是防晒做得很好吗?”
“这多好,不用搽胭脂。”她笑。
熊玥跟踪的心脏病人情况都不错,她的援藏期限也快到了,过些天就要回去。我正想说我们工期也快完了,卓玛的同事就来叫我们了。酒桌上气氛热烈,卓玛拿二十度的酒递给我,我拼命摆手。这酒是熊玥和村里的女同志喝的,我拿四十度的酒,说半杯。卓玛说:“庆祝县际公路即将竣工,最少一杯。”
喝完酒,我的脚就使不上劲了,也许是这几个月太累,闭眼就睡着了。等到耳朵里传来声音,夕阳已经落下山尖,只看到小半边红霞蔓延的天际。我看了下手机,八点,连忙从沙发上起来去找水喝。
“醒啦。”卓玛说,“你就在这儿吃晚饭,我留了一块藏香猪肉。”
……
“藏香猪与我们家养的猪不同。”爸爸夹一筷子瘦肉,放在嘴边闻闻。现在的猪肉,越来越难吃了。以前很少听他提“藏香猪”,爸爸说这是近年才有的新名词,以前他跑川藏,只知道猪肉味道好。
……
“好呀,打扰你了。”我说。
“客气了,感谢你们,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出钱又出力,看熊玥一个小姑娘,皮肤晒成那个样子。”说到熊玥,卓玛眼里露出赞许,语气里带着怜惜。
“应该的。”我不会应付这样的客气话,脸红了。
暮色罩下来,天空开始下雨。这天气太给力了,新浇注的水泥路面,不用人工洒水。天气让我心头有飞扬的感觉,脸上充满阳光。
“骏马奔腾在辽阔的草原,钢枪紧握战刀亮闪闪,祖国的山山水水连着我的心。”我站在屋檐下,看向草原深处,口中突然唱起了歌。这是爸爸经常哼唱的,我只记得这一句。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彩蝶纷飞百鸟儿唱,一弯碧水映晚霞。”我身后传来歌声,清脆、纯净,就像长期在草原的牧人,面对辽阔的草原有感而发。听出是熊玥,我没有回头打断她。
“我不记得剩下的歌词。”她来到我身边。
“我也一样,只记得开头。”
“如果我爷爷看到他们修的路变得这么好看,肯定怀疑不是原来的路。”
“如果我爸在这路上开车,肯定不再恐惧。”我看她的侧脸,脸上的五官在屋边路灯下,有种朦胧美。我想,除去城市的繁华外,就是乡村质朴、清丽的美。这是高原,是纯净的地方,没有喧闹,没有繁杂。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必定有纯净的心态、纯净的情绪。
熊玥说:“我爷爷说他见过熊、野牦牛。”于是,我讲我的爸爸,她讲她的爷爷……
工程结束,在等待验收过程中,我去了趟县城。熊玥没接我的语音,我站在医院门口,望着人和车都不多的街道,想着将要离开,应该吃些当地美食。
原来熊玥下乡了,那个地方比较偏僻。我没要到当地联系人的联络方式,只得继续发语音。一直发,一直没人接。没办法,只得再去院办。费了一番周折,有了村第一书记的电话。书记说病人都在等熊医生。我要他赶紧从通往镇里的路线寻找。语音换成了视频,响了好一阵儿,终于有人接了,四周是岩石荒草,看不到人,只听到微弱的声音“救我”。我立即给驻村第一书记打电话,并租了一辆摩托车,让司机加速。熊玥此次复查的那瓦村,县里到镇里的公路只是普通乡村公路,镇里到村里,开始是公路,后来就是马车宽的土路。这个县最少有十多个村庄还没通公路,我们援建的公路只是西线几个村镇。
村里只有一名老藏医,六十多岁。为了早点到达,前一天熊玥就住到了镇卫生院。这天清晨七点起床,洗漱过后,在路灯下吃了早点。八点多钟,天光渐明,她骑上昨晚充足了电的小电驴出发了。她个子不高,但为了适应路况,还是选择了轮胎比较大的车子。她的力气,在平路上驾驭这车还行,到了崎岖山路,颠颠簸簸,就显得很吃力。在一处拐弯的狭窄道路上,突然前方窜出了一个动物,车身一颤。幸好她戴了头盔、护膝,人车在下坠中不断碰撞岩石,只有多处软组织损伤,两根肋骨骨折。
医院有她的同事细心照顾,我只是给她买点营养品。她不让我陪她,说有我在她不自在。我笑着说:“这些伤疤让你成为别样的你,别人想变成这个样子,还没勇气哩。”
熊玥骨头基本长好时,她就回了家乡。我们援建的公路通过了验收,我也打道回府。我们在各自的家乡,相隔几百公里,偶尔发几个文字,说到让人激动的事,便会语音。比如三月八号这天,她被评为州三八红旗手。
她说她爷爷精神状态好了不少,清楚地说想重走川藏线。她说:“怎么样,到五一,我们也走一次,你带上你爸爸,我带上我爷爷,两位隔代退伍兵肯定能聊到一起。”这是个好提议。
芳菲四月天,我开车带着爸爸,一路往西,接上她和她爷爷,上了川藏线。她爷爷个子中等,不胖,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很精神的八十多岁老人。我和熊玥坐在前面,互换着开车。爸爸和熊爷爷坐在后面,讲着各自遭遇的惊险。快到达怒江地段,爸爸的话明显少了。这天在一个民宿住了一晚,爸爸要熊玥坐在后面,说他开车。
现在路好多了,一辆小越野,难不倒大卡和客车司机。爸爸开车,一路无语。川藏兵站运输部队,先后牺牲了大几百人,一段段险恶的天堑,就是一道道鬼门关,每天大小事故数百起。我很理解爸爸的凝重。
车子停靠在怒江边。爸爸走下车,打开后备厢,从他的行李中拿出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香烛、冥币。他默默前行。我跟着爸爸,熊玥扶着她爷爷。
“余师傅啊,你还在吗?我来看你了,几十年了,这条路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你找得到回家的路吗?”爸爸站在江边大声说了这些话,他跪下,点燃蜡烛,点燃土纸和冥币。我也跪着烧纸钱。
“吕大保有罪,当时不应该只顾自己逃命啊,师傅,我是可以救你出来的呀,我该返身去找你的呀!”
熊玥扶着爷爷来到江边,爷爷的脸变得通红,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我爸爸,嘴唇抖抖索索:“是你……和余有宽……一辆车?你……可以……救有宽?你没……救有宽?”
爸爸抹了把眼泪,看着老人。熊爷爷表情扭曲,脸红、眼红,质问爸爸,似乎要举手打爸爸。爸爸说:“当时在水里,不能出声,只能拉,我拉不动他,余有宽的身子被卡住,他用力推我。”
爷爷看着爸爸,眼神慢慢暗淡下去。良久,叹息一声,望着江水说:“有宽啊,舅舅不该要你当兵,是舅舅害了你呀,当兵就有牺牲,我知晓的呀。”
熊玥跪下烧完纸,我们一起举起香,对着江水跪拜。
责任编辑:次旦坚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