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域党建: 地方治理中的政党行动新图景
2024-09-23姚靖
[摘 要] 事域党建是地方党委直接参与、引领地方中心工作的重要模式创新,本质是党建工作与地方中心工作创造性结合的成果。基于N省H市事域党建的实证调研发现,事域党建的开展具有鲜明的目标和任务导向,是一种基于“问题域”确界的党组织之间的联建共建模式,运作机制涉及议题聚焦机制、组织再造机制、联席会商机制、资源整合机制、激励约束机制等内容,旨在依据问题解决所涉单位确定联合党组织覆盖边界,并依托以党组织为轴心的跨域组织网络和高位阶组织权力结构全方位汇聚各成员单位的资源与力量,以破解组织资源的碎片化和组织间信息不对称的问题。实践中,事域党建综合了区域化党建跨域联建和领导小组机制界定核心议题的优势,是党建引领基层社会治理的新模式和新成果。
[关键词] 事域党建;基层治理;党建引领;“问题域”确界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8.009
[中图分类号] D2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4)08-0073-09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推进全面从严治党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研究”(19ZDA009)。
作者简介:姚靖(1995—),女,法学博士,北京体育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
一、问题提出与文献综述
党的根基在基层、活力在基层、力量也在基层。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要“坚持大抓基层的鲜明导向,抓党建促乡村振兴,加强城市社区党建工作,推进以党建引领基层治理”1。进入新时代,中国共产党在基层社会治理中发挥了更加主动、更加积极的作用。实践证明,党建引领基层治理也成为破解基层治理权威分散化与资源碎片化的一剂良方。近年来,地方党委开始探索性地将党建工作与地方中心工作和重点任务结合起来开展,兴起了一种以基于“问题域”的联建共建为典型特征的事域党建模式,即地方党委围绕地方中心工作的推进或重大难点问题的解决,在涉事部门间成立跨部门、跨地域、跨层级、跨领域的非建制性联合党组织,并开展跨域性联建共建,汇聚各单位、部门的资源与力量以形成攻坚克难的合力,是新时代党建引领基层治理的新模式和新成果。
目前,学术界关于党建引领基层治理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基层社区治理领域,普遍遵循“关系建构—优势生成”的分析框架,关注党建引领下各类社会主体的关系建构以及关系建构下的资源效应、信息效应、政策效应和情感效应分析。如通过权力结构的一体化运作、党建元素的标示性感召和党群动员的人格化示范等权威塑造机制,建立社区与居民的紧密关系1;通过建立资源渠道和创造政治吸纳两重机制,促使基层社会组织主动向体制靠拢,建立地方党委与社会组织的紧密关系2;通过开展红色物业,推动社区大党委与物业公司党支部联建共建,建立物业、社区与居民的紧密关系3;通过党委统筹的项目制、基层党组织体系扩展、党员骨干下沉等机制,建立党领导的多元治理网络4。