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翻译的学思用（五）

评赏译文是翻译实践教学中绕不开的话题。如何评赏，视角多样，方法各异。一般来说，至少有三种视角可引作参考。一是从作者视角出发，评赏译文是否再现了作者的原意及其风格。比如，结合作者的创作背景、人生经历等评赏译文是否再现了作者的意图或所表现的主题倾向。结合作者的风格评赏译者选词造句是否体现了“高大上广急强”的壮美风格，或者“细小弱轻缓驰”的优美风格。二是从文本视角出发，评赏译文在词、句、段等层面是否等值等效地传达了原文的意义及其思维方式或叙事特色。三是从读者视角出发，评赏译文是否构成了一个和谐自洽的有机整体，即独立审视译文文本及其整体效果，看其是否能“独立成篇”。将这三种视角分而述之，旨在说明评赏译文时的关注点可以各有侧重，进行分析时可以各具针对性。而事实上，在实践操作中这三种视角常常彼此交叉，相互补充，相互佐证，共同服务于译文质量高下的评判。下面援引一例演绎说明之，以窥一斑。

原文：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朱自清《荷塘月色》）

译文：On the surface of the serpentine lotus pond all one could see was fields of leaves. The leaves stood high above the water， splayed out like the skirts of a tall slim ballerina. Here and there among the layers of leaves were sown shining white flowers， some blooming glamorously， some in shy bud， just like unstrung pearls， or stars against a blue sky. Their fresh fragrance wafted on the faint breeze， like snatches of song from some distant tower. At each breath of wind the leaves and flowers also gave a shiver， which passed over the entire breadth of the pond in a flash， like lightning. The leaves being so densely massed together， this gave the impression of an emerald wave. Beneath the leaves were channels of flowing water， but they were hidden from view， not even a hint being visible; but that only served to give the leaves more presence.

（选自David Pollard译《古今散文英译集》（The Chinese Essay），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9年）

首先，从作者视角看其原意及风格的再现。《荷塘月色》写于1927年7月，时值大革命失败，白色恐怖笼罩中国大地。身处其时其境的作者对时局深感忧虑，对生活也倍感惶惑矛盾，外在的黑暗现实与内在的彷徨、苦闷，使作者内心始终难以平静，于是写下了这篇文章。该文通过描写荷塘月色的恬静朦胧，抒发了作者不满黑暗现实，向往自由光明，幻想超脱现实又难以逃离现实的复杂心情。具体到以上选段，作者通过描写荷叶与荷花在月色笼罩的荷塘“舞台”上演绎的“曼妙歌舞”，表达了暂时忘却彷徨、苦闷，尽情“受用”荷塘歌舞带来的闲适、平静与安宁的淡淡喜悦之情。为了表现淡淡的喜悦之情，作者选择的意象具有“细小弱轻缓驰”的优美风格特点。比如，叶子、白花、明珠等体积较小的名词意象，出水、开着、打着等力度较轻或速度较慢的动词意象，曲曲折折的、田田的、亭亭的等徐缓铺排的形容词意象。为了再现作者的意图与风格，译者悉数如实转存了原文各类意象语词及其功效：再现了名词意象及其小巧、轻盈的效果；再现了动词意象及其徐缓、轻柔的速度或强度；以音义兼顾的词语及其在语境中的前呼后应传达了徐缓铺排的形容词意象。比如，译者选择serpentine一词，语义上表达了曲折行进的意思，语音上渲染了缓缓行进的效果。此外，还与前后文中surface、see等词语押头韵，进一步强化了曲折行进、绵延铺展的意味。又如，fields（of leaves）（田田的），译者选译其字面意义，语音上与leaves形成谐元韵（assonance），逻辑上与下文的（among the layers of leaves）were sown形成“藕断丝连”的关系，因为be sown in the fields是常见的短语结构。再如，（a）tall slim（ballerina），译者一方面从不同角度表达了“亭亭的”语义内涵，另一方面通过上下文high-tall与stood-splayed-skirts-slim或互文或押头韵的方式强化了其表情效果。同样地，（their）fresh fragrance（缕缕）、like snatches of song（渺茫的）等均是类似艺术运思下的创译。合而观之，该段译文选词造句质朴淡雅，前后烘染，韵味醇厚，成功地再现了月夜荷塘悠然徐缓、清幽静谧的意境与氛围，也成功地演绎了消释作者忧愁、苦闷的款款心曲。