该分析框架下,相对于待解决问题或待推进工作而言,党组织与特定区域、特殊群体的关系建构具有优先性的地位,这实际描述的是通过“凝聚人进而解决事”这一传统党建引领基层治理模式,忽视了对事域党建这一“围绕解决事而选择人,并通过调动人来解决事”的党建引领基层治理新模式的探讨,后者遵循的是“议题界定—关系建构—优势生成”的思路框架。尽管近年来,学术界开始了对某一类型事域党建实践的描述性分析,如有学者讨论毗邻党建在处理跨域治理问题上的作用及运作机制5,也有学者研究了全域党建在推进地方工作中的创新实践和工作机制6,还有学者关注到支部联建和产业联盟助推乡村振兴的地方探索实践7,但总体上仍然缺乏将之作为一种新形态的基层党建模式的整体性、学理性研究。本研究立足N省H市事域党建的实践,试图在分析事域党建何以出场的基础上,重点研究事域党建的特征及运作机制,并将之与区域化党建这一党组织跨域联建模式,以及领导小组这一重大专项工作推进制度做简要比较,以凸显党建引领社会治理背景下事域党建的独特优势与实践价值。
二、以事件为中心的治理:事域党建的出场
推动党政部门内部的协调运转与体制内外多元主体的协商合作是基层治理现代化研究的重要议题。在基层治理过程中,新生治理工具或治理方式的出现,必然有着旧有治理工具或方式所无可比拟的优越性。在复杂社会中,地方党委政府处理较高难度治理事务时,往往是在常态化的科层制之外,寻求更具效率的治理手段以破解组织资源与权威资源的碎片化问题。其中,尤以依托行政系统的领导小组机制和依托党委系统的区域化党建为典型代表。在地方中心工作推进过程中,区域化党建与领导小组机制的优势和劣势都十分明显,而事域党建的出场与区域化党建和领导小组机制在推进地方中心工作和解决重大问题过程中的困境密切相关。
(一)核心议题的缺失:区域化党建的困境
区域化党建是一种以一定地域范围基层党组织联建共建为典型特征的基层党建创新模式,旨在依托联合党组织搭建的跨域性组织网络推动多元主体的跨域协同和多部门资源的跨域整合以处理区域发展与区域治理中的系列问题。随着改革开放造就的自由活动空间与自由流动资源的出现与趋增,与单位制党建相契合的社会基础日渐被解构,造成单位制党建模式在后单位制时代的低效化,并导致基层党组织尤其是新生社会空间党组织的离散化与悬浮化1。该背景下,地方党委为整合辖区行政资源、社区资源以及企事业单位资源,加强基层治理的协同能力,探索出的诸如楼宇党建、商圈党建、园区党建、集聚区党建等多种区域化党建模式,可谓是对传统单位制党建封闭性模式的突破和超越。与传统的单位制党建不同,区域化党建强调将自身生长和活动的主要空间从纵向封闭的单位转向网络开放的区域,以期通过政党内部的属地化管理和区域化整合来重新组织和整合社会2。
党建引领基层社会治理的宏大背景下,区域化党建在处理地方治理难题方面的优势十分显著。区域化党建依托的跨域性联合党组织本质是一种以党组织为节点形成的再生的组织网络,能够实现一定地域范围内党、政、社、企组织之间跨部门、跨层级、跨行业、跨领域的组织性关联,在推动资源跨域整合与多元主体理性交往、互惠合作方面具备天然的优势。然而,区域化党建的联建共建党组织依地域确界,重点针对的是区域发展和区域治理中的一些繁多而琐碎的事务,多发生在街道、社区层面且往往缺乏核心议题,是一种非明确目标导向的跨组织联建共建模式,更多地依赖多元主体的平等协商与互惠合作而非自上而下的压力传导。缺乏核心议题局限了区域化党建联建共建党组织的跨域范围、规格层级,并导致其在推进地方中心工作和重大难点问题解决过程中存在压力传导不足和资源整合不足的明显困境。
(二)社会力量的缺席:领导小组机制的困境
领导小组是中国政治发展过程中极具特色的议事协调机制。作为党政科层系统常规治理方式之外的补充,领导小组旨在通过协调相关部门解决某一特定问题或领导某一专项行动3。领导小组的权力结构具备派生性质,主要源自其成员在原单位的职责地位和整个党政权力金字塔中所居的位置,而纳入了具有实权的相关部门领导人的领导小组因而也汇聚了强大的权威资源。较之于区域化党建,领导小组机制具有明确的核心议题,并围绕解决核心议题纳入了所有相关机构的正职或副职领导人,因而在组织规格或层级上要明显高于区域化党建的联建党组织。实践中,领导小组围绕其明确的核心议题所形成的独特组织结构和权力结构,能够聚焦核心任务和目标,高效地集中行政资源,并依托集中的权威资源高位推动解决跨部门、跨区域公共事务或问题。可见,领导小组机制在解决复杂问题方面具有其独特优势,这也是领导小组不断延续发展,并逐渐生成为一种显见的亚正式制度的主要原因4。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推进地方中心工作和解决重大难点问题方面,领导小组也存在较为明显的困境。一方面,领导小组虽然能够整合协调相关部门资源与力量,但其纳入的成员全部隶属于党政部门,本质是一种行政主导式的部门间议事协调机制,解决问题的过程在行政系统内运转,且完全依赖于党政系统内部的组织资源与权威资源,无法通过组织设置纳入体制外的资源与力量,形成解决棘手问题的最大合力。事实上,推进地方中心工作往往十分依赖于体制外多元主体的配合与多方资源的供给。另一方面,因为领导小组未纳入社会力量,且高度依赖党政科层系统形成的权力等级高位推动解决问题,不仅缺乏小组成员间平等协商的制度环境,同时也不利于党政机构与社会多主体之间的信息反馈与信任建构。
(三)基于“问题域”的联建共建:事域党建的典型特征
一般而言,地方中心工作的推进或重大难点问题的解决需要聚焦核心议题,并依据核心议题的解决形成较广范围、较高位阶的组织和权力结构,进而充分汇聚解决问题所依赖的组织资源与权威资源。从区域化党建与领导小组机制的组织结构和运作特征来看,二者在推动地方中心工作和解决问题方面各有利弊。前者通过灵活设置党组织,能够有效推动资源与信息在体制内外多主体之间聚集与流转,但缺乏核心议题,以及相对低位阶的组织和权力结构也大幅弱化了区域化党建在推动中心工作过程中压力传导的强度与资源汇聚的精准性。后者对核心议题的聚焦以及较高位阶的组织和权力结构设置,能够围绕解决问题在体制内精准汇聚资源并形成推动工作的强大政治势能,但小组成员间缺乏平等协商的制度环境及忽视挖掘体制外部资源也制约了领导小组机制的功能发挥。
在推动地方中心工作和解决重大难点问题方面,近年来兴起的以基于“问题域”的联建共建为典型特征的事域党建可谓综合了区域化党建与领导小组机制的优势。实践中,事域党建依“问题域”确界,本质是一种基于“问题域”的联建共建,旨在依据问题解决所涉单位确定联合党组织覆盖边界,并依托以党组织为轴心的跨域组织网络和高位阶组织权力结构全方位汇聚各成员单位的资源与力量合力攻坚克难。不同于主要依地域确界、旨在常态化解决特定区域综合性治理问题的区域化党建,事域党建是为了处理事关地方稳定和发展的重大事务而开展的联建共建,其要解决的问题兼具明确性、重要性和艰巨性特征(地方中心工作和重点任务)。因此,与区域化党建这一非明确目标导向的跨组织联建共建模式不同,事域党建的核心议题非常聚焦,其遵循的是“围绕解决事而选择人,并通过调动人来解决事”的党建新思路,而非通过“凝聚人来解决事”的传统党建模式。与此同时,相较于在体制内整合解决问题所需资源的领导小组机制,事域党建可以依托以党组织为轴心的跨域组织网络以及政党与群众间的密切联系,将推进地方中心工作或解决重大难点问题过程中所有的利益相关方组织起来,这种跨部门、跨地域、跨层级、跨领域且极具开放性、灵活性与包容性的组织网络以及基于这一组织网络的多元社会主体间的常态化互动,搭建了互惠合作的制度化平台,促进了信息的即时反馈,并为信任建构和情感培育提供了契机。此外,在推动力量方面,区域化党建强调多元主体的平等协商与互惠合作,领导小组机制依赖自上而下的压力传导,事域党建则是在决策阶段主要强调平等协商,在执行阶段更多地依赖高位推动,在凸显民主、充分汇聚民智的同时,也很好地保证了决策执行效率。纵观基层党建的创新历程与演进脉络,事域党建整体上可视为对区域化党建的继承与发展,是将领导小组核心议题机制和高位推动机制嫁接于区域化党建的结果,有效拓展了区域化党建的跨域范围、跨域精准性和权威结构(见表1)。