其次，从文本视角看其意义的传达及其运思方式。从语义表达看，译文忠实再现了原文字面明确传达给读者的意义以及原文语言和意象启示给读者的意义。前者上文有探析，兹不赘；后者体现在译文选词造句、谋篇布局的字里行间。比如，译文中选用了含大量清辅音[s][f]与流边音[l]的词语与含大量长元音与双元音的词语。这些词语相互浸染，异质同构地展现出荷塘月夜轻柔、徐缓、悠然、安宁的意境与氛围。从句子结构看，原文一共23个小句，译文一共19个小句，较为成功地传达了原文表意的句法结构与语义蕴涵。两相比较，译文小句总数少了4处，其原因是译者为了英语句法的需要，将原文3处含2个小句的表达式分别合译为了1个句子，即“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第4处是省译了“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原因可参见下文。从运思方式或叙事特色看，译者基于《荷塘月色》全文的谋篇布局，宏观上显意识地转存了原文的空间叙事结构。限于篇幅，说明从略。但从上文所列段落来看，译者同样成功地再现了原文的空间叙事特色。译文中可找寻到如下空间流动线索：On the surface of the serpentine lotus pond→ Here and there among the layers of leaves→ over the entire breadth of the pond→ Beneath the leaves。在句序与句长上，译文做到了遵循原文句序，并取得了句长、叙事方式和速度与原文辞气相符的效果。在句子主题选择上，译文各句始终围绕着“叶子”与“白花”来组构句子与谋篇布局，使其整体上呈现出前后呼应、环环相扣、鱼贯而出、浑然一体的特色与效果。比如，译者将“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译为前后连成一体、又自然流走的英文句式：Their fresh fragrance wafted on the faint breeze… At each breath of wind the leaves and flowers also gave a shiver…在形象构建上，译文再现了花—叶—人三合一的鲜明特征。比如，明写的有“splayed out like the skirts of a tall slim ballerina，some blooming glamorously， some in shy bud”，暗表的有“the leaves and flowers also gave a shiver... The leaves being so densely massed together”，shiver与mass的选用与人的具身经验相关联，既与前文明写的“舞女”形象相呼应，又在艺术表现上显得韵味悠长，尤其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的叶子”与“脉脉的流水”的翻译折射出中国美学藏（were hidden）露（presence）相应的艺术旨趣。

最后，从读者视角出发，重点评赏译文独立成篇的艺术特色。具体来说，看译文选词造句是否逻辑自洽，理据分明，译文谋篇布局是否浑然一体，译文整体效果是否更为鲜明突出。选词造句上，译文中可找寻到这样的逻辑线索：①surface—serpentine—see；②fields of leaves—Here and there among the layers of leaves were sown—unstrung pearls；③stood high—splayed out—a tall slim ballerina；④shining white flowers—pearls—stars；⑤fresh fragrance—wafted—faint; ⑥snatches—song—some；⑦wave—channels。从这些“例子”中，可以看到译者将“曲曲折折的”译为serpentine，而未选择winding，旨在将其意美、音美、形美效果最大化；将“零星地点缀着”译为“Here and there… were sown”，而不是较常见的are dotted with，则缘于前文fields of leaves的启示；将“出水很高”译为stood high，而未选择rose或reaching，是由于该词与“舞女”亭亭玉立的仪态息息相关；在“白花”“明珠”“微风”前面分别添加了shining、unstrung与faint这三个词，是因为shining与下文的pearls、stars的本质属性相关联，unstrung与前文的here and there相呼应，faint与同一句中的其他词语押头韵，从而取得表情达意的最大化效果；将“脉脉的流水”译为channels of flowing water，是由wave channel（波道）的拆分所致；将“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译为being so densely massed together，形式上看省译了“肩并肩”与“脉脉的”的意思，但下文的an emerald wave中隐含着“肩并肩式的”Mexican wave（人浪）的意味，“脉脉的”也蕴含于藏露相应的艺术空间中。省译了“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应是因为“美人”的形象已在译文中构建完成，再译出这一信息会显得重复。谋篇布局上，译文一共7个句子，各句的主语或表语可分别标示为：①fields of leaves→ ②The leaves→ ③shining white flowers→ ④Their fresh fragrance→ ⑤the leaves and flowers→ ⑥The leaves→ ⑦Beneath the leaves。从这一“路线图”中可以看到该段译文主题特征鲜明，句间关系环环相扣，全段表情达意浑然一体。情感表现上，译文再现了原文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动态悠缓、绵延向前的情感流动轨迹，从译文中系列动词的择用上可以分明看出，动词意象力的强度与其情感活动的强度相一致。综而观之，整体效果上，译文在意、音、形三大方面相互影响，彼此浸染，实现了情、韵、境审美效果的最大化。

古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句话用于译文的评赏实践也是适切的。所不同的是，横看、侧看的目的是要将译文看得更充分、更仔细，将译者翻译的匠心、技巧、艺术与追求看得更明白、更透彻。横看、侧看的目的不是各据一隅、各执己见，你评你的、我评我的，互不相干，甚至相互抵牾，而是从多角度出发走上同向感受的大道。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高级翻译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