三、事域党建的运作机制:基于N省H市的实践
N省H市是在国内开展事域党建较为成熟、较具典型的地区。截至2022年5月,H市围绕地方中心工作,组建了132个联合党委、1600余个联合党支部,党的基层组织创新带来的聚合效应成效显著。基于N省H市的事域党建实践发现:事域党建通过议题聚焦机制、组织再造机制、联席会商机制、资源整合机制、激励约束机制成功实现了党建工作与地方中心工作的创造性结合,是“党建链”引领“治理链”“业务链”“专项链”“产业链”“服务链”等中心工作链的一场深刻实践,有效破解了组织资源碎片化和组织间信息不对称的问题。
(一)议题聚焦机制,确定“问题域”
事域党建遵循“因需而建、应建尽建”的原则,是一种围绕“问题域”开展的联建共建模式,其联建共建党组织的范围依“问题域”确界,要求将围绕问题解决所涉各方单位全部纳入联建共建范围。因此,聚焦核心议题是事域党建开展的首要工作,而在凝聚共识议题之前,地方党委首先需要判断哪些问题或议题能够进入事域党建的范畴,即哪些问题的解决需要以事域党建的形式推进。事域党建作为党建工作与地方中心工作创造性结合的结果,其要解决的是推进地方中心工作中存在的重大难点问题,通常这些问题具备以下几方面的特征:一是综合性。即事域党建要解决的问题一般是综合性事务,需要多个单位和部门跨越体制、区域、行业、部门、层级等开展合作。二是明确性。事域党建具有鲜明的问题导向和任务导向,其开展联建共建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单一且明确的。三是重要性。事域党建要解决的问题事关地方的经济发展与有效治理,是当前地方党委政府的中心工作或重要任务。四是艰巨性。事域党建要解决的问题,需要依“问题域”确界的党组织联建共建汇聚各单位、部门的资源与力量以形成攻坚克难的合力。
N省H市的事域党建实践聚焦的“问题域”主要有三类:一是产业发展类,即围绕推动地方特色产业发展开展的联建共建,具体涉及观赏鱼、猕猴桃、艾草、红薯、酵素等产业;二是区域治理类,即围绕地方治理开展的联建共建,具体涉及社区治理、乡村振兴、污染防治、河道治理等实践主题;三是项目攻关类,即围绕重大项目推进或重大项目攻关开展的联建共建,具体涉及脱贫攻坚、旅游景区打造、银地合作等项目。N省H市建立跨域性联合党组织以及开展事域党建工作,都是围绕特定时期H市中心工作和重大难点问题进行的,具有明确的目标导向、问题导向。如H市Z县成立观赏鱼产业联合党委,就是为了解决观赏鱼产业发展缺少统一的战略构思和科学设计的问题;行业内合作社、养殖户之间缺乏沟通合作,经常打价格战、开展恶性竞争的问题;“田专家”“土秀才”多,专业技术人员少,养殖科技含量低的问题;产业停留在“养殖—销售”初级阶段,缺少优种培育、饲料加工等关键环节的问题。再如H市X县成立猕猴桃小镇联合党委,就是要解决猕猴桃小镇项目“输血渠道”中断,“造血”功能薄弱,产业亟待升级等瓶颈问题;H市成立R河治理联合党委,目的在于解决一方管不了、各方都不管的“公地悲剧”难题。明确共识议题,确定问题解决所涉组织、单位范围,是事域党建建立联合党组织以实现组织之间的跨域关联与跨域联动的前提性基础。
(二)组织再造机制,关联跨域组织
开展事域党建以组织再造机制建立的跨域性联合党组织为载体。在组织学意义上,组织目标决定组织任务,并进一步决定组织结构。开展事域党建是为了推进某项重大事务或解决某一特定问题。在因需而建、因需而联的目标导向下,事域党建依托的联合党组织依“问题域”确界,联合党组织覆盖的成员单位以解决问题所涉及的部门、单位为基准,即在某项重大事务推进或重大问题解决过程中,依据工作覆盖单位确定组织覆盖边界,进而通过党的组织覆盖实现党的工作覆盖,并依托以党组织为轴心的跨域组织网络聚合各成员单位的资源与力量合力攻坚克难。在事域党建实践中,围绕中心工作和重点任务建立的跨域性联合党组织是一种非建制性的功能型党组织,具体的组建方式包括“支部+支部”“党委+支部”“党委+党委”等,其本质是一种以党组织为轴心形成的再生性组织网络。从N省H市事域党建工作实践来看,这种再生性组织网络具备以下几方面的特征:(1)跨部门组织关联,即联合党组织下辖的成员单位可能横跨多个党政部门;(2)跨地域组织关联,即联合党组织下辖的成员单位可能横跨多个社区、街道、区县,甚至横跨多个省市;(3)跨层级组织关联,即联合党组织下辖的成员单位可能横跨多个行政层级;(4)跨领域组织关联,即联合党组织下辖的成员单位可能横跨党、政、社、企等多个领域。如H市成立的R河治理联合党委就将N县委、D市委(隶属H市的县级市)、X县委以及H市财政、水利、环保等关联部门纳为党组织成员。与此同时,R河流经的N县、D市、X县也根据治理需要分别成立R河治理联合党总支,流域内乡镇分别成立R河治理联合党支部,流域内各村分别成立R河治理联合党小组,且为了自上而下贯彻联合党委的工作部署,确保政令畅通,上一级联合党组织班子成员通常兼任下一级党组织书记。如此,H市就围绕河道治理的重难点问题,建立了上下贯通、立体覆盖、隶属明晰的党建联合体,成功实现了众多单位之间跨部门、跨地域、跨层级、跨领域的组织性关联。
可见,事域党建搭建的跨域性联合党组织,以实体型的成员党组织为单元,实现了实体型成员党组织之间以及对应单位之间的物理性关联,从组织设置上突破了空间领域限制,打破了层级隶属关系,破除了部门体制壁垒。基于联合党组织搭建的组织网络,单个的党组织及其所属单位能够跨越组织边界与其他组织发生联系,而传统党建模式下,镶嵌于不同单位、不同组织形态乃至不同社会空间的实体型党组织具备较强的横向闭合性,各领域乃至同一领域的实体型党组织之间都缺乏横向的交流与互动。值得注意的是,区域化党建作为新时期基层党建的创新模式,同样能够通过基层党组织的联建共建关联跨域组织,但区域化党建的跨域联建之“域”主要指地域,事域党建的跨域联建之“域”则专指“问题域”,前者依特定范围的地理区域确界,后者依解决问题所涉单位确界,二者联建共建的标准和范围存在显著区别。
(三)联席会商机制,推进跨域协商
依组织再造机制形成的跨域性联合党组织本质上是以党组织为节点形成的再生性组织网络,跨越组织边界既是它的内在属性与特征,也是它的基础性功能,跨越组织边界的联合党组织能够实现不同党组织及其所属单位之间跨部门、跨地域、跨层级、跨领域的组织性关联。但是,这种依托联合党组织跨越边界的内在属性形成的组织性关联只是一种物理性、机械式的关联,实践中作为事域党建载体的联合党组织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将不同的组织关联起来,而是要在这种组织性关联的基础上,实现多元主体的紧密互动与协同合作。而在祛魅之后的现代世界,面对价值多元主义及工具理性逐渐摆脱价值理性制约的社会现实1,通过言语为中介的交往行为达成的规范性共识2将构成多元主体之间互动合作的基础性前提。
事域党建在推进地方中心工作或解决重大难点问题过程中,必然涉及多元主体之间的跨域协商与跨域交往,以就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凝聚共识,而联席会商(或联席会议)就是推动多元主体跨域交往与跨域协商的重要机制。在H市的事域党建实践中,联席会议既可以按月度、季度或年度定期召开,也可依地方中心工作的具体推进临时组织召开,具体会议一般由联合党组织书记负责召集,与会人员既可以是小范围的党组织书记、副书记和委员,也可以是所有成员党组织派出的党员代表,甚至可以根据解决问题的需要,选择性纳入成员党组织以外的党员代表。由于事域党建鲜明的问题导向性,党建联席会议往往具有鲜明的会议主题和任务目标,并要求与会成员在会前充分准备、个别酝酿,并在会上开展充分的讨论、协商并形成决议,既作为上一阶段性工作的终结与总结,也作为后续执行工作的阶段性指导目标。为推动联席会议形成的合意或决议落实落地,防止执行决议偏离既定轨道或超出既定期限,联合党组织还会在委员会中选派一名成员负责敦促督导,并在下一次联席会议上汇报决议执行情况,总结阶段性工作的经验得失。如此,联席会议的周期性举行便实现了“明确问题—制定方案—执行监督—反馈总结”的周期性循环。
在事域党建实践中,联席会议之所以能够促进跨域协商与跨域交往以至达成联席主体间的规范性共识,与联合党组织的成员构成和联席会议的内在属性紧密相关。联合党组织以成员党组织为连接点,整个联席会议以党的名义召开,在党旗下议事,且以党员为主要的议事成员,联席会议制度下党政社企组织之间的联席本质上表现为一种党内联席。因此,尽管在每次的互动交往中,成员党组织及其各自代表的单位之间或多或少地存在利益牵涉,联席主体还是能够在民主集中制原则的指导下本着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的态度开展自由理性的商讨,通过摆出各自的难处和道理,一起把事情捋清楚,把道理讲通顺,把问题解决掉。
(四)资源整合机制,跨域汇聚资源
组织的运转过程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为权力的行使过程。在党政科层系统这一庞大的组织架构中,不同层级、不同部门单位因其所居位置及业务范围而掌控着不同的权威、政策、资金和信息资源。事域党建旨在推进地方中心工作或解决重大难点问题,必然要求整合各单位优势资源以形成解决问题的强大合力。事域党建推进过程中,在建立联合党组织关联各方主体并依托联席会议开展跨域协商以凝聚共识、确定解决方案后,依托以党组织为轴心的组织网络跨域整合资源成为推动问题解决的关键性环节。
在H市的事域党建实践中,依托以党组织为轴心的组织网络实现的跨域资源整合,涉及人力资源、信息资源、权威资源、技术资源等各个方面。如H市Z县为推进观赏鱼产业发展建立观赏鱼产业联合党委,由副县长担任联合党委书记,并下设产业发展规划联合党支部、信息技术服务联合党支部、养殖联合党支部、电商联合党支部、销售联合党支部、物流配送联合党支部,分别由Z镇党委书记、N牧业经济学院教授、县J观赏鱼农民专业养殖合作社负责人、县商务局副局长、县C观赏鱼有限公司总经理、Z镇Y村电商负责人担任联合党支部书记。通过职能分工分设联合党支部并高规格配置联合党委及联合党支部书记,联合党委充分汇聚起推动产业发展的权威资源和部门资源,能够集中、高效解决产业发展过程中涉及的产、供、销、技术攻关、电商物流环节的各项难题。另外,为推动信息和技术共享,信息技术服务联合党支部将常态化做好信息搜集和推送工作,并针对普遍反映的观赏鱼产业存在的技术问题,开展技术攻关和技术指导工作。如联合党组织邀请N牧业经济学院教授讲授、培训育鱼技术时,信息技术服务联合党支部会提前发送授课信息,有需要的养殖户均可报名参加培训或讲座,一改以前针对少部分养殖群体的定点授课模式,充分拓展了利益受众群体。又如在帮助养殖户降低物流费用方面,信息技术服务联合党支部会定期收集并公布既有的四家物流公司的货运价格,方便养殖户在比对过后选择性价比最优的快递点合作。再如,为整合区域资源,破解猕猴桃产业发展瓶颈,H市X县吸纳H市检察院、X县发改委、X县猕猴桃生产管理办公室、猕猴桃小镇区域内6个村等26个单位的党组织,成立猕猴桃小镇联合党委,联合党委下辖顺西合作专班、乡村振兴专班、产业发展专班、集体经济专班、文化旅游专班五个专班党支部,实现了人才、技术、项目、资金等优势资源的统筹整合、互动互联。事域党建正是依托以党组织为轴心的组织网络跨部门、跨地域、跨层级、跨领域整合人力、资金、权威、信息、技术等资源,形成了解决重大难点问题和推进地方中心工作的强大力量。
(五)激励约束机制,提供跨域保障
根据理性人假设,在推动实现公共利益或组织共同利益的行动过程中,组织内的每个参与者都期望在享受集体利益的同时尽可能少地分担成本。事域党建涉及联合党组织下辖的众多成员党组织、党员以及联合党组织之外的其他利益相关者的协同与合作,必须克服集体行动的困境。在奥尔森看来,选择性激励是激发成员积极性、克服集体行动困境的良方,以便使得那些为集体行动努力的组织成员较之“搭便车”的组织成员所获有所不同,且这种选择性激励既可以是积极的——通过奖励为集体利益而出力的人以进行诱导,也可以是消极的——通过惩罚没有承担集体行动成本的人来进行牵制1。在H市的事域党建实践中,地方党委就十分擅长于运用选择性激励来激发成员党组织推动解决问题的积极性。如市、县(区)、街道各级都有针对事域党建的评优评先工作,并设立一定的财政专项资金,通过以奖代补或政府购买服务等形式对表现突出的成员党组织与党员代表给予适当奖励,一方面表示对成员党组织与党员个人工作的肯定与鼓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发挥先进典型的榜样示范作用,在联合党组织内部营造一种学习先进、争当先进的良好风气。与此同时,对于不服从组织管理、不积极配合完成组织所分配工作的组织成员,联合党组织会对其进行批评教育并责令改正,拒不改正的,可联系党员所在党组织重新选派党员代表。此外,H市在事域党建推进过程中,联合党组织书记往往由市县领导担任,且下一层级的党组织书记由上一级党组织班子成员兼任,这种班子成员的配置方式对联合党组织有序运作本身就是一种保障。
除了针对部分群体的选择性激励,H市推进事域党建过程中也善于运用集体性激励,以增强集体认同,激发组织成员的集体荣誉感。如为推动事域党建最大化实现既定目标,H市设立了评估考核机制,其下辖的多个县市也逐步开始探索实施联合党组织“星级化”管理制度(设五个星级等次),重点围绕党组织领导班子建设、党员教育管理、建章立制、工作成效等维度设立系列评估指标并赋予一定的分值,以年度为单位进行量化考评,被评定为五星级的联合党组织由县一级设专项党建工作经费进行奖励。另外,H市也会在每年的党建工作推进会上表彰事域党建先进集体,并授予荣誉称号,以党建工作竞赛的方式激发事域党建联合党组织所辖成员单位及个人的集体荣誉感,同时以良好的党建工作绩效激发成员单位及个人对党的事业的认同感。2021年,H市表彰的党建工作先进集体就有21个,R河治理联合党委、Z县观赏鱼产业联合党委都在表彰名列中。
从事域党建运作的过程与机制来看,议题聚焦机制、组织再造机制、联席会商机制、资源整合机制、激励约束机制之间并不是全然割裂、独立运作的,而是彼此关联、互相促进的,共同塑造了一个以事域党建共同体为依托的专项治理共同体,成功将党的政治优势、组织优势转化为了地方治理的势能与效能。事域党建也因此成为地方党委直接参与、引领地方中心工作的重要模式创新。
四、结论与探讨
任何一种治理模式的创新都是为了适应基层治理的需要,也因其在解决基层治理困境方面的独特优势而具有生命力。在党建引领基层社会治理现代化的宏大背景下,事域党建的出现和发展,与区域化党建和领导小组机制在推动地方中心工作、解决重大难点问题上的瓶颈紧密相关。作为基层党建的创新模式和跨域治理的全新手段,事域党建成功综合了区域化党建跨域联建和领导小组机制界定核心议题的优势。相较于主要依地域确界、基于特定区域联建共建、旨在常态化解决特定区域综合性治理问题的区域化党建,事域党建的核心议题更加聚焦,组织设置更加开放灵活,班子成员配置规格更高,大幅拓展了区域化党建的跨域范围、跨域精准性和权威结构。而相较于领导小组机制,事域党建形成的跨域协商与跨域合作已经远远超越了通过信息沟通、知识共享、资源整合增进办事效率的功能范畴,对促进党的治理理念、政府发展理念的转变,以及党政部门的政策变迁产生了显性助益。实践中,事域党建作为地方党委对领导地方重难点工作的尝试,展现了执政党因时因势调整领导方式与执政方式的主动性和灵活性,有助于在治理环境日趋复杂、治理难度不断攀升的环境下充分发挥党的政治优势、组织优势、动员优势以及战略规划能力,并将之转化为推进地方中心工作或解决重大难点问题的信息优势、资源优势与情感优势。
然而,任何新生治理方式的出现,在解决既存问题的同时,也将不可避免地产生新的问题,事域党建也不例外。首先,如何建立起稳定的制度支持和政策支持,是事域党建有效运转面临的首要问题。基于组织学视角,事域党建依托的联合党组织本质上是依事而建的新型组织形态,尽管能够打破科层制高度分工、层级分明的组织架构,建立起跨越层级、领域、地域、行业边界的扁平化议事协商机制,但其具体运作却又离不开科层政治权威的支持,尤其依赖上级和领导将高势能公共政策嵌入科层的常规政策体系执行之中①。若缺乏稳定的制度支持和政策支持,一旦离开地方党委领导的重视与支持,事域党建很可能效果不彰。其次,事域党建依托的联合党组织面临“好建不好管”的问题。实践中,事域党建依托的联合党组织下辖的成员党组织可能横跨多个部门、层级、地域、领域,不仅组织规模庞大,而且组织种类多样、范围广阔,管理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本身面临诸多困难,这种困难将首先来自跨域联建共建所引发的新的“协调成本”②。最后,如何清晰界定事域党建适用的边界范围,也是事域党建持续发挥效能必须要解决好的一大问题。事域党建的运作要求多个部门、单位抽调力量集中精力攻克某一重大难点问题,其举各方资源攻坚克难的过程面临人力资源、财政资源、组织动员、领导注意力等方面的高昂成本。在部门资源、精力十分有限的情况下,各单位部门势必难以兼顾多个联合党组织的工作推进。这意味着,通常情况下,地方党委开展事域党建只能是有选择的、局部性的、阶段性的,有必要严格聚焦当前地方中心工作和重大难点问题,切实做到因需而建,让各部门、单位有限的资源花在效用增长点最大的项目上,让事域党建真正在推进地方中心工作和解决重大难点问题过程中充分释放能量。然而,在“把抓好党建作为最大的政绩”③这一政治要求下,加快基层党建模式创新成为基层党建工作的主基调,地方党委政府也因此存在扩大事域党建适用范围和联合党组织建设数量的内在冲动。该背景下,如何清晰界定事域党建适用的边界范围,将直接决定事域党建的功能发挥与可持续性,也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基层干部对事域党建的认识与评价。
责任编辑 申 华
技术编辑 王文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